序言
辛庄,陕北黄土高原一个无名的小村庄,距黄河25华里,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相传在这个偏远的村庄,曾居住生活过数姓人家。最早在此生活的是居姓人家,现还存有他们居住过的残破窑洞。当时有一条贯通东西的大路,来往于山西临县碛口与陕北佳县、绥德、延安等地之间的货物都要经过此道,过往的客商甚多。居姓人家除过农家生活外,还辅之于经营旅店,供过往拉骡驮马的客人食宿。但居家并不安分农商生活,一天他们看到驻店的客商携带财物甚多,便起歹意,把客商杀害,将财物据为己有。此事败露后,遭官府抄办,居家从此败落,从辛庄失散。居姓败落后,又有周姓在此短暂居住生活后,迁居他乡。周姓离开后,我的张姓祖先从数十里外的一个村庄迁来此处,后又有王、霍二姓相继迁入,繁衍生息至今,故传统上辛庄有张家湾、王家湾和霍家崖三个自然村。从现存地契、文约等资料考证,我的祖上来辛庄的时间约为清朝康熙末年至乾隆初年,距今约300年。祖上最早居住过的窑洞现在仍在。
我出生于1959年,当时中国农村刚进入人民公社时代,辛庄也不例外。辛庄村为一个生产大队,下设四个生产队,我家属于第一生产队。从出生到1978年春去西安上大学,除中间两年在县城住校读高中外,我不曾离开过这个村庄。高中毕业后,我回到村里当农民,曾担任过大队团支部书记和生产队会计。我上大学后不到两年,人民公社解体,生产队解散,辛庄又回到单干时代。所以,我对农村生活的记忆,就是人民公社时代的记忆。
人民公社时代的辛庄村,好的地方是人多,热闹,当时农村人没有机会外出工作;不好的地方是生活苦,常年饿肚子,因为农民懒得好好干活。我当时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村。我不想当一辈子“受苦人”,不愿在此度过一生。1977年恢复高考,我如愿以偿。但离开家乡越久,对它的思念亦越强烈。我时常想起孩提时候的生活,渴望回到这个村庄。我想“上一道道坡坡下一道道梁”,阳坢上摘酸枣,背坢上挖苦菜;我想喝碗妈妈熬的小米粥,躺在窑洞的土炕上睡一觉;我想和同伴们在大草堆里捉迷藏,望着天空数星星;我想听“德顺爷爷”唱一曲信天游,跟着伞头扭一场大秧歌;我想……
好在现在交通发达了,回到我的辛庄村并不难。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花一天的时间就能走进我熟悉的村庄,但不容易碰到我熟悉的面孔。当年村里有四百多口人,现在长年生活在这里的只有百十号人。村里的长辈不少已经作古,儿时的发小大多都在外地打工。我曾上过的小学早已停办,教室变成了村干部办公室和仓库。碾米用的碾子已经弃之不用,磨面用的石磨已不见踪影。当年我曾把红枣当作口粮,但如今满地红枣无人拾捡。当然,托信息化之福,辛庄也不再像我小时候时那么闭塞。当年全村就一部手摇电话机,而且基本不能正常工作,现在居住在村里的人大多有了手机,用上了微信。
辛庄在凋敝,如千千万万个其他村庄一样。但突然有了转机。
2018年春,我的发小霍东征当了村主任。他小时候不是个好学生,长大后也不是个好农民,但他当村主任后,我发现他是个好领导!他有想法,有激情,肯付出,敢冒险,自己花钱为大家办事,雄心勃勃要把辛庄建设成模范村,为的就是“熬一个好名声”,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村主任。他上任半年多,就做了“十件大事”,让村里焕发生机,民风大变。我被他的精神感动,写了篇《村主任霍东征》,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发表了,没想到感动了不少读者,让东征出了名,引起了县乡两级政府领导对“霍东征现象”的重视,还吸引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的师生搞田野调查。
作为地地道道的辛庄人,我对参加调研的三十多位北大学生和徐晋涛、蒋少翔两位带队老师怀有深深的感激。这么多北大同学和老师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辛庄村,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在十来天的时间里,他们每天往返于县城与辛庄之间,克服了诸多生活不便和语言交流障碍,白天挨家挨户做访谈,晚上还要夜战“复盘”,返校后提笔撰文,反复修改,写出一本很有分量、高水平的调研报告。这本田野调查报告真实地反映了辛庄村的方方面面,它的过去与现在,它的变与不变,不仅有史料价值,而且有学术创新,表现出了北大学生的水准,值得所有关注“三农”问题和想了解真实农村生活的人一读。这本调研报告也让我自己对辛庄村有了新的认识,想到一些我原来不曾想过的问题。
也许再过几十年,我的辛庄村将不复存在,正像它很久之前不曾存在一样,但我相信,这本调研报告的价值不会消失。
张维迎
2020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