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逍遥·移步
“这与她来此处毫无瓜葛,您也瞧见,那副模样怎也不像来,”符染稍作停顿,思来想去,也说不出个什么。
“不像来诛你我。”茶碗中,摇曳乔安染研墨手笔。
“——为何?今日之事为何?师父,您为何,为何要擒她?若我该死,为何不让她取我性命——”
“你以为怎的?”毛笔被丢在了砚台边。
“我——我是,我是想,如若那人纯粹取我性命,那以她身手,大可不必如此费神。那句咒词,师父,是天命吗?”
“符染,你从哪儿听来这话语?什么天命?”乔安染微微皱着眉,笑了。他也不再研墨,只侧过身来看自己的好徒儿。
“我只觉得,那词——”
“东四阁学子罢了,还天命呢,”乔安染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姑姑也在那种地方走过一遭,偶然间也会念叨些叫我听不明白的字词。”
“那?”
“不必怕她。要她真从东四阁学成,你我自是拿她没办法。”乔安染又握笔,落款在信件尾处。
后,乔安染将信件吹吹干,叠好,递到符染手中。他起身来,整理衣衫,向床铺走。
“收拾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去会霖莘。”
“清星苒怎么办?”
“她带你去。”
符染看师父已卧床,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他自是不信如此桀骜之人会如何帮助自己,也不信她不会在路上使坏。木楼随他步履闷声作响,仿佛要吞下这颗忐忑不安之心。恍惚间,他又见廖骁头颅血溅。
这算是尝到血味儿吗?
坠入迷尘的一叶轻舟怎可能挣脱恐惧?被白棋吃掉的黑棋稀里糊涂,或怕或勇,终究也离台了,不是吗?而在符染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的,竟是那女子所说关于师父的荒唐事儿。虽存疑,他也忍不住幻想各种虚实。如若真有此事,那为何霖莘要师父来到这边境的华烽城,又要他历经如此落差折磨?而霖莘,又为何成了师父的“终极目标”?还是说,那女子纯纯欺诈,并非是要来杀谁,而只是告知符染这荒谬话语?符染有些迟疑。话语不过是表象,但过去也只能从记忆里追思。记忆与思维所映射,都在话语中。若女子诚恳,那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是否只是儿戏?师父亲口所说全然成了荒谬。他细数过去的点点滴,不知如何是好。眼下最佳决策,便是随女子去轩城,亲自一探究竟。
一夜无梦。符染在客房的屋顶熟睡,好歹有星辰相伴,万里无云,微风遥遥。
醒后,泪痕已然说清昨夜心境。符染擦去痕迹,在镜里端详片刻,便洗洗干净换上衣裳,收好旅程所需。他细听,师父与那女子还未有动静,他便先去蒸些早点。很快,馒头和小米粥的香气飘散开来。此刻,窗外却下起小雨来,像是上天在阻拦符染。
“不休息了?”
符染顺着声音回头,见乔安染将一袋钱币拴在行囊上。此时,那女子也从房间走出,还穿着师娘的衣裳,只是多披上她黑琉纱一层。
“昨天顺路抓的,”符染指指水汽腾腾的蒸笼,“朝廷或许也盯着,清早或是傍晚都一样。如果此时出发,或许尚可在天黑前到辉河。你说呢?”他瞅着傅星苒。
“乔乔,你敢放养他?跑这么远,也不怕被霖莘抓去。”清星苒并没有回话,虽在打趣,又向着符染点点头。
“霖莘真想杀他早就轮不到我和你妹妹捡到江淑了,哪还可能有如此会面时机?”师父盘腿坐在垫子上,吃起包子。
“你就没想过霖莘为什么要把你——”
“没有。不管你给他找什么借口都无用。当时我走,你不也这么说了?这么多年,我等到什么了?等到他派人来盯梢?”乔安染突然一连串蹦出这些个句子,叫符染有些摸不着头脑。
“行吧,我是仁至义尽了。当时我该劝的也都说过,你就是不听,如今到这华烽城住了十来年,还是一样的犟脾气,也难怪霖莘要将你驱赶出来。”清星苒也不惯着,回呛一句。
乔安染明显是不高兴了。他的左手紧紧攥着衣角,像是要扯破这可怜的布料,又脸上色彩一阵变化,终究化作叹息,尔后包子任然被他一口口咀嚼吞咽。站在一边的符染虽很清楚师父对这件事如何避讳,但他也想知晓究竟,只是此刻任何追究都不合适。
“诶!”发愣的符染被烫手大包子砸中,即刻接住了从额头上弹下来的包子。
“不吃吗?吃啊,还独享清闲呢!”清星苒不知何时也吃起包子来。她肉粉色的指尖在白面的衬托下犹如春桃嫩润,而手指纤细,骨节清晰,伴有半透明薄茧。符染愈发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了。
“咋了?给肉包子砸傻了?喂喂,昨晚没睡觉吗,一小伙子精神头怎么这么差?”清星苒端起符染热的豆浆,大喝一口。
“啊,呃,对,我,走神了——嗷,你怎么还得寸进尺?!”又一个包子砸在了他脑门儿上。
“得寸进尺?”这个包子来自乔安染。
“师父,您怎么能跟这个来历不明的,不是,您怎么能跟她同流合污欺负我啊?”符染好像恢复了些神智。
“你师父是要你多吃两个包子。再说了,用包子打你也就算是肉包子打狗,哪里是欺负?”女子插嘴。
“清星苒,这一路多有劳累,也不急,赶在祭祀前到国都就好。传送驿站就少用吧,带他多看看风景。”
“师父,那您——”
“不必管我。”乔安染唇角一勾,黑珍珠一般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许温存,即刻又恢复常态。
这般模样对符染来说甚是陌生,他记忆中的师父只有在谈及那个霖莘时才露这模样。那夜雨大,符染真真切切瞧见烛火晕开一片冷清,映着师父与师娘。老木门在雨点侵蚀中浸润出一丝潮湿与腐朽气味,门槛镜射点点微光,而门缝黑暗中躲着一个小江淑。霖莘对师父与师娘并非似仇敌,不过,对于江淑,他绝非善种。
自江淑记事起,霖莘便不陌生。霖莘善恶不分、残暴嗜血,趁边归去即屠杀江氏,只为将占地剥为己有;虽贵为帝王,却处处抠搜跋扈,掳掠民财,坐拥金银无数;身周臣子难敢吭声,谏静论杂,招人惶恐。不仅这般,此人奸诈无比,竟在登基之夜率兵突袭列国友邦;奈何其实力强大,难以叛和,众怒不敢言,遂盼其退位以结乱灾。
当真如此?神选之人当真如此?
江淑知晓,伊国早在刹九年间便步入大和。刹九,是霖姿卓的年号,距今已过三百余年。而大和之制便是听民意、遵民法、崇民德;简言之,资源充沛而无需经济,所谓商品承载的价值不作为衡量标准时,以物易物,脱离物质钱财而民可志愿从事任意生产工作,不愁吃穿用度。虽边境城镇尚有部分未达此高度,国库予钱大足以交易。而与友邦贸易时,再以公认标准识别物质价值。帝王本身不再成为唯一集权者,而国行万众,即民主推举者与参与者本身,行使国家主人公权利。祭祀之日,并非求神如何,而是寻求“火种”。所谓“火种”,便是定夺帝王为神明所选之精神领袖,传达部分神明旨意,其余部分则由东南西北十二阁分布于各国使者定夺。使者定期将国情反馈于该国管辖阁后再由其独立单位汇总分析,并回应使者,从而分担各国政治舆论压力,达到人神共治。
思来想去,江淑也不明白为何神明选中霖莘。如若霖莘同师父所说那般,曾屠杀江家,而又不杀自己,为何还要毒杀师娘?这人在江淑印象中十恶不赦的模样变得有些模糊。
留一人,难不成只因慈悲?霖莘不是慈悲之人哪!
待符染与清星苒启程,已是乘着半日细雨。水汽氤氲,远山鹭鸣,马蹄声标志着二人步履远行。莫约将出华烽城,一阵沉重袭过符染十三四岁的心。残破寺庙曾承载他与江家人儿的欢声笑语。庙会小烟花绽放在每个孩童的手中,虚拟影像讨人欢心;热腾腾的点心在空中飘过,任由客官挑选;雪落在他小江淑鼻尖,冻得发红,江瑜琏姑姑为他捂捂暖和;再往前走,是迎接江匀海将军的城门,也是江乔欣献祭铸剑的遗址。出城门,符染抬头,小江淑指着穹顶咿咿呀呀,江琉为他变出些雪花来,逗得小孩子乐呵玩笑。
砖瓦渗出净化后的雨水,滴落在他帽上,沁凉的却是他冰封已久的记忆。墨痕顺在鬓角,更似泪痕,悄无声息。一路挥别生活,步入万丈冰河。
师父没说什么送别,也不叮嘱他早些回家,只是祝他平安。清星苒的信鸽来找她好几次,她也没有给皇室传信。身边人忽然陌生,本就陌生者则更是冰冷,符染不知如何是好。
细雨愁乡,云雾酿寒。符染打了个哆嗦,但立刻接到了一件锦织。
“别跟我出去玩就冻风寒了,清符得揍死我。”前面的清星苒摇摇手。
“嗯。”符染点点头,顺手将锦织披上身。
“还有啊,你师父让我们全程走过去,就是为了那个什么名单嘛,你自己盯着点儿,这个我可不会帮你啊!要有人问我,我就说你逼迫我上路的,懂?”清武臣回眸瞅一眼少年。
“好吧。”
其实符染心里也没底子,他本就人生地不熟,还要找仇家,恐怕困难;而一路尾随的大概也不只是朝廷的人,更不可能有什么护卫。不过,说来奇怪,他自昨日交手以来,竟然还未与黑衣人正面冲突。清星苒的刀,到底意味着什么?符染不太敢多想,也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在路上取自己性命。若是再来一次突袭,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抵挡。
正想着,符染忽然觉着自己被推了一把,一时间重心不稳,在马儿上晃来晃去似个钟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喂,小家伙,怎么还晃来晃去的?骑马都没教过的话,乔乔也太小气了吧!”
“明明就是你丫的推我,还对师父不敬!”
“哈哈哈哈,证据?没证据你说我有用吗?还学些难听字儿!”清星苒压根儿不带装的,瞧着符染滑稽样就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雪白白的牙齿整齐亮相,全然失了昨夜的冷峻。
“你好自为之,师父能治了你,我,我照样能。”符染白了她一眼。
“不说别的,你白头发再给我瞅瞅?”
“不行,被看见会很麻烦。”符染赶着马走快了些,从清星苒身侧超过她。
“跑这么快干嘛,小傲娇——”女子还望着逗他,而这下便再无良机,只好故作惋惜,叹气一声。
浆糊黏窗纸,红糖绘吉祥。眼下这烟雨与此有几分相似,正胜在记忆低清滤镜,如天上人间。万物荣荣,灯火昌昌,却无江淑一隅容身之地。青石板路与马蹄擦出脆声,鸟鸣和韵,雨打翠竹;远山缥缈而近山欲滴,辉河蜿蜒于其中,养育沿岸城镇。水流汇宝,造个镜湖为青山梳妆;山叠现景,搓个绒峦为行者挡风;人赏咏诗,书个扁舟为自然共鉴。
若以一叶扁舟渡镜湖之千浪、绒峦之云海,彼岸可否为魂归之处?
符染不知能否遇见江淑,江淑不知能否解答符染。他无家亦无所属。
这般思想,叫他心再凉了半截。少年郎,热血报负,今在何方?
待到斜阳傍空,火烧浮云,二人才见辉河边栖着的渡人。
可见,金橙余晖紧压山缝,琼浆洒遍森林,呈一片灿烂;馥郁草木,淡香河漾,皆笼于落日怀中。踏粼光,柔起伏,夕色盎然绽放。符染回头,想见来时路,却不曾想,见二人两马影落绰绰。风儿一去,竹林交响,未干石板沾绿叶,蔓延至尽弯。他面纱与帽檐帘子也随风舞动,俊俏模样若隐若现。
“最后一渡,客官,上船?”渡人看天色渐晚,委婉催促道。
符染回过头,恰见清星苒左手握匕刀藏于身后,黑琉纱皱褶出暖金光,恍若梦境。他又看向撑杆的渡人,样貌竟眼熟。细细比对,符染惊出一身冷汗——此人名为李瀚生,时年五十三;同廖骁一样,隶属当年上书请屠灭江家之列。
“客官?”那人见无回应,便再问一句。
“您,住在附近么?”符染察觉到自己声音发抖,他看清星苒也只见她背影,不知神色如何。早知道会以这种方式遇上李瀚生,他就不会如此着急赶路,又要渡江了。
“那边儿渔村住着呢,十来年都在这儿,对这水是熟得很,您二位不必担心!这高高低低每寸深浅老夫我都心里有数的!”李老臣一笑,被江风浓雨浸出的皱纹也都跟着出现。他一大步跨上渡船,水波啃河畔,一声一声,涨落可闻。右手中指摩擦拇指,生出火焰留在拇指尖,舞着,照着他花白发丝。“您二位要走的话,得赶紧哪!这雨季,怕夜里起风,乱了船!”李老臣将右手往船舱方向一送,火焰自分股飞上灯烛,小船也随之与夕阳金橙融作同一画面;透露出暖意,沁人心脾。
符染哪见过这景,杵在暖光里,迈不动步子。一阵阵强烈的虚感要他无从下手。
“怎么称呼您老?”清星苒替江淑问。
“啊,客气了,我姓李,李寻。合朔年前,我也是在朝文臣,后随霖莘退位也就褪下了那一身官服,”李老臣见二人迟迟不动身,有些替他们着急了,“二位有什么不解大可船上问,这儿也不比里头暖和,潮冷得很!”
得知李寻之名时,江淑松了一口气。从此刻,或昨日,他间断祈祷自己再不会遇上名单中人。恐惧与期待相和相生,都成为他人生中不可磨灭的部分。血啊,太脏了!
“再冒昧问一句,”江淑双手紧握马鞍栏,指肚泛白,“您字什么?”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像一座小鼓咚咚不停。到底,要怎么样的答案,他才安心呢?是找到屠杀家族的帮凶好,还是发现一个普通人、尔后虚惊一场好?
“这个啊,很久没人问了。”李老臣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忽地亮起来。人自豪与欢欣惊喜时,莫约会露出这神色。
“老夫朝上字瀚生,由霖莘皇帝亲自赐字。”振声说罢,李瀚生站定于岸上,向二人作揖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