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两万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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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尼德·兰

法拉格特舰长是一位出色的海员,指挥这艘战舰称心称职,当之无愧。他与战舰已融为一体。他就是战舰的灵魂。关于那只鲸类动物的问题,在他脑海里不容置疑,因此,他不允许在船上讨论这只动物是否存在的问题。他相信此类动物的存在就像许多善良的妇女相信有海怪一样真诚,这是出于信仰而非出于理智。既然怪物存在,就非把它从海上清除不可,他曾经为此发过誓。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有点像罗得岛[1]上一位叫迪厄多内·德·戈宗的骑士那样去迎击困扰海岛的大蛇。要么法拉格特舰长杀死独角鲸,要么独角鲸杀死法拉格特舰长。没有折中余地。

船上的军官们都赞同舰长的意见。不妨听一听,他们正在谈论、讨论、争辩、估算着千载难逢的各种机遇,不停地观察着辽阔海面上的动静。好些人争抢着要到桅顶横木上去值班,若是换另一种情况,这种差使没有人不叫苦连天的。只要太阳还悬挂在空中,船桅边总是挤满了水手,尽管甲板热得烫脚,叫人很难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其实,林肯号的船头还没有沾上太平洋可疑的海水呢。

至于普通船员,他们恨不得早点遇见独角鲸,逮住它,把它拖上船来,切成肉片。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海。更何况,法拉格特舰长说过,不管是谁,不论是见习生还是老水手,不论是水兵还是军官,谁先报告独角鲸的消息,就可以得到一笔两千美元的奖金。我请你们想想,在林肯号上工作,眼睛是不是很受锻炼呀。

我嘛,也不甘落在别人后面,我做好我自己的日常观察工作,不让任何人代劳。这艘战舰也许有充分的理由命名为“阿耳戈斯”[2]。只有贡协议与众不同,对我们津津乐道的问题,他却反应冷淡,与满船的热情气氛格格不入。

我说过,法拉格特舰长为舰艇装备费尽心机,配备了用于捕捉巨鲸的专用器械。就是捕鲸船也没有如此完备的武装。各种知名武器,我们应有尽有,从手投渔叉到短铳倒钩箭,甚至还有鸟枪开花弹。在前甲板上卧躺着一门性能完善的后膛炮,炮栓装弹,炮壁厚,炮膛窄,其模型曾在1867年的万国博览会中展览过。这尊宝贵的美式大炮可以轻易发射四公斤重的锥形炮弹,平均射程达十六公里。

因此说,林肯号并不缺任何杀伤性手段。而且还有更拿手的呢。那就是船上还有渔叉大王尼德·兰。

尼德·兰是加拿大人,身手非凡,在出生入死的行当中,他还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机敏冷静,有胆有谋,诸般本领总是高人一筹,除了狡猾的长须鲸或鬼头鬼脑的抹香鲸,一般鲸是很难躲过他的渔叉的。

尼德·兰大约四十岁。他身材魁梧,身高超过六英尺,体格健壮,神情严肃,不苟言笑,有时脾气暴躁,如果有人惹恼他便暴跳如雷。他的外表引人注意,尤其是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使他的面部表情更加鲜明突出。

尼德·兰大约四十岁

我认为法拉格特舰长把尼德·兰请到船上来是很明智的。不论是眼力还是臂力,他一人抵得上全体船员。我很难找到更恰如其分的比方,只能说他是一架高倍望远镜,而且是一门随时准备开火的大炮。

说他是加拿大人,也可以说他是法国人,尽管尼德·兰很少与人交往,但我得承认,他对我怀有一定的好感。可能是我的国籍吸引了他。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而对我来说,则可以听听拉伯雷[3]时代通行的法国话,这种古老的语言在加拿大几个省份至今还在使用。这位渔叉手的老家在魁北克,当这座城市还属于法国的时候,他家就已经成了无所畏惧的渔民了。

渐渐地,尼德·兰产生了交谈的兴趣,而我很喜欢听他谈北极海域冒险的遭遇。他讲起他打鱼和战斗的故事,娓娓道来,富有诗情画意。他的叙述简直是一部英雄史诗,我仿佛是在听一位加拿大的荷马[4]在吟诵北极的《伊利亚特》。

我现在来描绘这位英勇无畏的伙伴,就好像他还在我的身边,音容笑貌栩栩如生。那是因为我们是同甘苦共患难的老朋友,我们的友谊经历过九死一生的考验!啊!勇敢的尼德!但愿我再活一百岁,这样我就可以更长久地思念你!

那么,尼德·兰对于海怪问题究竟有何见解呢?我不得不承认,他并不相信有什么独角鲸,我也得承认,船上只有他与大家看法相左。他甚至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但是,我认为有必要找一天跟他好好谈一谈。

7月30日晚,夜色美极了,我们出发已经三星期了,林肯号行驶到布兰卡湾[5]海面,离巴塔戈尼亚海岸[6]三十海里的下风处。我们已经越过南回归线,麦哲伦海峡[7]遥遥在望,就在正南方不到七百海里。不出一星期,林肯号就要在太平洋上劈波斩浪了。

尼德·兰跟我一起坐在艉楼甲板上,我们一边闲聊,一边看着这神秘的大海,时至今日,人的目光依然鞭长莫及,看不透大海深处的内幕。东拉西扯,我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独角巨鲸身上,还谈到我们这次远征成败的各种可能性。后来,我看尼德只让我说,自己却一声不响,我索性来个顺水推舟。

“怎么啦,尼德,”我问他,“您怎么能不相信我们追踪的鲸类动物的存在呢?您疑虑重重,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根据?”

渔叉手没有马上回答,他看了看我,习惯性地用手拍拍宽阔的前额,闭上眼睛,好像在思考问题,然后才说:

“也许是吧,阿罗纳克斯先生。”

“不过,尼德,您,作为一位职业捕鲸专家,您熟悉海洋中的巨大哺乳动物,按照您的想象力,应当很容易接受有关巨鲸存在的假设,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异议,也该往最后边站才对啊!”

“是您弄错了,教授先生,”尼德说,“作为平民百姓,相信有横扫天空的奇特彗星,相信地球内部有洪荒时代的怪物群居,那还说得过去,但作为天文学家,或地质学家,决不会接受此类奇谈怪论。捕鲸人也一样。我追捕许多鲸类动物,光用渔叉就叉过不少,我也杀死过好几头,可是,不论鲸力量怎样强大,多么凶猛,它们的尾巴也好,它们的大牙也好,决不可能毁坏一艘轮船的钢板。”

“可是,尼德,人家可以列举被独角鲸的牙齿咬穿船底的船只。”

“木头船,那倒是可能的,”加拿大人回答道,“再说,即使是木船,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在找到真凭实据之前,我不相信长须鲸、抹香鲸或独角鲸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听我说,尼德……”

“不,教授先生,不。除此之外,您爱说什么是什么。莫非是一条巨大的章鱼,也可能吧?……”

“那就更不可能了,尼德。章鱼不过是软体动物,顾名思义,章鱼的肌肉很不发达。章鱼不属于脊椎动物,即使它有五百英尺长,也不会对斯科舍号或林肯号这类船只构成危害。有关克拉肯海怪或类似怪物的传说,都应当视为无稽之谈。”

“那么,生物学家先生,”尼德·兰带着点嘲笑的口吻说,“您坚持认为,有巨鲸类动物的存在喽?……”

“是的,尼德,我一再肯定这一点,是有事实根据的。我确信有一种哺乳类动物的存在,它肌体发达强壮,属于脊椎动物门类,像长须鲸、抹香鲸或海豚一样,并长着一颗角质长牙,穿透力量非常强大。”

“哼!”渔叉手应声摇了摇头,一脸不服气的神态。

“请您注意,我的加拿大好朋友,”我接着说,“假如有一只这样的动物存在,假如它寄居海洋深处,假如它不时在离水面几海里的深海层活动,它必然具有无比坚强的肌体。”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坚强的肌体呢?”尼德问。

“因为只有力大无比才能坚持在深海层生存,才能抗得住海水的压力。”

“真的?”尼德看看我,眨了眨眼睛,说。

“真的,列举几个数字就一目了然了。”

“哦!数字!”尼德答道,“要办事,找数字!”

“这是实事求是,尼德,而不是搞数学运算。听我说。我们得承认,一个大气压相当于三十二英尺高的水柱压力。实际上,水柱的高度可能要低一些,因为我们说的是海水,海水的密度大于淡水。那好,当您潜入水中,尼德,在您上面有多少个三十二英尺的水柱,您的身体就要顶住同等倍数大气的压力,也就是说,您身上每平方厘米面积上要顶住同等倍数公斤的压力。由此可以推算,在三百二十英尺深度为十个大气压,在三千二百英尺深度就是一百个大气压,三万二千英尺深处,即两海里半左右深度,则达到一千大气压。这就等于说,如果您能潜入大洋海底如此深度,您身上每平方厘米的面积将承受上千公斤的压力。然而,我好样的尼德,您知道您身体表面有多少平方厘米吗?”

“我倒没想过,阿罗纳克斯先生。”

“大约有一万七千平方厘米。”

“有这么多呀?”

“而实际上,每个大气压比每平方厘米每公斤的压力稍高一些,那么您身上一万七千平方厘米就要承受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

“可我怎么感觉不到?”

“您是感觉不到。您之所以没有被这么大的压力压垮,是因为进入您身体内的空气也有相等的压力。内部压力和外部压力互相抵消,达到极佳的平衡状态,这就使得您举重若轻,若无其事。但是在水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有道理,我明白了,”尼德回答说,听得也更来劲了,“因为水只包围在我的体外,而不进入我的体内。”

“正是如此,尼德。照这样推算,在海平面下三十二英尺,您要受到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在水下三百二十英尺深处,将承受大十倍的压力,即十七万五千六百一十八公斤的压力;在水下三千二百英尺,要承受大百倍的压力,即一百七十五万六千八百公斤的压力;在三万二千英尺深的海底,您将受到大千倍的压力,即一千七百五十六万八千公斤的压力;也就是说,您将被压成薄片,您就好像是从水压机里拉出来的铁板那样!”

“不得了!”尼德感叹道。

“那好,我的渔叉好手,如果有些脊椎动物,身长有好几百米,身长必然体粗,长期生活在这样深的海底,周身数百万平方厘米之躯,所承受的压力就要以数十亿公斤来计算了。那么,您不妨算一算,要顶住如此强大的压力,它们的骨骼和肌体将需要多大的抵抗力吧!”

“当然啦,”尼德·兰回答,“它们的身体要用八英寸厚的钢板来制造,就像装甲战舰那样才行。”

“正像您说的那样,尼德,您不妨想想,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以快车的速度向一条船撞去,会对船体造成什么样的破坏。”

“是的……的确……也许,”加拿大人回答,他被这些数据震住了,但他并不愿认输。

“那么说,您被我说服了?”

“您使我相信了一件事,生物学家先生,就是说,如果海底确实存在这样的动物,那它们必须像您所说的那样强大。”

“可是,固执的渔叉手,如果海底并没有这类动物,那您如何解释斯科舍号所遭遇的事故呢?”

“这也许……”尼德迟疑地说。

“您说下去!”

“因为……这不是真的!”加拿大人回答,他无意中引用了阿拉哥[8]一句应答名言。

但这个回答只能说明渔叉手很固执,不能说明任何其他问题。这一天我没有深入探究,斯科舍号事件是否认不了的。船底上确实有洞,而且破洞非补不可,当然,我并不认为有一个洞就可以断然下结论。可是这个洞决不会自己产生,因为它不是由暗礁或潜水武器造成,那只能是某种动物犀利器官造成的。

因此,在我看来,根据以上推定的种种理由,这个动物属于脊椎动物门,哺乳动物纲,鱼类,鲸目。它与长须鲸、抹香鲸、海豚同属一个科;至于它应列入哪个“属”,归入哪个“种”,这个问题有待今后查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解剖这个神秘的怪物;为了解剖它,就必须抓住它;为了抓住它,就得叉住它(这可是尼德·兰的事情了);而要叉住它,就必须发现它(这就是全体船员的事情了);而为了发现它,就得遇见它(这可是碰运气的事情了)。


[1] 罗得岛,爱琴海上的一个希腊小岛。

[2] 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他警惕性很高,睡觉时五十只眼睁,五十只眼闭。

[3] 拉伯雷(1494—1553),法国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巨人传》。

[4] 荷马,公元前9世纪古希腊诗人,代表作有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5] 布兰卡湾,在阿根廷海域。

[6] 巴塔戈尼亚,在智利南部。

[7] 麦哲伦海峡,在南美洲最南端。

[8] 阿拉哥(1786—1853),法国物理学家、天文学家。著有《大众天文学》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