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楚辞后语》篇目要点的考察
《楚辞后语》为未竟之作,书未修完,朱熹即已与世长辞,以致《楚辞后语》的篇目从荀况的《成相》《佹诗》以下,到息夫躬《绝命词》,皆有注释,而从张衡《思玄赋》以下,至于尾篇,都未注。这些未注作品中,又有不同,其中有直接引用晁氏序言者,有自作序者。朱熹曾告诫弟子:“古赋虽熟,看屈、宋、韩、柳所作,乃有进步处。入本朝来,骚学殆绝,秦、黄、晁、张之徒不足学也。”[8]可见,他虽以晁补之的著作为底本,但对晁氏也颇多不满:“晁书新序多为义例,辩说纷拏而无所发于义理,殊不足以为此书之轻重。且复自谓尝为史官,古文国书,职当损益。不惟其学,而论其官,固已可笑,况其所谓笔削者,又徒能移易其篇次,而于其文字之同异得失,犹不能有所正也。浮华之习,徇名饰外,其弊乃至于此,可不戒哉!”[9]他批评晁氏注重浮华习气,未能尽发于义理。故而,他才要著《楚辞后语》,其篇目选择总体情况虽已明晰,但其中尚有若干问题,需要专门探讨。
一 著录荀况的《成相》《佹诗》
《成相》《佹诗》为楚国兰陵令荀况所作。荀况,战国时赵国人,曾就学于孔子门人,对《礼》研究深刻,著述达数万言,年少时游学齐国,三次被任命为稷下祭酒,后遭谗人陷害,离开齐国到达楚国,被楚国春申君任命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荀况之兰陵令亦废,后终老兰陵。据《史记》记载:“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10]可见,荀况推崇儒家、墨家之学,对当时浊世之政治及学术之乱象颇为痛恨。晁补之作《变离骚》,认为荀况与屈原都是楚臣,其作虽非从屈原之意,但与屈原遭际相似,故而取其七篇,列在卷首。他说:“若荀卿者,非蹈原者,以其后原,皆为楚臣,遭谗为赋以风,故取七篇列之卷首,类《离骚》而少变也。”[11]
朱熹虽从晁补之之意,但并未全部录入,而是从其所选七篇之中,节选《成相》《佹诗》录入。朱熹对荀况评价很高:“荀卿诸赋缜密,盛得水住。”[12]认为其作品《成相》意义深切,语调铿锵,是兼得性情与义理之作,若君王能朝夕诵读,将有助于治国理政。他在《楚辞后语·序》中说:
若其义,则首篇所著荀卿子之言,指意深切,词调铿锵,君人者诚能使人朝夕讽诵,不离于其侧,如卫武公之抑戒,则所以入耳而著心者,岂但广厦细旃,明师勤诵之益而已哉!此固余之所为眷眷而不能忘者。[13]
朱熹认为《成相》“本拟工诵箴谏之词,其言奸臣蔽主擅权,驯至移国之祸,千古一辙,可为流涕”[14],对其拳拳不能忘怀,读来尝流涕,主要是因为此词作于楚,并可“有补于治道”,他说:
此篇在《汉志》号《成相杂辞》,凡三章,杂陈古今治乱兴亡之效,托声诗以风时君,若将以为工师之诵,旅贲之规者,其尊主爱民之意,亦深切矣。相者,助也,举重劝力之歌,史所谓五羖大夫死而舂者不相杵是也。卿非屈原之徒,故刘向、王逸不录其篇。今以其词亦托于楚而作,又颇有补于治道,故录以附焉。[15]
朱熹认为此篇陈述古今兴亡治乱,若是为百工匠师读诵、给商旅士兵以规劝,将对治理国家有所裨益。朱熹同时也对荀况其人其学给予批评,认为春申君乃乱人,荀况托身此人行道实乃错误选择,又认为荀况出入黄、老、申、商等道家、法家之间,为学不纯粹:
然黄歇乱人,卿乃以为托身行道之所,则已误矣。卿学要为不纯粹,其言精神相反为圣人,意乃近于黄老,而复后王、君论五者,或颇出入申、商间,此其所以传不一再,而为督责坑儒之祸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不谨哉!可不谨哉![16]
朱熹还曾将荀况与隋末唐初之儒家学者王通相比较,认为荀况之学全是法家系列,学问不精细,“荀卿则全是申韩,观《成相》一篇可见。他见当时庸君暗主战斗不息,愤懑恻怛,深欲提耳而诲之,故作此篇。然其要,卒归于明法制,执赏罚而已。他那做处粗,如何望得王通!”[17]他指出,荀况的《成相》乃为告诫当时昏庸君王而作,其主旨不过为“明法制,执赏罚”,但学问做得粗,比不上文中子王通。朱熹对荀况其人其学颇不赞同,这也是他未将晁补之所录七篇全部著录之重要原因,他在篇目的选择上,始终不忘对“作文”者之道德品行及学问进行考察。另有资料可佐证,朱熹录入赋作《寄蔡氏女》,其序文中首先对作者的德行、学问加以评述:“公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庶几复见二帝三王之盛。而公乃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宣之际,而祸乱极矣。”[18]朱熹认为,王安石道德品行颇高,但其行事汲汲于功利,排挤中正之士,以致流毒广远。对其德行加以褒贬介绍之后,朱熹指出所录文章有平淡简远、超然出尘之风格。又如,在介绍《自悼赋》时,认为其文平和中正,并不过于忧伤凄惨,进而对班氏之德行、学问大为赞赏:“又其德性之美,学问之力,有过人者,则论者有不及也。呜呼贤哉!《柏舟》《绿衣》见录于经,其词义之美,殆不过此云。”[19]朱熹认为班婕妤德行、学识皆有过人之处,实乃贤德女子,其作品不比《诗经》之《柏舟》《绿衣》逊色。
二 删去《高唐》《神女》《李姬》《洛神》等赋
北宋晁补之作《变离骚》,将宋玉之《高唐赋》《神女赋》《大言赋》《小言赋》《登徒子好色赋》,汉武帝《李夫人赋》、司马相如《大人赋》及曹植《洛神赋》《九愁》《九咏》等赋皆录入其中。朱熹作《楚辞后语》时,将这些赋作一一删去。
《高唐赋》《神女赋》皆为宋玉所作。两赋号称姊妹篇,内容始乃叙述楚王与巫山神女相会之事,而后转入对巫山地区风物及神女形象的着意描摹,《文选》引《汉书注》认为《高唐赋》是假设之辞,兼有讽谏之义,“此赋盖假设其事,风谏淫惑也”[20]。《神女赋》开历代描写美女形象之先河,后许多文人多有效仿,曹植作《洛神赋》,内容及表现手法皆有借鉴《神女赋》之处。据记载,《洛神赋》原为《感甄赋》,曹植求甄氏不遂,后甄氏被魏明帝郭后陷害,曹植因思念甄氏,渡洛水,朦胧之中见甄氏来又复去。后甄氏“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珮,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21]。
晁补之作《变离骚》,对《高唐赋》 《洛神赋》及《登徒子好色赋》就有批评,认为这些赋作淫靡,并无讽谏意义,但因为是楚人之作,故予以选取,他说:“然宋玉亲原弟子,《高唐》既靡,不足于风,《大言》《小言》,义无所宿,至《登徒子》靡甚矣,特以其楚人作,故系荀卿七篇之后。”[22]对于曹植之赋作,晁补之认为赋作卑弱乃由曹植始,故而对其也提出批评:“曹植赋最多,要皆无一篇逮汉者,赋卑弱自植始,录其《洛神赋》《九愁》《九咏》等。”[23]晁补之对《李夫人赋》《长门赋》也表示不满:“《李夫人赋》《长门赋》皆非义理之正,然词浑丽不可弃。”[24]
朱熹从晁氏之说,但他认为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此文古妙,最近楚辞”[25]。而对司马相如之《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等则进行批评,不仅如此,他将司马相如其人一并批评:“盖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约,能谄而不能谅。其《上林》《子虚》之作,既以夸丽而不得入于楚辞,《大人》之于远游,其渔猎又泰甚,然亦终归于谀也。特此二篇为有讽谏之意,而此篇所为作者,正当时之商监,尤当倾意极言,以寤主听,顾乃低回局促,而不敢尽其词焉,亦足以知其阿意取容之可贱也。不然,岂其将死而犹以封禅为言哉!”[26]朱熹认为司马相如之文章侈而不约,谄而未谅,《上林赋》《子虚赋》因夸张而不予选,《大人赋》则归为谄媚一类。唯独《李夫人赋》《长门赋》两篇有讽谏之意,但司马氏那时就职商监,本该谏上以正视听。然司马氏“低回局促”、不敢激进陈词,惟知阿谀取悦君王、临死时还留下封禅书,媚态可鄙,朱熹对司马氏为臣未尽其责表示讽刺,认为此种曲意逢迎之态,实在低贱。
朱熹对于《高唐赋》《神女赋》《李姬赋》《洛神赋》之批评则较晁补之更为严厉,断其为礼法之罪人,他在《楚辞后语·序》中说:
若《高唐》《神女》《李姬》《洛神》之属,其词若不可废,而皆弃不录,则以义裁之,而断其为礼法之罪人也。《高唐》卒章虽有思万方、忧国害、开圣贤、辅不逮之云,亦屠儿之礼佛,倡家之读《礼》耳,几何其不为献笑之资,而何讽一之有哉?[27]
朱熹对晁补之所录宋玉之《高唐赋》及曹植之《洛神赋》等给予辛辣讥讽。针对《汉书注》指出的《高唐赋》具有讽诵意义,朱熹认为其末尾部分虽有讽谏之语,但于整篇文章而言,此乃名存实无,只是装模作样、故弄玄虚而已,可沦为把柄供人作笑谈,毫无谏讽之意,故而在《楚辞后语》中删去这类作品。
三 取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辞》乃晋代隐士陶渊明所作。陶渊明,名潜,字元亮,志向高远,见识绝俗,极有气节。据《晋书》记载:“陶潜曾为彭泽县令,为人素来简朴,不阿谀官上,督邮至县里,按例当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28]陶氏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解官归田,作《归去来兮辞》。后朝廷征召其为著作郎,推辞不就,终日与朋友饮酒取乐,并歌咏“作文”以自娱,自谓“羲皇上人”。宋元嘉中卒,终年六十三岁。
朱熹遵从晁补之的意见,录入此篇,理由为:
陶翁之词,晁氏以为中和值发,于此不类,特以其为古赋之流而取之,是也。抑以其自谓晋臣耻侍二姓而言,则其意亦不为不悲矣。序列于此,又何疑焉![29]
晁补之以为陶渊明之《归去来兮辞》词气中正平和,不类于楚辞之幽怨凄慕,因其为古赋之类,所以选取。朱熹同意晁氏观点,他因陶潜以晋臣而不愿仕宋之事,认定此赋意义也极为悲切,故此篇毋庸置疑可序列置此。朱熹对此赋极为推崇,认为此赋不类楚声,无楚辞之幽怨之病,更对陶渊明其人给予高度褒扬。他在篇首序言中说:
潜有高志远识,不能俯仰时俗。……即日解印绶去,作此词以见志。后以刘裕将移晋祚,耻事二姓,遂不复仕。宋文帝时,特征不至。卒谥靖节先生。欧阳公言:“两晋无文章,幸独有此篇耳。”然其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气尤怨切蹙之病云。[30]
朱熹强调陶氏志高识远,不与世俗同流,揭示陶氏当日作此辞以明归隐之志,褒扬陶氏以事二姓为耻辱,借故征召不至之事,引用欧阳修之言认为此篇在两晋文章中当居榜首。朱熹明确表示《楚辞后语》中不选入一些欢愉快适之词,陶氏此赋,实乃悠闲散淡、简古快适之语,朱熹以其不事二姓为理由,从中读出无尽悲凉之意,这实在缘自其理学家的道文观。与其说朱熹推崇《归去来兮辞》,不如说是推崇陶渊明之道德情操。对陶渊明其人其文的称许,在《朱子语类》中也有论及:“陶渊明,古之逸民。”[31]朱熹认为陶渊明是古代隐逸之民,陶渊明所说道理大多出自庄老,但文辞简练古朴。朱熹将他与北宋理学家邵雍相比较:“渊明所说者庄老,然辞却简古;尧夫辞极卑,道理却密。”[32]不仅如此,朱熹对陶渊明之诗歌风格也有深入研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学他平淡,便相去远矣。某后生见人做得诗好,锐意要学。遂将渊明诗平侧用字,一一依他做。到一月后便解自做,不要他本子,方得作诗之法。”[33]朱熹将陶诗风格归为平淡,指出后人若刻意学其平淡,便相差甚远。更为难得的是,朱熹还指出陶诗风格的豪放特点:“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34]他认为诗人诗风有多样性,如李白诗歌不仅豪放,也有和缓之处,陶诗不仅平淡,也有豪放之处,如《咏荆轲》一诗便是最好例证。
据《朱子语类》记载,朱熹观察水石草木,饮酒微醺时,便朗诵屈原之《楚骚》、诸葛亮之《出师表》、陶渊明之《归去来兮辞》并诗以及杜甫的诗句。
先生每观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阴处,竟日目不瞬。饮酒不过两三行,又移一处。大醉,则趺坐高拱。经史子集之余,虽记录杂记,举辄成诵。微醺,则吟哦古文,气调清壮。某所闻见,则先生每爱诵屈原《楚骚》、孔明《出师表》、渊明《归去来》并诗、并杜子美数诗而已。[35]
如此可见,朱熹一直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与屈原的《离骚》等同视之,他对陶渊明其人其诗可谓了解透彻,将《归去来兮辞》选入《楚辞后语》,自是理所当然之事。
四 增入理学家之《掬歌》《拟招》二赋
朱熹在《楚辞后语》之末尾,特取张载、吕大临这两位理学家之赋作附上。《掬歌》乃北宋大儒张载所作。张载,字子厚,据《宋史》载,他二十一岁时上书拜谒范仲淹,于范仲淹处受书《中庸》,“载读其书,犹以为未足,又访诸释、老,累年究极其说,知无所得,反求之于《六经》”[36]。晚年讲《易》之时,得见二程,自叹弗如,后尽弃异学,学问方纯粹。这篇《掬歌》就是张载晚年所作,他不满古乐府词,更而自作,并寄二程。朱熹之所以选取此篇,实乃推崇张载其人其学。他说:
自孟子没而圣学不得其传,至是盖千有五百年矣。……尝见神宗,顾问治道之要。即以渐复三代为对。退与宰相议,不合,因谢病归。著《订顽》《正蒙》等书数万言。间阅古乐府词,病其语卑,乃更作此以自见,并以寄二程云。[37]
朱熹录入吕大临之赋作,用意是让游艺者有所归,“《拟招》者,京兆蓝田吕大临之所作也。大临受学程、张之门,其为此词,盖以寓夫求放心、复常性之微意,非特为词赋之流也。故附张子之言,以为是书之卒章,使游艺者知有所归宿也”[38]。朱熹明确指出,吕大临此作主旨是“求放心、复常性”,故不同于一般词赋之类,将此赋附在张载赋之后,作为本书之最后一篇,是要告诫游于艺者,最终还是要归之于道,归于儒家之伦理道德,这是终极追求,文章乃是业余之事。他说:“至于终篇,特著张夫子、吕与叔之言,盖又以告夫游艺之及此者,使知学之有本而反求之,则文章有不足为者矣。”[39]朱熹选入理学家之赋作置于《楚辞后语》末尾,充分说明其无法摆脱的理学家身份与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