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政治人类学的研究对象
自政治人类学诞生以来,人们对其学科的界定就显现出混乱和模糊,应该说在政治人类学创立和成长的前40年间,是在混乱和零散的状态下进行的。但有一点较为突出,即多数学者是将政治人类学作为文化人类学的分支学科来界定的。但是,作为具有交叉学科性质的政治人类学,在许多方面,既是“人类学”的,又是“政治学”的。
一 早期政治人类学家对研究对象的界定
如同其他学科一样,政治人类学对研究对象的解释既是确定的,又是有所争议的,或者可以说其研究对象不断发展。有学者认为政治人类学乃是对政治过程的动态研究,“政治过程”即人们领导、组织、夺权和用权的过程,它必然具有公开性、目的性及权力分化这三大特征。[2]也有学者认为,政治的人类学研究致力于理解权力和权威(authority)在人类社会中怎样的和为什么(how and why)运作。美国著名政治人类学家朗纳德·科恩(Ronald Cohen)概括了半个多世纪来政治人类学研究的主要内容,归纳为:(1)对什么是政治进行定义。(2)对政治制度的特征进行解释。(3)对人类政治制度史产生和演变的研究。(4)对政治制度和政治行为的制约性条件的研究。(5)研究政治制度对个体和社会文化的影响。(6)比较研究现代化前后的政治制度及其相互影响。[3]但政治人类学家所研究的政治与政治学所研究的政治有所不同,政治人类学家所研究的社会中许多还没有形成政治学家所研究的政府与国家,社会秩序的实现、领土的维护、权力的分配、共同体的决策等政治因素皆存在,却不存在政府和国家。
以政治人类学的理论视角看,并非所有社会都存在政府,如原始的初级社会就处于无政府状态之中,然而这样的初级社会通过家族、亲属关系、宗教仪式等在许多方面起着类似于政府组织的作用。因为在初级社会中政治活动很难与其他社会活动分离,常常渗透于家族、亲属关系和宗教等社会文化制度中,因而,与政治学家不同,政治人类学家尽量避免给“政治”下定义,而只是将社会当作一个政治单位来看待,如政治人类学的奠基之作《非洲政治制度》的两位作者M.福蒂斯和E.E.埃文斯—普里查斯。但依然有政治人类学家给政治下其他定义,如英国著名社会人类学家A.R.拉德克里夫—布朗,施密特(M.G.Smith),艾森斯塔特(S.N.Eisenstadt)等。根据乔治·巴朗布埃(George Balandier)的归纳,政治人类学者主要是从地域空间、政治活动的功能、政治行为的目的、政治制度的特征四个维度来解释政治。在地域空间维度上,政治人类学者将政治与地域空间相结合,认为在明晰的地域界限和自成一体的地理范围内的组织系统就是国家政治的范围。从功能维度分析,政治人类学者认为,国家政治活动的功能分为内外,内部是保证社会内部的合作、维持政治秩序,外部是抵御外敌的侵略。在政治行为维度,认为只要有试图渗透、影响和控制公共事务的决策过程的行为发生,就意味着这个社会存在政治行为。从政治制度的特征维度分析,认为所谓政治即是指在一个统一的社会存在着一种结构支配其他结构的权力关系。概言之,政治人类学一直致力研究在国家产生之前的政治现象,即人类初级社会中的政治。他们重点研究在复杂性和发展水平均不高的社会中,其权力关系与亲属关系、宗教仪式和社会分层等社会制度交织而成的政治关系,这种社会是怎样维护秩序和解决内外冲突的。
随着政治人类学的创生和发展,早期政治人类学研究的范围大致可以勾勒为三大块:一是国家产生以前的初级社会中的权力关系,这种权力关系不同于国家产生之后的权力关系。初级社会的政治图景不似今天这样主题突出、线条清晰,但更为复杂、生动、直观,亲属制度、宗教权力等社会文化制度交织混合在初级社会的权力关系之中;二是国家产生以后其权力辐射圈以外的政治,如边远的乡村或城市、工业区的下层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国家政治边缘地区弱势群体的政治行为,现代国家的民间政治事项、政治运行中的潜规则等;三是研究相对于研究者自身文化而言的所谓“异文化”中的政治,聚焦在部落社会的政治变迁。
二 “二战”后政治人类学研究对象的拓展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政治人类学面对的客观环境发生了两个方面的重要变化。一方面,世界范围内不少处于不发达的初级社会发生了急剧的政治变化,如东南亚国家、非洲国家等,政治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也随之发生了一些改变,政治人类学家开始对政治变革的过程做深入的经验研究[4],关注各类政治变革后世袭政治权力、传统政治力量、边缘地方政治力量与新型的国家政治权力之间的不协调引发的政治冲突和变革;另一方面,传统的初级社会急剧减少,即便存在也受到现代化的冲击,大多失去了其自身原有的社会文化特征。这种变化促使政治人类学将目光转向现代工业社会中正式政治制度的研究,当然其关注点也有别于政治学,其着重关注小范围的政治活动;关注过去的“部落”社会对现代化的反应[5];关注政治制度运行中的“潜规则”,政治组织中某些基于特定利益的“非正式政治团体”,现代政治活动中的地域文化、城市文化、族群文化、阶层文化、家族文化、乡党、派系等社会文化因素的作用和影响,以及个体成员、政治组织和社会环境三者间的互动关系,以及女性主义运动兴起而促进的女性政治学,这一新研究领域的开拓为政治人类学对权力的诠释提供了崭新的角度和鲜活的素材。
回顾政治人类学的发展历程,其研究对象从传统的政治组织,政治制度的结构与功能(包括政治与国家的产生与起源),政治场域的过程,政治符号与象征,发展到全球化浪潮冲击之下现代国家中的各种政治事项、政治游戏规则、网络政治、选举政治、政府官员的政治自律;包括多民族国家转型过程中不同族群的政治认同、政治价值取向和行为取向,不同信仰团体的意识形态如何对政治过程施加影响;乡村政治体系中的传统文化、宗教、宗族、习惯法、乡规民约、社会组织等与基层政治权力之间的互动;全球化过程中“中心”与“边缘”的政治互动,作为权力控制中心的国家,其社会控制以及信息和思想交流怎样不同于以往的传统社会,一些跨国的非政府组织的出现,其产生的社会整体调控作用如何挑战国家的职能;以及近些年来流行的政治民族志撰写等,发生着较多的改变。其对象区域也从地处世界边缘的非洲、拉美、大洋洲的小型社会到亚洲、北美、欧洲以及全球的现代复合社会以至当代网络空间。[6]
综上所述,政治人类学是关于政治的人类学。尽管许多学者不大用政治人类学这个词,但他们的研究都可归入政治人类学这个术语。今天的人类学在研究视角上都会透视到政治,因为我们在考虑任何文化事项时都会顾及有关事项所处时空背后的权力关系。因此,着眼于未来,政治人类学的“政治学”特征理应得到重视,或许重视研究其与政治学的交叉而形成的特征会成为政治人类学未来发展的张力之一。
三 政治人类学与政治学
政治人类学所研究的课题大多与社会政治相关,而今天政治学的研究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人类学的影响,政治学的研究课题上至国家、议会、政党、政府,下至“草根政治”、政治掮客、政治潜规则等,毫无疑问,政治人类学与政治学的研究有所交叉,但又有所交错。那么,如何区分政治人类学与政治学的研究课题呢?这里主要从研究方式和关注重点来阐释二者的区分。
(一)政治学的研究重点和研究方法
将政治作为研究对象的学问或学科就是政治学。[7]政治学研究可以溯源到古希腊,将政治学作为一门学科进行分门别类研究的先驱是亚里士多德。在政治人类学奠基之前,政治学学科已经形成稳定的知识体系,并通过一大批政治学家的身体力行,创立了具有政治学学科自身特点的研究方法。政治学研究的对象又可以时间数轴分成两段,即传统政治学和现代政治学。传统政治学的研究范围是人类社会产生国家和政府之后,主要对各种政治思想、政治制度、政权组织形式、政府组成、机构设置以及宪法性文件等进行研究。传统政治学研究的中心主要在欧洲,尤以英、法、德等国的政治学著称。19世纪中期科学实证主义政治学兴起之后,自然科学中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的引入,政治学的研究对象从政体、政治制度、政治思想等逐渐扩展至政治系统和社会政治现象,即扩至政治的社会生态环境系统。政治学从传统政治学实现向现代政治学的转变,这是美国学者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期继承西方传统政治学的精髓,并在欧洲科学主义思想的启示之下实现的。其转折标志是1880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研究院的建立及因之而推动的政治科学的发展,随着20世纪初行为主义政治学的产生和广泛传播,现代政治科学的研究方法、对象和理论影响日益扩大至世界各地政治学的研究,现代政治科学形成。
政治学研究运用国家、政府、主权、政体、机构、联邦制、行政、议会、政党、公民、选举、权利、权力等基本概念,研究方法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政治思想家的著作、历史文献记载的政治活动、国家宪法、外交条约、法律法规、官方行政活动的备忘录,以及各党派、公民在选举中的投票数据等政治资料。20世纪50年代“行为主义革命”的冲击,给政治学研究带来新视野,政治学借鉴吸收了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的某些概念、方法和研究范式,创新了政治学的理论和方法,拓展了传统政治学的研究范围、方法和角度。在学界,对政治学含义的论述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政治学是研究国家及其活动规律的科学;政治学是研究权力及其运行规律的科学;政治学是研究人类政治关系及其发展规律的科学;政治学是研究社会政治关系、政治革命、政治制度、政治思想及其发展规律的科学;政治学是研究争夺和竞争政府权力的学问;政治科学是用科学分析方法对政治进程进行系统的研究;政治学是研究一切政治现象及其规律的科学,等等。[8]虽然仁者见仁,各有所侧重,但始终保持了政治学学科的主要特征,即政治学将其研究对象始终指向社会政治现象的发生、发展规律,关注政治权力的研究,包括权力的分配、组织、运作及其斗争等。政治学所忽略的是文化和社会系统对政治的影响,政治学在政治与非政治之间已然设定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回顾政治学之旅程,从古希腊开始,政治学的研究方法主要有三种:一是理论思辨的研究方法,从对基本价值的思辨性分析中演绎论证政治思想、政治学说,以政治思想和政治学说为理论框架阐释政治生活中的政治现象;二是经验研究的方法,即从国家政治生活中获取经验材料,对其进行分析,归纳、提炼和创生解释这些政治现象和政治经验的政治概念和政治学说;三是以科学分析方法对政治系统、政治进程进行研究。政治学较为常用的研究方法包括逻辑推论法、理论论证法、文本研究法、制度主义分析法、结构功能分析法、政治过程分析法、比较研究法、实证研究法等。
(二)政治人类学的关注重点和研究旨趣
政治人类学从学科属性和分野而言,它是人类学的分支学科之一。从这一点来阐释政治人类学,它应该是以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对人类社会中的个体成员、政治组织、权力运行制度、政治游戏规则、政治运行过程、政治与宗教、政治与婚姻等问题的研究,早期政治人类学关注的重点是前工业社会的权力关系、政治现象和政治制度以及运行等问题。从时间数轴来理解,即研究“非国家或无政府社会”中的非正式权力关系、非正式制度和政治现象,是政治人类学在研究对象上区别于政治学的一个重要方面。从研究背景的宽泛和关联性角度理解,可以说政治人类学并不是将政治作为一个孤立的领域来进行专门化的分析研究,而是将人类社会的政治活动、政治现象视为一种综合物,即以文化为模式的各种社会活动交互作用的结晶物,将人类政治现象、政治活动和政治行为置于孕育它们的复杂的社会文化系统中进行立体考察,力求更为全面、深入地理解和剖析政治。因此,政治人类学是将政治课题置于其所处的特定地域、族群和时代的社会文化场景中,来考察和研究不同地域、不同时间、不同族群的社会文化对政治的深刻影响,由此而形成政治人类学在研究问题的方法、观察问题的广度和分析问题的关联度等方面的研究特色。因而,对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的运用、吸收和借鉴构成政治人类学学科的重要特点之一。
在研究方法上,政治人类学的研究并不是主要依赖各种文献资料进行,而是强调基于田野调查,运用参与、观察和体验等人类学的基本方法,揭示各种政治制度之间的本质差异以及政治过程在不同的社会中是如何展开的。与政治学相比较而言,一是政治人类学研究带有人类学研究所特有的对人类本质问题的深切关怀;二是研究方式上政治人类学的研究主要运用人类学研究的基本方法,通过深入的田野调查,依靠观察、体验和参与的方法来获取研究资料,政治人类学家与研究对象近距离的接触和交谈,共同生活,获取被研究者社会生活的各种信息,从中提炼和思考社会政治课题;三是政治人类学关注的重点与政治学有所交错,中央政府、城市政府和高层政治等不是政治人类学关注的重点,地方政治、社会的结构功能和民众自身历史的书写成为近几十年来政治人类学的独到研究成果。政治人类学旨在通过对地方政治过程的聚焦来审视外在的、宏大的政治系统如何对地方政治过程产生影响,是一种折射式的学术对照和考量,从而体现出与政治学宏大叙事的研究特点有别的另一种研究取向,这就是研究小型社会的取向。小型社会的研究取向不仅使政治人类学发展起来,而且还刻画了这一学科的研究特性。政治人类学较为常用的研究方法包括起源分析法、功能分析法、结构分析法、类型分析法、术语分析法、过程分析法、行为分析法等。随着学科之间的交叉和渗透,当代政治学研究的一些新方法也被政治人类学所吸收和借鉴,系统理论、博弈理论在政治人类学领域中也被引入,熵、信息、正反馈、负反馈、系统的自我发展和自我维持等概念在一些政治人类学著作中也运用娴熟。
总之,在人类学的研究导向和旨趣之下的政治人类学研究有与政治学不同的方法、立场和学术观照,在其视野中,文化是作为一个适应系统而存在,并视文化为社会共享的象征和意涵的主观系统,语言、神话、仪式,包括政治概念也在其中,文化提供了产生政治过程和过程中的心智和社会语境。除文化观外,在政治人类学的学术关照里,社会也被视为一个整合的系统,演变是政治人类学的一个隐蔽的预设[9]。作为人类学分支学科的政治人类学,强调“他者”的“客位”立场,注重田野研究,亲自参与观察和体验,强调“他者”与“本我”角色互换而进行比较等方法,从而使政治人类学的研究强调进入任何政治过程相关人物和群体的内在世界,直接捕捉他们参与政治过程的动机与心灵世界,这是政治人类学研究与政治学研究的最大差别,“这点也将当今政治人类学者在研究取向上与他们的大多数前辈区分开来”[10]。
(三)二者的交叉和渗透
一方面,“二战”以后世界民族主义浪潮迭起,东欧和亚非拉各民族国家纷纷建立,现实的世界政治格局促使人类学家在民族国家的制度框架内思考问题,对地方政治、族群政治等的关注,以及民族国家政治如何影响到民众自身历史书写的历史关怀等,促进了人类学的政治研究;另一方面,行为主义革命以来,人类学、心理学、经济学、生态学等学科包括实证科学的理论和方法也影响着政治学的研究,创生了政治学许多新的概念和理论。今天政治学研究的诸多议题和研究旨趣体现着与政治人类学的交叉,如地方政治,宗族政治,族群政治,村庄权力及其运行,边缘区域的政治权力与国家权力间的合作与博弈,军人与政治,女性与政治,婚姻与政治,宗教与政治,官僚政治,市场经济与政治,地域文化与政治,个人在政治决策中的作用,如此等等议题近几十年来在政治学的著述中多见,常常成为硕博论文研究的问题,这些是政治人类学本身所关注的议题。政治学研究的内容上至国家、议会、政府、政党、选举政治,下至民众的草根政治,人类学的影响和渗透是显而易见的。体现出政治学与政治人类学的相互交叉、渗透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