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征美利坚(一)
1
华兴在美国有多个办公室,其地区总部则设在旧金山的圣克拉拉谷,那里也被称为“硅谷”,那里高科技公司云集,道路边就是谷歌、安捷伦、Facebook、Intel、Nvidia、苹果、赛门铁克、应用材料、甲骨文等世界顶级豪门公司。不管你在中国多牛,什么阿里、腾讯、美团,在这儿却是默默无闻——在硅谷,没有核心技术,路人也看不起你!
今天陈亚非到了,他带着行李直接到了办公室,看到Jacob就悄悄问进展。
Jacob一行人来这里的十天里,推进得很慢:“约了些科技媒体做证明宣传,但只是纯科技领域的舆论。”
“其他方面呢?”陈总放下包。这可远远不够,现在必须跳出技术圈,用公众语言去沟通。
“大家还对选什么律所、公关公司有犹豫。”
“太慢了。”陈总更忧心了,他估计是因为和Jacob一起来美国前线的总部干部太多,包括美国分公司本身的人。Jacob还是太年轻,压根无法控制得了,说的不算,也没领导权。
Jacob拿着项目时间控制表:“是慢了,但今天必须决定了,我们招标马上开始。”
“我进去听听。”陈总喝了口水,顾不得旅途奔波就上了二楼。他来的时候,听中美贸易商会的人说了个案例:中国某环保清洁技术领先的企业,找了美国小公司搞合作,开拓美国市场,然而该领域的美企巨头找上了门,给了两条路:合作或收购。中企不从,很快美国巨头的游说团体、行业协会就来了,结果行业和州里立法,宣布与该中企合作是违规的,迫使这家中企退出美国。陈总听完这些,不免感到美国的重商和法制精神并不单纯,他怕Jacob搞不定,想尽力帮帮他。
二楼会议室里,美国三大律师事务所富尔德、海曼和富美以及两家公关公司的合伙人也到了。
几位总部一起来的大咖也坐着,Jacob很勉强地主持会议:“各位,无论今天有怎样的分歧,我们也要选出最终的执行机构了,再拖就不能做开庭准备了。”
但选律师和公关,就是选智囊,选不好,就会在异国被异乡人带沟里,因此意见分歧很多。Jacob这几天能做的,只能先拿到特批预算,并把原本三周的采购流程压缩到最短,并预付了服务费,才办妥了招标。今天,每一家事务所都在拿到了起诉状后,做好建议书,分别开始做详细的方案陈述:
第一家是富尔德。大律师说:“我们已经读完了Molu的起诉书,起诉核心点是Boyko盗窃源代码,认为是华兴唆使,并要求华兴停止侵权,承认错误,停止销售相关产品和进行赔偿。我强烈建议你们庭外和解,部分认罪,让对方取消诉讼。”
这是“主和思维”,总部的市场策略部部长说:“我们不可能承认侵权,赔偿更加意味着我们做错了。”
这是上次EMT会议时留下的决议精神,这一仗得夺回颜面,涤清自我。
大律师一看拒绝和解,说:“要选择应诉的话,最简单的方法——你们切断与Boyko的往来。”
“这个嘛,我们已经做了。”董秘姜牧森抢先确认,而后又不放心地看了眼Jacob,Jacob点了点头:“嗯,我们停止了合作。”
富尔德的大律师说:“不但停止合作,还要划清界限。我们建议,你们要另诉Boyko,表示你们对Boyko侵权并不知情,华兴作为合作方也是Boyko的受害者。”
美国分公司CEO余婕问:“这样是最好的方法吗?”
“是上策,”大律师说,“Boyko是华兴的合作方,幸好你们还没有通过Boyko商用化,华兴还可以把责任全推到合作方头上,最多就是失察之过,是过失,但没主观恶意。”
听到这里,来自研发的知识产权部部长松了口气,至少不是知识产权的问题了。
“告Boyko能减罪,你有很大把握吗?”全球网络安全总监、英国籍部长正反复确认着口径。因为华兴正在竭力拓展欧洲的高端市场,这个英国人的任务,便是要让欧盟各国的监管机构、欧洲科技和媒体界,消除对中国设备的误解。
“是的,可以跟大法官谈,大法官会看你们的态度是否良好,”大律师说,“总之,你们愿意‘部分认罪加控告Boyko’是一个最好的主和选项。如果你们要彻底地‘无罪申辩’,就要告Boyko,是次优解。”
董秘姜牧森、市场策略部部长、财管办主任、网络信息安全总监保罗、知识产权部部长都盯着总部的法务总监确认。可总部的法务总监并不熟悉美国的司法实践,但在与律师的沟通中,法务总监觉得富尔德的说法还是可信的。大家也就认可了这种次优解。
但美国分公司CEO余婕皱起了眉头,多年的美国生活经验告诉她,即便三权分立的美国的司法也不单纯。在日常工作里,她的高参们给她传递了不少实情——美国企业、欧洲企业、日韩企业、中国企业、中东企业会有不同的司法结果。大律师提供的方案更适合西方公司,对华兴却未必合适。
余婕最担心的是,法官会因中美间的因素,增加不信任调查。此时,华兴若为了自己,捅Boyko一刀,恐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被美国商界和科技界认为中国公司“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媒体再一放大,反而破坏余婕在美国的合作环境。
可大律师言之凿凿,姜牧森等人也颇为认同。她没有当场否定。
第二家是海曼律所。律师一上来先递了30页的材料:“我们一共有三种方案,各有利弊,但我需要再次确认贵公司的期望,才能给最好的建议。”显然,他比第一家更熟悉华兴内部的分歧。
“华兴无罪申辩,并胜诉。”董秘姜牧森代表着孙董事长,孙董事长是想要挽回公司名誉的。
第二位律师跳过前几页,直接拿出第二套方案:“胜诉是很有希望的,但须花时间‘点对点’应诉,不过最终能证明你们的清白。一旦贵司也控告Boyko,那就算查到了Boyko确实侵犯了Molu,贵司也相对清白。”这位律师提出的是“无罪应诉加控告Boyko”,这与第一个律所的“次优解”有重合之处。
“只要无罪,我们可以花时间。”姜牧森与众人的分歧在于“部分认罪”还是“无罪”,然而姜牧森是董秘,他的影响力很大。至于如何对待Boyko,两家律所提了同样建议,大家都认同可以控告Boyko。
只有余婕犹豫,但她又不想在律师面前交底,便抢了姜牧森的话头,问道:“还有别的吗,我能不能听点新建议?”
“您不想告Boyko,对吗?”律师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你们只是切断与Boyko技术合作,而又不起诉Boyko,法院就有理由认为华兴确实与Boyko有勾结,甚至认为华兴被Boyko掌握了重要把柄,反而加重你们的嫌疑,官司就麻烦了。”
“那该怎么办?”姜牧森问。
律师说:“不告Boyko,你们就要打对攻战,但我不保证能赢。”
“不能不保证。”姜牧森摇头。
“你先讲讲看,怎样打对攻?”余婕对律师挥了挥笔,觉得不妨一试。
律师被卡在当中,犹疑地看着两位。
“停,先休会吧!”姜牧森生气地说,因为他刚才三次被余婕阻止。
“好啊,关起门说清楚。”余婕这几天也忍了总部某些不接地气的人很久。
姜牧森和余婕其实都是主战的,但在路径上有分歧。
姜牧森觉得余婕在铤而走险,拿总部利益换美国分公司的生存。姜牧森代表孙董事长,角色像是监军,有一票否决权,虽然最初他并不提意见,但这几天讨论不休,他越来越多地站出来,因此他的话语权最大。
余婕觉得自己是最熟悉美国的,总部决策应多听听当地意见。现在总部惹了麻烦,却又要在她的地块上指手画脚,假如带错头、出了更大的事,谁扛?在华兴这样“严酷”的企业,能升为这样的女高管的,都是“花木兰”,在职场里必须比男人更加强势。因此,余婕性格很刚烈。而且孙董事长在公司内培养过一批女干部,余婕也是孙董事长的人,更是一点也不怕董秘姜牧森。
海曼律所的律师暂时离开后,她也放开了自己的观点:“我们不该告Boyko,这会被牵着鼻子走,显出你的软弱被动、放弃伙伴。”
“这个事情,你不专业,该听法务总监的建议。”姜牧森相当于总部派的监军,必须完成任务,“告了才能赢,对吗?”
他看着法务总监并不敢背这么重的担子,其他几位大部分因为来自总部,更多地站在了姜牧森这里,但又不敢与余婕正面冲突。
两人开始公开争吵起来。陈亚非看在眼里,Jacob之前没管好,这事已经扩大化了,可惜自己在国内处理品牌部的事情,到美国太晚了,如今自己也劝不住。
此时,Jacob却火上浇油:“各位,我重申一下日程规则,今天必须给出结论来。无论有没有罪,是否控告Boyko?”
陈亚非眉头一皱,心想Jacob这是怎么个意思?
“好,Jacob,那你也说说理吧。”董秘姜牧森气呼呼地别过头,不想再看余婕的脸。
这几天,Jacob表现得像只温顺的小绵羊。别人都以为是Jacob犯了错,在总部各大领导面前,有自知之明地做好“项目秘书”的角色。现在两位巨头在争吵,其他人哑火了,大家又想起了这位“官方协调人”了。
在场的总部部长,大都和姜牧森一样,愿意选择一种胜率最高的方案。Jacob也不傻,赎罪的话,当然也得选这种安全的方案。这样部长们都想等Jacob表态后跟一跟就好了,也就不用得罪余婕。
“我同意余总的方案,不起诉Boyko。”Jacob的意见却出乎大家意料。
Jacob这几天原本是插不上嘴的,也从不多说话,存在感很弱。
“你糊涂了吗?”姜牧森炸雷了。其他部长也悄悄说:“佑杰,你别搞事,这有风险!”
Jacob站了起来,身体笔直,他的语气开始与前几天完全不同了:“没什么决策能万无一失,即使律师的话也有风险。”
“你在不专业的领域,也敢说专业律师有风险?”姜牧森讥讽地说。
“一线打过仗的人和总部看报告的人,在思考上是有天壤之别的。余总在一线多年,一线将军时刻要冒风险的,而总部却容不得任何风险。”Jacob竟然一句就又顶了回去。
这句话,令Jacob一下划清了与总部所有人的界限,余婕眼前一亮,这年轻人前几天闷声不响,原来还很有担当!
事实上,Jacob数日来一直低调观察大家的力量与姿态。这就像生存游戏一样,他并不急于发声。几天后,数轮PK后,有人被逐渐淘汰,有人成了观点领袖。而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他先把招标会弄起来,并告知众人今天必须做出决定,就是要压缩不同山头之间的矛盾,使之剧烈爆发,这样才有他选择站队,并重夺掌控权的机会。
“一线工作,法务只能辅助决策,但绝不能主导决策。今天既然大家问我,如果我还是一线总负责的话,希望大家能尊重我。”
“因为你是引进Boyko的元凶,怕被牵连才不愿告Boyko的吧,”姜牧森极为生气,“你这样做会犯大错。”
“如果我怕被牵连,我更要显示清白,支持你去告Boyko才对!但我不会为了自己这么做——如果告Boyko,就意味着华兴心虚。Molu只是前台人物,要是背后操纵的FRAN察觉华兴怕了,还会让Molu跟华兴的律师软绵绵地‘点对点’打套路吗?”
姜牧森一时愣住了。
“你跟FRAN直面交过手吗?”Jacob在桌前逼近一步。
Jacob居然敢挑衅自己,姜牧森却无力辩驳。
“我有泰国的经验,”Jacob说,“我们上场的第一件事,是要搞清谁才是主要对手。这次Molu是傀儡,FRAN摆明了就不让你好过,一直缠着这事不放,让Molu牵连Boyko,再一环接一环地绕到华兴。知识产权的调查不搞两年是不会松手的,就算我们一时打赢,Molu也能继续上诉,周期会很长。若媒体趁机炒作,扩大事态,就算你打赢官司,也输掉了华兴的名声,欧洲片区的高端客户会怎么想?华兴未来几年还能继续在国际上拓展吗?你还能向孙总交代吗?”
英国籍部长浑身一抖,他代表欧洲片区的利益,却忘记了时间上的问题;知识产权部部长也吓了一跳,两年的知识产权诉讼,法院可能会要求先冻结某些华兴技术专利,甚至和其他科技巨头的专利交换也会停止,这就麻烦了。
局势开始有了反转,姜牧森感到阵营里的松动。
“我执行的就是孙董事长的亲口意见。”姜牧森拿出孙总的口谕,这时,Jacob便不能用御赐的尚方宝剑了。
余婕出马了,她拿出手机晃了晃:“我刚收到内线消息,FRAN给了3亿美金的全球媒体预算,在Molu诉讼时打压华兴,同时为FRAN做宣传,人家摆明了是一场长期媒体战。”
“我们都想要‘以战言和’,但不能把仗打成持久战,一定要‘速战求和’,”Jacob站在了全场中间,决断道,“你要是选择告Boyko,一是向合作伙伴显示出背叛,二是向敌人显示出软弱。华兴就会彻底失去世界科技圈的朋友,然后在无人声援下,被FRAN孤立后猛殴!这就是FRAN的策略。”
姜牧森胸膛起伏着:“孙董事长给了我明确指示,我能不同意。要不,上报EMT吧。”
Jacob说:“不用上报EMT,既然她任命了我,我直接和孙董事长通话,不是谁说过的话就不能变的,她也要倾听一下一线。”
其余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谁都不愿逆触凤羽,违背顶层的意志。更何况有一条是两位大律师的实际意见。
余婕说:“小于,我来打这个电话。”
陈亚非看清楚了这一变化——傲娇的余婕已愿意与Jacob联盟了。
2
会议电话再次把孙董事长接入会议。姜牧森愤愤不平地先讲了话,发泄了委屈后,再把责任先撇清:“孙总,我说服不了他们。”
孙董事长面对三个人:一个是她的董秘,一个是她培养的干部,一个是她提名的斗士。
余总解释了几句后,孙总不想调解两位嫡系间的纠纷,改从Jacob入手:“小于,我为什么要起用你,你解释一下。”
“孙总,FRAN在全球投放3亿美元的广告计划,其在全球的百位新闻发言人严阵以待,随时在第一时间向媒体发布对华兴不利的信息;FRAN的客户经理们向全球客户不时传递关于华兴的负面消息,并威胁他们不要买华兴的产品,否则可能会带来连带赔偿的麻烦。如果进行正规战,必然演化为双方陈兵百万,又是在美国客场正面作战打两年,就算打赢了,我们也被拖垮了,欧洲桥头堡再也占不了上风。”
“说下去。”
“面对FRAN这样的巨头,是无法正面打消耗战的,因此仅仅追求司法层面的胜率,我们会失去了初衷。这一次,‘斗而不破,敢战言和’才是目的。我们越想结束战斗,就越要如烈火般地回击,让对方主动回到谈判桌,所以,我们必须速胜。”
“怎么速胜?”
“弱者与强者较量的艺术只有一种,即对手想取我性命,我必须损失一只手臂,慑服对方才能赢得和平。”
“我们要在美国与FRAN打强攻,风险你评估过了吗?”
“孙总,我不能说没风险,但这一战我们都搞错了对象,华兴选择的攻击对手,不是FRAN,而是Molu,而Molu没有FRAN那么强大。”是Molu?会议室内有些躁动了,Jacob停顿了一下:“按FRAN的一贯风格,它从来就不会直接站出来,只会让别人出力。Molu表面是FRAN的盟友,实际被迫充当马前卒,绝非真心开战,一旦我们强攻Molu,Molu肯定很痛苦,我们则能威逼利诱,策反Molu,从而与Molu迅速了结官司,这是最快控制事态的方法。”
强攻Molu,再策反Molu,从而瓦解局势——原来如此,众人颇为意外。
“这有可能,”余婕补充道,“FRAN在美国做得太大了,垄断太多领域,扼杀吞并有潜力的初创企业,别说美国中小企业,就连大企业都讨厌FRAN。我们甚至有可能组成一个支持华兴的舆论联盟。”
“是的,我们要‘得道多助’,要赢得业界的支持,而不仅是司法,”Jacob接过了话头,“企业的声誉并不来自司法战场,而是来自行业的评价。孙总,我们需要朋友,把敌人留给FRAN。所以控告Boyko的事情,我不赞同——我们不能同时在司法和商界两面受敌!”
Jacob能感受到,所有业内人士都知道控告Boyko对华兴是最优解,然而Jacob恰恰在这个时点,要“千金买马骨”,以维持业界的认可。
但姜牧森在那里气息难平,孙董事长一下子也难以决断,即使她觉得Jacob不无道理,可她还要考虑人事平衡。Jacob必须给一个台阶,让孙总没有不接受的理由。
“孙总,我作为总协调人,一旦方案引起了糟糕后果,华兴可以通过开除我,让公司给FRAN一个由主战变主和的姿态,公司先硬后软,在策略上也有弹性。”
“牧森,你觉得呢?”孙董事长问。
“我OK。”姜牧森也就不能多说什么,毕竟Jacob都赌上了前途。
“好,都同意,那就按小于的意思办。”
“孙总稍等,”眼看孙总即将下线,Jacob立马拦住,“打对攻,需要大量资源和迅速决策。”
孙总这下明白了,Jacob借着余婕与姜牧森吵架,把事情升级到自己这儿,其实要的就是她在对攻战中给予更多的能量、更频繁的交流,以协调资源。
“你,直接向我汇报。”
会开完了,陈亚非拖着行李箱,回到楼下。他感到他又低估了这个后生——原来这十天就为今天这一举,Jacob一箭多雕,拿到他要的策略方向,建立了与“地头蛇”余婕的同盟,赢回了现场的协同指挥权,更拿到了最高决策层的再次背书。
3
法院第一次听证会安排在一个月后,这就是Jacob仅剩的一个月。
三家律所里,他选定两家,一家海曼负责上庭对证,另一家富美负责台下和解。常年担任法律顾问的富尔德因“主和思维”而被排除在外。
在司法之外,还有太多的战场需要开辟。因此,公关行动也要展开,这更是司法战之前最为重要的舆情准备,然而,Jacob在两家公关公司的选择上出现了极大困难——一家是华兴的常年公关顾问,但Molu同时是它的客户,为了安全起见,Jacob只能换掉它,而选择另一家擅长危机公关的艾曼。但没想到,艾曼的项目负责人对中国存在偏见,提供的一切方案都是假设华兴确实侵犯了Molu的知识产权。
项目再次陷入僵局,华兴的方案供应商出了问题,可现在已没时间去更换乙方。艾曼是顶尖公司,Jacob就算再顶着总部质疑,重走一遍采购招标流程,新乙方也可能更糟。而且大战在即,临阵换防,也是主将的大忌。
祸不单行,其实海曼和富美两家律所也一样,如果律师和公关从心里都不信华兴,其输出的方案必然有问题。
这是Jacob必须解决的。入职八年多来,伴随华兴的成长,Jacob一路遇到数不清的客户和合作伙伴对华兴有歧视,他早已和这份感觉相依相伴了。Jacob并没有强硬地要求乙方换负责人,相反,他到艾曼的总部,不断向艾曼的合伙人展示什么是真实的华兴,逆向公关公司,以求赢得美国伙伴的信任。一周后,他又把公关和律师请到中国,安排参观宏伟的华兴基地,面对面地展示华兴的技术和流程。华兴表现得相当透明,流程有序,向美国伙伴灌输华兴的价值观。几位合作伙伴第一次见到华兴倍感惊讶,原来华兴并非像美国舆论一直贬低的那样,中国也并非没有自主的科技能力。
另一边,余婕和陈亚非也努力和美国政府沟通。他们试图通过一些美国退休高官,消除美国政府和媒体对华兴所谓“军方背景”的误解,并让他们了解是FRAN通过诉讼来阻止华兴的自由竞争,而自由竞争本身是一种美国精神。
两周的设计阶段过去了,美国的乙方开始大展拳脚。
但美方律师和公关团队提出需要的内部资料和人力部署,这些战役前线的“军需弹药”,在中国的大后方很难协调,这使得美方的计划难以落实。华兴太大了,总有人有理由拒绝这些美国法律、美式思维,也非每个部门都能认同美国人的方案!有些理由是谨慎的,有些却不合理,更有些是自私的。内部阻力就像水泥般凝固着,无数流程、KPI和资源的纠缠都阻碍着美国公关和律所的推进。
一面是因为美方新提出突变的计划,打乱了华兴总部各部门的原有节奏和KPI,各部出现了埋怨,甚至对美方有怀疑;另一面是美方的信心回落,资源不足,士气不足,Jacob刚刚建立与美方伙伴的信任,又遭到了严重削弱。
中美的前线与后方两端,就像是一根被污泥淤塞的消防水管,明明面临火灾,可把消防栓的水龙头开到最大,消防员那边的枪口就是不出水。
Jacob这几周里,没有一晚上能睡超过三十分钟。他沉下心,几乎是一条一条地跟踪着,硬生生地把每一个线索、每一个关卡、每一个瓶颈都梳理出来。他毫不留情地挥起过尚方宝剑,斩过数个干部,他集中公示,贴出红黑榜,牵引着工作方向。渐渐地,他引火烧身般地将所有矛头都转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仅凭着孙董事长给他的一张“护身金符”来自保。
就这样,他站在中美之间,一边扮演着万吨水压机,把美方前线的要求层层下压;另一边扮演着高压水泵,把中方总部的反馈抽上来。靠着蛮力,淤塞的管道竟被他一点点地清理出来,中美前后方的信息流也一天天地好转。
终于,艾曼公关实现了一个个策略:首先,最近美国、法国、德国有三场电信设备展,华兴也临时参展,向全球客户展示对国际市场的决心不变;紧接着,在艾曼的牵线下,华兴高管同意与《福布斯》《华盛顿邮报》《Bloomberg》等媒体主动沟通。当美国媒体听到从1998年开始,华兴就请国际一流的普华永道、Hay Group、IBM等咨询公司为自己做财务、人力、供应链、研发流程、审计等服务时,也对这家公司有了新的认识。
此时,公关团队再将媒体扩展到全球媒体,同时采访华兴全球多个国家办公处,由外籍员工发言,让客户现身说法,稳定存量客户。这一次,亚太片区刘总鼎力相助——在泰国CEO张舒的安排下,本地员工自愿接受了采访;而后大学生、工程师在Jacob两年前扩建的东南亚最大的信息科技培训中心里,感谢华兴的工程培养;泰国的大学教授感谢华兴支持的奖学金,筹建网络实验室;泰国的红十字会也表示华兴多次捐款,并在水灾发生后,与其他公司不同,主动在第一时间进入灾区,确保了人道救援;汶查中将已卸任DGG董事长,他以个人身份接受采访,回顾两年前的往事时,说:“我用了两年时间,用最严苛的审查考验,我确认华兴是值得信赖的伙伴。最关键的是,它培养了我们泰国自己的科技人员,参与到履行泰国社会责任中。我看不出华兴会有什么问题。”少将素帕猜则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中宣布:DGG将继续与华兴合作。
最后的策略,是占领世界舆论的另一座高地——欧洲。艾曼公关把欧洲片区传来的信息透过媒体逐一做专题放大:比如Molu借机给华兴的欧洲经销商和运营商发函,要求停止与华兴产品合作时,让主张自由的欧洲在舆论层面出现了裂缝,数位经销商称要向欧盟投诉,于是,欧洲的政商风向不再一边倒地反对华兴。
而法律团队方面,在海曼律所的建议下,研发会同知识产权部,进行详细的代码自检,主动下架和召回可疑产品。律所还联系到了威望极高的斯坦福大学通信与计算机教授尼斯(Nice),也安排他参观了上海研究所,了解研发流程。研发内部甚至同意向尼斯提供源代码,供其做第三方的比对。
这一切调度跨越了太多部门,虽然知识产权、法务、研发、市场和公关一时都听Jacob调度,但这些方案突破了太多的常规,又需要在短短一个月内完成,压力可想而知。Jacob完全透支着自己,调配着华兴的资源,又挥起尚方宝剑,监斩懈怠和办事不力者。他已竭尽所能,但公关和律师还是建议得更快些:
“Jacob,这件事能加快办吗?在美国的案子,我们得迅速回应法院,积极应诉、主动提供资料,否则会被认为藐视法庭,法院会将由此产生的罪名都扣在被告身上。”
“哦,Jacob,对了,针对ITC的‘337调查’,我们还须与ITC的调查律师保持良好的关系,他现在要求我们配合提供这些。”
“还有……还有……”
不管多累多难,Jacob总是点头承诺。开庭前最后一周,他连续六天没睡了,亢奋与疲劳夹杂着,而开庭越临近,电话会议就越频繁,白天与律师公关开会,晚上则在酒店向中国电话汇报,24小时不停歇。偶尔,他打个几秒钟的盹儿,就会被电话会议吵醒,但他一接到电话,就拿出满分的决断力。
因为像他这样一个权威不够的人领导全队,软弱与疲惫是不可向外示人的。虽有孙董的“护身金符”,但实际上他在总部没有任何嫡系,只能一个个点硬PK。如今,他已经走到这里,也再没有任何的回头路。所有的人都被他得罪过了,所有的宝都被他押上了台桌,他唯有一胜。
一个月到了,4月底,就要开庭了。
“已经快零点了,于总,明天上午九点开庭了,您先回去养足精神吧。”吴雯婷说,她是总部配给他的一位助理。
“再等一会儿,核对完,说不定要跟他们部门再PK一轮。”他第五次确认明天的材料,可一回身,结果咖啡翻倒在地上,还染到了另几份文件,这又得重新整理了。Jacob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月的高强度工作,众多的线索到开庭时一个都不能出错,不同观点的碰撞,各自的山头本位,再精神强大的人都会无比心累。
“Jacob,你必须休息了,这里交给我。”吴雯婷走到Jacob身边,低下身帮他整理,尽管她在来美国之前,也听说了大家对他的抱怨,但现在,她太了解他的辛苦了。
“你PK得了?”
“有什么不能呀?我是你的助理啊,谁敢!”姑娘笑了笑,透着高级业务秘书的狡黠智慧,一边要把他推出门,“放心,有事我给你电话。”
他理着包,走出门时,看见吴雯婷用自己的名义“狐假虎威”,猛然觉得,孙董事长给他的“尚方宝剑”压根不是剑,自己才是孙董事长的一把重剑——只有自己这样傻缺性格的人才能在危机时劈开重重山头主义。
孙总、叶总、李总,他们在选择自己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自己真蠢。他一边想一边走回园区附近的快捷酒店,他住在这里也快一个月了。
Jacob用酒店门卡刷开房门,挂好了外套,他来美国时太急,只带了一套西服、两件衬衫,他从衣柜里拿出熨斗,花了十五分钟熨烫了明天要穿的衣服,给自己再冲了个澡,浴室里滴滴答答的。
躺在酒店大床上,可他睡不着,他尽量排空脑海杂念,可他的脑袋里像爆炸了一般停不下来。
“咳咳……”这几天他抵抗力下降,肺病也复发了,伴随着一阵严重的咳嗽后,心脏突如其来地剧烈绞痛,这种感觉就像要掐死他一般。他无法呼吸,浑身瘫软,大出虚汗。
他惊慌着:会是心源性猝死吗?!
他试图调整呼吸,可他甚至连想拿手机求救都办不到,经过漫长的五分钟后,他才缓过来。他坐在床头,大口喘气,而窗外的园区一片漆黑,安静得连车辆鸣笛、狗吠或鸟叫都没有。
他曾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觉得自己永远会生猛下去,然而他意识到,自己不年轻了,三十三岁,正是从青年到中年的转折,不能再无止境地熬夜。他坐在床上,打开矿泉水喝了几口。他已经一天天老了,小时候的人生追求也一天天消失,而自己这么拼究竟为了什么?
心绞痛猛然杀了回马枪,再一次降临,他的心脏一阵抽搐地疼,心跳不断加快。他捂住胸口,害怕了起来。他人生中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的死亡。如果一个人死在酒店里,谁来给自己收尸,又有什么亲人会给自己办葬礼,谁会在清明节给自己上坟呢?
这寂静的凌晨,一个无敌的男人惶恐得像四岁的孩子,他又想起了小时候生病时,是母亲让他充满了安全感。可他清醒起来——母亲已经离开一年多了……
他第二次出完汗,人好些了,而倦意也上来了,他想趴着睡会儿。迷蒙中,母亲的形象消失了,他看见了墨西哥的同事们,他答应过要挽救事业部,他答应臣享会回来,他答应卡蒂纳斯要一起承担后果。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对工作“说到做到”,可他的生活里,也就只剩工作而没有家人了。
眼泪流到了枕头,他又醒了,吴雯婷没打电话。天逐渐亮了起来,他索性坐卧着,戴上耳机听音乐,收藏歌单里是张信哲的情歌——那曾是与他相恋七年的佩妮最爱的歌手。
他起来去洗手间,用水冲了冲脸,咳嗽了一下后,他抬起头照着镜子,自己瘦了很多,两颊凹陷、双眼血丝。他摸了摸镜子里的“他”,又走回了床边。这时,他才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封卡片一直放着,是House Keeping打扫房间时带进来的,他太忙而忽略了。
他打开那张明信片——是小玲从中国寄来的!
他沉浸在了温暖和甜蜜中,原来,小玲一直关心他,理解他工作的小玲并不想用电话打扰他的专注。虽然两人奋斗的通信业已允许通信在一秒中跨越地球,可还是手写的卡片才更温暖。这一刻,温暖而治愈,他坐在床上,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把卡片读了又读,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太阳从窗外升起,温暖着大地,手机里循环播放着张信哲的那首歌:
每个游子在这季节容易生病,
忽然对安定渴望 想家的心情,
而你是我的感情 唯一家乡迫切想回去,
浓浓的眷恋 是我 怎么也说不清……
4
8点45分,暖风习习,法庭的第一次听证会马上要开始了,Jacob手机弹出提醒:8月14日,美洲电信4G邀标截止日。
他把手机调回静音,塞回风衣,和一行人进入法院内。
听证会上,Molu的代理律所——摩根律所请求法庭下令,禁止Boyko和华兴出售侵权的无线产品,禁止使用与Molu操作软件类似的命令行程序,要求Boyko和华兴给予经济赔偿。Molu的律师认为,华兴有长期剽窃Molu的行为,本次就是借Boyko作为商业间谍,窃取Molu的核心技术。
Jacob聘请海曼的首席律师——美国顶级的知识产权大律师罗伯特,他曾为微软打赢过反垄断的诉讼。在去了华兴总部后,罗伯特被华兴触动。他提交的20页的答辩词里,否认了90多项指控,并有28项否认理由,对专利侵权有33项否认;对商业保密侵占有7项否认;对习惯法挪用的指控有5项否认。
罗伯特很老到,在原告律师的现场逼问下,他回应道:“华兴已暂停与Boyko的合作,也停止了可疑产品的销售,这表示出华兴的尊重与重视。”然后,他向陪审团展示了一段华兴的公开信息,表示华兴一直重视知识产权,“法官大人,这信息中显示,华兴在全球有8个国际研究所、12个国内研究所、25000名研发人员,每年专利研发经费就有20亿美金,完全有研发能力。华兴有知识产权部,每年申请高达8000件,超过了很多西方大公司,并已与三晟、苹果、爱立森、高通等世界级公司进行了知识产权的交叉授权。华兴不可能也没必要长期抄袭Molu。”
法庭里一阵寂静后,又躁动起来,因为罗伯特打破了保守的法官和陪审团对中国企业的认知。紧接着,罗伯特又打出了一张美国企业都害怕的牌——反垄断。一个公司可以享有其创造的知识产权,并向他人有偿授权,但如果直接禁止他人使用,这就是“私有独占”,这阻止了整个市场的竞争和进步,成了“垄断”。
目前Molu的攻击重点是“华兴-Boyko农村通信方案”的系统操作界面和用户接口,与Molu早年某系统的界面和接口相似,并以此认定侵权。但关于这一点,华兴和Boyko并未抄袭代码。事实上,因为Molu是通信界的鼻祖之一,其界面和接口早年就在工程界普及并广泛使用、约定俗成。后来随着通信业发展,大量科技企业为了让用户们能尽快熟悉上手自己的产品,也就采用了与之类似的模式——然而这在今天却被当成了侵权,不容他人使用。
罗伯特去过华兴的总部基地,在目睹了华兴的研发过程和实力后,便建议在“私有协议”上下功夫,攻击Molu利用“私有协议”搞行业垄断而进行反击,这一策略也曾被用在微软诉讼案中。这种“私有协议”是指“国际标准组织”制定国际标准之前,由某家公司先进入市场而形成的标准,但并不公开,一旦私有协议成为事实标准,将会使拥有协议的企业出现垄断行为。
在华兴知识产权部和中央研发部的配合下,罗伯特发现移动通信鼻祖级的Molu,确实有不少私有协议,而在Molu的一条诉求中,认为Boyko和华兴在开发命令接口时侵权,这恰恰是采用了Molu的私有协议,并不能视为侵权;相反,Molu的私有协议既不公开,也不接受其他人付费使用,以巩固其市场垄断。罗伯特为华兴的答辩就紧紧围绕私有协议展开。
而法庭外,艾曼公关在开庭前五分钟,向传媒发布消息,集中打击Molu利用不公开的私有协议垄断市场的做法。这会在一段时间内,赢得一批反垄断的美国企业联盟的支持,尤其是硅谷附近的创新企业和风险投资。艾曼公关计划将这个力量组织起来,迫使美国商务部调查Molu对高科技业的垄断,这一招必然会让Molu措手不及。
果然,法庭里Molu的代表看到手机的信息后,面色焦虑,与摩根的律师交流后,赶紧出去打了个电话。
Jacob也看了一下表,案件应该已被送达了深圳的中级法院——他在美国之外,又开辟第二战场,在中国也提起对Molu的诉讼,控告其不正当竞争的垄断行为。因为经他协调后,华兴国内市场部展开大规模的排查,最近在湖南省某政府部门的一次设备招标中,Molu的私有协议就被当作技术规范,成为指控其“技术垄断”的证据。
连续的外场猛攻,已让Molu阵脚慌乱起来,但在法庭内场,罗伯特还要用物证驳斥。
“请证人出庭做证。”法庭上到了传唤证人的环节。
罗伯特请出了斯坦福大学的尼斯教授,尼斯教授把手按在《圣经》上宣誓,他表现得十分认真严肃。
“我去了华兴,目睹了华兴的研发能力,也检查了华兴提供的软件版本。我的分析表明,华兴源代码为300万行,而Molu的源代码为1800万行,源代码不可能抄袭!”随后,尼斯提供一份署名的文字声明。法警交给法官,法官仔细阅读着,尼斯这样的名教授的证词是很有公信力的。原告的摩根律师却不依不饶,质疑道:“华兴是一家极不透明的非上市私营公司。”
“我反对这种猜测和无端做出的怀疑。讨论应集中在本案所关心的问题。”罗伯特站了起来。
“请原告律师注意措辞。”法官说。
摩根的律师解释道:“法官大人,我们有一些可疑资料证明这一忧虑。而且尼斯教授是受邀去了华兴,我有理由怀疑其证词的效力不足。”
尼斯教授站在证人席上却直接与律师对峙了起来:“不,他们有自己的能力,我亲眼所见,也面对面做了很多交流。”
“仅凭你去了一次吗?”摩根的律师猛地回过头。
“是的!”尼斯也不相让。作为科技专家,他能分辨出一家公司的技术能力,他感觉华兴的技术绝不是卡在及格线上,而是源源不断地溢出来的,是有真材实料的。
只是这些感受,内行人能意会,尼斯却很难用三言两语让一个外行人明白,法庭一时陷入僵局。而摩根的律师,趁机把话题扯向研发能力,向法官和陪审团展开了一场长达五分钟的演讲,试图证明华兴的主力产品——无线网络——从2G GSM和CDMA时代起就一直是在抄袭的,以引导陪审团的情绪。
“中国20世纪90年代引入GSM,而后2000年中国为了进入WTO,而同意引入美国的CDMA。那时候的华兴规模还很小,然而他们却能在那段时间里,接二连三地研究出所谓的‘自主’GSM和CDMA,我们所有人都好奇,他们为什么能做到?”
“相反,我们来看一下,作为伟大的科技公司,Molu是开发出第一代移动通信的鼻祖,并且在2G时代的GSM和CDMA拥有全球级竞争力。为什么它作为第一个进入中国电信设备市场的美国科技巨头,在踏入中国之后就明显衰落了,而此时,毫无名声的华兴莫名地异军突起?这之间的关系,难道还不明显吗——我们的知识、我们的资产都被偷窃了!”
“华兴不会亲自去偷,但会借着他人之手,就算今天的华兴已经成长,但这次,他们依然利用权势,利诱Boyko偷偷摸摸地掌握Molu的技术。”
尼斯无法回答,干干地站在证人席上,被动地被攻击着。摩根的律师很厉害,他说着这些煽动性的话,不仅在引导法庭现场,更是视线转移,也是对法院外舆论场上的“私有协议”和“垄断”的一种还击,这些话会很快被同步到媒体上。
Jacob并没有着急,罗伯特向Jacob点了点头,站起来说:“我想请一位IEEE的Fellow级人物来做证。”
国际顶级学术协会IEEE的Fellow是IEEE最高等级成员,拥有极高国际声誉。
华兴公司的Fellow王志忠博士宣誓做证。王博士站着,用英语说:“GSM确实是一种很难懂的通信技术,却是一种公开的协议,每一位科研人员都能看。十七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中国邮电研究所担任研究员时,一个人通篇读完了英语版整个GSM协议框架,然后花了好几年去消化。后来华兴的整个无线网络基础架构,就是搭在我那个夏天的思考之上。您可以查看我在IEEE上发表的所有期刊和文章。”
罗伯特补充道:“此外,IEEE的委员会主席,愿意为王博士的证词提供期刊的审稿、内部资料等佐证;全球最大通信组织3GPP的委员会也愿意提供华兴提交的几百份文件的独立性和大会决议的过程与纪要。这些大量的过程文件,都能证明王博士和华兴在技术上的储备是完全独立的。”
IEEE的可信度极高,Fellow相当于院士级别,同时,王博士还是法国国家技术科学院和美国科学院的外籍院士,再加上其他组织的背书,公信力非常强。
罗伯特没有给对手喘息的机会,挥出了超重量的一拳:“法官大人,如果原告还不能打消念头,华兴也接受在保密协议下对第三方公开源代码,进行核对检查。”
Molu的代表、原告律师和在场媒体都大吃一惊,一家公司能公开源代码?这岂不是华兴把底裤脱给人看,而且还有着巨大的代码泄露风险吗?
这就像药厂把研究了十余年的制药秘方公布,华兴并没这义务。但Jacob在反复沟通下,把这件事推动了下去。华兴展示出的自信、公开、透明,就连保守的陪审团员们也都改变了自己预设的观念。
摩根的律师被打败了,当一切形势正在好转时,Molu一方忽然使出新花招:“法官大人,我需要传唤一名重要证人,华兴美国公司前雇员,曾担任北美地区行政和人事部总监的札德·雷茨。”
坐在旁听席中的华兴美国CEO余婕十分震惊!难道札德早就被对手安插了?札德是前员工,有着一手资料,他的出庭显然将对华兴非常不利。
5
札德上庭,他直视着余婕,然后手按住《圣经》宣誓。
摩根律所的律师问:“札德·雷茨先生,您的声明中显示您知道华兴是盗用了Molu的技术。您是知道哪些部分?”
“嗯,即使在我这种外行不留意的观察中,都能发现华兴与Molu的产品,在型号、功能上,都极为相似,而且Molu培训过用户的工程师,不用再培训就可以直接使用华兴的产品。”
“你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华兴给自己产品编上与Molu一样的号码,美国客户就能够更容易地对比,并转而采用价格较低的华兴产品。”
律师又问:“好的,那你除了自己观察以外,还有其他途径吗?”
“是几位华兴的工程师告诉了我一些秘密,”札德向联邦法庭称,“我是人事和行政总监,日常工作中,我很容易从员工中听到一些信息,甚至听到过他们拿到了Molu的源代码。”
法庭中一片哗然。法官敲了敲法槌,示意肃静。
原告律师又问:“您还听到过什么秘密?”
“几个工程师说,在调试时华兴连软件瑕疵都与Molu的一样。现在,华兴还正在消除那些瑕疵,以防Molu发现内在关联性,甚至一部分产品也停止了发货。”
“你的意思是说,华兴是抄袭了Molu,甚至连代码中的错误也照抄不误?”
“是的。”
紧接着,轮到罗伯特质询札德:“鉴于您之前是华兴的员工,并且是最近刚离职的,我担心您是否因对华兴不满而做证。我想问一下您为何离职?”
“我觉得华兴并不理解美国,我们通常提了很多符合美国实际的建议,但在美国的管理层完全没有按美国人的方式办事,美国员工与华兴美国管理层的关系有时也会紧张!”
“你能具体一点吗?”罗伯特想诱导札德犯错。
“举三个例子:
当我回华兴总部时,我被禁止携带自己的公文包进入任何主要的会议室。华兴担心产品文件被窃。无论我到哪里都有保安跟随。我从未感到我是大家庭的一分子。
当我要招聘时,中方主管要求应聘者就某些产品领域提交详细的报告,而这些正是华兴打算在美国施展拳脚的领域。我觉得,我们不该问应聘者涉及其他公司专利的问题,这不道德!已有很多求职者因反复被询问技术细节而不肯来华兴。
还有一次在西雅图的展会上,一名中方员工在日本NEC展台前拍照,我上前阻止过,但他不听,而此前他已对NEC展出的高端设备观察了好几个小时,结果展会方在他衣袋内发现了一张列有其他设备制造商名字的单子。这违反了商业道德,但华兴解释说公司没用过他拍的照片,并说那位员工初到美国,不懂规矩。还有工程师在客户机房和办公室里,未经授权进行拍摄……”
罗伯特连忙终止了问话,然而摩根律所的律师却不停歇,他又请出了另一位曾经去面试过的美国研发人员大卫·麦克斯。
原告律师说:“请介绍一下您自己。”
“我曾在几家电信公司担任软件工程师,也曾应邀到华兴深圳总部接受面试。”
“您觉得华兴对知识产权的态度怎么样?”
大卫回忆说:“头一次面试的情况令我震惊,当时有大概25~30位中国工程师向我发问,问的都是一些工程细节,我一边说他们就一边做笔记。显然这不是面试,他们在通过我了解美国的技术知识。”
Jacob皱着眉头,手指不断搓着下巴,他感到这种模棱两可,可进可出的回答有极强的情绪诱导性。他抬了抬头,远远地看到了张伯伦。
“还有什么令你觉得中国公司奇怪的地方?”律师又问。
“有,华兴要求我书面声明,我在此次访华期间提出的任何创意都归华兴所有,以后一旦入职,我的创意也归华兴所有。但我认为这很不合美国人习惯,为何访华期间的创意都归华兴?于是,我拒绝签署这样一份声明,返回美国几天后,我被告知华兴对聘用我不感兴趣。”
此时,陪审团和法官都对华兴表示出了一种厌恶,甚至罗伯特都感到了难堪。
摩根的律师又请出第三位证人——华兴美国前任销售经理福克斯:“最早我们在得州达拉斯也有销售分部,但华兴派来的中方人员压根听不懂得州的口音和俚语,也不适应美国文化,由于缺乏营销经验,华兴在美国没有品牌认知度,它的名字也使客户感到困惑。”
福克斯模仿着“华兴”的英语发音,带着嘲笑的口吻说了三个词:“What”“Wooo”“Wax”。台下一阵哄笑。福克斯显得很得意,“我一直提出美国式的意见,但中方不听,也许低价策略在其他国家赢得了生意,但在美国不见效,因为这里的电信公司更重视与其设备供应商建立长期关系。”
摩根律所的律师问:“有没有具体项目?”
“有,明尼苏达州的电信Telemine是我的一家潜在客户,当Telemine在选一家不知名公司的新设备时,几个月的测试往往是免不了的。但华兴中方主管对这种耗费时力的测试感到很吃惊。我认为中方预计美国会像中国市场那样,电信公司不需要经过什么测试就会迅速把新设备整合进自己的网络。”
Jacob不禁摇头,这不可能,华兴每一次海外拓展都离不开测试,这要么是一派胡言,要么是深不可测的误解。福克斯很傲慢,再一次把华兴带回到美国对亚裔的歧视形象里。
法庭里,之前罗伯特和艾曼公关积累的所有优势,又都消失了。美国人对华兴的态度变得很鄙视。今天的庭审就此结束。法官敲击法槌,宣布:“两周后再次开庭。”
6
余婕一声不吭,她成了众矢之的。谁都没想到前员工忽然倒戈!罗伯特刚才愤愤地打来电话,说她不信任他,这类关于知识产权的事情必须提前告诉他。
“福克斯胡说八道。”她解释着。
“到底怎么回事?”姜牧森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她有些犹豫,陈亚非缓和道:“余总,你得和我们交代啊。”
“其实,我感觉美国分公司里是有内鬼的,”她叹了口气说,“我刻意关注过札德,后来也找了个理由解雇了他,没想到他和因为混日子而被我开掉的福克斯搭在了一起。”
姜牧森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月来,他能感觉到美国人个性高傲、性子直,也许其他国家的员工能忍,但美国员工可真吃软不吃硬。札德负责行政和人事,信息知道得又特别多,怎么余婕……唉。
Jacob抿着嘴唇,然后脸埋在手里,不说话。
余婕又问法务总监:“我们能不能证明他们是被FRAN或Molu收买的?”
法务总监摇摇头。
“大家有没有想过最坏的情况,札德说的也许是对的,我们确有瑕疵,”Jacob开了口,并指向了可怕的可能性,“恐怕真的研发没跟我们交底。”
大家一惊,这可是巨大漏洞!知识产权部部长是现场唯一的研发代表,他很慌张:“这……这我也不敢确认。”
陈亚非架上电话,直接把EMT研发体系的庄总呼入会议。庄总把部下也叫来一起开会,一位部下勉强地回答:“几千万行的代码都是许多年的积累,其中也包含了早年初代产品,那时我们还不健全,我觉得也难免有过部分雷同吧。”
“那你们后来的版本,有没有做代码更新呢?”
“一直有代码迭代的计划,但是我们人力有限,而新产品又不断上来……”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在问,你们有没有瑕疵?”
“我……我以为这次只调查与Boyko相关的代码。”
“好吧,那请研发现在就更新掉吧,”Jacob深深地叹了气,“因为研发没迭代代码,现在我们在措辞上,要变成‘不否认可能有部分代码是抄袭’。”
这是败诉的迹象,要是被Molu咬住这一条不放,岂不是……电话挂了后,前线的众人都静默了。
“Molu难道就不怕‘私有协议’带来的‘反垄断’吗?罗伯特不是很有信心吗?”姜牧森在门口抽着烟。
法务总监和大家各自发表了一些观点,但也没能给出个所以然来。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Molu今天自从被华兴揪住“反垄断”后,竟然完全豁出去了,猛打还击。
渐渐地,大家又一次把目光落在Jacob身上——正是他一直主张速战,因此才选择更迅猛的方式,大家开始埋怨起Jacob。这个曾给予所有人以希望和承诺的人正沉默着。这位预言家像个可笑的神棍,他曾拼了命传递给别人的压力,180度掉了个头,正在反噬着自己。他这一路猛冲,开罪了太多人,前方却还未兑现成果,这意味着他走到了绝路的尽头。
“离下次开庭还有几天?”Jacob问。
“两周。”助理吴雯婷回答。
他点点头,仿佛没去关心众人的腹诽:“嗯,我们对Molu的打击绝不能停下,还得继续更烈一些。”
众人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质问Jacob是否开玩笑。其实,Jacob说的这个道理大家也并非不懂:现在是半途而废,还是坚持到底?可谁又能知道,这句话是否该叫作:现在是悬崖勒马,还是一条路走到黑?
决策,在最关键的时刻,无非就是信念上的一场赌博。
“我认同。”陈亚非站了出来。
陈总的这一句话,像是暴风雨中的灯塔,令六神无主的众人重新找到了安全感,稳住了自乱阵脚的局面。大家也许不那么相信Jacob,但还是愿意相信经历过风浪、从一线回来的前片区总裁陈亚非。
“现在手软不得,索性就更狠一些。”陈亚非说。
Jacob悄悄地望了眼陈亚非,那一秒的眼神中,藏满了孤独,也装满了感激。
“好吧,亚非,”姜牧森摁掉了烟头,“既然都走到这里了,再掉头,我们对总部也不好交代。”
Jacob唰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会议桌的正中间,掩饰着疲倦,喉结动了动,用展现强大的自信口吻道:“姜总,现在只有一条路了,需要请您以董秘的身份出马,跟Molu言和。另外,亚非总,我也要麻烦您,继续调动资源,把我们手上储备的牌全部打出去,而且要您想办法,找到更猛的方式、更饱和的弹药量,全面回击。”
Jacob的公信力或许已在总部打折了,只有陈亚非才能靠威望、资历和人脉去继续坚持打下去,并配合好艾曼公关与罗伯特律师团队。而Molu这边,负责言和的是富美律所,但一直只是在做企划方案和打通沟通渠道,现在需要姜牧森以董秘身份,作为华兴的信使,去介入斡旋。
“稍等,Jacob,怎么调整?”
“我们可能……要和Molu谈合资项目。”
“合资?”姜牧森面露难色,“先不说Molu的接受度,我们这里也得要EMT和孙总审批。”
“审批交给我,您先和富美律所一起重新看一下方案。”Jacob转头望向财务办主任白哲,“白总,麻烦您尽量多地与姜总和富美一起设计一些合资方案,”接着,他又看让法务总监钱晋,“钱总,也麻烦您跟罗伯特一起,想尽办法向法院推迟一到两周再开庭。”
姜牧森和另两人一愣,又看了眼陈总,陈总点了下头,示意他们放宽心,Molu的接受度,会取决于陈总的攻击烈度。
“另外,这段时间,我司在欧洲片区和全球各地客户界面的安抚和消毒,就请保罗和王总两人费心。”Jacob把任务交给了负责网络安全的英国籍部长和市场策略部部长。
在场的人中,唯一没有被提到的,恰恰是本土的余婕,傲娇的她今天因为札德和福克斯的事,心虚得没有发言。
Jacob双手撑在桌面,总结道:“‘以战言和’的策略不变,陈总和姜总两位大领导坐镇,一战一和,我们就一定能立于不败之地,但什么节点提出‘和’、怎么提出‘和’,这个节奏,还需要你们具体把握。”
“那你呢?”姜牧森问。
“我,我明天和余总一起出差,这里就拜托大家了。”
出差?余婕抬起了头。
7
会后,Jacob和余婕留在了会议室,这两个人今天都经历了一波巨大的质疑。
“Molu对‘和’的接受度,取决于陈总的攻击烈度,但并不只是如此。”他说。
“还有什么?”
这几年Jacob与FRAN的交手经历告诉他,围墙之外,还有围墙,Jacob总要给自己准备一个Plan B。
“余总,您还记得我问您要过一份投资清单吗?”
余婕记得。Jacob曾要过华兴总部历年在美国投资项目的清单,但他要的不仅是成功的投资项目,也包括了冰山下被放弃的Cold Case。比如有的仅为投资意向,有的只是初步接洽,有的没谈拢,或华兴投委会没批准的以及签了协议却因故中断的。由于华兴在全球投资项目的一大部分是在科技强大的美国,因此余婕能理出一份近年报告。
“我记得,怎么了?”她说。
“Molu对‘和’的接受度的另一个因素就是反FRAN的联盟。”Jacob一只手搭在圆桌边上,“您曾说过:‘FRAN在美国做得太大,垄断太多领域,树敌太多,因此美国大小企业都讨厌FRAN,我们可以拉拢。’那天,我也说过,‘要赢得业界的支持,我们需要朋友,把敌人留给FRAN’。”
余婕想起来了,就是Jacob帮她说话解围的那一天:“对,我们是说过,可艾曼公关不是借‘私有协议’在舆论上联合起来了吗?这招并不奏效。”
“余总,这还不够。‘私有协议’联合的只是中小公司和创新资本,”Jacob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取了余婕给他的那份清单,再把屏幕转向她,“而我们现在要找到美国的大型公司,来组成联盟,反对幕后的FRAN,并支持华兴。我仔细研究过清单上的公司,想和您一起重新再找一些Cold Case启动起来。”
原来如此,余总审视着这份自己给出的清单,原来就是“统一战线”的潜在对象啊,可她并非不记得,只是从潜意识里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大公司联盟,怎么在一个月里就组建起来呢?”
“有可能的,”Jacob在Excel表上列了几个标准,设置了Filter,“因为我现在要与美国的顶尖巨头做标杆示范,只要有一家顶尖企业同意,就会有人跟随。”他鼠标轻点,又调取了另一份问余总要过的数据表,并把两张表进行了交叉的数据透视分析,“我不但查询了您的投资清单,还包括这几年华兴与美国顶尖大公司的详细合作列表,这些合作的定义包括:共同研发、供应链合作、大额采购、OEM代工计划等。”
他又删掉了数行:“但这些都不是最直观、最全局的,我们需要让媒体和业界更一目了然地合作,那就是资本层面的投资,当然华兴不可能并购这些顶尖企业,那结论只有——合资!”
他逐一标上了颜色:“最终的入围者,必须符合几个原则:第一,必须是有影响力的超级大公司;第二,目前明显地衰落了,需要伙伴;第三,与FRAN有强竞争关系。”光标落定,“所以,我能搜到的最好结果只有这一个——‘贝朗’。”
地处波士顿的贝朗公司,也是通信界的始祖,甚至比移动通信鼻祖Molu成立得更早,它成立于一百年前。当年的电话、后来的交换机、战争期间的微波和雷达,以及现代的光纤、ATM技术和视频技术,它都为人类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它的实验室,走出了多位伟大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它是美国乃至全球电子工业的象征,更是FRAN的老前辈。但因数字通信和互联网的到来,它误判IP技术的走向、依赖成功路径,加上沉积的企业文化,又因企业过大被政府以《反垄断法》而大伤元气地拆分,外加后起的新王FRAN的疾速追击,这十年下滑得很快,已无法独立与FRAN对抗。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贝朗依然有超强的技术和规模,并将FRAN视为假想敌。
余总记得,华兴与贝朗有过一个知者甚少的项目——二十个月前,贝朗与华兴的高层就讨论过合作,还涉及了成立合资公司。但项目具体的落地,却谈谈停停,也因投资额、商业模式和股权等,并未最终落地。
余婕意识到这确实是一张王牌,如果能把贝朗这位祖师爷拉到自己一方,华兴就有了一座行业中“信仰级”的靠山,风向变、联盟起,外加陈总对Molu的猛攻,Molu就容易犹豫。这时,姜牧森和富美律所就有机会达成和谈。
“你怎么从没说过啊?”
“因为这件事需要绝对保密,否则就有可能被破坏。我相信我们团队的一举一动都被FRAN盯着。”
这种高级别的战略合资很难谈,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让计划流产。余总立即理解了这一系列的逻辑,然而问题来了:“可现在才启动来得及吗?佑杰,难道你做过什么准备?”
“余总,您还记得第一轮被我们因为‘主和’而淘汰的富尔德律所吗?当时我和您都不选他们,但我这么做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有另外一种考虑。”
“你说。”余婕安静下来。
“富尔德是一家擅长《经济法》和《公司法》的律所,更善于公司日常法律保障与公司投资和收购法律,而非知识产权纠纷,所以我们选了海曼律所。然而,正因为富尔德所擅长的是《经济法》和《公司法》,所以它才是您美国分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对吗?”
“是的,它是我们美国业务的常年法律顾问。”
“没错,因此富尔德更熟悉您的业务,所以它才会比海曼律所更保守地提出‘主和’的建议,也就是因为‘主和’,我们俩就把富尔德排除在本次应诉的团队之外了。”
“嗯。”
“所以,现在没有人知道,我们俩可以暗中重启项目,却不必开标走流程,因为富尔德跟您在经济和投资服务的领域是年签合同,”Jacob凑近了一步,“而华兴与贝朗这个项目,我相信当时也是富尔德经手的,因为您跟他们年签,现在我们只需要把当时的律师找来,再次搭上线,就能重新谈判。华兴和贝朗当时已经谈过很多内容了,框架和信息都是有的,所以我们双方再谈就不是从零谈起,能缩短很多时间。”
余婕被他B计划的精细勾画所震撼:“Jacob,难道你之前就盘算好的吗?”
“老实说,并没有。因为没有时间,也怕内外会走漏风声。我的预案很粗糙,直到今天开庭前,我还不相信会用上。”他喝了口矿泉水,然后从皮包里掏出两页报表,“现在,我只有吴雯婷给我的一些贝朗的基础分析。”
余婕瞄了一眼那些信息,确实太粗糙了,深吸了口气:“听我说,这件事理论上说得通,但实操太难了。当年这个项目都没谈下来,现在贝朗不会乘人之危,坐地起价吗?”
“当年谈不下来,那是二十个月前了,可是现在,不管行不行,我们得都先试试。余总,美国的地方上,也许只有您能调得动,所以我才说您得跟我一起去贝朗总部。”
“那这次跟贝朗谈,总部投委会的口径是什么?”
“总部的口径我们只能先不说,这件事不能先请示,不然就谈不下来。”
“那怎么谈?”
“先接上头,剩下的那就得靠孙董事长了,她让我可以直接向她汇报,而且您也是她的人,并且您当时肯定也参加过这个贝朗合作项目,我俩现在得找个时间,跟她谈一谈。”
余婕笑了,笑中带着无奈,无奈中又带了好笑。她看着这个狡猾的后生,这就是他一起拉她出差的原因,也一直选边跟她站同一边的原因。
“余总,我需要您再评估一下,贝朗这家可以吗,它自身还有什么风险?”
余婕十分犹豫,重启曾谈崩过的合作,对于双方的内部都是极难的,而且还只有一个月。但谈判也将是这场战役的转折点。
“全都是风险,我们明天就动身吧。”
8
第二天凌晨,Jacob换上刚买的一套蓝色正装,与助手吴雯婷、余婕一起出发去机场,然后直飞波士顿。还有一个人——富尔德当时负责该案的律师已在机场等他们,他正坐在机场贵宾厅里发邮件,随后将与他们同行。
这项任务,陈亚非也知道,他亲自开车,星夜把他们送到了机场。
“陈总,这里需要靠您了。”Jacob与陈总在停车场握手告别。陈总点头:“保持联系,各自加油。”
美国东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是贝朗的总部所在地,一百年前贝朗就发迹于此,如今研发、销售、生产、服务虽都散布在各大城市,但总部核心依然不变。
富尔德的律师一早发了一封加密E-mail给贝朗当时对接项目的投资部VP。贝朗的投资部VP觉得蹊跷,但作为投资人的职业敏感,他不会因为忙,而放弃任何一次有潜在收益的机会。
双方约在查尔斯河边的剑桥镇会面,河畔边坐落着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河水澄蓝如海,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岸边绿草如茵,十分安静。除了爱运动的人在跑步,就只有黑颈的鸭子在码头边游来游去。有几艘皮划艇迅速穿过,那是大学生在进行赛前练习。
投资部VP坐在河边静谧的小咖啡馆里,查尔斯河与对岸波士顿的天际线,宁静而辽阔,那种美难以言说。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余婕他们找到了这里。
“各位,你们要喝点什么?”投资部VP大方地起身迎接。
余婕看了一眼本方三人,略显犹豫:“理查德,谢谢,我们自己点吧。”
吴雯婷心领神会,过去买了美式和拿铁,又迅速地拿了回来。
余婕和富尔德的律师与理查德两年前就认识,三人寒暄了两句,又简单介绍了一下Jacob,便坐了下来,抓紧开始讨论。
Jacob并不认识理查德,也对二十个月前的项目细节了解有限,他插不上话,理查德也没怎么搭理他。两人只是简单地握了个手。
波士顿的阳光格外明媚,Jacob看了看窗外的风景,阳光射进来,安静而舒适。他回头看了看,富尔德的律师从公文包里把打印装帧好的建议书给了理查德。
理查德往后靠了靠,一只手抵着沙发坐,一只手摸着额头。Jacob看到理查德的头发有点小卷,人很精干,衬衫包裹着紧致的肌肉,像是经常健身,一副很精英的样子。Jacob又瞄了一眼:理查德一边看,一边扬着眉毛,那只摸着额头的手,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这时,吴雯婷走了过来,她端着咖啡分给大家,然后与Jacob一样,坐在边角。Jacob抬了抬手表,从进门到现在,差不多刚好三分钟。
忽然,Jacob拿起咖啡杯,直击要害地说出他到场后的第一句话:
“你好,之后这份意向书,将由华兴董事长直接发给贵公司的总裁。”
这可没商量过,怎么他自己发明创造了?余婕心中一疑,但她不动声色。吴雯婷也觉得Jacob的语气太冲,连VP的称呼都不带。
“好的。”理查德既不意外也不生气,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但过了四十秒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仔细地读了起来。
“理查德先生,坦率地说,我司的情况您肯定也知道,孙董事长希望2~3天内找一批重新启动的合作对象,但余总建议了贝朗。”Jacob温和起来,把一块小蛋糕放在理查德的这边,“余总抢在孙董事长决定之前,一定要先跟您进行一次深度的交流。”Jacob腼腆地笑着,搓了搓手,眼神扫过一起同行四人团队,仿佛是在给理查德展示诚意。
理查德没有回答,在低头逐行审阅,甚至小声地复读着。
余婕见势便轻轻地说:“嗯,我们希望主框架结构与上次一致,但细节上可以进行变动,已经做了标注。所以,您能很快理解。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双方大约讨论了五十分钟,最后理查德收拾好资料,摘下眼镜:“我晚一点给你们建议。”
“谢谢。”余婕恭送理查德,她才松了口气,回头对Jacob说:“你开场的话是故意的吧。”
“嗯,阎王好见,但小鬼难缠。”
“小鬼,谁啊?”吴雯婷问。
理查德地位很高,余婕尬笑着,真要刮目相看了,这家伙真比自己还傲。
“余总,您让理查德找一个秘密地点沟通,他确实也没安排在公司见面,但实际上,您不觉得他刻意选了这个地点吗?”Jacob指了指窗外的风景,“你看这里不仅是太宁静了,简直让人陶醉,连我的心灵也差点儿不再浮躁。我们在这里是开会谈判吗?不可能的,在这地方,你急他不急,我们也不会逼他进入谈判状态,更难有谈判该有的唇枪舌剑,我们不得不向他祈求贝朗加快启动,而他却靠拖来掌握主动。理查德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动机、处境和时间节点。他今天选在这里,就是想占上风,再看看我们的底线。”
余婕迅速反应过来:第一,理查德提早到了,却又没来寒暄,他不紧不慢地,像是故意逼自己着急,这是设局;第二,他要帮着点咖啡的时候,看出了自己的焦虑,而吴雯婷买咖啡时压根没问大家要什么,随意点了些就迅速拿来了,已露出了被动。第三,当富尔德的律师给了理查德报告,理查德只是看,却根本不想发问。理查德看出华兴的压力,想一直吊着华兴,让华兴陷入被动。
她回忆起二十个月前理查德与人打交道的风格:他总显得很绅士,很彬彬有礼,但他又总喜欢计算,特意去激发对方的焦虑。每次谈判开场前,他都要先大谈一些让对方很丧气或躁动的事情,然后又轻松甩锅,表示自己与此无关。这样他一上来就压低对手的气势,也掌握了主动,而对方却还找不到反击的对象、借口和方式。
“他就像坐在船上看落水的人,所以,我不如先下手。”Jacob打断了她的思绪。
余婕哼笑,意识到Jacob从开头起就“柔软地说着硬话”,这是极强的判断能力,不过算计一下理查德无大碍,合作是要真心诚意的,但谈判手还是要Show Your Smart的。Jacob说的三句话,倒奠定了她今天的谈判成果:
他的第一句话就出乎预料。一般而言,公司的重大谈判是不会从两位顶层老大直接开启的,因为老大们总是要面子,万一谈不成也得留有缓冲余地,所以都是靠下面的人先发动。可理查德从未碰到Jacob这种情况,竟说孙董事长要直接发给贝朗CEO。理查德若耍小聪明,Jacob作为能向孙总直接汇报的特派员,他第一句话的含义,就是他能绕过理查德,让孙总几天内发给贝朗CEO。而届时,贝朗CEO若问及详细过程,理查德明明知道却无所作为,便是失职。因此理查德必然认真分析,不可能装聋作哑地在现场拖时间。这便轮到Jacob占了上风,反过来观察理查德的防御底线。
而Jacob的第二句话,先故意地承认华兴遭遇危机,用这份坦率修复自己刚才的直率,重塑道德主动权。可紧接着那句“孙总的计划是2~3天后重启合作计划”,重新让理查德感到了压迫感,而后面的话,更暗示了因为紧急,所以选谁不重要,“2~3天”才更关键,华兴还有除了贝朗之外的选择。这让理查德不但不能拖,还必须珍惜机会。
这第三句话,Jacob让余婕“唱红脸”,让余婕做好人,认可贝朗、认可理查德,不断拉拢他,给了他一次独特的机会。Jacob也拿蛋糕向理查德示好,希望理查德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尽快给出判断。这一正一反的措辞,让理查德完全被Jacob带着跑。最后Jacob谦卑地展示着四人团队,却仿佛像警告理查德:“2~3天是最后期限,眼前的特殊机遇只有一次,或是立功或是罪过。”
“好吧,这样确实好谈了些。”余婕复盘了所有细节,还剩最后一个疑惑,“但这基于你搬出了孙董事长,可2~3天之后,你怎么兑现你虚构的孙总承诺?”
“哈哈哈,大领导哪个不是经常变卦的?”Jacob大笑起来,“我们就说推迟了啊。”
吴雯婷也笑出了声,然后掩嘴吐了吐舌头。
他收敛起笑容,严肃起来:“所以,只要理查德做出了他的投资建议,我可以用华兴高层很尊重他的建议为由,一面拖延华兴董事长的发送时间,一面修改版本,然后再跟理查德讨论,接着再推迟,反复循环,直到合作建议书的版本相对稳定。这期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跟孙总汇报。到时候,贝朗CEO拿到了孙总发过来修改过的‘理查德版本’时,理查德会容易赞同他自己的版本。这件事,就能办妥。”
“那就这么办。”余婕也大胆地拍板,她冒着被上层怪罪的风险,也不怕中间得罪什么人,虽然她知道Jacob的观点亦有漏洞。
“可贝朗真愿意跟我们合作吗?”吴雯婷小声地问。
“我觉得概率很高。”余婕有些许自信。Jacob的开场白,令理查德露了底,今天理查德的表现,恰恰证明了Jacob给她的那份粗糙报告上对贝朗的预判——从贝朗公开的财务指标来看,贝朗经营状况并未好转,相比比二十个月前,现在他们更需要外力相助。
9
贝朗在这二十个月里,为了拯救股价的颓势,所做的就是裁员、削减成本、精简组织结构和产品线,但这只是节流,他们也在做开源,想找一个新业务为突破口盈利。只是大企业一旦陷入泥沼,一切创新都无法内生,贝朗管理层之前非常苦恼地在内部腾挪,却只是越陷越深。
接着,他们精心挑选了几家初创公司,计划高价收购进来,可买下什么公司,就废了什么公司。
要想找拯救自己的白衣骑士,只能在沉疴积弊的本体系之外。因此,借最有战斗力的一支外援雇佣军,拉升财报和业绩,搞一项有前景的合资项目,必然抬升资本市场的信心,至少可以让贝朗缓上一口气。
华兴倡议重启合作,让理查德觉得可行,毕竟之前谈过一次,双方底细也都清楚,尽职调查都有,谈判速度可以很快。理查德在第三天时,拿来了第一份基于二十个月前的合作版本,之后余总作为现场经办人,和富尔德专业的律师不断修正,次日再回了一个华兴的新版本。
可过了三天后,理查德又拿了一个新文件:“CFO看过了,你们有个心理准备,他要求了一个比二十个月前更严苛的版本。”
余总接过来,翻到那一页最核心的“责任与义务”条款:
华兴同意贝朗以数亿美金入股,由贝朗控股51%,成立一家合资公司。双方共同研发、生产和销售数据通信设备,华兴将以场地、人力、生产线和技术输入,并为贝朗进行OEM/ODM生产……
“等一下,上次是说50%。”她放下纸。
“不,贝朗必须控股。这是底线,是谈判进行下去的基础。”
这次会面很快就结束了。回到酒店,Jacob和余总都感到了极大的阻碍。因为重启项目对于华兴内部也不容易,现在要总部投资一个失去控股权的项目,对高层来说非常没有说服力。
余总自语道:“先拒绝,不行就拖一拖,贝朗也许比我们更着急。”
这太悬了,Jacob也不敢赌。因为理查德的语气并不像是试探。而且来自企业高层的指示,往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他和余总试探性地拒绝,那很容易开弓没有回头箭,会错失机遇。可今天这个版本,余总和他又该怎么跟深圳汇报呢?
彼此的高层一定都会想再等等,再观察一下,才会对重大问题做判断。可美国一线的战场瞬息万变,万一与贝朗合作的消息走漏,又或者海曼律所或艾曼公关被Molu压制,变数永远存在,华兴和贝朗高层就永远定不下终稿。
“怎么样,上报吧。”余总征求着Jacob的意见,其实,她已经明白手里的建议书是最好的版本了,也该拿给华兴高层了,只是孙总很难答应。
Jacob没说话,只是用双手搓着脸。他脸庞又瘦了,面色也很糟糕。
她知道Jacob一时也乱了,便决定先跟陈亚非联系一下,陈总威望和口碑都很高,他们三人联手,也许对孙总有足够的说服力。
“喂,亚非,现在有个紧急情况,你方便吗?”
“余总,你说。”
这一周,陈亚非也非常忙碌,他在加州和得州两地跑,一面要捏牢总部涣散的资源,保持持续打击Molu的火力;一面要稳定为此役赴美的总部团队的不同方向、情绪与进度,将Jacob走之前的计划分工推进。此外,他还暂时接管与艾曼公关和海曼律所的沟通,并四下遮挡Jacob与余婕的秘密合作。
“亚非,这个协议,你能帮忙一起向孙总推吗?”余总问。
听完来龙去脉,陈亚非盯着屏幕前发来的电子邮件:“我同意必须尽早锁定合作协议。但这份协议更改了,我们三个说了肯定没用,因为投委会和EMT可能要重新审定,孙总也难一言堂。”
Jacob心中一凉,人多口杂,立场不一,决策就更加无望了。
“但还有个办法能尝试,我打算把这封电子邮件向姜牧森、白哲、钱晋、保罗等赴美团队成员公开,让大家一起来修改这个新版本。”
“为什么?团队近十人,因内外参会而接触人员可达百人,这不是增加泄露的可能性吗?”Jacob十分紧张,“而且他们不同意的话,就又新生麻烦。”
“别忘了,我们十个人,每个人都代表着总部一个体系的力量,如果一线十人能统一起来,那总部投委会、EMT才能被说服。十个人都是能胜任专业的,又有影响力,这远比我们三个人有更多的胜算。”陈亚非说道。
Jacob如被水浇醒,之前他总怕因别人难以协调而担心效率和进展,总一人做主惯了,靠着蛮力和小聪明,说难听些,他有时会把同事当“敌人”,可这次陈亚非把十路英雄皆作友,刚柔包容,也就调动起十方能量。
小胜靠智,大胜靠德,Jacob感到自己和陈总之间那种境界的距离。
“等一会儿我先把大家集合过来,跟大家通报一下。我准备好就叫你们,放心吧。”陈亚非说道,背景音传来些吵闹,似乎他手头积压的工作也很多,但他的声音却令人倍感安心。
“谢谢陈总。”Jacob轻声低语。
不一会儿,会议系统上人到齐了。由陈总主持,董秘姜牧森、财管办白哲、法务总监钱晋、网络安全的英国人保罗,还有研发知识产权部部长、市场策略部部长等各方领导,都远程接入,陈总共享了桌面,这份B计划也被公开了:
“各位,一个多月来,我与大家一起为同一个目标而不眠不休地工作,但现状不容乐观,在司法上,Molu顶住了‘私有协议’、尼斯教授的证词以及IEEE Fellow王博士的记录;在公关上,Molu又扛住了华兴在欧洲亚太的舆论反击,以及中国国内的反诉,包括在美国的‘反垄断’声音;而最麻烦的是,第一次开庭时发生的意外反转,让我们十分被动。”
“但这一周里,大家火力全开,拼命弥补漏洞,死咬住Molu不放,Molu也被打得缓不过来。华兴和Molu,现在就像两个大力士在掰手腕,我们在拼死硬撑,Molu也是玩命死顶,因此,胜负也就在打破平衡的那一招。”
“华兴与贝朗合资作为一个储备方案,就是破局的重器。但基于各种原因,之前秘密地启动。但我希望诸位能谅解Jacob和我的独断,”陈亚非说完便停顿了片刻,他把责任也分摊到了自己身上,“因为破局的招数须一击必杀,就只能隐秘行事。”
出乎Jacob的预料,所有人虽然略有惊讶,但始终没有争议,继续听着陈亚非说着:
“大家也在美国前线战场上拼刺刀拼了一个多月,我相信大家都理解了Jacob和余总的一线思维与总部做机关参谋的不同。现在情况危急,Molu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的团队和我们一样,肯定在策划着暗藏的杀招,因此,我跟诸位提一个站在一线思维的紧急请求——全力让这份合作协议在总部尽快通过!”
“你们都是在法务、财经、研发、供应链、销售、知识产权各体系中最有经验的专家领导,我恳请大家一起,先协调出华兴的第三份版本,并提供总部投委会和EMT决策。”
即使贝朗占有51%股权,十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大家目标很齐,开始朝着如何说服总部的方向有条不紊地讨论。已下沉到一线,同时又代表总部各体系的领导们深知使命,现在唯有他们才能上联下通,利用上级机关的力量和专业视角,端对端地帮助美国一线解决这个现实问题。
合作协议就像一碗黑鱼汤,华兴则像一个伤了元气须补身体的人,现在的“理查德2.0版本协议”虽然有营养,却充满扎喉咙的鱼刺,华兴总部是无法生吞的,但因为看到一根鱼刺,就拒绝喝鱼汤,反而影响健康。他们十个人的工作就像是把鱼刺全部挑走,让总部高层把汤喝下去,来养身体。
每个人都仔细检查,靠自己丰富的经验对协议做修正,避免总部本领域的异议,也消除51%带来的负面争议。
“中外合资受‘10号文’的限制,需要架设红筹架构,这一条需要调整。”
“建议加一下产地、设计与品牌的关联性,以保障华兴的利益。”
“新的知识产权为华兴与贝朗共有,不得单独转移。其余知识产权,应像‘婚前财产’处理。”
“交换市场,即在中国市场,允许贝朗以华兴品牌和渠道拓展,而华兴将能以贝朗品牌和渠道,拓展美国和欧洲高端市场。”
就这样,一份协调了各体系的3.0新版本出炉了,哪怕不能说服总部的所有人,但也会在高层投票时有更多的胜算。
Jacob一面感恩着这些伙伴,一面也给了理查德一个回音——“华兴高度重视,目前已尝试在贝朗51%的前提下做严密讨论,但由于让步巨大,华兴内部须做数日的评估。”
两天后在一线与大后方的会议上,Jacob在向总部的通报会上正式提出了这一方案:
“在全球的竞合关系上,贝朗与华兴有着共同的合作需要,一线团队一致认为,目前重启双方合作项目有很高的价值。这将会成为本次的转折点,也将是我方在美国建立良好生态的一个转折点……”
在十个人的努力下,这场会议在会前就提前预沟通,大家都是总部的眼睛和耳朵,他们的意见,使得这份协议以极小的改动被迅速通过了。
当天下午,Jacob给理查德拨去电话:“孙董事长同意51%的条件,并正式发函给贵司的CEO布鲁斯了,我们在查尔斯湖边的咖啡馆见吧。”
“太好了,我真的太高兴了。Jacob,你们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私下说,我希望我们尽快签约,尽快锁定成果。”
“我马上安排,以我的经验,大约能在十天内完成合同。”
Jacob看了看日期,距第一次开庭,已过了近两周,离第二次开庭,还有两周。这样,华兴还来得及赶上。
这时,法务总监钱晋发来了一封标上红色惊叹号的邮件——法院驳回了延期两周开庭的申请,要按原开庭时间进行。可这下就赶不上签约了啊!
难道消息走漏,Molu又找司法理由抗议?这所有的一切都要功亏一篑吗?
10
余总立即联系了理查德:“我们得想个办法,能让孙董事长和CEO布鲁斯直接视频会议吗?让他俩先把事情敲定下来。”
“好吧,我看我能做什么。”理查德也有点急,因为华兴如果遭重挫,就可能失去了合资下去的理由,这不利于贝朗。
一面法务总监钱晋和罗伯特律师正想办法找法官再次申请,另一面董秘姜牧森则紧急找孙董事长,并让总裁办架设远程视频会议系统。
而Jacob与余总等在咖啡馆里,咖啡一杯接着一杯,十分焦急地等消息。
大约下午两点,理查德打来电话:“你们过来吧。”
出租车绕河,穿越街道,经过了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在一片带着浓厚的新英格兰地区风格的老红砖建筑之外,是一栋玻璃幕墙的高楼。余婕穿着风衣,戴着墨镜,用丝巾把自己包裹着,Jacob则在西服外戴上了一顶棒球帽遮掩着。
理查德在大厦外等候,把他们从一个特殊通道带到了楼上。
电梯的数字正飞速上跳,三人没有太多交流,直接走进一间会议室。在那里,由三块屏幕U形连接的视频系统已调通,看得见中国那头一间空空的会议室。系统显示波士顿时间下午三点、北京时间凌晨三点。
大家等待着贝朗管理层的出现。
这时,外面一阵响动,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走了过来,看上去六十多岁,一头浓密的银发,那正是布鲁斯,他是一代传奇。理查德出门迎接,Jacob和余婕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布鲁斯一言不发,只是简单地握了握手后,便与身边两位心腹幕僚一起坐了下来。
同时,对面的孙董事长也落座了,她穿得端庄,但妆很素,因为她是半夜匆忙赶过来的。
“布鲁斯先生,您好,下午好。”孙总说道。
“您好,孙女士,早上好。”布鲁斯说。
双方高层开始了连线会谈,Jacob则坐在会议室边角,这个位置在视频摄像头的范围之外,他也看不见对面的孙总,只能听见双方的声音。
“华兴很重视与贝朗的关系,我们认识彼此很久了,希望大家能加快合作……”这是孙总的声音,她又说了一大通话。然而布鲁斯没有什么表情,一位心腹回应:“孙女士,抱歉,我们必须按流程办,先审核才能签。”
Jacob感觉到,视频谈判的气氛有些冷。贝朗管理层坚持先法律审核,而华兴则希望尽快签约。
看来,贝朗已彻底由法务来主导核心业务的决策,失去了昔日的雄心与魄力。他看着这间电子视频会议室,心里竟有些伤感——华兴成立之初,曾将贝朗视为普罗米修斯般的盗火者,是人类之光,甚至有神性。他也在入职培训时想象过能去贝朗朝圣,他以为那个最高层的办公点是在一座庄严的官邸,有草地,有喷水池,有壁炉,有雕塑,有壁画,有琉璃。可今天这间会议室虽科技化,却无比平庸,这不是他期待的圣地。
他没有了那种心跳。贝朗没落了。
视频连线了十五分钟,会议室开始有了响动,一声“再见”后,助手按了视频关闭钮。布鲁斯和左右交谈了几句,捋了捋领带,站起了身。
余婕看出了眉目:贝朗虽然需要华兴,但布鲁斯也怕出意外风险,CEO在风险和进取中,最终偏向了谨慎。贝朗不愿因华兴的第二次法院开庭提前了,而自己被迫提前签署任何文件。
她奔了过去,拦住即将要离开的CEO:“布鲁斯先生,贝朗是一个伟大的公司,它启蒙了华兴。华兴是真诚的,这份真诚具有超越法律文本的意义。”
“余总,但我们还是先等法务部,一步步来。”布鲁斯的心腹说道。
余婕没有放弃,她跟随着布鲁斯一起往外走,做最后的努力:“即使从现实来看,贝朗需要华兴,华兴也需要贝朗,这种合作基础是牢固、可信的。哪怕华兴进行了大幅让步,并将一些自己擅长领域的产品,为贝朗贴牌生产……”
“余女士!真诚,我也相信,合作基础,我也相信,但我们还是先一步步来。”布鲁斯亲自开口回应。
面对贝朗集团CEO的亲口拒绝,余婕也不知如何辩下去。
“不,您不相信,您不会像孙董事长那样相信我们的合作。”Jacob快步跟上,并堵在了前头。
布鲁斯的脚步停了下来,侧头看了眼这胆大包天的后生:“你想表达什么?”
“我希望您能相信华兴的承诺,贝朗可以和华兴背靠背。贝朗已不是往日的贝朗,您不相信华兴,因为贝朗只把华兴当作棋子。”
“背靠背的信任,你凭什么证明华兴有?”布鲁斯早已是个现实主义者。
“凭Boyko!”Jacob的眼神充满了直率,“业界谁都知道,放弃Boyko是华兴的最佳决策,只要放弃,今天我们就不用来找您了,也不必谈这份合资。但即使到现在,孙董事长和余总也没有背弃Boyko公司。因为华兴是不会把合作伙伴当棋子丢下,就自己跑路的。”
理查德惊得急忙拉开Jacob,而心腹助手更是满脸怒火。身躯厚重的布鲁斯看着这小伙子,这位在暴风雨中为贝朗这艘巨轮力挽狂澜的老船长,心中泛起丝丝感慨:“你错了,我相信,可作为CEO,我也有我不容放下的职责。”
“您不签字,但您可以有一个变通的办法。”
11
两天后的第二次开庭,一颗重磅炸弹被掷下了,美国通信巨头贝朗公司CEO——德高望重的布鲁斯先生,竟然出现在了证人席上。
“法官大人,我以贝朗CEO的名义出庭做证,我们相信并担保华兴技术的独立性和原创性,不存在广泛的抄袭。我们与华兴在技术层面的沟通始于两年前的合作。我们用了一年的时间,近距离观察华兴对知识产权的态度。”布鲁斯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人高马大,语气强悍,浓密的银发梳得漂亮极了。
在科技行业、媒体圈和华尔街中,布鲁斯极有威望和说服力,现场瞬间产生雷鸣般的反响。
虽然为符合法务流程,他不能签字,但他是能够出现在法庭上的。这种CEO当场现身的手法,更说明了一切都无须隐藏了,即使合同没签,但贝朗与华兴的合作已是板上钉钉,绝不会受变数影响。
原本Molu今天是要确定风向的,没想到西风变东风。
Jacob坐在法庭座席上。这个Plan B,源于一个被遗忘的项目,被Jacob从海量信息中调取了出来,并靠着总部下沉美国的十人团队终于一起实现了。
帕特里克坐在他俩的斜对面,凝望着这位从泰国打到墨西哥,又打到美国的对手,当年他偷袭了Jacob的DGG,现在Jacob也许将与自己深耕多年的美洲电信有一场火星撞地球的复仇战。帕特里克皱起了眉头,新一代的Jacob和当年老对手——前拉美片总陈亚非,两人正并排坐在一起。
Jacob身着蓝色西服,腰杆笔挺地坐着,只是擦了点BB霜掩盖憔悴。这一个半月他工作极苦,一次次受挫让他意识到,华兴崛起得无比坎坷。
身为业界巨头的布鲁斯做证:“二十个月前,我们就已经与华兴谈战略合作,贝朗已与华兴工程师会面洽谈并测试产品。我目睹了华兴的技术、管理和工程,它们都是世界级的,我相信华兴的产品在世界上是有竞争力的,并且是在尊重知识产权的基础上设计的。”
并没有白下苦功!法院极大地采信了颇有威望的布鲁斯的证词。
这时,媒体圈传出一条爆炸性的“小道消息”——贝朗和华兴正在洽谈成立“贝华公司”,可由美方控股51%。有舆论表示,华兴虽然只有49%,但换来了一个美国市场。
今天,华兴占了绝对上风。法官宣布下一次开庭在三周后。而这三周,则是以战言和、改变Molu的最后机会。
布鲁斯出庭后的一周,贝朗快速审核,接着,双方火线签约。在余婕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孙董事长与布鲁斯一同签字。在几百页合同的页签签署权上,孙总把荣誉交给了Jacob,Jacob代表华兴页签。闪光灯下,“贝华公司”宣告成立,这对Molu和FRAN、媒体和行业都是一个信号。贝朗作为通信业鼻祖级的巨头,作为比新王FRAN更资深的美国电子工业的百年象征,却依然相信华兴,因此华兴就算被FRAN或Molu禁止,也能透过“贝华”的掩护进入北美市场。
贝朗与华兴合作后,Molu就感觉事情变复杂了。Molu原本只是想打击中国的华兴,但现在牵连到了贝朗这样的大公司利益。贝朗绝不允许盟友华兴在美国被打倒,Jacob开辟的第二战线,使Molu陷入了华兴与贝朗两线夹击中,左右为难。
FRAN原先秘密储备的“ITC 337调查”,想彻底令华兴退出美国市场,但现在贝朗成了华兴的保护衣,美方调查也因顾及贝朗的利益,绝不可能将对华兴的“禁令”无限扩大,这意味着华兴不会在美国被打倒,最多只是修改可疑程序后,重新销售。
Molu意识到自己成了FRAN的炮灰,打败华兴是不可能的,自己却将被“私有协议”和“反垄断”架在火上烤。按法院流程,完成双方源代码比对至少要一年时间,就算完成核对,华兴也能活得好好的,但Molu受不了针对“私有协议”的反垄断调查和失去中国市场的代价。再打下去,对Molu已毫无意义,可FRAN却要Molu继续打官司。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等着Molu的,是陈亚非在Jacob去波士顿时,与深圳总部一起储备好的弹药,陈总一直压着一枪不发,现在他下令“饱和攻击”,海量的弹药凶猛地倾泻向了进入射程的Molu。
在排查记录时,发现华兴与Molu的合作关联——供应链查询到给Molu的订单,Molu也大量采用了华兴的低端芯片,陈亚非建议华兴启动临时断供;而研发设计部,则被要求暂时终止采用Molu的中间器件,切换替代器件。虽然这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七伤拳,但华兴不是上市企业,没有股价困扰,其抗击打能力远胜Molu,而Molu在短期内零部件供销和库存指挥的计划性已全面失灵,面临短期无法生产,也无法销售的困境。
而在销售战线上,华兴的市场策略部,也收集了一手的Molu“黑材料”,并通过各地一线市场递交给客户;同时,他们还临时组建“打M办公室”,只要一线市场面临Molu的投标项目竞争,都可以在报价单上向“办公室”申请战略性的价格补贴,全面挤压Molu的市场空间。
这三周,Molu被华兴的威慑吓倒。作为一家上市企业,股东的阻力越来越大了。可就在Molu被打得满脸是血,被逼上绝路时,姜牧森带领着富美律所,又伸出了休战的橄榄枝。
5月30日,富美律所带着一套“和谈方案”与Molu谈判,方案建议:华兴复制“贝华”方案,也愿与Molu成立合资公司,Molu甚至能有条件地占51%的控股权。但条件其中之一是:放弃诉讼。
巨大的诱惑下,Molu终于同意成立“华兴Molu”合资公司,新合资公司为Molu带来利好消息,Molu股价一路飙升,也摆脱了FRAN的掣肘,而得以中止起诉。至此,官司打了两个多月后双方和解,华兴与Molu关于Boyko的案子尘埃落定,更让全球媒体感叹的是,华兴竟与Molu、贝朗化敌为友,握手言和,非但没有离开美国,反而站得更稳了。
“Molu已经在法院申请撤销诉讼,”5月31日,得到和解消息的律师罗伯特兴奋地给Jacob打电话,“太棒了,诉讼全程,我们没有将脏水泼向Boyko。”
房间里,在美国的一线团队全都雀跃起来。
“你们会赢得好名声的!”罗伯特律师在成就感中夹着赞美。
Jacob回过头,感谢着艾曼公关的团队,他们依然在现场办公,司法的主战场结束后,他们还需要清扫战场。这一局,由于华兴没有抛弃Boyko,还赢得了斯坦福大学等为代表的学界,贝朗和Molu等所在的美国企业界的信任。一些芯片、元器件、软件商也站在了华兴一侧。其实,业内人都懂,一旦背后的FRAN赢了,就真容易一家独大,那行业的上下游日子都会更难过。唇亡齿寒,这次是华兴,谁知道下一次FRAN的知识产权大斧会劈向谁呢?
“谢谢你。”Jacob把手伸向艾曼负责人,那人最初对华兴并没好印象。
“不,这一仗太经典,我做不出这样教科书级的国际公关战。”负责人感慨地笑了,是Jacob不计后果地倾力支持,使其一战成名。他没有握手,反而一把拥抱住Jacob:“这一战太经典,你们华兴够坦荡,才能让这件案子成为经典反转,我该谢谢你们。”他叫来自己的团队,一起喊着:“我们也祝福你们!”
“朋友们,开香槟吧!”法务总监钱晋打印出一份还发热的A4文件,“法院刚签发的法令,诉讼终止了,Molu今后不得再就相同事由提起诉讼!”
钱晋递给了Jacob。在Jacob阅读时,姜牧森、余婕等人,无论曾经支持、质疑还是反对他的人,都走到他的身后,使劲拍着他的肩膀。他周密、大胆、苛刻的计划扭转了乾坤,而如今,FRAN犹如三国的曹操,他就像诸葛亮一般,重新让华兴、Molu和贝朗走到了一起,“联吴抗曹”。
现场的一线十人团队都感觉到,这一仗竟令华兴进入一个新时代,改变以前不是“主和”就是“主战”的局面,在国际化道路上与知名厂商开始广泛联盟。也许在创业之初,残酷的竞争曾使华兴的先辈们希望与竞争对手合作,那个时代,没一个跨国公司会把小小的华兴作为伙伴,这促成了华兴元老们杀气十足的狼性。但当华兴成长为中国最大的网络设备商,并走向国际时,华兴“单骑难以闯天下”,只有伙伴越多,你被信任的程度才能越高。在结盟、联姻、追求共同利益的友好氛围中,华兴才能步入国际大家庭。
消息传回了总部,短短两个多月,Jacob完成总部交代的任务,完美地将危机扭转成了契机,更统一了主战与主和分歧,孙总和EMT都一致发来了嘉奖。国内媒体也转向了,盛赞华兴危机处理得成熟大气。
唯独山总没对此事做什么点评。而Jacob并不在乎,他手机里还有一个闹钟:8月14日,还剩两个半月,他只想尽快赶回墨西哥,冲刺8月14日前美洲电信“下一代4G网络”投标的最后机会。
就在这时,一位FBI探员主动找到Molu,询问其是否愿意配合FBI就华兴偷窃代码侵权一案展开的刑事调查。Molu高层拒绝了,他们认为刑事案在最初已经取消了,FBI卷入其中没有“建设性意义”,并将影响Molu与华兴共同拓展中国市场。
可几天后,NSA(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官员又一次找到了Molu,要求其配合调查关于洛斯阿拉莫斯军方项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