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雄主义情结与历史理性建构
欧阳黔森之所以能够在2000年以后的短短十余年间,迅速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一举成为贵州第四代作家中的领军人物,主要是因为他的生活智慧、故土情结、道德焦虑与讲述中国的方法,具有与众不同的一面。激情、理想与历史理性,是他鲜明的创作个性,洋溢着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气息。其中既有个人精神资源的特殊背景,也有地域文化的独特蕴含。正是依托着这种独特的创作个性,欧阳黔森成功地实现了从乡土文学叙事传统中的突围,不仅在百年贵州作家中独树一帜,而且在21世纪的主流文化与宏大叙事中也堪称特色鲜明。这里有特别要强调和说明的三个观点。
第一,欧阳黔森全部创作的内在精神结构与气质,是激情、理想与历史理性的高扬。其外在表现是鲜明的理想主义情怀与英雄叙事。这一点,目前的研究虽有涉及,但尚呈零星、分散状态,仅涉及某些或某几类作品,且并未从英雄叙事的宏大背景来考量欧阳黔森的全部创作。在中国,英雄崇拜由来已久,英雄理念的形成,既融合了精英阶层的价值理想,也对民间扶危济困的侠义、豪杰观念有所吸收。1840年以后的民族危机,将中国文学的英雄叙事推向了新的高度。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民为改变自身命运做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曾为现代中国文学的英雄叙事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动力与深厚的思想文化内涵。无论今天对这一历史持何种看法,都需要首先对英雄的最终胜出作出令人信服的阐释,否则便缺少说服力。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对中国作家更是一种精神召唤结构。由于历史原因,“文化大革命”以后,尤其是市场经济时代到来后,物欲膨胀、拜金主义盛行,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渐行渐远。恰恰在这样的时刻,欧阳黔森表现出激情、理想与历史理性,以英雄叙事的方式在一片精神废墟上拔地而起,说明他对英雄主义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无论写长征,写抗战,写个人的情感经历,还是写为脱贫攻坚努力奋斗的普通人物,他要彰显的,都是一种蕴含理想主义精神的英雄气概。在他的全部创作中,存在着一个英雄群像的谱系。在当代文学的日常生活叙事、个人化叙事显出了几分贫血、孱弱时,欧阳黔森却在为它注入阳刚、雄浑和崇高。遗憾的是,对于欧阳黔森创作的这个特点,目前的研究深入不够,且缺乏整体的综合性研究。
第二,欧阳黔森的历史理性并不仅仅关乎历史。这意思是说,欧阳黔森的历史理性既体现在对近现代以来中华民族历史道路及中华民族主流精神的认知上,也体现在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实发展方向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上,具有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主流精神、主流文化相契合的特点。因此,对于欧阳黔森历史理性的现实关怀,对其创作中的社会主义伦理与讲述中国的方法,对于他的形式意识形态与小说的文体实验、感觉意识形态与风景的象征世界、新时代纪事与讲述中国的方法等,本课题将展开讨论,目前的研究较少涉及这些方面。这也许与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规律有关:物质的东西,离我们越近,就越显得高大、雄壮,离我们的视线越远,就显得越渺小;精神现象则相反,离我们越近就越小,距离拉开了才显高大,甚至失去了才显得珍贵。这也就是有的人离世之后,他的作品才越来越有影响的原因。
第三,欧阳黔森的创作与自己的前辈,如蹇先艾、何士光等固然有诸多的精神联系[1],但我们更应当看到他从乡土文学叙事传统中的突围。所谓突围,主要是指欧阳黔森的创作对贵州乡土文学蛮荒叙事、悲情叙事、苦情叙事传统的历史性改写与超越。我们知道,自“五四”新文学诞生以来,贵州作家最为人熟知便是乡土叙事。这个传统为启蒙理性所开创。蹇先艾笔下贵州封闭、落后的社会环境,贫穷、愚昧的精神困守,曾给新文学带去了陌生感、新奇感,也带去了强烈的震撼和思考,鲁迅因此而给予了蹇先艾极高的评价。20世纪三四十年代,民族救亡与社会革命促成了贵州作家的分化,也给贵州的乡土叙事传统注入了新的血液,段雪笙、陈沂、思基的小说,肖之亮的戏剧,便有了新的主题与新的气象[2]。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阶级、革命以及知识分子面向工农大众的思想改造等,在第二代作家的创作中都有反映。但在这两个阶段,贵州作家的乡土叙事仍然要么是弱者、被拯救者的声音,要么就是有某些概念化的烙印。直到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贵州乡土叙事传统才出现开放的格局,人性的觉醒、文明的冲突、时代的变迁,边缘生命的意义等,成为何士光、李宽定、石定这一代作家关注的焦点。90年代以后,第四代贵州作家的乡土叙事则在农民与土地、人与自然,民族与地域、历史与现实等方面作了进一步的拓展。如赵剑平的“困豹”想象,王华“家园”的荒芜,冉正万的“银鱼”历史,肖江虹的文化拯救,肖勤的乡村现实视角等,都各有特点。但尽管如此,回顾百年来贵州作家的乡土叙事,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刻意的、执着的、激昂的英雄叙事,英雄主义的激情、理想与历史理性对拜金主义思潮的抵制,在贵州作家笔下一直鲜有人涉足。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欧阳黔森创作的英雄叙事与价值建构,才无疑是一种对乡土叙事传统的突围。而目前的研究,对这一点显然也估计不足,认识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