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堂丛谈:新文学论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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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中国的文学纪传
——《望春风》漫谈(1)

姜白石的自度曲《扬州慢》是感慨弘深、传诵千古的名作。据白石在词前小序里的交代,该词作于南宋孝宗淳熙三年即公元1176年的冬至,那时距靖康之难已逾五十年,但金人仍然贪得无厌、多次兴兵南侵,致使江南名城如维扬一片萧条破败的景况,令人触目惊心——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难怪白石词的正文里充满了感慨万千的麦秀黍离之悲叹——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不知为何,读格非的长篇新作《望春风》,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白石的这首《扬州慢》。诚然,《扬州慢》感慨咏叹的是胡马窥江摧残江南的江山社稷之颓变,而《望春风》所倾情抒写的则是多半个世纪以来江南农村的社会生态之蜕变,二者是有差异的,但其间也未始没有相通之处吧——都灌注着一种回顾曾经繁荣的文明被不可理喻的外力所摧毁而生的悲情。

即如《望春风》的结尾一章,当叙述人重回故乡目睹那曾经梦牵魂萦的一切,已在一片拆迁热潮中被夷为平地而又被遗弃为荒芜的田园,他的感伤就充满了麦秀黍离之感——

最后,我来到了被夷为平地的祠堂前。这座始建于宋代的赵家宗祠,在雷击和灾乱中屡毁屡修,屡修屡毁,至此荡然不存一物,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数不清的燕子找不到做窝的地方,密集于枯树之巅,喳喳地叫着,盘旋不去。

…………

站在祠堂的阅台之上,在纷纷飘飞的细雨之中,想到德正在多年前就已栖身黄土,春生竟然也在不久前埋骨异乡,心里忽然有一种“活着就已死去”的倦怠之感。日来月往,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在俯仰之间,千秋邈远,岁月苍老。蒿藜遍地,劫灰满目。我终于意识到,被突然切断的,其实并不是返乡之路,而是对于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觉和记忆,好像在你身体很深很深的某个地方,有一团一直亮着的暗光悄然熄灭了。

我有理由相信,这不仅是作品中叙述人的切身感慨,而且也是作者格非的由衷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