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的烦恼(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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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日

我的心中感到,对一个病人来说一定是多么需要绿蒂,我这颗可怜的心却比许多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还要难受煎熬。她将在城中一位贤淑的妇女家里耽搁几天,据医生说,这位妇女已经病危,她希望绿蒂在这最后时刻待在她的身边。上星期,我陪绿蒂去看望圣××的牧师,他住在山区一个小村子里,有一小时路程。我们是四点钟左右到达的。绿蒂带了她的二妹同行。我们走进牧师家的院子,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荫密布,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门前的一只长凳上,一眼看见绿蒂,又变得生气勃勃,竟忘了拿他那根有节瘤的手杖,挣扎着站起,向她迎来。她朝他奔去,强迫他坐下,自己坐在他的身旁。她先代替父亲再三致意,又去抱他又丑又脏的最小的娃儿,这是他暮年时的心肝宝贝。你真该见识一下她是怎样关怀这位老人的,她提高了嗓音,让他半聋的耳朵能够听见,她谈起有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如何意外地死亡,她谈到卡尔斯巴德[1]的惊人的疗效,称赞他要在夏天去那儿的决心,说他比她上次见到时脸色要好得多,精神也更抖擞。这段时间,我跟牧师夫人应酬了一阵。老牧师显得兴致勃勃,因为美丽的胡桃树给我们遮阳,凉爽宜人,我不禁赞美几声,他便给我们谈起胡桃树的历史,尽管他说话有些困难。他说:“那棵老的,我们不知道是谁种的,有些人说是这位牧师,有些人又说是那位牧师。至于我们背后那棵小的,和我妻子同岁,到十月已经满五十年了。她父亲早上栽下树苗,晚上她就出世了。他是我的前任,不消说,他对这棵树是多么喜欢;我喜爱它也不下于他。二十七年前,我初次来到这院子时,还是个穷学生,我妻子当时正坐在这棵树下的一根梁木上编结东西。”——绿蒂问起他的女儿,他说她和施米特先生到牧场工人那儿去了。老人又接着说起,他是怎样赢得了他的前任及其女儿的欢心,起初担任他的副手,后来接替了他的职务。故事还没有完全讲完,这时,年轻的牧师小姐和上面提到过的施米特先生经过花园走来了;她亲亲热热地向绿蒂问了好,我必须承认,她给我的印象不坏:性格活泼,身材健美,是个棕黑色头发的姑娘,对一个暂时待在乡村里的人来说,和她相处倒是挺愉快的。她的情人(那位施米特先生很快就表示出这个身份)是个文雅的、然而沉默寡言的人,绿蒂尽管一再引他说话,他始终不愿跟我们交谈。最使我不愉快的是,从他脸部表情上看出,他所以不参加我们谈话,倒不是因为缺少才能,毋宁说是由于生性乖僻,气量狭窄。后来这种态度不幸表现得非常明显;当我们一起散步时,芙丽德莉克走在绿蒂身旁,偶尔也和我同行,这位先生本来铁青着脸,这时脸色显得格外阴沉,以致绿蒂有时拉拉我的袖口,提醒我别跟芙丽德莉克谈得太投机。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更使我恼火的了,尤其是年华正茂的青年,他们正可以享受一切欢乐的时候,却彼此拉长了脸,把为数不多的好日子糟蹋了,等到日后醒悟过来,为时已晚,无法补救了。这个想法使我苦恼。黄昏时我们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旁喝牛奶,谈起人世间的悲欢苦乐,我禁不住借此机会把恶劣的脾性痛痛快快数落了一顿。我说:“我们人类经常抱怨欢乐的日子太少,不幸的日子又太多,我觉得这种说法多半是错了。如果我们经常心境开朗,享受上帝每天给我们安排的幸福,哪怕遭逢不幸,也会有足够的力量去忍受。”牧师夫人接嘴道:“但是我们无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呀,这和身体的关系太密切了!身体不好,情绪也好不了。”我同意她的说法。我又说:“我们也要把它看作一种疾病,要问一问有没有办法治疗?”绿蒂说:“这话倒也值得听取,至少,我相信要治好它主要靠我们自己。我这是亲身体会。有时遇到不愉快的事,心里烦躁,便跑到花园里,哼几支舞曲,边哼边跳,立刻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我正要这么说,”我说,“我想脾气不好完全和懒惰一样,因为它是懒惰的一种形式。我们的天性偏偏有此倾向,然而,只要我们能够自我奋发,工作就能得心应手,就会在工作中找到真正的乐趣。”芙丽德莉克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位年轻人反驳道:“人不能由自己来主宰呀,尤其不能支配自己的感情。”我说:“我们正在谈论关于情绪恶劣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乐意摆脱它,然而没有经过试验,谁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人如果病了,当然愿意到处求医,他希望恢复健康,哪怕忍受最大的禁忌,服最苦的药物,也不会拒绝。”我发觉那位可敬的老人也在谛听,想参加我们的谈论,于是我提高嗓音,把话题转向了他。我说:“我们听见布道时反对多种多样的罪恶,可是我从未听见有人在布道的讲坛上谴责过坏脾气。”[2]老人说:“这是城里牧师该做的事,乡下人没有坏脾气的;偶尔发作一下倒也不坏,至少对妻子是一个教训,更不用说对那位管事先生了。”大家都笑了,他自己也哈哈大笑,直笑得连连咳嗽,我们的谈论中断了片刻。然后,那年轻人重新接过话头:“你说脾气不好是一种罪恶,我想这未免太过分了。”——“一点不过分,”我回答,“这才是名副其实,如果既害了他本人,又害了他的亲人。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这还不够吗?难道还必须互相剥夺各人心中自行滋长的欢乐不成?我倒要请教,有没有这样老实的人,脾气恶劣,却能藏而不露,自己忍耐,一点不妨害周围旁人的快乐!脾气不好,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出息、心中不快或者自己不知足引起的吗?不知足常常和妒忌结合在一起,妒忌又会激发愚蠢的虚荣心。我们看到别人幸福,这幸福又不是我们给的,我们却受不了。”绿蒂看见我说话时感情激动,望着我微笑,芙丽德莉克眼眶里的泪水,也怂恿我往下说:“这种人真可悲呀,他占有了别人的心,便滥用这个权力,剥夺这颗心中萌发着的单纯的欢乐。世间一切礼物和关怀都无法补偿被暴君的妒忌心所破坏的一瞬间的快乐。”

这一瞬间,我的心中充满激情;多少往事的回忆压迫着我的灵魂,泪水涌上我的眼眶。

我嚷道:“人们天天都在说,对待朋友只能让他们享受自己的快乐,增加与他们共享的幸福,此外不应做别的事。可是如果他们内在的灵魂被苦恼的激情所折磨,悲痛欲绝,你是不是能够给他们一点安慰?

“如果最后致命的疾病侵袭了那位在花朵般的日子里被你耽误了的人儿,她现在有气无力地躺着,眼睛愣愣地呆望苍天,临终的汗珠不时地在惨白的额上迸出,你像一个该死的罪犯站在她的床边,从内心深处感到,便是用你的全部能力,也无法救她了,你这时心如刀割,只要能给这垂死的人儿注入一点儿力量,一星儿勇气,愿意献出你的一切。”

我说这些话,回想起曾经亲自在场的一个相似的场面,心头像压上千斤重担。我掏出手帕掩住眼睛,离开了大家,直到绿蒂的声音呼唤我该走了,才恢复过来。路上,她是怎样责备我的呀,她说我看待一切事情太动感情了,这会毁了自己!说我自己应该保重!——哦,天使呀!为了你,我必须活着!

* * *


[1] 卡尔斯巴德:著名的温泉疗养地。

[2] 我们听到拉瓦特尔的一次杰出的布道,他的说教中提到了《约拿书》。——作者原注

拉瓦特尔(1741—1801):瑞士宗教家。他是歌德的朋友。

《圣经·旧约全书·约拿书》第4章中谈到约拿发脾气,上帝用譬喻来责备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