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翠鸟别墅的露台
我一直留着翠鸟别墅的一串钥匙。往昔的夏日里,我曾独自溜来此地,正如今天一样。我的身影隐匿在书房背后柱廊的阴影里,这样门外的人就察觉不到我。四周有嘤嘤鸟啼。我早已决定,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到访,我再也不会重回翠鸟别墅。在过往的若干年里,我时不时便会难以自持地不请自来,偷偷潜入其中,继而摸一摸这里的青铜雕像,看一看室内的家具画作,听一听院子里的喷泉淙淙,再透过敞开的窗扇远眺大海。但这一次,我并不为赏景而来。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现在时机已到。
翠鸟别墅,这栋希腊风格的建筑,早已声名远扬。它被印于明信片上,在滨海博利厄市的烟草店里进行销售。我买了五六张这样的明信片,还拿了一些杂志画报并将其塞进我的摄影机包袋里。算起来,我已经大约有十年没回来过了。在这些明信片中,我翻到了这样的一张:上面印着翠鸟别墅中与米诺陶诺斯有关的一幅镶嵌画,画中忒休斯在迷宫里斩首这位人身牛头怪,他拽着后者的一只犄角,呈小块状嵌入其中的红褐色碎石则意指米诺陶诺斯身上流淌出的鲜血。上周,我收到了一张类似的明信片:我的地址被打字机印在正文处,卡片上是一幅稍显拙嫩的线条勾勒图,画着一顶古老的桂冠,但没有寄件人的落款。桂冠的饰物并非象征凯撒大帝的凯旋,上面只有若干片树叶,枝干间点缀着果实。这顶冠冕来自古希腊王室,它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金冠,全世界的考古学者都梦想着将其发掘。这便是驱使我重回此地的动因。至少我现在知道这张明信片购于何处。它是由某个或许我曾见过的人从这里寄给我的吗?有人自战争开始后就保有寄匿名信的习惯么?其实,我在尼斯的地址并不难查找。明信片上印有简洁的一行字:夏日骄阳中的古希腊式翠鸟别墅——位于会客厅的一幅镶嵌画。
翠鸟别墅依然是外人无法拜访的神秘处所,很久以来,它的主人没再举办过任何宴会。在我20岁时,这栋别墅于我是一种至宝。如今,我仍在思忖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如此美好。在这个上午,我看到别墅内画作的颜料成鳞片状脱落,恍若褪色的红妆,窗帘被磨损变旧,院里的树木都已枯萎。喷泉的管道应该是坏了,不再涌出水来。如果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建筑时是这番光景,我兴许会认为它是不足挂齿的,就像在学校里读过旋即又被抛之脑后的诗页。
成年后,我一直隔着遥远的距离继续怀抱对这栋别墅的爱,它就像我笔下的画作,有许多几何体,也有不装点饰品的墙。在屋内,我只需要有用的日常物品。所有这些我曾凝视过、沉迷过、赞叹过的装饰,都已失去了它们的魅力。倘若我未曾逃离,这里很可能便是我的牢狱,我又该如何生活在这样的装潢里?我想,只有雷纳赫家族的后人才会在夏日来此居住几周,这是一种习惯。他们之间依然保有这种传统,离开时,他们把各种防晒霜瓶罐和床垫留在这里。这一切被颠倒了,事实上,在我年少时,雷纳赫家来此暂住的“季节”是冬日。
一跨过门槛,我便寻回了昔日的感觉,只要踏进这座我年少时的居所,似乎我就有义务要变得年轻一样。我爬了两楼——然后停下来喘气,我的身体比四周的墙体都更加衰竭——终于来到了最高处的露台,这是属于我的露台,它位于主楼顶端。在这里,我可以拍摄蓝色海岸的全景:博利厄海湾、罗斯柴尔德花园别墅的粉色外墙和异域树群、对岸闻名遐迩的瑞瑟夫酒店、埃兹小镇的峭壁(它美得就像德尔斐阿波罗神庙里的石柱)、巨富扎堆的海滨小村圣让卡普费拉,一一尽收眼底。我没有带上相机支架,否则拍摄时我的手不会这般颤抖,我想给孩子们留下一些影像。世上最幸福的群体都会羡慕我,在这里,我曾比他们更为幸福——并且,我及时抽身离开了。附近建起了一些新的宅邸,但在这块延伸入海的岬角尽头,就算我不再记得这栋别墅,我也知道自己身处一座希腊风情的岛屿。今日,我依然能一眼认出犬首山和卡普戴尔,我甚至能猜到摩纳哥正处在欢庆之中。倘若我在此停留到夜晚,还能看到摩纳哥公国的焰火——但这并不会发生。在日落时分,我就将离开,在那之前,我一定能找到那件东西。
我戴上墨镜平躺在镶嵌画地砖上。我曾亲眼见证匠人们参照图纸将其安装:小块的镶嵌地砖组成了一条条航路,东西南北的方位基点是老式航海地图上那种,各种风名用希腊字母拼写。我望着天空,时而闭眼小憩,时而重新睁眼。横梁似乎需要涂饰一番。我还注意到扶栏的一两处青铜装饰有些脱落,若再来几场龙卷风,它们就将彻底坠于岩壁之下。我寻思着再也不会有人来修复它们了。我不愿相信这座别墅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化为废墟,而这却是它相对更好的归宿。在往昔某个盛怒的日子里,我曾想把这里付之一炬。我忍住了。如若我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也许我会形同软禁般被困至死,也压根儿不会成为艺术家,我将一直都是那个对所见所闻心生爱慕的乖巧小男孩。楼梯有一级已经被踩弯了,需要修缮。要是在四十年前,我会把整个楼梯都翻新一遍,还会在暖气间找出一个漂亮的彩罐。我母亲因而也会为她的阿喀琉斯——那个被她带到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乖巧男孩——感到万分自豪。至于我自己么,我应该也会很高兴,至少我会装作如此。如今,我对被压弯的台阶视若无睹,尽管想要将其修复的冲动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在脑际。我可不能留下任何能表明我在这个下午到访这里的痕迹。
屋顶下有两间房,分别叫作“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这里的所有房间都有自己的名字。我打开了其中一间。我早就忘了每一个门锁被精工打磨到了何种程度,它的形状是颇具古老东方色彩的棕榈叶图案,精雕细琢,显得锃亮,偏绿的色泽也与木门的暖色调十分相谐。卧房里的成对单人床被换成了大的双人床,阳光慵懒地洒在绣有狮身人面像的赭石色被套上。随着时光流逝,这些已经褪色、磨损的织物也终将支离破碎,化为腐布。我闻到了一股异域香料的味道,并伸手抚摸屋内的各类镶嵌工艺品和饰品,还把头伸进一个空箱内嗅了嗅,那股淡香跟当初首批十来件家具被送来时没有区别。那天我也在场,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而我的童年也结束在这里,一想到此,一股厌恶之情难以自抑。
在底楼的各处房间流连时,我注意到在各把椅子间跃动的光影,地面像打了蜡一样发亮。这是谁的功劳呢?试试将蜡打在大理石地砖上来回摩擦吧!石料也需要呼吸,如果继续这种操作,它们将会失去生命力,所有大理石地砖都会开裂、脱落,继而泛黄。二十年后,翠鸟别墅会彻底归于死寂。一座新的建筑会取代它,在此拔地而起。而它只能成为纪念册里那些老式明信片上的画面。曾经参与修建蒙特卡洛海洋博物馆的工人们历时好几个月在此铺设地砖。他们的工作曾深深吸引着我,我靠临摹他们的画作自娱自乐。
他们在饭厅地面上用地砖创作了一只十分有趣的巨眼章鱼,这可是我的幸运动物。我在本子上也画过这只章鱼,之后更是把它文到了自己的胳膊上。这个文身总能吸引路人的目光,他们会开口询问我是不是一名水手,但不敢问我是否进过监狱。我是在1914年一战爆发前夕去萨洛尼卡港口一位文身老师傅那里文的,文完还疼了两天。它是我在翠鸟别墅之外的旅行中于希腊国土上留下的特别印记,我很高兴能一直保留它,它也将陪伴我终身——但我却浑然忘了文身的灵感依然来自翠鸟别墅。铺设地砖的匠人们在离开时留下了清洗地砖的秘方。我是最后一位知道此事的人。被写在几张纸页上的秘方应该是被德军抢掠走了。戴奥多尔·雷纳赫曾嘱托,在他去世后也要费心费力来打理这栋别墅。可这本写有秘方的黑皮封面小册子又去向何处了呢?
如果我不用笔把这些记下来,就再也没人知道每年十二月的夜晚,在这里,巨型玻璃窗隔绝了室外的寒气,地暖又送来阵阵热意,这些都使得这座宅邸像一间怡人的温室,但我们并不庆祝圣诞节,即便每个人都备好了礼物;也再没人会评价阿道夫·雷纳赫和我是“小淘气鬼”,我们会在回家时间过点之后攀爬屋外的岩壁和地下通道偷偷潜入屋内;更没人会记得我们的探险计划、读过的几百本书,以及充实又混乱的生活——这种生活就像我们早已在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卫城之上或是阿尔西比亚德斯时代西西里岛的群山与神庙之间体验过了一样,任何人都无法对我的人生和我的感情生活再有分毫了解。
这座白色与赭石色相间的别墅,我见证过它的修筑过程,也曾在此居住,在此工作,还曾在此与人交欢。我熟知这里的每一个房间,就像了解我尼斯公寓里的每间房一样。一置身于这四堵故墙之中,我便情不自禁地如置身旧居,这种情感比大部分在这里拥有专属房间且如今都已辞世的人要更加强烈。
当我第一次孤身一人待在这里时,我在别墅主人的浴缸内泡了个澡:就像牧羊人帕里斯挑衅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我并不想引诱他的妻子,当我在泡沫环绕中哼唱着歌剧《美丽的海伦》中我最爱的选段时,我并没想到法妮·雷纳赫。不过,我正占领着他的宫殿,仿佛这是我父亲和先辈们留下的祖产,似乎配备着铠甲、脚蹬和盾牌——上面刻以传奇故事的场景——的马车在殿外候着我,又像我寻获了自己的合法宅邸那般。这座别墅也是一台阳光吸收器、一座适合幽思冥想的庇护所、一艘航行在时光之海上的船舶、一幅妄想症患者的杰作——我曾背离它,但它也深深触动了我,这里的装饰是我自孩提时代起就畅想过的各种故事,我也曾在此处,与我的人生挚爱初遇。这些都是我人生的镶嵌画,各色碎石般的片段构成了我的幸福过往。我也为此重回这里,并不是经常,好使我自己不那么痛苦。
我们本不该相遇,她比我稍微年长一点,已经成婚,我当时是个穷小子。那位家缠万贯的雷纳赫先生在经历一连串无人能预料的波折之后请来了一位建筑师,要为她修建一座度假屋。机缘巧合下,我与她四目交汇了,我得知她叫阿丽亚娜,我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这是一个如今看来有些奇怪的名字,毕竟1956年的漂亮小姑娘们起名妮可或者马蒂娜的居多。迷宫里的阿丽亚娜、被抛弃的阿丽亚娜、费德尔的姐姐阿丽亚娜、纳克索斯岛上的阿丽亚娜……可这些阿丽亚娜与我毫无关系,我的阿丽亚娜脚穿一双鹿皮鞋,头戴白色棉帽,骑着自行车,于我而言,眼前的她是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从某本书里走出来的虚构角色。我的名字是阿喀琉斯,我出生于一个除我以外的其他亲人都从未听说过特洛伊战争的家庭。
我生于1887年,对那个年代的男性来说,我们的名字通常是为了纪念逝者:儒勒、安托南、奥诺雷、保罗、西梅昂、达米安、马利尤斯……我在博利厄的朋友们都是如此,我时常与他们见面,我也记得当初是如何与他们每一个人相识的。翠鸟别墅的主人——那位盛名在外的戴奥多尔·雷纳赫——没有教给我的那部分学识由阿丽亚娜带给了我。雷纳赫先生只和我谈论古希腊文化、音乐以及他喜爱的诗歌。年轻时,我经常站在博利厄的岩壁上诵读《恶之花》里面的诗句:“然而,古时巴尔米拉遗失的宝石/无人知晓的金属/深海里的珍珠……”这本诗集是红色封面的精装版,阿道夫为我找到了它。他是戴奥多尔·雷纳赫的侄儿,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俩都15岁。这本诗集最后几页被黏合上了,那些“违禁段落”被人用手抄写在这几页的空白处,我俩读了都脸上一红。阿道夫个子比我矮些,也更瘦弱,但却自带一股贵气,一种骑士阶层的优雅,当他收起认真的神态转而倏忽一笑时,他那原本一闪而过的专注就格外招人喜欢。波德莱尔诗中提到的那些珍宝,我曾希冀在沙堆里、在大海深处、在沙漠尽头的城堡中、在亚特兰蒂斯的密箱里,为阿丽亚娜找寻到它们的踪迹。我也曾渴望亲眼见到这些镶金的珍珠项链垂置在她的双肩与胸口,然后伸手给予她爱抚。我已经厌倦了爱慕那些冰冷的雕像。这段改变了我一生的罗曼史以如此形式被讲述出来,仿佛一则逸闻趣事,但我们的故事从未真正结束。我的孩子们,当然,还有他们的母亲,都不知道这段往事——每当谈及翠鸟别墅时,除了今晨我前来准备取回的东西,这段旧情也是我留给他们的遗产。为什么我的孩子们对我此次的冒险之举都一无所知呢?这栋虽不属于我但让我魂牵梦萦的别墅,这幢在我眼里早已变得光怪陆离的猎奇迷宫,这座终将不得善终的宅邸,我想要将所有发生于此的往事都一一告诉他们,毕竟,这里有我人生的漫长印迹。
今天早上,摩纳哥亲王迎娶了格蕾丝·凯莉。当我起床时,海浪已被朝阳镀上了金光,海面上百舸争流——就像我翻译的《伊利亚特》中的著名页章——从邮轮到单帆渔舟,所有船只都争先恐后地拉响鸣笛。我的博利厄成了一座空城。我心里思量,应该可以悄悄前往翠鸟别墅且不为人所知。我琢磨着门卫夫妇7点左右也许就将从摩纳哥公国返回。但我也不确信他们是不是如今我唯二还认识的人,答案或许是否定的。他们应该年事已高,但无论如何,今天风和日丽。他们也许会待在自己位于岬角入口处的小屋,那里曾被称为“小帐篷”,当时许多人都为能拥有这么一处落脚地而心满意足。总而言之,我不愿冒被人察觉的风险。
我有时间去找到我想找的东西,虽谈不上充裕,但至少我知道该去哪间房里找。戴奥多尔·雷纳赫在世时,应该留下了某种没人能破解的符号或标记。别墅里曾堆放着各种箱子和橱柜,里面塞满信件、图纸、相册、学术书刊草稿和练习册。纳粹曾在这里翻箱倒柜,大肆洗劫,许多东西都被他们抢掠走了。我一直在思考,他们是否能从抢劫一栋“犹太”宅邸中找到快乐,又或者他们是否找到了某些贵重物品——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否也曾在此找寻我来此希冀寻获的胜利之冠。
雷纳赫家族的相关文稿资料倘若没有在1944年的柏林于烈焰中化为灰烬,现在也许就存于莫斯科档案馆的密封箱里,再也不会让人提起半分兴趣。我会详述其中的来龙去脉,我太了解曾居住在此的那些人了,那个家族、那三兄弟、他们各自的妻子、各自的孩子。我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尤其是戴奥多尔,他是整个家族的人中龙凤,是翠鸟别墅的缔造者。我不敢称他为“我的恩人”,他并不是只施舍恩惠予我。如今,我对他也不再怨恨,我很想念他。若他还在,他也早该雪鬓霜鬟,他依然还是那位智者,能够讲述世间所有的故事,以及我们的历险和旅途,就像年迈的荷马或希罗多德。
我惯来都是走通往小巷的那道门,再穿过宽阔的厨房——那里能呼吸新鲜的流通空气。1902年在我15岁时,我第一次来到翠鸟别墅也是经由这间厨房。当年这里是刚刚才动土的工地入口。面对着挖掘出来的遍地坑洞,甚至猜不准地基的位置,我也不知道“奠基石”是否已经被安置。工地上的人会在不同的岩壁间跳来跳去,也保留了一些已有的树种,还会种上新的。我与那些手艺人、工匠、装修师傅在这座建筑里生活了六年,而在之后的另一个六年里,我度过了最为幸福的时光,能时常独身一人尽情徜徉在这座希腊式别墅里,一如今天。再往后,战争爆发。一切都沉沦了。我也成年了。过了1918年,战后重新开始的生活带给我们更多的是对从前的追忆而不是对未来的设想。我开始做别的事。我选择了远离,我再也无法容忍自己对古希腊的这种荒诞的爱。我成了一名画家,我想要活在当下,我四处展览我的画作,也会毁掉其他一些不满意的作品,我喜欢表现纯粹的形式,还曾是立体派的拥趸,我并未选择最简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