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贱如草
林逸寒回到了官道。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老老实实,不再招惹是非,径自赶路。
往常在仆从的闲聊间听闻坊间诡话,不免觉得诸人眼低胆怯而言大,说话不详不实夸大其词,以捉弄婢女为乐。
然而亲身经历,才知妖魔入境,荒野诡异,绝非虚言,短短几日间,经历的就有葬身火、灰犬、古怪坟冢竹林三种异物,这尚且是林家周遭,中南剑主视线所及之处,其余地方如何呢,更可想而知。
那‘紫曜雷光破法真箓’,是他从黑衣人身上得来的收获。当初除了些账本,黑衣人身上还有三卷古籍,除了一本修行典籍《三江太合功》,余下两簿分别是《上明真箓》、《器行要略》。
其中《器行要略》是讲述怎样炼化温养兵刃法器的典籍,他几日前用浩然气炼化葬身火骨戒便是用的这个法子,而剩下一本《上明真箓》,便是以符作法的攻伐手段。
他得来这些日子推演试验许久,也只有这道符稍稍看得顺眼,平日里用水在泥沙地里画,都难做到一笔而终,更别说用浩然气灌注书写催动了,方才能使出来,纯粹是福至心灵,狗(苟)运亨通。
毕竟现场确实有条狗。
现在他也在赶路途中尝试,却是再难使出来。
放下心思赶路后,以他目前的速度,半个时辰后就远远见到了官道上的其他人,那是几个相伴而行的农夫,各自挑了几根扁担,还有一人牵了头驴,驴身也驼负了不少行囊。
谨慎起见,他没有靠得太拢,只是远远地缀在那几个农夫背后,即便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驴子。
尾行没有持续太久,即便官道之上,也不是绝对安全的,那几个农夫一边赶路,一边东张西望探风,没多久就发现了跟在后面的少年。
那第一个发现他的农夫明显滞了一下,远远听到他呼喝了几声,似乎吓了一跳,旋即另两人也发现了他。
一人攥紧了扁担上的绳子拔腿就往前奔行,另一人迟疑了一下,朝着他远远挥了挥手。
林逸寒的目力此时已非昔比,远远能看到朝他挥手那人两股战战,也是几欲逃跑。
他迟疑了下,马上跟着挥手,口中也大声呼喊了声——
“喂……”
他不知道喊什么,家里的客人见礼有称叔伯、大人的,但路途相遇,对方又是农夫,他实在不知如何称谓,随意称呼一不小心露了跟脚,当下可是要命的。
奔逃那人一边跑一边回望,似乎听见了动静,脚步稍慢了些,但也没停——有些异类看上去与人无疑,也能发声说话,仍是会吃人的。
然而这毕竟是官道之上,遇见人的概率比遇见说话的异类概率总是高不少的,所以他毕竟还是慢了点脚步。
另外两人更是明显松了口气,落下了扁担等他上来。
“你这娃娃,怎么远远跟人后面,吓人得很!”
林逸寒脚程不慢,行到近前,那最先发现他的是一个鬓发斑驳的中年农夫,蒲扇似的大手搭在了扁担边,颇有些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朝他挥手的农夫稍年轻些,仪容整理得干净得多,只是汗渍在短衫上又被日头晒干,一片片略白的盐痕沾在衣上。
他没有自己老头那样抱怨,这小兄弟膑指修长,臂膀同宽,一看就不是下力气的人,年岁小又孤身上路,看见他们不敢贸然打招呼也是常理。
前面逃跑那人也停下脚来等他们,在这荒野之外,几人同行总是要比一人要有安全感得多。
几番交谈下来,林逸寒也探听到了几人的底细,临川郡幅员数十万顷,有望徽、建郢、蔺江、通渠四大县城,十二乡里、三百六十七村落。仅望徽一县,便有九十三村,他从郭家村来,到溪康去,已走过四个村,而眼前的三人,不出所料都是接了徙耕令,要去开辟新家园的。
先前逃跑那人叫曹汉,从曹家村来,后面两人中年的叫黄山,青年的叫黄武,是一对父子,从黄峰村来。接了徙耕令的不少,有家室的得翻箱倒柜、拖家带口,先行的都是他们这种寡汉子。
曹汉是个老光棍,黄山丧妻多年,黄武尚未娶妻,三人一身轻松,家当也少,挑个扁担就能上路。
饶是如此,对林逸寒这种拿行囊的,他们也是好奇得紧。
林逸寒交流之间也想好了一通说辞,他言自己家中耕读的独子,因乃父重病,母亲照料,被迫独自上路往蔺江求医——望徽县往溪康林家方向继续朝前走便是蔺江县和建郢县,再往北便出临川郡,入扬会郡,扬会郡东临京都,西北方向便是父亲所说剑谱所在的山原郡。
然而,父亲让自己去荀家……荀家在京都更往东的颍阴郡,如果入扬会、越京都,势必凶险无比,绕路的话,便要从东往鹅凤郡、江阳郡、再北上至颍阴,路途要稍远些。
具体往哪边,他现在还没有决定下来,眼下要先出了临川郡再说,可以预见的是,无论哪一条路,临川郡的边线都是天罗地网。
“回避!”
兀自想着事情,后方尘土飞扬、马蹄哒哒,黄武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四人一同退身官道边缘,背靠大路,脑袋朝着官道外的荒野,跪俯下去。
“你不要命了!”
被黄武斥了一声,林逸寒也学着他将头深深埋下,弯腰斜眼的间隙,隐隐可以看到是一辆马车随行着八骑甲士,前后四骑众星拱月般护卫着前行,马车幕帘墨写了一个“李”字。
黄武低斥他之后,把头埋得更低,他念着隐瞒身份乐得如此,也将头俯下更低,鼻子都已触到地面泥沙。
此时若有野兽怪异游行荒野中,一口便可咬下这送至嘴边的四颗黔首。
因这危险度极高的操作,四人中最为胆小的曹汉一直在瑟瑟发抖,饶是如此,他也不敢抬头分毫,地面震颤尘土奔腾中,声响终至,又径自朝前去了。
只是最后一骑过时,鞭声乍然在那曹汉身后响起。
声音离得如此之近,林逸寒吓了一大跳,手指摩挲着骨戒强行忍住了出手的冲动,曹汉身子明显一颤,仍不敢抬头,只把头往土石之间埋得更深。
骑手放肆的笑声远去,声浪平息,几人才终于抬起头来,都是灰头土脸,彼此相视,咧嘴笑了笑,抄起扁担便继续赶路。
林逸寒肌体被尘土尽染,再看不出有多细嫩,曹汉面目头发间皆是泥灰,偶有细微土块散落其中,倒也无人嘲笑他。
贵人出行,泥腿子皆需回避,便是连面朝贵人、视线侵扰都不许,这是官道行走默认的规矩——纵然每年都有人因身在官道边缘埋头而被妖、兽啃下脑袋。
接下来的路程,也遇见过几次马车和骑队,皆是如此应付过去,离溪康愈近,路途上的农人渐渐多了起来。
眼见着林家,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