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弁:誓死不降金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一书中,曾选了一首叫《春阴》的七律,诗曰:“关河迢递绕黄沙,惨惨阴风塞柳斜。花带露寒无戏蝶,草连云暗有藏鸦。诗穷莫写愁如海,酒薄难将梦到家。绝域东风竟何事,只应催我鬓边华!”
这首诗歌的作者叫朱弁,他因受南宋高宗赵构派遣出使金国,结果被金国拘禁,时间长达十五年,受尽折磨。写作此诗时,他正被拘禁于黄沙漫天、阴风惨惨的异域北国,“阶下囚”的痛苦和对家园刻骨铭心的思念,催生了这首感情深沉、缠绵婉曲的诗歌:关河南流,阴风斜柳,塞北的春天是多么寡淡寒窘啊!既无戏蝶,又无莺啼,只有草丛几只乌鸦若隐若现。塞北的冷酷,更加重了我对百花争艳的南方故国的思念,只是诗歌技穷,无法把内心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抒发出来,即便想在醉后梦归故国,也因酒太薄而无法实现。春风本是吹开花朵的使者,即岑参诗中所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然而,在这荒凉寒冷的塞北,花儿本来就少得可怜,春风又能吹开几朵呢?只不过催生了我两鬓的华发罢了。
朱弁
我为何要多此一举地在这解释诗歌要表达的意思和情绪呢?因为这首诗的意境太深沉了,感情太真挚了,它让我想起了现代诗人艾青诗歌《我爱这土地》里的句子: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两人虽时代不同,两诗虽新旧不一,但表达的情愫何其一致,又何其感人!同时,从作者对故国家园深沉的思念里,我们能真实地感受到他那博大的爱国情怀和矢志不移、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而在现实生活中,朱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又有过怎样坎坷的出使经历呢?
朱弁(1085—1144),字少章,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朱弁少时聪明过人,好读书,读得又快又好。年满二十后,朱弁进入当朝最高学府太学。在太学学习期间,他刻苦努力,品学兼优,他的诗歌常在师生间传诵。当代宿儒、经学家晁说之看过他写的诗歌后,惊异非常,随即将自己的侄女许配给朱弁。有人或许会问,朱弁品学兼优,为何不通过科举步入仕途?这是因为,宋徽宗在崇宁年间(1102—1106)废止了科举取仕,大兴太学,朝廷需要人才皆从太学选拔,而崇宁间正是朱弁求学年龄,所以他得以进入太学深造,备朝廷选拔,等待为国效力的一天。
朱弁在太学虽有诗名,不过上升的机遇并没有垂青这位好学上进的太学生,学期结束后,他便随晁说之迁居新郑(今河南新郑),边耕边读,过了一段悠闲充实的太平日子。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不可偏废”,因此,耕读之余,他又常常游历于文化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洛阳之间,与学者交流,与诗友切磋,交游日广,闻见日博,学业遂大进。
靖康元年(1126)底,金人南下侵宋,1127年初,攻破开封,搜尽宫室钱财珍宝,四月,俘虏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和大臣、妃嫔及能工巧匠三千余人北去,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难”。山河破碎,无论帝王之家抑或普通人家,都无一例外遭受洗劫。朱弁苦心经营起来的家,也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他只得加入逃难的队伍,携家南奔。
北宋灭亡后,刚刚登上皇位的南宋高宗被金军追杀,惶惶如丧家之犬,便多次征召爱国志士赴金求和。建炎元年(1127),宋高宗招募大金通问使,朱弁见这是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便挺身而出,自荐于朝廷。经过层层筛选,宋高宗最后拍板,任王伦朝奉郎、假刑部侍郎,为大金通问使,任朱弁修武郎、假吉州团练使,为通问副使,于当年十一月率队赴金。这一年,朱弁已经四十二岁了。
当时,宋金并未开启正式和谈,两军时有鏖战,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金人穷兵黩武,以磔锉凶残著称,无道德底线,以至“常斩来使”。“靖康之难”中,当时北宋当局派到驻扎于开封城外金营求和的大臣中,就有不少惨遭金人杀害,吏部侍郎李若水因为拒绝金人的收买、怒斥金人不讲信义,甚至被金人割颈断舌,死得十分惨烈。所以,当时宋臣使金,真如赴汤蹈火,是需要舍生忘死的勇气的。果然,朱弁、王伦一行抵金后,根本还没有启动谈判,就被金帅完颜宗翰全部扣押于云中郡(即云州,今山西大同),作为人质,统统沦为“阶下囚”,一扣就是五年之久。五年对于普通人或许不怎么漫长,但对于失去人身自由、被拘禁于异域的王伦、朱弁们来说,自然是苦闷的,加上金人的威逼恫吓,想必愁肠百结,度日如年。
绍兴二年(1132),即朱弁使金被扣的五年后,金人某天忽然派专人前来通报说,和议可成,让王伦和朱弁二人中选派一人到金元帅府接受国书回国,但另一位必须继续扣留在金国,让他俩商量确定谁去谁留。这无疑是一天大喜讯,既有出使的佳绩,又有飞出囚笼、回归故乡的自由,谁不愿意归国。不过这也是一道难题,在做这道艰难的选择题时,朱弁以坦荡的胸怀做了十分干脆的决定,他对王伦说:“我自来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更不会借机先归。希望作为正使的你接受国书,归报天子,促成两国和好,保百姓安康,如此,我即使暴骨外国也无憾了。”于是,他主动放弃了归国的机会,继续留在金国。临别之际,他要求王伦把出使的官印留下,视其为符节,随身携带,卧起与俱,他要做一个矢志不渝的宋朝苏武。
虽然王伦带着金人愿意和谈的信息回了国,但真正的和谈并未从此开启,宋金之间依然战事不断,交织不清,朱弁依然被扣留在金国,看不到归期。在此后漫长的拘禁日子里,朱弁不但要忍受思国思乡的折磨,还不时受到金人的威逼利诱。当时,金国扶持北宋降臣刘豫的伪齐政权,代金统治黄河以南的中原地区。在此过程中,金人知朱弁德才兼备,逼迫他到刘豫伪朝任职,还开导他说:“这是你归国的第一步啊。”朱弁听后,义正词严地拒绝道:“刘豫乃国贼,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北面而事之,我就是死也不会答应的。”金人见他不从,愤怒之下断了他的食物供应,朱弁依然不从。之后,朱弁天天站在驿站门口,忍饥待死,坚决不屈服。不想金人竟被他的坚贞感动了,又照常向他供应食物。
后来,金人见他不愿到伪齐做官,又派人来做他工作,希望他降金,并许以高官厚禄。朱弁听后,如同受到奇耻大辱,大怒道:“自古两国交兵,使者来往其间,他们的话能听则听,不听则可囚可杀,何必招降?我沐恩本朝,生是宋朝人,死是宋朝鬼,请收回成命,我宁死不仕金。”随后,他写下文书转交金国负责外交的耶律绍文说:“贵国许我以高官厚禄招降,任命书早上到我晚上便死,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便死。”他又写信给后任使者洪皓表达诀别之情说:“斩杀来使非小事,我若遭遇,则是命中注定,我当舍生取义。”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召集随行部下,饮酒作别,并对他们说:“我已看好近郊一个墓地,一旦我死,请诸位将我埋葬于此,上书‘有宋通问副使朱公之墓’,如此,我则死可瞑目了!”朱弁的坚贞,深深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无不潸然泪下。至此,金人终于知道他不会屈服了,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不再强迫于他。
绍兴十三年(1143),宋金达成《绍兴和议》,双方随后遣还被俘、被扣押人员。当年六月,朱弁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六年之久的祖国,形容憔悴,衣衫褴褛,但他官印不离身,“符节”犹在。
据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当年陆续派至金国的那些使者共有三十多人,而和议后活着归来的,仅仅三人而已。朱弁在出使的十六年间,受尽金人的凌辱和折磨,坚贞不屈,在南宋朝野间传为佳话。所以,他的归来,在南宋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宋高宗单独召见了他,与他近身交谈,听从了他的一些建议,还给予许多赏赐。朱弁在金十六年,经历艰难困苦,身心备受摧残,归国第二年,他就因病去世了,享年五十九岁。
明朝方孝孺曾在《戆窝记》一中说:“士之可贵者,在节气不在才智。”又说:“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才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文如其人,这既是方孝孺文章中的话,也是他的精神告白,后来,他因坚守“气节”而被车裂于市。可见,在传统士大夫的眼里,“气节”二字是何等重要。而面对金人十余年的威逼利诱,朱弁始终坚贞不屈,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正是这样一位“气节之臣”,他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一个士大夫的高尚品质和道德操守,那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值得补充一句的是,南宋思想家朱熹就是朱弁的侄孙,朱熹一直因有这样一位叔祖而骄傲,曾为他写下《奉使直秘阁朱公行状》一文。朱熹的学养品格和卓越成就,想必与这位先祖的精神遗传是有一定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