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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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生育

(1964年4月1日)

1964年元月5日早,她又添下一个男孩,算是个大喜,但全家人内心有多喜呢?一时也说不清:反正母亲是高兴的。这已是第四个男孩了,和他两个姐姐已是第六个孩子了。

大姐引玲是1950年7月7日生的,全家人都很喜爱,特别是她外婆格外爱叫她为“囊玲”。我看她聪明盼她伶俐,起名为“智玲”。但母亲希望再添个男孩,要叫她“引玲”。后来得知她外婆的法名叫“智义”(外婆信佛),为了避讳,也就不坚持叫“智玲”了。

大哥胜天是1952年12月30日生的,全家人非常高兴。特别是母亲。因为是个男孩,好像天赐一样顺心,要叫“顺天”。我破除迷信,反对宿命论,不能听天由命,一定要人定胜天,坚持叫“胜天”。母亲说叫“胜德”或“德胜”或“胜”什么都行,千万不要叫“胜天”,这样太欺天。大家只好叫“胜娃”“胜胜”了。直到他长大上了学,觉得这名字有见地,有魄力,爱上了这个名字,才叫定了“胜天”。

二姐西玲是1955年11月17日生的,已是第二个女儿,显得有点儿多,全家人就不那么爱了,只好由我爱了。起初叫玉玲,后因她妗子叫玉洽,关个“玉”字,便改称“西玲”。

二哥丰胜是1958年2月1日生的,因又是男孩,母亲十分喜爱。1957年整风运动开始。大鸣大放中,右派言论放肆,甚至恶毒攻击,开展了反右斗争。冬季时局稳定,我意思是整风胜利了,就叫个“风胜”吧!后来学校老师只听音是“丰”且好写,就写成“丰胜”了。

三哥万胜是1960年12月19日生的。那正是低标准最困难的时期,我也正在病中,食堂每顿给全家8口人半脸盆馍糊就完事了。愁有万千,哪里还来半点喜气呢?还商议着把娃给人呢!侯郎轩来谈说:“要增的妹子、王满囤的女人侯映梅没娃,想要一个小子娃。”母亲不同意:“狗上世来头也顶三分糠,小子娃哪有多余的。况且毛主席给我娃还分下了自留地。俗话说‘颗颗没颗颗,有你也有我’。各人吃各人的口粮,我娃饿不死。”加之一天一天奶头上吊大,感情一天深似一天。有一份奈何,也舍不得给人呀!因为是在万难之中挣扎过来的,也即是那“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所以就叫“万胜”。

现在添下的男孩的名字叫“争胜”,因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强调了抓阶级斗争,且取得了胜利。又因低标准困难已过,也是争取来的胜利,所以就叫“争胜”。这时党的各项政策得到贯彻,纠正了不切实际的浮夸风和“一平二调”的共产风,国民经济好转,农业生产恢复,人民生活有所改善,全家人度过了死亡的边缘,再也不提把娃给人的话了。(名字,是个人的符号,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文革”中为向毛主席表忠心,各地兴起了“改名热”。父亲将“永禄”改为“永学”,姐姐将“引玲”改为“向红”。“文革”结束,又改了回来。)

孩子多了拖累就大了,麻烦就多了。这个要吃,那个要喝;今天穿衣,明天生病。这个叫,那个喊,有事急忙出不了门,成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下地走不到人前头,队长批评人受症(“受症”即受闷气)。千方百计不愿再生孩子,只苦于没有科学的方法。

1964年春,公社卫生院来了魏绍华医师,专做结扎绝育手术。我非常高兴,立即和家人商议。我谈了再添孩子往后日子无法过,上学、结婚、住房等问题无法解决,女人勉强答应,母亲则坚决反对。3月29日上午,我下了不怕成残废的决心,去医院做了绝育手术。

魏医师医术高明,手术顺利,前后不到半小时。手术后我独个走回家。为了瞒着母亲,还去打“秋千”,晚上参加社员会。第二天早上和引玲往自留地拉粪,中午街上赶集,下午锄自留地麦。第三天上午去医院检查,情况良好,下午到大队办公写账记工,晚上下棋编快板,宣传计划生育,解除人们的种种顾虑。4月5日去医院拆了线。因为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她特别爱争胜。年终公社还为我发了一张奖状。

竹板响,说快板,不说别人把我谈。

我和女人赵菊兰,结婚已经十七年,

添的孩子不算稠,大小六个在身边,

若非解放集体化,定要沿门去讨饭。

我母亲,真喜欢,见人说得不停点:

新社会,真正好,到处娃娃一大摊;

有人就能也有钱,儿孙满堂福无边。

我一生添过十个娃,死了七个活下三;

有人比我添的多,老来一个也没见。

城壕死谋娃常不断,黑明听见狼叫唤。

如今个个长的欢,党的恩情说不完。

我的女人却不然,提起娃多发熬煎,

她说娃多苦愁大,怎比娃少好清闲。

产前产后多半年,受的苦处对谁言?

坐月好像坐牢监,难出屋门如囚犯,

晚上难睡安稳觉,白天难吃热火饭。

不等睡着娃叫唤,顿顿给娃要喂饭,

家里弄得真难看,身上穿的屎沾严。

想熬娘家更作难,大小一齐把人缠,

清早收拾到吃饭,临出大门晌午端,

不敢多停就回转,到家太阳压了山。

想劳动却没时间,娃娃身上没啥穿,

衣服烂的掉片片,脚趾扎在鞋外边。

硬着心肠把活干,饿得奶娃蛮叫唤,

劳动少了收入减,少分粮食少分钱。

人口多了费用添,费吃费烧费油盐,

拼上命来把活干,要想好过也太难。

千思万想没法办,把娃给人减麻烦。

我丈母用好言劝,你说这话净胡拌,

娃多娃少前世定,前世冤孽今世还。

你嫌娃多要给人,难道人家就不嫌,

不是亲生心不爱,日后娃娃受磨难。

从前穷人太可怜,卖儿卖女无奈间,

如今世事大改变,娃一出世把粮添。

狗头也顶三分糠,亲生娃娃怎敢嫌?

给人也是没人要,没娃老人五保管。

我的心中暗盘算,心肠虽好理有偏,

思想迷信见识浅,三言两语难推翻。

给人之计不长远,给来给去在世间,

日后仍然把娃添,越添越多越麻烦。

我国人口四亿半,十五年添了两万万,

能添美国一个半,能添一个大苏联。

工农业发展速度慢,人口急剧往上添,

需要增多生产慢,生活急忙难改善。

若要生活快改善,计划生育莫忙乱,

一家少生几个娃,全国就是几千万。

我们俩口常交谈,少生娃娃咱情愿,

避孕绝育都不嫌,就是方法不太全。

吃中药,不保险,中毒生病有危险,

避孕药物子宫环,花钱事小太麻烦。

千方百计都试遍,总难找到巧机关。

过罢新春二月半,大好消息到处传,

路井街上卫生院,免费结扎输精管。

手术作的很简便,随到随作不花钱,

保证不碍行房事,保证不再把娃添。

一闻此事心喜欢,忙与女人来商谈。

她说这事莫急办,再等它个一两年,

咱娃未满一百天,生娃还得好几年。

旁人作了咱再看,先看是否有危险,

腰不疼来腿不酸,身体安然不安然,

能劳动来能生产,是否也能像以前。

到那时,咱再办,凡事不可冒向前。

我说你倒想的好,谁该给咱作试办?

咱是干部是党员,咱的娃娃一大摊,

咱的年龄比人小,这事怎敢再拖延。

科学办法若不信,越等事情越麻烦,

娃多的人把咱看,咱不向前谁向前。

如果真把好事办,旁人定会跟着干,

若是不好出危险,一人受苦大家安,

凡事总是开头难,头开好了就好办。

说的菊兰心意转,同意带头作试办,

不让我去她向前,结扎她的输卵管。

她说万一不安全,有你劳动和生产,

如果绝育不保险,生下孩子没闲言,

你若绝育不保险,生下孩子我没脸,

那时有口也难辩,叫我一个落不然。

我永禄,笑开言,这话说的实在谄,

科学技术还不信,绝育咋能把娃添?

即使将来把娃添,保证不把你怨间。

男的手术最简单,休息不过三五天;

女的手术较麻烦,你的病多不安全。

我死你能把娃管,也能改嫁另找男,

你死我却没法办,大小娃娃一摊摊。

吃喝穿戴没人管,要我去把灶火钻;

决没有人再嫁我,全家大小受磨难。

你妈没女难活命,定要哭地又喊天;

请你早把心放宽,还是我去最保险。

赵菊兰,笑开颜,快说正事少胡谝,

你的嘴比八哥巧,你说咋好就咋办。

二月十六这一天(农历),清早就去卫生院,

卫生院里人站满,男男女女一大摊。

人人都说避孕好,都说娃多太落连,

男人要扎输精管,女的要用避孕环。

魏医师,像神仙,手术又快又安全,

不觉疼痛不觉烦,时间没用一顿饭。

手术作过三四天,一切和平常都一般,

谁若不信请细看,今后还要常见面。

有些坏人胡宣传,他说街上把人阉,

阉了的人病来缠,整天疼的怪叫唤,

不能劳动和生产,不能再把好事办。

莫叫娃娃门前站,防止暗把娃娃阉,

又说吴庄死了人,县上来人把尸验。

这些话,是谣言,破坏政策理不端,

快板说的是正事,莫当这是谝闲传。

(有一种伟大叫勇气。父亲是路井镇第一个做绝育手术的的人,是“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在渭北农村人们对绝育手术还抱有极大疑虑与恐惧的氛围里,“我下了不怕成残废的决心”,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永禄、菊兰和六个儿女在老家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