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信条:英灵殿·盖尔蒙德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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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个昼夜过去了,盖尔蒙德的肩部肌肉变得僵硬,绑在身上的绳子像是无情地要把斧刃勒进他的皮肤里一样。重压让盖尔蒙德的脚跟深陷地面的积雪中,他的双脚也因此开始感觉到麻木。他的后背嘎嘎作响,如同在风暴中摇摇欲坠的一棵老橡树。桦木杆刮破了他的袖子,擦伤了他的手。在他发热的胸膛深处,被吸入的冰冷气息与肺部的灼热气息发生了碰撞。

这一晚,盖尔蒙德终于跨过了被岩石和积雪填满的山岭。在第三天黎明时分到来时,他已经身处开阔的低地,这儿的原野和草地为他减少了麻烦。有些被雨水浸湿的茂盛草地形成了天然的光滑地板,使他能很轻易地拉动雪橇,这也让接下来的行程暂时变得比较顺利。

但这种顺利并没能维持到最后。

接近正午的时候,盖尔蒙德在雪山上经历的痛苦被一个更致命的敌人所取代。他四肢的肌肉因为疲惫而发颤,关节和韧带也感到松弛和磨损。痛苦如同来自正面的刺客,他可以振奋精神与之对抗。而疲劳则是一场无止境的围攻,它会耐心地等你用光所有的精力,直到你倒下为止。要承受住疲惫的进攻,他就需要充足的睡眠,但现在他更希望自己能马不停蹄地赶往阿瓦斯尼斯。到目前为止,他只允许自己在检查哈蒙德的状况时简单地休息一下,顺便烤些鹿肉,吃上几口来缓解饥饿。这期间他只合过两次眼,连梦都不敢做,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他注意到前面几亩长[1]的地方有一个小池塘,池塘旁边是一排榛树,他决定把那里作为休息的地方。一到达选好的位置,他就把他的兄弟从雪橇挪到了地面上,后者的身下是潮湿的树叶和坏掉的坚果壳,被腐烂的植物所发出的潮湿香气所笼罩。

在他允许自己入睡之前,他先检查了哈蒙德的脸色和发烧状况。他兄弟的暗褐色肌肤看起来依然苍白,但前额摸起来并不热,盖尔蒙德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自打他兄弟的意识模糊后,间歇地会出现神志不清的症状。有时是喃喃自语,有时是向别人喊叫,但一直都没有呈现出理智的状态。盖尔蒙德认为他兄弟此时的状态是命运的仁慈,如果他一直是神志清醒的,那必然会感觉到痛苦和不适,而且意识的混乱也并没有预示着任何不利。正因如此,盖尔蒙德一直没有试图唤醒对方,现在他也不会这么做。毕竟,他终于能在自己的脑海里乘船起锚,任凭梦的潮水带他远航。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晚,而他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

那个叫痛苦的敌人回来了,但盖尔蒙德很欢迎它的回归,他现在又恢复了足以对抗痛苦的意志。他咬紧牙关起身,拾来一些木柴,生了个小火。盖尔蒙德准备借着火光检查下他兄弟的状况,顺便暖和一下身子,之后再努力走完返程的最后一段。但他却有了惊讶的发现,哈蒙德醒了,并且在看着他。

“你感觉怎么样?”盖尔蒙德走近他问道。

“痒死了,这些狼皮上有跳蚤。”哈蒙德勉强露出笑容,“如果能让我去拉一泡的话,我会感觉更好的。”

盖尔蒙德轻声一笑,解开了把他兄弟绑在雪橇上的绳子,然后扶着他站了起来。“注意你的手,别随便举起来。”

“就算你不绑着它,我觉得我多半也举不起来。”

哈蒙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火光范围外的地方,等了一会儿盖尔蒙德才呼叫他回来。作为回应,哈蒙德沉默地回到了雪橇上,刚躺下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盖尔蒙德把之前烤熟后吃剩下的已经变冷的鹿肉拿给了他,至于是昨天还是前天烤的,他也很难记清楚了。

“我们在哪儿?”哈蒙德问道。

盖尔蒙德坐在火堆的对面。“我希望明天晚上能赶到大殿。”

他的兄弟停止了咀嚼。“这一路都是你拉着我过来的?”

盖尔蒙德又往火堆里加了一块榛木,顿时从中迸发出了火花和一缕厚重的烟雾。“那你要我怎么办?是你懒得走路啊。”

“确实怪我。”哈蒙德笑了一声,抖了抖身体,又咬了一口鹿肉,“我怕我现在还是走不动路。”

盖尔蒙德能感觉到他兄弟眼中的骄傲和关心,他对兄弟的了解就像是对自己一样。哈蒙德没力气走路,却不想成为他的负担。盖尔蒙德耸了耸肩说:“我再拉着你走一天也没什么事。”

“但我有事。”哈蒙德说道,“我可不想再被跳蚤咬了。”

“你早就被跳蚤咬过了。你的跳蚤氏族和狼氏族都能组一个阿尔庭议会[2]了。”

哈蒙德轻笑起来,再次抖擞了下身子。“别逗我笑了。”

“等我们出发之后,我看你就笑不出来了。”盖尔蒙德起身用双手捧起一丛打湿的树叶,把它们扔到了小火堆上。熄灭火焰之后,他把烧剩的榛木也丢在了暗处。“你准备好了吗?”

哈蒙德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星星,像是在确认离天亮还有多久。“现在就走?”

“没错,我们必须动身了。”盖尔蒙德掸掉手上的树叶,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严肃起来。“你需要比我技术更好的医生。”

哈蒙德缓缓点头。“那我们是该出发了。”

盖尔蒙德再次把兄弟捆在雪橇上,这是最后一次了。但这次哈蒙德是醒着的,所以会禁不住地痛苦呻吟,这声音唤起了盖尔蒙德的同情,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而对哈蒙德来说,他本可以提出任何抱怨,但他却选择了一声不吭,仅仅是紧闭着双眼和双唇来熬过折磨。但在盖尔蒙德完成他的捆绑工作后,哈蒙德还是提出了一个请求。

“把我的剑给我。”

盖尔蒙德顿了一下。“你的剑?”

“用来垫我的手。”

盖尔蒙德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愿望背后的含义,于是他试着驱散他兄弟心中的恐惧。“命运不会这样对你的,父亲也不会,他肯定会亲自去英灵殿把你从——”

“拜托了,兄弟。”哈蒙德把手伸到胸前,“我需要我的剑。”

不管这是否必要,盖尔蒙德找不到理由拒绝他的兄弟。如果他的生命在到达阿瓦斯尼斯之前就到达了尽头,他有权拥有手中宝剑的荣耀。盖尔蒙德心中暗暗发誓,他的速度一定要比命运三女神的剪刀更快。同时,他解开了哈蒙德的宝剑并将其从剑鞘中拔出。这把宝剑的剑刃由法兰克的精钢锻制,是他们的父亲在哈蒙德第一次海上航行前送的礼物。据盖尔蒙德所知,这把剑还没沾过人或动物的鲜血。剑茎用皮绳缠绕,剑柄镶嵌着错综复杂、金银交织的环形图案。在冰冷的剑身上环绕着卷曲的波纹和旋涡,仿佛星光下的长河闪闪发亮。

“如果你不小心掉了,我可不会帮你拿回来。”盖尔蒙德假装认真地说道。

“我知道。”

盖尔蒙德把剑尖的一端插在他兄弟膝盖附近的皮带下面,这样就算后者没有抓稳,至少能把宝剑固定在合适的位置。随后他便把剑柄放在了他兄弟张开的手心里。

“谢了。”哈蒙德握紧拳头,把剑柄拉向心口的位置。

盖尔蒙德点头表示回应,随后走到雪橇的前方,屈膝将绳子套在了肩上。当他把他的兄弟抬起来的时候,绳索的重量加剧了他肩上的酸痛。他不禁开始思索,等到他能在自己的船上扬帆起航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划得动桨。

“我想你变轻了。”他说道,“感谢你把那些脏东西给拉出来了。”

哈蒙德在他的身后一阵轻笑,但很快便被自己的呻吟声所覆盖,当盖尔蒙德全身都倾向绳索,雪橇也随之向前移动时,哈蒙德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强烈了。

他沿着北面的奥尔峡湾和南面的斯乔尔达峡湾之间的低地行进,尽可能走在平坦的地方。但四周一片黑暗,他没法不撞到身后的载人雪橇,每一次颠簸都让哈蒙德的呻吟声更响。在这一夜的大部分时间里,盖尔蒙德是通过星星来辨认方向的。但在临近黎明的时候,一团厚重的云层带来了雷雨,使他失去了向导。尽管盖尔蒙德在被打湿的地面上滑倒了更多次,但哈蒙德那边却变得安静了。于是前者停下脚步,想看看他的兄弟是不是又意识迷糊了,但他却发现对方只是很冷静而已。

“你至少可以盖住我的头。”哈蒙德咬牙说道,面朝天空,双目紧闭,睫毛里夹着雨滴。

“当然,我早该这样——”盖尔蒙德把哈蒙德披风上的兜帽用力地往上拉,一直拉到鼻尖上方。“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哈蒙德勉强地点了点头,他握着宝剑的指节变得苍白。

盖尔蒙德叹了口气,像公牛犁地一般抬起他的“牛轭”。雨滴又重又冷,渗透了他的披风、毛衣以及皮革的接缝处,还好他最终走到了一个有路的农村。在村子的东南方,一大片岩石嶙峋的土地呈现出光秃秃的灰色景象,他重新调整路线,绕着这片土地向南前进,南边离斯乔尔达峡湾的海岸很近。随着天色渐明,雨势也变小了,薄雾从高处滚落,聚集在低地和水面上方。盖尔蒙德沿着峡湾的海岸线前进,来到了一片湖泊的边界。

“有在附近看到房子吗?”哈蒙德问道,“或者是可以避一避的地方?”

“还没呢。”盖尔蒙德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胸前,艰难地呼吸着,虽然他的确闻到了一股木头燃烧的烟味,“就算……这儿有房子,我还得……还得给你找医生来……这样太花时间了。”

盖尔蒙德从膝盖处使力,再次站稳了脚跟。

“我可以在这里等。”哈蒙德说道,“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然后你再去找医生来。”

盖尔蒙德再次套紧身上的绳索。“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

“但是你不能——”

“我说了,我不会——”盖尔蒙德想要说得更大声点,但这样的努力却只让他喘不过气来,“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想把雪橇从道路上挪开,找个更容易走的地方,但周围是已经收割过的麦田,看上去比眼前的这条路更难走,除了继续前进,他已别无选择。即便他已经摔倒了一千次以上,但眼前就剩这条充满泥泞的路,他必须走完剩下的部分。很快,他不再在意与远处山丘和树木间的距离,他的思考仅存在于每一步的间隙。除了努力迈出他那虚弱的步伐,他不再去想别的事情。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之前越发确信的一点:他的兄弟活不了多久,他们回不了家了。现在的他只是不停地向前行进。

最终,云消雨散,阳光使得湿润的世界呈现微光。当到达弗里斯峡湾的最北端时,他们转向西南方向,沿着海岸线向卡姆湾和他们的家前进。尽管现在没那么冷了,盖尔蒙德并没有因为天气的变化恢复体力,现在他发现自己不得不眯着眼睛前进,以抵抗路上无数水洼反射而来的强光。

“你听到了吗?”哈蒙德问道。

“听到……什么?”

“马蹄声,骑兵。”

盖尔蒙德停了下来,努力倾听这震耳欲聋的声响。哈蒙德说得没错,听这声音,他们的前方似乎有一队旅行者赶来,而且就在下一个拐弯处,他们的马蹄声回荡在泥泞的道路上,像是在诅咒着泥土和雨水。

“对亡命徒来说,这动静有点太大了。”哈蒙德说道。

他这话也没错,亡命徒只会埋伏在僻静的地方,等旅行者经过的时候谋财害命,他们不会大张旗鼓地在道路上前进。但盖尔蒙德还没来得及回神思考是否应该避开这些不速之客,旅行者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没多久,骑兵就注意到了他们,大声喊叫起来。盖尔蒙德觉得他听到了施泰因诺尔弗粗犷而熟悉的声音,当骑兵们向他们冲来时,他还怀疑自己可能是在发疯或者精神错乱。但当眼前的队伍靠近,盖尔蒙德不仅看到了施泰因诺尔弗,还看到了他年轻的部下史凯裘——那个失明左眼上有着明显伤疤的小伙子,跟这两人一块骑马来的还有四个阿瓦斯尼斯的男人。两人走在他们的队伍和盖尔蒙德之间,仿佛这儿是他们的主场。看到他们让盖尔蒙德如释重负,他的身体也随之变得摇摇晃晃。

“停下!”施泰因诺尔弗大喊道,在还有几步之遥的位置拉动了缰绳。“盖尔蒙德,是你吗?”

“是我。”盖尔蒙德答道,他的双臂一阵颤抖。

“你拖着的雪橇是什么?”施泰因诺尔弗下了马,大步走向他,“哈蒙德在哪儿?”

“哈蒙德就在这个雪橇上。”哈蒙德说道。

史凯裘也下了马,两个男人一同冲向了盖尔蒙德,从后者手中接过雪橇的杆子。他们不得不把木棍撬出来,并不是因为盖尔蒙德拒绝放手,而是因为他已没办法张开他的手指。接着史凯裘用他的手臂承担起雪橇的重量,而施泰因诺尔弗为盖尔蒙德解开了肩膀上的绳索。

“诸神保佑。”他看着盖尔蒙德的眼睛低语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是狼群干的。”哈蒙德说道。

“狼群?”史凯裘缓缓地把雪橇放在地上。“在哪儿?”

“从这里骑马过去,大概一整天就到了。”盖尔蒙德说道,“在奥隆德附近。”

“奥隆德?”施泰因诺尔弗摇了摇头,“你们不是去捕猎松鼠的吗?你父亲派了很多人找你,他们都没找到奥隆德那么远的地方。”

“我们想要比松鼠更好的猎物。”哈蒙德说道。

“施泰因诺尔弗,听我说。”盖尔蒙德终于想到了他要说的事,“我的兄弟胳膊受了重伤,伤口在手臂下面,他需要一个医生。”

施泰因诺尔弗低头看着哈蒙德。“你能骑马吗?”

“我可以坐在马上。”哈蒙德说道,“不过这只能走很短的路程。”

“他需要有人帮他稳住身体。”盖尔蒙德说道。

队伍里一个叫埃伊尔的人插话进来:“我的马可以带着海拉海德[3]。”

盖尔蒙德忽略了埃伊尔使用的称呼,尽管他痛恨别人这么做,但是对方并没有带着恶意地使用它。

施泰因诺尔弗点头道:“埃伊尔的马是最强壮的。”他示意骑手过去,并让史凯裘把哈蒙德从雪橇上解开。接着他又回头看向盖尔蒙德。“那你呢?你的那只胳膊可得注意点。”

盖尔蒙德低头瞥了一眼,他都忘记自己也同样受伤了。现在他袖子上的血已经干了,在布料和皮革被撕破的地方,血与泥土已经混在了一起。“我还没处理这个呢。”

“让我来帮你吧。”施泰因诺尔弗说道,“等我先派人送走你的兄弟。”

然后盖尔蒙德便看到埃伊尔靠近他那匹强壮的马,那是匹有着金色皮毛和鬃毛的种马。接着好几个人一起把哈蒙德抬上了马鞍,安置在骑手的前面。解决了哈蒙德的问题后,施泰因诺尔弗向他的同伴下达了指示。

“史凯裘跟我还有盖尔蒙德会在后面追上你们,你们必须在日落之前把哈蒙德送到约尔国王的大殿。”

骑手们点头表示回应,没一会儿,盖尔蒙德便看着他们带着他的兄弟疾驰而去,飞奔的马蹄使路边的泥土溅到了空中。

“我得跟他们一块走。”他说道,“我必须……”

“在我看看你的胳膊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施泰因诺尔弗坚持带着盖尔蒙德离开道路,来到一棵梣树的树荫下。盖尔蒙德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反抗。“等处理好你的手。”施泰因诺尔弗补充道,“我们可以聊聊你的理由,为什么你没有让哈蒙德留下等死。”

注释:

[1]亩长,原文为acre-length,即英制单位浪(furlong)的旧称。1亩长约相当于200米。

[2]阿尔庭议会是冰岛人发明的一种议事制度,一般认为在公元930年形成。

[3]原文为Hel-hide,意思是“冥界皮”或者“黑皮”。根据北欧萨迦的记载,盖尔蒙德兄弟继承了来自母亲的“黑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