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崎文吾
平成十六年六月。
“我第一次吃猪肉盖饭,不过还可以啊。比牛肉饭还好吃。”
“真的吗?猪肉的确还行,可我还是喜欢牛肉。我爱牛肉。”
“神野,你就是吃不上才爱吧。”
“没有没有,还是牛好吃。”
两名下属——冲田和神野,跟他同坐在四人座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藤崎今天带着他手下的“藤崎班”到外面跑调查,太阳落山后收工,三人决定返回调查本部前先去沿街的吉野家吃晚饭。
“不过相比牛肉,猪肉的氨基酸更平衡,也含有更多维生素B。夏天还是吃猪肉好。”
“冲田哥,我们吃的可不是成分。”
由于美国农场的肉牛暴发疯牛病,从去年年底开始,日本就停止了美国牛肉进口。受到这一举措影响,不仅是吉野家,大多数主打牛肉饭的店铺都停止供应自己的招牌牛肉饭,转而主打猪肉饭或鸡肉饭等。
不经意间看向窗外,玻璃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道的水滴痕迹。看来外面不知不觉下起了好几日不见的雨。
六月,这个号称史上最严重的空梅雨月份,快要结束了。
藤崎的直觉果然没错。
由于找不到共犯的身份和行踪,青梅事件的调查已经停滞了整整半年。
藤崎凝视着窗外反射路灯的雨点,呆呆地思考。
他并非在思考案件,而是思考家庭,他的妻子。
由于调查陷入持久战,本部的刑警也开始采取交替休息制度。上个月他好不容易能在家待一天,妻子却对他说了意想不到的话。
“班长,你喜欢猪还是牛?”
听到神野叫他,藤崎回过神来。这小伙子才二十多岁,是藤崎组最年轻的成员。
“这个嘛……我只要有味噌汤和它,别的就无所谓了。”藤崎拿起放咸菜的小碟子说。
“那是什么回答啊,太老气了吧。”神野无奈地笑道。
其实,藤崎的确最喜欢吉野家的咸菜和味噌汤。随着年龄增长,他不再执着于肥腻的肉类,开始欣赏清爽的泡菜和鲜美的蔬菜。
比起大海另一端发生的事情,他们在这里讨论的猪肉、牛肉和咸菜,可谓无比和平了。
藤崎上初中时,流行过一首歌叫《从未目睹战争的孩子》。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了。它是针对越南战争的反战歌曲。
当时,全世界都在担心资本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的冷战有一天会演变为大规模热战。人们甚至相信,诺查丹玛斯对一九九九年世界末日的预言,其实是美苏最终大战的警示。
年号从昭和变为平成时,冷战体制崩溃了。预言虽然没有应验,但世界并未迎来和平。海湾战争、9·11,还有这次的伊拉克战争。人们常说与恐怖主义作战,可是战争的原因早已不像曾经的东西方对立那样,能够简单讲述清楚。
伊拉克的大规模战斗虽然已经结束,可战争仍在继续。此时,日本也以支援复兴的名义派出了自卫队。今年四月,前往伊拉克从事志愿者活动的三名日本人被武装势力绑架,后来虽然平安获释,人们却开始争论这是否该算他们自己的责任。
能进行这种争论,或许正是和平的证据。
自从藤崎出生,大海另一端就总是燃烧着战火。他从未体验过真正的世界和平,但日本国内倒是从未卷入过战局。现在已经是从未目睹战争的孩子生了孩子,那些孩子又生了孩子的时代。
虽说这是个和平的国家,并不代表街头巷尾完全不存在恶性案件。所以藤崎他们还是要日夜操劳,鞋底踏穿。
就在这时,店里的背景音乐变了。
不做第一也没有关系
本来就是特别的唯一
对话停止,三人的表情沉郁。
《世界上唯一的花》。那正是藤崎他们调查的凶杀案——青梅案现场流淌的歌曲。这首歌今年春天还被选为了高中棒球选拔大赛的进行曲。“不做第一也没有关系”的歌曲是否符合大赛精神?藤崎虽然心怀疑问,但那也证明这首歌特别流行,深受众多人喜爱。
或许,这是一首最适合和平国度的歌曲。人们之所以能舒舒服服地欣赏这首歌,背后也不无缘由。
这半年来,他们发现的勉强能称得上有力的线索,便是凶案发生次日,尸体被发现前一天,也就是平成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深夜的事情。一名流浪男子声称自己在距离案发现场六十米左右的多摩川桥头目击到有人沿着河边往下游走去。
当时岸边没有路灯,目击者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孔,但他感觉对方留着一头长发。那极有可能是共犯。虽然共犯逃往下游的直觉也命中了,他们却再也没有线索追踪下去。
东京每天都有新案发生,警方不能为一个停滞的案子保留很多人手。调查本部不得不缩减规模。经过人员重组,辖区警署的调查员全部被调离藤崎组,只剩下警视厅一课的人。
鉴于媒体并不知道存在共犯的情况,听说上层准备利用这一信息差,将案件归结为次女夏希单独作案,并以嫌疑人的死亡拉上案件的大幕。
目前,警视厅还有一起未解决的灭门案件。平成十二年末,世田谷区上祖师谷某公司职员的一家四口遭到杀害,世人称其为世田谷案。
从现场情况和遗留物品可以判断,两起案件并无关联,但毕竟同是发生在年底的灭门案,青梅案一开始还被称为“第二个世田谷案”。
两起同类案件都尚未解决,这对警视厅来说堪称丑闻,甚至有可能导致警方信用度降低。因为青梅案至少确定了一名嫌疑人,虽然不算完整,但上级想至少在表面上把它解决。
藤崎极力试图避免这个结果。
身为号称精锐部队的一课刑警,自尊心使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这半年,他们要求所有跟篠原一家死者有关系的人提供了指纹,就是没有找到与现场指纹一致的记录。
很难想象共犯是跟夏希及篠原家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他们可能漏掉了什么线索,或者还有尚未发现的关联。如果能找到那个关联,调查也就有了突破口……
藤崎夹了一块咸菜,嘎吱嘎吱地咀嚼起来。
回到奥多摩警署,走进充当调查本部的大房间,有人喊了他一声。
那是另一个班的女刑警。就是她说出了夏希的房间“仿佛时间静止在昭和”的评语。
听说她高中时期是全国级别的柔道选手,体力上完全不输一课那些强壮的男刑警,工作起来又有女性特有的细致。因此,她在课内评价很高,藤崎也想把她挖到自己的班里来。
女刑警站起身,提起脚边的大运动包,朝他跑了过来。
“刚才您女儿给您送了这个过来。”
“我女儿?”他忍不住反问。
“是的。”女刑警手上那个的确是藤崎的包。
虽然调查本部成员可以交替休息,但藤崎身为班长也不能频繁回家,于是便让家里定期寄送换洗衣物过来。
不过,今天是他女儿专门跑到奥多摩警署,亲自给他送来了衣服。他家靠近明大前车站,到这里来得花一个半小时。这是吹的什么风?
“谢谢了。”
他接过包,女刑警露出了笑容。
“您女儿个子好高啊。”
“嗯,还可以。”
今年春天,女儿顺利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高中。
她好像已经过了抽条的时期,不过已经跟一米七五的藤崎差不多高了。
“你见到班长女儿了?感觉如何?”
旁边的神野问道。他跟女刑警是警校的同期生。
“高高瘦瘦,感觉很潇洒。”
“像宝冢那样的?”
“啊,嗯,差不多吧。不过更像排球社团的,比如木村沙织那样的。”
“那是谁?”
“神野,你不知道吗?那可是马上要代表日本参加雅典奥运会的超级高中生呢。”冲田在背后插嘴道。
“没错。”女刑警点点头。
“哦,她跟那个人很像啊?”
“只是感觉上。”
“那姑娘说什么没?”
藤崎打断下属擅自品评自己女儿的对话,女刑警闻言歪过了脑袋。
“没说什么……就是很好奇地四处看了看。”
“是吗。”
“不过您女儿真好啊。您家在市区吧,还专门到这里来送东西。如果换成我,给钱我也不愿意。”
藤崎想起有一次聚会,这个女刑警提起过不想回老家。看来她跟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
他自己也不太相信女儿对他的感情足以让她往返三个小时给父亲送换洗衣服。
或许,妻子对她说了什么。
他感到心里一阵骚动。
“您女儿叫什么?”
“嗯?哦,叫司。”
就在他报出女儿名字时,内线电话响了。冲田快步跑向最近的电话机接起电话。
“这里是本部。啊,是的是的,我知道了,那我打过去吧。”
好像是外部电话。冲田找了张桌子坐下,开始电话沟通。
藤崎用余光看着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女刑警也回到了座位上。
他开始查看堆积成山的报告,但一直无法专注。他很想知道女儿为什么突然跑过来。
要不给妻子打个电话问问吧——他停下工作,掏出放在内袋的私人手机。这是量贩店的人推荐他买的可拍照折叠手机,可他压根用不来。因为说明书厚得像字典,他提不起兴致看。
刚拿起来,手机就震动了。他收到一条消息。
“我在走廊,请过来。”
内容只有一行字,发件人是刚才还在接电话的冲田。他抬起头,发现冲田不在办公室里,可能已经讲完电话了。
他有事情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吗?肯定有事。
藤崎心中了然,站了起来。
冲田就在走廊上等着他。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并肩走起来。他们顺着楼梯一路走到这个时间段不会有人的三楼转角,接着冲田开口了。
“我刚才收到一个很特殊的报信。”
调查本部和警署每天都会收到各种报信,其中大部分都是他们已经掌握的信息,或是派不上用场的东西,也有不少恶作剧电话。不过,偶尔也能得到极为珍贵的信息,所以不能小看。
冲田选择这样告诉他,是因为有价值吗?
调查本部的调查工作由好几个班承担,每个班之间也存在竞争关系。如果是有可能关系到调查进展的大线索,当着刚才那个女刑警的面,恐怕很难说出来。
藤崎用目光示意他快说。
冲田翻开了手上的便签。
“信息提供人是北见美保,三十五岁。她过去与篠原夏希有过交集。”
“什么?”
夏希十六年闭门不出,与外界的接触极为稀少。跟她有关系的人提供的信息自然无比珍贵。
“嗯,是这样的——”
听完报告,藤崎感到心跳快了许多。
如果这是真的,那此前的一个调查前提会完全崩溃。
“不会是恶作剧吧?”他忍不住问。
“我看她说话的样子没有异常,而且跟她约好了明天见面详谈。”
“知道了,我也去。这件事先别跟任何人说。”
“明白。”
这个信息的真伪尚不清楚,但极有可能是找到共犯的重要线索。
期待越大失望越大。可是藤崎依旧感到了一丝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