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建郢
“身子仍是无力？”
父亲的脸看来愈发清隽了，是最近南边妖魔入侵影响的吗？得让多加餐饭才行呢……林逸寒心里如此想着，嘴里下意识回应道：“是。”
林清玄坐在他的床榻边，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微蹙眉道：“热毒未去，柴胡可有停了？”旋即转身对侧立的管家道，“近日寒儿的膳食只许有豚肉，鸡鸭鱼牛羊等皆除去，上次去栖云寺的斋米可还有剩？”
父亲极少进过他的小屋，今日已是很稀奇了，林逸寒有些贪恋地看着父亲触额的手离去，满足地靠在床上，右胸的隐痛，左腕的扎痛，两边下肢的热胀，此时都不再算得什么。
父亲絮叨地与管家交代后，回过头来再看他，那目光已有些复杂。
“往日你一直念着让我讲讲外面的事……外面盛传的辟邪剑谱，其实原本不是我林家的家传剑法……这清风无意剑……辟邪之说，反而禁忌……”
……
林逸寒从睡梦中清醒，周遭是干燥黑暗的泥土，偶有亮光从气孔中透入，那光束中微尘闪烁，这十余日下来，坟冢的栖息环境倒反让人熟悉起来，带给他不多的安全感。
起身坐起，脸颊有微凉的感觉，他伸手触碰，竟已泪流满面。
许是见到林宅的那一片平地，触景生情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事，父亲的声音很少那般温和，那是他记忆中很深刻的点。
然而，记忆的深刻只在于那日的粗略谈话，对于父亲后面演示的原本林家家传剑法清风无意剑，他只有大概的印象了。
方才做梦，那些剑法，父亲演示的身影……竟然全都回忆起来！
这绝非以前的他可比，那时看个书册画卷都容易看了就忘，以至于别人看一个月时间就能通读背诵的儒家经册，他需要放在床边反复复习，这也是他病躯难愈的原因之一。
我的身体……
他的脸色骤然沉重起来。
……
从那日离开溪康，现今渐近建郢县，已过了三日。
虽然大多时间都在荒野赶路修整，以达到规避搜查的目的，但偶尔也有荒野被大规模搜查的时候，那时他便躲入人群村落。
临川郡最近多了许多江湖人士，村头儿童的歌谣都有了变化，他渐渐得知，那一夜坠星之雨的万古奇象详情。
传说，那是天地馈赠、天外来物，凡人得之百病不侵、益寿延年，修士得之修为大增、境界精进。
这些话虽然不知道增加了多少人云亦云的臆测成分，但确凿无疑的，是落入夏国的三粒坠星中，有一粒便坠入了这临川郡，最大的可能，便是坠入了他们林家。
而这，便是大家所说他被破家灭门的理由。
结合突然变好的身体，和方才那般清晰无误的剑法记忆，他明白星落或许无误，如果真是如此，父亲被自己拖累，倒不如和父亲对换，让他得了这星落去。
在过去的十余年人生里，林逸寒已经习惯了自己“累赘”的定位。
不知是家族诅咒还是其它，哪怕其它先辈妻妾成群，也只诞下一子，若非如此，加上母亲的难舍难离，他早就选择自我了断了，这样的人生实在是太过艰难。
种种原因，坚持下来，他竟成了林家唯一的幸存者和希望？……在这样的纠结复杂心绪中，少年感受到了和身体病痛不同的另一种痛苦。
那夜在郭家村找到了早在星夜之前十五日便颁发的徙耕令，他才明白家族厄难并非自己的原因，心境陡然轻松下来，复又沉重……自己家族破灭是早有预谋，敌人在魏阙之中，将来如何呢，能为父亲报仇吗，能……胜吗？
……
土坟刨开，天光倾斜而下，孤峰在斜前方耸立，插入翳翳黑云，孤峰之外，建郢县城就建立在那临川郡不多的平原上。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县城，不仅在逃亡之后，即便曾安然处于林家时，也从未去过林家以外的地方，更别说城市了。
新鲜之余，因为紧张，他心里也暗暗打鼓，与人打交道，和野兽不同。
县城外的官道上已隐约有人烟，比起荒野的官道，县城之外二十里开始便有驿站、茶馆、隶亭等坐落在官道旁，安全性相对也要大得多。
不过，安全那是对大夏合法居民而言，对他而言，那意味着驻兵和更严格的排查。
到达这里已经有一天了，之所以逡巡不前，就是因为心中无把握，他才侧身在官道旁观察了一日。
再观察几日当然更万无一失，但他此行逃亡宜速不宜缓，声东击西之法拖延不了多久，那个暴毙的黑衣人尸体虽已烧毁，但毕竟人死了，那些人往通渠县搜索未果，很快就会朝其他方向追捕。
想到这里，林逸寒咬了咬牙，趁着一个人少的空隙，闪身出现在官道上。很快，其他行人开始在官道上出现，晨起出城踏青的，凌晨采药见黑云欲雨而赶紧回城的，喧嚣和红尘一起，向他撞来。
“这便是……外面的世界……”
和自然风物不同，人文景象是于蛮荒之间刀劈斧凿出来的，带着浓烈的烟火气息。
在荒野之外向里观察是一个样，身在其中，又是一个样。
建郢离溪康不远，也绝对不算近，中间至少相隔有七八十余村落，俚语乡俗，均有略微差异。林逸寒身在其中，就至少听到了三种口音互相攀谈，钓叟夜归被市场先行的小厮拦下讲价，农人进城抓紧行囊细声吩咐家人，骑着毛驴的行商嘻嘻笑着朝隶亭里的兵士拱手介绍这一趟带回来的新鲜玩意。
更远处还有茶摊主的叫卖声，出行人的呼朋唤友声，随菜农父母出城垦土的孩童结伴歌谣声……
这一切在高门院墙内是无法听到的，安静和雅致在此一文不名。
这里是俗世，这里，是寒门庶民的世界。
他捏了捏手心，再停留下去会收获异样的目光，便穿着那身农人的短衫，满身灰扑扑的草屑和泥尘，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牛粪味道，朝着那城内走去。
“哎哎哎，慢来慢来……”
方才启步，身后便响起呼唤声，凭直觉，林逸寒判断是朝自己而来。
我怎么了？……
惊异之下，他咬牙继续向前走去。
“慢来慢来，小伙子，叫你慢来嘛……年纪轻轻，性子倒是急得很。”
身后传来小跑几步的声音，一个青衣中年超越过他，拦在面前，但见这人獐头鼠目，面灰色白，捻须看着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