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校説明
一
錢時(一一七五至一二四四),字子是,嚴州淳安(今浙江省淳安县)人。十世祖元瓘,即五代十國時期吴越國文穆王。七世祖隱之,徙居歙縣之汝溪。祖父觷,又遷至淳安之蜀阜。觷曾與兄長嶨率領鄉兵阻截金兀朮對宋高宗的追擊,並爲守衛一方安定立下戰功。[1]錢時生於孝宗淳熙二年,他「幼奇偉不羣,讀書不爲世儒之習,以易冠漕司,既而絶意科舉。」(宋史卷四百七楊簡傳附錢時)。至四十二歲,忽自警省,始大悟舊學之非。[2]又二年,拜慈湖楊簡爲師,深得敬愛。[3]此後,錢時思想逐漸成熟,於是回到故鄉,著書授徒,受業者數百人。[4]
寧宗時,楊簡嘗薦之於朝,未及録用。理宗嘉熙元年(一二三七),錢時六十三歲,丞相喬行簡薦之,時以布衣召見拱辰殿,帝問以修身爲政、養兵恤民之要。時「條對,敷陳剴切,皆聖賢之精微。帝大悦,特賜進士出身,授秘閣校勘,修國史宏編」(蜀阜存稿卷首融堂先生行實)。後又辭求去,退居蜀阜玉屏街北山之岡,創融堂書院。卒於宋理宗淳祐四年,葬蜀阜。[5]著作有周易釋傳、尚書演義(又名融堂書解、尚書啟蒙)、學詩管見、春秋大旨、四書管見、兩漢筆記、國朝編年、蜀阜集、冠昏記、百行冠冕集等,今僅存融堂書解、四書管見、兩漢筆記、蜀阜存稿四種,前三種收入四庫全書。
錢時爲官日少,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屏居鄉里。從文集中可以考知其活動範圍,主要在南宋兩浙西路之淳安、富陽、嘉興、吴縣,兩浙東路之會稽、慈溪,江南東路之歙縣、池州、鄱陽等地。江南與宋金交戰的前綫距離較遠,宋金之間又維持了相對和平,這爲錢時享受隱居生活提供了可能。現存詩文之中,不少都是表達隱居之樂的。他或遊歷吴越,登山玩水,或築室山中,賞花品竹,傳遞出怡然自適、與世無爭、蔑視名利的思想。
鄉居期間,錢時還注意收族振貧、提攜後進。他曾爲同族子弟延師設教,使得「既自今吾族無家貧不教之子,咸知孝悌忠信」(蜀阜存稿卷三廣塾規約序)。當鄉里後進前來請益,他常常藉助儒家經典發揮義理,因材施教。
錢時生于宋之叔世,外敵强大,内治腐敗,正如他的弟子吕人龍所言:「屯難蹇塞,外則强鄰虎噬,蕩摇我邊疆,内則贓吏蠶食,魚肉吾赤子。」(嘉靖淳安縣志卷十四新亭記)在這種情况下,知識分子不可能完全置身世外。錢時的文章中屢次透露出憂患意識。端平元年十二月,錢時六十歲,與友人遊靈岩山,登高北望,動關河故國之思。[6]這一年,南宋與蒙古人聯合滅亡金國,入洛一戰却未能收復失地,反而損失慘重。文中「讎虜就殄,侵疆未歸」疑即指此事。錢時察覺到國家命運到了緊要關頭,自己年事已高,所學不切於世用,既無力爲國家退敵,又無力救百姓於水火,不禁感到深深的羞愧。可以看出,錢時未曾忘却對現實政治和國家命運的關懷。[7]
二
宋元學案卷七十七槐堂諸儒學案序録云:「槐堂之學,莫盛于吾甬上,而江西反不逮……甬上之西,尚有嚴陵,亦一大支也。」其下王梓材注云:「金溪學派自吾鄉諸家慈湖、絜齋、廣平、定川而外,謝山序録盡歸槐堂諸儒學案。嚴陵一支,自錢融堂而盛。融堂爲慈湖高第,故併入慈湖。」[8]槐堂在今江西省金溪縣,是陸九淵的家鄉;甬上即今浙江省寧波市,學者以爲「甬上四先生」楊簡(慈湖)、袁燮(絜齋)、舒璘(廣平)、沈焕(定川)得象山學問之正傳。可以看出,宋元學案將象山後學分爲三系:槐堂諸儒、「甬上四先生」、嚴陵錢時。槐堂諸儒多爲屢進屢退者,於象山學術思想發明無多;對象山思想發明有力者正在「甬上四先生」以及嚴陵錢時。[9]
錢時理學思想中最重要的概念是「本心」。本心不是空洞無物的,其中具有「良知」,先天地存在仁義禮智等道德原則。本心能夠指導人在不同場合都做出恰當的行爲。[10]爲了保持本心不被遮蔽,可以採取的具體修養方法有絶意、主敬、辨志等。[11]此外,在格物、人性、已發未發、知行關係等理學論題上,錢時亦有自己的理解。
在以往的研究中,錢時之學往往隱没在對四明學術的叙述中,其獨特之處没有得到揭示。實際上,楊簡的思想是象山後學中非常特殊的形態。[12]錢時的思想一方面繼承楊簡,例如黜落「理」「氣」概念,以「本心」作爲本體論上的最高範疇,以主觀之「意」解釋惡的産生,繼而强調「絶意」的修養工夫。另一方面又與楊簡有所不同:楊簡認爲惡的産生皆是由於意念對本心的干擾,錢時則承認欲望的誘惑、氣習的蒙蔽等因素;楊簡的修養方法重在絶意明心,錢時亦不排斥「主敬」等其他方法;楊簡公然將佛家義理引入心學,錢時依舊對佛教進行激烈批判。[13]其論「氣習」、論「主敬」,都帶有朱子學色彩,顯示出南宋後期「朱陸合會」的傾向。[14]
對於南宋陸學來説,融堂繼承了象山、慈湖的主幹規模,又吸收朱子思想,對師説的極端之處進行了調整和糾偏。他還通過注釋經典、建構道統、講學授徒等方式,繼續擴大學派影響。[15]宋元學案論象山後學而將錢時與槐堂、甬上並列,這一安排是不無道理的。
錢時注經之時,漢唐注疏影響尚存,不過不再是理學家關注的重點;朱熹一脈經注漸漸完善,成爲錢時面對和回應的主要對象。錢時説尚書針對蔡傳,説論語針對朱熹論語集注,説大學、孝經亦是對大學章句、孝經刊誤的一種回應。他試圖構建不同於朱學的經典注釋體系。
否認尚書存在僞篇,否認經文存在錯簡,否認經文内容有不合聖人之道處,肯定書序爲孔子作,表彰書序,是錢時對於尚書的基本觀點。[16]錢時注解論語,在不涉及義理的日常詞彙上,幾乎全部襲用朱熹論語集注之説;在涉及義理的關鍵字詞上,則多棄朱注而不用,提出己説;至於每章之下發揮義理,則與朱熹迥然不同。[17]錢時孝經學的基本觀點是:孝經爲孔子所作,推崇古文孝經,批判今文孝經,認爲宋人所見「古文孝經」即西漢時出自孔壁之書。[18]錢時認爲古本大學並無缺失,將其分爲六章,不用朱熹等人的改本。[19]
錢時長於易學,曾「以易冠漕司」,然而其易學著作周易釋傳已經亡佚。胡一桂周易本義啟蒙翼傳上篇「傳注」部分周易釋傳的解題稱:「其説謂:『伏羲、文王、周公之經既孔子爲之傳,後學何可容喙。敬於傳下略釋本旨,而曰周易釋傳焉。』按其書,文辭雖明而意義易淺略,不及象數,釋物理間有可采者。」[20]可以推測,其書大致以簡明的語言解釋易傳,闡發易理。[21]
由上可知,錢時解經的一大特點是承認經典文本的絶對權威性。中唐以降,經學變古,疑經、改經相沿成風,同時代人動輒以一己之理念非毁聖經,錢時對此頗不以爲然。這一點上可以看出錢時爲學醇厚篤實的一面,無怪乎四庫館臣許其著爲「宋人經解中之特出者」。
論語管見「四科十哲」一章注:「一元之氣,渾浩流轉,萬物之形色於其間者,自各隨材而成就。」書解、管見二書,是藉助具體人物和事件展示「萬物隨材成就」的情形;周易釋傳一書,或即是對「一元之氣」本身的形而上學討論。這樣看來,錢時的學術亦是體用俱全,形上形下連爲一貫的。
三
融堂書解舊本久佚,其書是否曾經刊刻也不得而知。今本是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裒輯編次而成的,現存四庫全書諸閣本[22]、武英殿聚珍版本,後者文字質量優於前者。本次整理以聚珍本(現藏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爲底本,校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今存永樂大典相關部分(包括益稷四條、盤庚中篇四條、泰誓上篇四條、武成五條)。底本原有四庫館臣所加按語二十餘條,今用單括號標出。底本卷首原有宋進書原劄狀,今移於附録。
融堂四書管見曾有南宋刊本,已經亡佚。現存明抄本、清抄本各一部,以及四庫全書諸閣本。[23]明抄本淵源宋刻,文字質量較高,清抄本錯訛較甚,四庫全書本與明抄本互有異同。本次整理以文渊阁四庫全書本爲底本,校以明抄本、清抄本、今存永樂大典相關部分(中庸第一至十一章,共十六條)。明抄本卷末録有南宋錢可則刊書跋,今移於附録。
錢時詩文集蜀阜集十八卷,千頃堂書目卷二十九著録,亦已散佚。明代工部尚書、淳安蜀阜人徐貫曾掇拾遺文,編爲蜀阜存稿刊行,然據蔡清蜀阜存稿序引文,徐刊本又與今本不同。今所見蜀阜存稿三卷,是徐貫後人徐楚等編纂的蜀阜徐氏家集十一種中收録的版本,國家圖書館古籍普查著録爲「明木活字本」。[24]本次整理即以此本爲底本,校以總集、方志中所見版本,並參考北京大學中文系所編全宋詩、四川大學古籍所所編全宋文中的校勘、輯佚成果。全宋詩自其他文獻中輯得詩十五首,全宋文自其他文獻中輯得文十篇,本次整理另從總集、方志中輯得詩文數篇。本次整理首先點校蜀阜存稿所收詩文,而將自他書中輯録的詩文作爲「蜀阜集補遺」附於存稿之後。宋元學案、宋元學案補遺所録兩篇講稿,收入附録;四書管見自序一篇,仍存原書之前,這三篇文章不再收入「補遺」。詩文中間原有少量夾注,今以小字標示。能夠確知其寫作年代的,繫年於標題之後。卷首原有吕人龍撰融堂先生行實一篇,今保留原貌。
現將上述三種錢時著作合訂爲一書。全書最後有附録數種,包括佚著、傳記、學案、遺跡、序跋評論、書目解題等内容。[25]以上三書已有淳安縣政協所編淳安古籍文獻叢書標點本,這個版本與古籍整理的學術規範有所差異,本次整理未作參考。
本次整理中標點、校勘、字體轉换方面的工作原則如下。標點方面,經文斷句(特别是尚書)歷來分歧較大,本次整理盡量按照錢時注文中的理解點斷。校勘方面,底本誤而校本不誤,或底本校本兩可,不作改動,僅出校記。確知屬於底本不誤而校本誤的情形,不出校記。蜀阜存稿底本錯訛較多,於文中改字,同時出校記。字體轉换方面,將少量異體字修改爲所謂的「正體字」,改動的原則是字義相同、字形相近。
本次整理得到北京大學中文系、哲學系多位老師的指導。北京大學的王翊、王精松、孫天也,山東大學的謝應敏等友人,在繁忙的學習生活中爲本書的整理提供了諸多幫助,在此一並致謝。由於整理者學殖尚淺,加之時間緊迫,本次整理一定還有未盡之處,甚至存在不少錯誤,懇請師友不吝教正。
张高博
二〇一九年二月
[1] 關於始遷祖錢隱之與文穆王錢元瓘的關係,蜀阜存稿卷三廣塾規約序:「吾家自文穆三世而後,大理丞來新安。」錢時後人、明清之際的學者錢澄之撰田間文集,卷二十九先考敬修先生鏡水府君行略稱:「瓘别子曰儼,儼孫隱之以大理寺丞守新安,因家歙焉。」關於錢時與惠濟侯錢觷的關係,錢時弟子吕人龍所撰肯堂記:「惠濟侯再世孫曰融堂先生。」錢澄之田間詩集卷八贈淳安宗丈朝卿文卿二子:「至於文孫,用揚厥休。」自注:「侯孫融堂先生始克奏請。」錢隱之是錢元瓘之三世孫,錢時是錢觷之孫,這兩點是確定無疑的。至於錢觷與錢隱之的關係,存在三種説法:有五世孫説,如蜀阜存稿卷三厚德堂記:「大理丞來新安,至諸父六世矣。」田間文集卷二十八譜系考:「流光譜稱:隱之公以寺丞守新安,遂居歙之汝溪,是爲新安始祖。五世而有觷。」李紱陸子學譜:「慈湖爲錢子是誌其妣徐氏墓云:……其夫號筠坡翁,字晦仲,吴越文穆王九世孫。」有四世孫説,如先考敬修先生鏡水府君行略:「隱之以大理寺丞守新安,因家歙焉。後四世有孫曰嶨,曰觷,遷淳安。」又有三世孫説,如蜀阜存稿卷三錢母墓記:「是爲有宋大理寺丞錢公隱之母夫人墓……夫人四世孫觷,建炎間提鄉兵摧却兀朮于桐江之牛山。」諸説是非,今已難以詳考。錢觷兄弟的戰功,明代以降多種方志中均有記載。例如弘治徽州府志卷九人物三之勇義門:「嶨與弟觷並讀書尚氣概。宣和中,方臘甫平,餘黨尚熾,嶨兄弟起鄉兵勦平之。浙賊倪從慶寇淳安,一戰敗去。建炎三年秋,金兀朮入寇,將遡浙而西,嶨兄弟又率方庚等引兵逆戰桐廬,牛山之險,虜衆敗走。功聞,並補承信郎。衢寇張花項犯歙,且逼嚴,又敗之,郡賴以安。後卒。紹定三年,歙人上其功,郡議實申省詔,並封侯,立祠于邑之乳溪。」
[2] 關於錢時爲學領域和目標的轉變,融堂四書管見序載:「年踰四十,忽自警省,始大悟舊學之非。」蜀阜存稿卷三順堂記:「年四十有二始有微省。又二年拜慈湖先生,方知守中庸之妙。」這裏所謂「舊學」,是指泛覽百家,學習文章技法;所謂「大悟」或「微省」,是指轉向研習理學、師法往聖,以求明道。下面兩則材料可以證明。蜀阜存稿卷三送楊春伯序載時之自述:「少之日好爲古文章,諸子百家無所不讀,每讀輒以爲可學。如是者不知其幾年。其後遭罹間關,困益甚,始大悔。噫,古聖垂訓,豈若是然耶?政使古人文章可學而能,而無一言之幾乎道,雖多,奚以爲也?」同卷錢融堂先生赴聘叙,亦言時「遂毁其少作,盡焚其舊所爲文,獨與古聖賢遠相酧酢於千載之上」。錢時理學思想的成熟當在四十四歲師事楊簡之後。在文集可以確知寫作年代的篇目中,最早流露出心學思想的是作於嘉定十二年的廣塾規約序,是年錢時恰好四十四歲。嘉定十年,陳淳至嚴州講學,曾指出嚴州陸學興盛的狀况:「大抵世上一派禪學,年來頗旺于江浙間,士大夫之有志者多墮其中,而嚴尤甚。」(北溪大全集卷二三與黄寺丞直卿)是年錢時四十二歲,陳淳並未把錢時作爲嚴州陸學的代表人物,亦可從側面説明彼時錢時之學尚未成熟。
[3] 宋元学案補遺卷七十四慈湖學案補遺:「慈湖曰:某于子是至契。子是先已覺,惟閒有微礙。某剗其礙,遂清明無閒。無内外,無始終,無作止,日用光照,精神澄靜。某深所敬愛。」(中華書局二〇〇六年版,第四二九五頁)
[4] 吕人龍撰融堂先生行實,言其「推明道統之原,窮究天人之妙,盡發先賢之未發。性復恬淡,不樂仕進,隱居晦跡,著書立言,四方向慕,受業者數百人」。
[5] 錢時的生平資料主要是宋史楊簡傳附傳、蜀阜存稿卷首融堂先生行實、蜀阜存稿所收錢融堂先生赴聘叙三篇文章,以及景定嚴州續志卷三、弘治徽州府志卷七、嘉靖淳安縣志卷十一、萬曆嚴州府志卷十五等方志資料。
[6] 蜀阜存稿卷三山行記:「渺然北望,與天無際,動關河故國之思。三十年間,兵聯禍結,讎虜就殄,侵疆未歸。聖天子宵旰不遑,公卿大夫日勞於謀議,元戎進退,一的汎使,戰和之機,所以决成敗安危者,凛凛乎今日……山林朽賤,學不用世,無以撢王道,脱吾赤子於鋒鏑,以奠四方。每食天地間粟,愧欲汗流。」
[7] 他又曾登齊山,作遊齊山記:「憑高放目,動關河故國之思……淮山滿眼,恨遶天涯,仕斯過斯,來遊於斯,必有酌新亭之酒,弔望諸陵而感慨者。」運用「新亭」之典,抒發國家分裂的悲慟。合溪夜歸呈諸大夫一詩「安得四海車書同,春風浩浩遊其中」之句,則直接表達對國家統一的期盼。
[8] 黄宗羲等:宋元學案,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二五七〇頁。
[9] 據時自序,融堂四書管見成於紹定己丑(一二二九)。融堂書解的確切成書年代雖不可考,然書中屢稱「先師」,當成於楊簡没後,即一二二六年以後。結合上文考證,此時錢時的理學思想早已成熟。理學思想既是經典注釋的背景,又通過經典注釋表現出來。
[10] 例如蜀阜存稿卷三則庵記:「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此不學之良能,此不慮之良知,此萬古人人所同有之本心也。此心無體,變化無方,通於神明,光於四海,無所不通。見孺子將入井,則自惻隱者此也;見可羞可惡之事,則自羞惡者此也;宜辭自辭,宜遜自遜,是自知是,非自知非者此也。以此事君自忠,以此臨民自愛,兄弟自友,夫婦自别,朋友自信,豈外襲而取之哉?」
[11] 關於「絶意」,錢時屢屢强調「私意」的危害。論語管見公冶長:「本心本直,微起意即失之。」「私意」多從「我」上産生,因此「絶意」就意味着「勿我」和「克己」。孔子所言「克己」在錢時的解釋中變成了絶棄私意、回復本心的修養方法:「大凡意念雖各不同,未有不從我上起。有我則百邪交叢,無我則百念皆空,是故貴於克也。己克則心本無恙,天則不逾。」關於「主敬」,融堂書解堯典:「聖學工夫全在敬上。罔念作狂,克念作聖,敬不敬而已。」「辨志」是强調立志在爲學次第中的首要位置、對於回復本心的重要作用。論語管見里仁:「人之趨向,全在立志。苟志於仁,即念念在仁矣,自然無惡。」這裏的「仁」即「本心」之意。論語管見颜淵:「仁即人之本心。」論語管見衛靈公、中庸管見:「仁者,不失其本心之謂。」
[12] 關於楊簡的思想面貌,可以參看崔大華:南宋陸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邢舒緒:陸九淵研究「心學的傳承」一節,人民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
[13] 慈湖遺書卷二絶四記:「夫人皆有至靈至明、廣大聖智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微生意焉,故蔽之。有必焉,故蔽之。」(楊簡全集第七冊,浙江大學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版,第一八五六頁)除「意」之外,錢時還提出「欲」「情」「氣」「物」等因素。融堂書解洪範:「習氣一正,本心自復。」古文孝經管見:「凡處父子而失其道者,欲念昏之,情僞奪之,血氣亂之,非其本性然也。」中庸管見:「天命者,天之與我之謂也。至善而無惡,至靈而不昧,所謂性也。順乎此性,斯之謂道,無所不在,無所不通,本何假於修哉。惟夫昏於意念,汨於情欲,動於血氣,蔽於物我,淪於習俗,而拂亂其所固有者焉,是故不可以不修也。」楊簡認爲佛家思想與儒家思想是互通的。慈湖遺書卷十九炳講師求訓:「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謂聖』,即達摩謂『從上諸佛惟以心傳心,即心是佛,除此心外,更無别佛。』」(楊簡全集第九冊,第二二九〇頁)錢時從經濟、倫理、思想等各方面全面批判佛教。例如蜀阜存稿卷三神景寺記:「佛來中國,民之遊者始託以歸焉。侈其宫,衍其徒,非天雨而鬼輸,焉攸取?持券遠走,飛奇釣貨,强名曰化;眩惑愚氓,乾没而入,强名曰捨。」中庸管見釋篇題:「浮屠晚出,其禍尤大。三綱九法人道之所賴以立者,一切斷棄。鼓雄誕之説,以愚民幻衆,往往世俗安之若當然,而先王教法,生民日用之經,反視之以爲異矣。」
[14] 新安是朱熹的祖籍,自南宋時朱子之學即在該地産生影響。淳安與新安地理相鄰,易於接受朱子學説。錢時本人又曾赴新安講學。袁甫蒙齋集卷十一贈錢融堂詩序:「使淳安之師友,相從以至于歙,歙之官若士,相與慕而問辨講貫焉。二邦人士,藹然以道義爲榮。」這種學術環境促使錢時對朱學做出回應,從而影響錢時的理學和經學面貌。新安理學根柢朱子,又吸收陸子的思想,「朱陸合會」成爲元代新安理學的重要思想維度。在朱陸異同問題上,錢時憑藉自身思想的特質、地方學者的身份,進入了新安理學家的視野。鄭玉之父鄭千齡撰表融堂先生墓略,將錢時作爲朱陸合會中陸學一方的代表:「予既爲朱子立祠學宫,復表融堂先生之墓,所以息黨同伐異之論,而爲至當精一之歸。」另一位宗尚朱子的新安理學家胡炳文,亦用錢時「八忍」之説教育子女(參見本書附録)。日本學者石田和夫即將錢時作爲朱陸合會的代表人物。他引用中庸管見「於德性而知所尊,大本立矣;然而非道問學,則不知其所以尊也」之語,分析錢時的工夫論説:「這種『道問學』『尊德性』兼用的傾向,在知識論(格物論)方面與其説是遠離於陸學,不如説是接近於朱子學。」參見石田和夫:銭融堂について:陸学伝承の一形態,九州大學中國哲學論集,一九七六年(一),第五七至七一頁。
[15] 錢時構建的道統譜系是從堯、舜、禹到孔子,再到陸九淵、楊簡。例如蜀阜存稿卷二讀書燈:「聖教衰,异端熾,千古冥行士何事。人人有此大光明,埋没荒唐渺漫處。象山翁,天啓秘,嫡嗣慈湖更超詣。陋儒俗學破沉痾,暗室迷途逢寶炬。」在他的努力下,陸學在淳安臻於全盛。宋元學案卷七十四慈湖學案「洪本一先生賾」一條:「淳安自融堂爲慈湖高弟,而先生(引者按:指洪賾)之族祖夢炎亦登其門,故淳安之士,皆爲慈湖之學。」
[16] 錢時承認「文從字順」與「佶屈聱牙」兩種文體風格的存在,但並不認爲其中存在僞篇,而是認爲兩種風格的差異是寫作者不同導致的:「如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君奭、多方之文,獨聱牙與盤庚無異,若謂皆周公所作,則無逸、立政、微子、蔡仲之命等篇,又何其平易也。以此知大誥諸書乃史氏所記,當時秉筆者適爲此文體,故特不同耳。本朝歐、宋二公同修唐史,其立言斬斬不類,是烏足怪哉?」(融堂書解大誥)對於書序的態度,在汩作、九共九篇、槀飫之序後表述得最爲清晰:「愚痛念古書百篇,而不存者四十有二,今幸先聖之序,發明經旨,粲然具在。書雖亡而義猶未泯也。篇名湮没不著,而學者視之幾若贅疣,豈不甚可惜哉。愚故表而出之,以備百篇之義。」基於這種理解,他將小序百篇逐一進行疏解。即便書序與經文有明顯不合之處,錢時也努力進行彌合。關於融堂書解的經學研究,高雄師範大學經學研究所蔡根祥所著宋代尚書學案(花木蘭文化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版)最爲詳盡。
[17] 根據朱熹書臨漳所刊四子後,四書章句集注首次刊刻於南宋紹熙元年(一一九〇)的漳州。至嘉定五年(一二一二),從國子司業劉爚之請,將論語集注、孟子集注立於官學。四書管見原序云:「間因講習,積而成編。後獲從慈湖先師遊,竟櫝藏,弗果出,迨今十有三載……紹定己丑四月二十日蜀阜錢時書。」可知本書「間因講習」開始寫作的時間是寧宗嘉定十年(一二一七),至本書成書之時已是紹定己丑(一二二九)。這説明錢時在教育子弟的過程中,已經開始使用當時立於官學的集注。論語管見的存在可爲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的早期流傳和研究提供一點説明。
[18] 在體例上,孝經管見將今文之章名全部略去,僅標明章序。在内容上,孝經管見對今文多有批評。例如直接批評唐明皇刪改閨門一章:「唐明皇時,誣詆古文,謬謂『閨門』一章鄙俗不可行。嗚呼,豈唐之君臣所能知哉!」關於孝經管見的研究,可以參看舒大剛中國孝經學史(福建人民出版社 二〇一三年版)。
[19] 他認爲古本大學第二章先言「誠意」與第一章的格致誠正次第並不矛盾。大學管見:「第一章,總論大學之道。『誠意』以後,下文詳矣。探本窮源,正在格物二字。學者於此反致疑焉。以愚見觀之,其説甚詳,其義甚明……右第二章,論誠意。先儒謂此章多錯簡。愚據舊文玩味,經旨自然通貫,本無差舛,謹發此義,願與同志者明之。」關於大學管見的研究,參見李紀祥 兩宋以來大學改本之研究 (臺灣學生書局 一九八八年版)。
[20] 胡一桂:周易本義啟蒙翼傳,中華書局,二〇一九年版,第三七〇頁。
[21] 考其詩文,亦可略窺其易學之一斑。如蒙養齋記中借蒙卦卦象論證童蒙養正的重要性。蜀阜存稿卷三蒙養齋記:「易曰:『蒙以養正,聖功也。』又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泉自山出,未有所之,泓涵潔清,略無微滓渾濁,此蒙之象也。於斯時而得所養,其功化何如哉。」卷二遊齊山倉使遣贈長歌和韻「昔來陽未復,倏忽今大壯」,以易學術語言説日常生活。同卷五日晨興説既濟彖則記録其説易活動。
[22] 此書文瀾閣本已佚,可能是在太平天國戰亂中散失。文瀾閣散失之書後來通過補抄基本配齊,且多有不同於原本的其他版本來源,堪爲校勘之一助。然而融堂書解卻未得補抄,可見晚清江南藏書家的收藏中確無此書,亦説明此書流傳甚少。「融堂書解」之目列於杭州出版社二〇一五年影印的文瀾閣四庫全書第五十六冊,題下注「原缺」。
[23] 明抄本十行十九字,藍格,卷首鈐有「山東海豐吴氏珍藏世澤圖書」「夕陽催就水窗詩」「黄葉村莊」以及「北京圖書館藏」諸印,卷末録南宋刻本跋文,且多避宋諱(例如「桓公」避欽宗諱作「威公」,「慎獨」避孝宗諱作「謹獨」等),接近宋本原貌。四庫全書著録叢書亦以此本抽换四庫本。清抄本八行二十一字,無界欄,卷首鈐有「鐵琴銅劍樓」之印,每頁内容起訖與四庫全書本基本相同,疑即所謂「傳抄閣本」。以上二本現皆藏國家圖書館。四庫全書本所據之底本,浙江採集遺書總録丙集著録爲「瓶花齋寫本」,四庫全書總目著録來源爲「浙江吴玉墀家藏本」。此書文瀾閣本爲癸亥(一九二三)年間據文津閣本補抄,没有校勘價值。
[24] 曾棗莊在爲現存宋人别集版本目録所作的序言中,所舉首例即爲該書。他説:「例如錢時蜀阜集十八卷,除清初黄虞稷千頃堂書目曾予著録外,其後的公私藏書目録和現有的各圖書館藏書目録均不見著録。我所王智勇同志在中華書局圖書室偶然發現了蜀阜存稿三卷,雖較原集少十五卷,但還存詩二百三十三篇,文四十七篇。集前有融堂先生行實,比宋史錢時傳詳盡得多,對研究這位南宋理學家是不可多得的資料。」(按,本次整理使用的國家圖書館藏本,全宋文編纂者似未察。)然而,全宋文對該書的整理卻存在一些遺憾,例如在紫霄山行記「老氏,周柱下史,號知禮。雖學……」一句之後,遺漏了底本兩半葉的内容,而徑直接到其下一篇文章雲嶠書堂記「……書,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傳心之要旨」一句,導致兩篇文章相混。本次整理希望修正全宋文的失誤。
[25] 錢時易説佚文主要保存在元代董真卿所編周易會通之中。周易會通體例分爲音訓、集解、附録、纂注四部分,其中「纂注」是程頤周易程氏傳、朱熹周易本義以外的其他諸家易説,也是我們輯佚的來源。根據卷首「引用諸家姓氏」,「纂注」部分所引錢姓學者共有兩人:北宋錢藻與南宋錢時;引用「錢氏曰」共二十九條,其中兩條標明「錢氏藻曰」,二十七條僅標「錢氏曰」。這二十七條中,明代周易大全注明屬於「融堂錢氏」的有九條,有學者據此判斷能夠確認是錢時著作的僅僅是這九條,而將另外十八條全部捨棄(參見代天才 錢融堂著述考,四川圖書館學報 二〇一九年第一期)。本文認爲,周易會通二十七條僅標「錢氏曰」的引文都出自錢時。首先,考慮周易會通自身的體例。凡例介紹「纂注」部分的體例時説:「稱『某氏曰』『某氏曰』以相識别。其或世次有先後、或其説有多寡而同姓氏者,則不免旁注其名,而非有所輕重也。」可知凡有同姓氏者,皆旁注其名,以相識别。上文已經説明,引用錢姓學者時「旁注姓名」的是錢藻,那麼未注姓名的就是錢時。由於「錢氏曰」絶大部分都是錢時之説,出於行文簡明的考量,董真卿選擇標出錢藻之名。其次,考慮周易會通與胡一桂的關係。董真卿是胡一桂弟子,周易會通自序介紹「纂注」部分的體例時説:「諸家之説……可互相發明者,全用先師纂疏,各廣以聞見之所及,翼於語録之次,名曰纂註,而以『某氏曰』别之。」可知周易會通「纂注」的編纂是以其師胡一桂易本義附録纂疏爲基礎的。「纂注」收有胡一桂直接評論「錢氏曰」的言論。漸卦六四:「錢氏曰:桷謂木枝之小而可爲椽者。先儒謂鴻不木棲,鄉間歲暮則至,棲于高木之上,先儒殆未攷。雙湖先生曰:木桷皆取巽木,象鴻之漸進至此適當巽木之初也。錢氏説姑廣異義,俟考焉。」這裏「雙湖先生曰」的内容不見於第一版(即今本)易本義附録纂疏,而是出自胡氏若干年後增廣新編的第二版纂疏(今已亡佚,惟賴周易會通得以保存(參見謝輝 元儒胡一桂兩注易本義考實)。這則材料建立起了周易會通「錢氏曰」與胡氏第二版纂疏之間的聯繫。胡一桂周易本義啟蒙翼傳序言有云:「愚不量淺陋,復爲本義附録纂疏以承先志。今重加增纂之餘,又成翼傳四篇。」所謂「重加增纂」,是指完成第一版纂疏之後繼續進行修訂,編爲第二版纂疏。可知翼傳的成書與第二版纂疏同時。那麼翼傳中羅列的材料無疑也是第二版纂疏使用的材料。翼傳卷中「傳注」一節,按照時間先後羅列歷代易學著作,實際上是一部易學專科目録。這份目録中,錢姓學者僅有錢時一人。總而言之,翼傳「傳注」列出的錢時周易釋傳,即第二版纂疏中收録的錢氏易説,也即周易會通中胡一桂評論的「錢氏曰」。在編寫第二版纂疏的過程中,胡氏除了利用自家收藏的易學著作,還廣泛走訪本地學者以搜集資料。翼傳卷中「傳注」部分有言:「歲在戊申,復謀之先同志鄱陽汪君(標)國表,得其手編諸家易解一鉅集。又自搜訪二十餘家,重加纂輯,毗於附録,用潰於成。」胡氏是徽州婺源人,與錢時家鄉地理位置相鄰,搜訪材料時極有可能得見錢時的周易釋傳。再次,明代學者明確知曉周易會通「錢氏曰」即錢時説。明代以周易會通爲藍本編纂的周易大全,引用「錢氏曰」凡十二條,其中兩條標明「錢氏藻曰」,九條標明「融堂錢氏曰」,一條僅標「錢氏曰」。而標明「錢氏藻曰」的兩條,恰恰是周易會通中的「錢氏藻曰」兩條。也就是説,周易大全的編纂者只要引用周易會通中的「錢氏曰」,都將其改爲「融堂錢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