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唱归音
普米族“给羊子”仪式,以纯白的绵羊为祭,送亡者魂归故里,引亡灵归于先祖。
哪怕只是美好的希冀,他们仍然传承着这样的仪式,世世代代,久传不衰。
松柏青竹搭青棚,停灵其中,杨国安作为主祭师,同其他祭师助理一道,将仪式的器具与祭品摆放好后,仪式便开始了。
这是云绣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普米族丧葬仪式,也是第一次听到杨国安诵唱完整的丧葬经。因要尊重死者,云绣不能用相机进行记录,只能用录音笔将整个过程录下来,而录音笔能记录的,就是杨国安所唱的经。
云绣一句都听不懂。
别说云绣,其他普通普米族群众也听不懂。这些唱经,都是经由一代祭师传给下一代祭师,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就这么硬生生地记下来。
杨明州了解皮毛,与云绣介绍说,别以为祭师唱的都是一种经,其实是不同的经,以绵羊为中心,给绵羊做熏陶洁净仪式前,要唱介绍绵羊情况的经,绵羊进行洁净仪式过程中唱的是另一种经,宰杀绵羊之后唱的又是一种经。
这只洁白的绵羊,成为引路的使者,以生命为祭,引导逝者归家。
“现在就是要开始唱‘指路经’了。”杨明州小声说道。
此时绵羊已祭杀完毕,祭师开始诵唱,引导逝者回归故土。
云绣听不懂其中之意,可听着那些音节从祭师口中抑扬顿挫地唱出来,听着这些回归故土的唱音,她忽而想,“回归故土”,对于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回归”,似乎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执着。生者渴想故乡,所以古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今有“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因为渴望“回归”,所以异乡之客渴想落叶归根,叮嘱子孙后代他们来自哪里,让他们时时刻刻记着,他们是哪里人。
因为渴想“回归”,所以普米族一代又一代唱起指引逝者回归故土的诵经,让子子孙孙记着他们从哪里来。于是这一项仪式成为他们的精神纽带,唤醒他们的集体记忆,使他们更富民族认同感与团结力。
云绣想,那么她呢?她将回归何处?
昆明、北京,还是……怒江?
或许她的归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心中信念所指的理想之地。
她的归处早已注定,从多年前她翻开母亲的日记开始,她的归处便注定了是怒江,是普米族。
追寻母亲没能走完的道路,这便是她的归处。
隐于人群中,观看这场丧葬仪式的越言辛,眸光越过许多人,落在云绣身上。那一刻他忽而明白了什么。
整个丧葬仪式分为“给羊子”、“指路”、下葬三个程序,今夜的仪式完成了“给羊子”与指路,来日便会送逝者上山火化。
这场仪式从晚上十点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三点,连云绣这样的年轻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已经年老的杨国安。
云绣见杨国安扶着椅子,似有不适,便走过去想扶他一下,被杨国安瞪了一眼。云绣缩回手,问他:“您要不要喝水?我去给您倒。”
杨国安“哼”了一声,没理会云绣。很快便有人来,扶走了杨国安。
“哎,兰坪现在没有几个祭师了。”杨明州走过来,感叹道,“杨国安老爹是会唱最完整、最好的指路经的祭师,现在没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学这个,不晓得以后怎么办啊。”话语间难掩失落与担忧。
杨明州顿了顿,又说道:“小云,你去休息一哈,明天一大早我们送和老爹上山,我晓得你想跟去看。”
云绣点头应下来,杨明州便去忙其他事情去了。
云绣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四点了,大概五点多便要送棺上山,她打算就在门外坐一会儿,如今和老爹家灯火通明,里里外外许多人,她留在这里也不会显得突兀。
才一出门,便看到越言辛站在门前,月色与灯光皆披于他身,似有一层光。
云绣惊讶得很,她今日又是一整天投入到调研中,观察“给羊子”也是选了前面的位置,全然没有注意到越言辛也在。
“你、你一直都在这里?”云绣不可置信。
越言辛点头:“你太投入了,所以没有看到我。”
云绣:“……”她咬了咬下唇,“你该回去休息的,这个仪式对你来说,没什么需要看的。”
越言辛走了几步,靠近云绣:“我想看的不是仪式。”
云绣微微低头,心跳似乎快了一些。她知道越言辛言中之意。
“云绣,”越言辛说道,“我想我以前错得离谱。”
云绣:“嗯?”
“以前我以为,你对我笑,在我怀里撒娇、生气,全神贯注地对待我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原来我最开心的时刻,是静静陪在你身边,看着你为了你喜欢的事物倾尽全力,全心投入,心无旁骛。”
“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也才是最好的你。而看着你的我,才是最欢喜的我。”
那一天夜色漆黑,月色正好。
或许是因仪式的阈限阶段使人心理状态发生了变化,或许是送别逝者的过程总会让人对生与死产生一些思考,云绣与越言辛似乎产生了一些更多、更深的感悟。
云绣明白了她的归处是母亲的遗志,越言辛明白了他的归处是云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