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个坛子七个盖
顾蛮生人生有两大偶像:一是毛泽东,二是胡雪岩。
他八岁的时候就能将毛泽东语录倒背如流,拿弹弓把邻居家小孩儿打得头破血流,还美其名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谁见了这样的孩子都头疼。
顾蛮生同样欣赏胡雪岩。胡雪岩有句名言: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这就是做生意。
坛子是实业,盖子是资金。东挪西借倒是可行,富家子曲颂宁也能凑一点,但刘传富开口就要二十万,他实在差得太远,很难不穿帮。
从深圳回来后一连两个星期,顾蛮生都在为二十万货款的事情发愁。杯水难解车薪,他没精神去天桥底下当他的“倒爷”,而是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闷闷不乐。
“劝你有钱的时候省着点花。”陈一鸣优哉游哉地听着自己的随身听,数落顾蛮生道,“你小子挣钱没数,花钱没谱,现在后悔了吧。”
“钱是兔崽子,王八蛋才后悔。”顾蛮生确实不悔,抄起一只枕头砸向陈一鸣,“我爱怎么花怎么花,高兴。”
一低头,瞅见朱亮躲在角落里,边看一封信边抹眼泪,忙问陈一鸣:“他怎么了?”
“好像是家里来了封信,”陈一鸣满脑子男盗女娼的淫秽思想,拍了拍朱亮的肩膀,“是不是你老家的青梅竹马跟别人跑啦?”
朱亮老实巴交地摇摇头,又抹一把兔子似的红眼睛:“我弟的信,家里人都听说了‘招生并轨’的消息。”
原来不久前国家教委下发了一份文件,三十七所试点大学将实行所谓的“招生并轨”,即高考的录取分数和收费标准实行统一标准,毕业后国家也不再分配工作。瀚大名列三十七所试点大学之一,原本不但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三十块钱的饭票补贴,如今一下子每年要多收一千元的学费,对一些贫困生来说,影响不可谓不大。
一旦不能分配工作,“读书无用论”便又在农村抬头了,朱亮家人就受了这种观点的洗脑,让朱亮十六岁的弟弟朱旸写了封信,说家里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也就够了,打算让他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朱旸成绩很好,然而三十七所名牌大学都要收费,他又不愿退而求其他暂时不收费的普通高校,所以也跟着没文化的父母一起赌气。
朱亮这会儿捧着家信唉声叹气。他很自责,说他读书全靠死记硬背,他弟其实比他聪明,偏偏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好光景。
“我弟马上就高考了,现在突然决定要出去打工——”朱亮话还没完,就被陈一鸣使了一个眼色,一下噤口不言了。
寝室一刹静了静,贝时远从寝室外走了进来。自打群架事件之后,大伙儿没少腹诽贝时远不够义气,出卖兄弟是男人间最不齿的行为,不帮忙打架也就算了,怎么还跟校领导把实情都说了呢?
贝时远没把兄弟们的不快当回事儿,以热报冷,仍是一脸关切地温声问:“朱亮,你家里怎么了?”
陈一鸣打定了主意要孤立贝时远,又朝朱亮挤眉弄眼,朱亮不敢不合群,也不说话,只垂头盯着地板看,装没听见。
顾蛮生从床上翻身下来,陈一鸣赶紧伸手扯他一把,凑在他耳边阴阳怪气:“校长面前嘴挺快啊,这会儿充什么好人呢。”
顾蛮生嫌他小肚鸡肠,横了他一眼,便主动搭上贝时远的腔:“还不是为了‘招生并轨’的事情。”
贝时远以为朱亮是担心自己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安慰他道:“别想那么多了,老生老办法。我们都在末班车上,毕业以后国家不会不管的。”
“我倒巴不得国家不管。大学生包分配的出路基本是政府部门、国企或者事业单位。人这一辈子就好像被圈定了,哪一个地方都没意思。”顾蛮生又看朱亮,问他,“你弟打算去哪儿打工?”
朱亮回答:“估计是深圳。同村有个和他打小玩到大的朋友就在深圳打工,每年能往家里寄不少钱,朱旸去了,也好有个照应。”
顾蛮生刚从深圳回来,对这城市的好感又添一层,当即笑道:“深圳好啊,国家批准的经济特区,你也别丧着脸了,那城市野蛮着呢,你弟以后没准比咱们都有出息。”
“可他成绩很好,是能考清北的。”听了这话,朱亮也没宽慰多少,一张本就比同龄人老相的面孔更拧得皱皱巴巴。他是家里老大,担着照顾六个弟妹的重大责任,自己沾了政策的光,便格外愧见弟弟妹妹。
顾蛮生想了想道:“成绩这么好,辍学确实可惜了。要不这样,你弟第一学期的学费,我们几个凑一凑,不够,就把班上男生都叫来。”顾蛮生在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是孩子王,说话一直很有一种演讲似的感召力,往往他交代什么,别人就跟着干什么。
陈一鸣掏了掏口袋,只摸出二十块,他苦着脸对顾蛮生道:“我真没钱了,我的钱上回不都被你搜刮走了。”
顾蛮生睨他一眼,一把将陈一鸣的随身听夺过来,道:“没钱还听什么Walkman,这一百八我出了,算你的。”
顾蛮生拿出了五张百元大钞,又来到贝时远面前。贝时远颇大方,一出手也是五百。这就把第一学期的学费凑齐了。
“不过,授人以鱼到底不如授人以渔,”贝时远不稀罕五百块钱,望着顾蛮生,道,“我给你提个醒,很快瀚大就会出台奖贷学金与校内勤工助学政策,你可以试着帮朱亮争取一下。”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顾蛮生。早在“招生并轨”的文件见诸新闻前,贝时远就听闻一些消息了。生来站得高的人,自然比别人望得远,这人说话自带一点官腔,声音又低沉柔软,很是动听。
顾蛮生眼睛发亮,不顾陈一鸣又在一旁挤眉弄眼,忙问贝时远:“你说什么校内勤工俭学政策?”
“‘招生并轨’改革在即,目前高校学费还无统一标准,学费标准实行属地化管理,汉海作为沿海开放城市,收费标准明显高于内陆地区,但优秀生源却来自五湖四海。‘招生并轨’一来,学校声誉与生源都可能受到影响,所以你等着看,瀚大一定会出台一些政策,用来帮扶贫困学生。”
这下顾蛮生彻底大悟,扭头对朱亮道:“你弟不还有一个月才高考吗?你现在就给他写一封信,让他别辍学,考瀚大。”他激动地在虚空中挥了挥拳头,也不知砸的是什么,“我能让他自己把学费挣出来。”
朱亮不明就里,木愣愣地回一句:“可他想考清华……”
榆木脑袋不开窍,顾蛮生抬手敲了朱亮的后脑勺一下,下令道:“别清华了,就报瀚大。”
贝时远见顾蛮生说着就往外走,似乎在寝室里一刻也待不住,问他:“你上哪儿?”
顾蛮生回过头,玄秘地笑笑:“找我的盖子去。”
正为二十万的货款发愁,忽然之间,得来全不费工夫。
顾蛮生知道自己是沾了政策的光,高校收费之后,为了确保贫困学生不会辍学,政府要求试点高校尽快落实特困生的资助政策。所谓火借风势,风助火威,1994年的中国处处在改革,上头有文件,下头就好办,顾蛮生很快打起了学校大礼堂的主意。他计划以朱旸的名义将其承包下来开办学生电影院。
一部二手的放映机、一台二手的音响、一匹白色幕布,设备简陋点也没关系,关键是他弄得到好片源。那个卖盗版录像带的小广东跟他关系好,片子直接租他的就行,还能天天都不带重样的。学校附近唯一的电影院在工人文化宫内,一场电影五块钱,进口片还很少。顾蛮生打算每晚两场电影三块钱,去掉租金与人力成本,大礼堂六百个座位,就按八成上座率来算,一晚上也能净赚上千把块。
瀚大也是全国名列前茅的高校,朱旸听哥哥说不用辍学,也就把考清华的念头收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准备填报新的志愿。
一切计划妥帖,顾蛮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行动派,还没等朱旸的录取通知书寄来,就直接找上了学校后勤部门。然而每每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以一句“学生就该好好读书”为由撵了出去。
接连碰了几鼻子灰,朱亮与陈一鸣开始打退堂鼓了,也认为几个学生还想承包学校电影院,简直异想天开。顾蛮生却与他们的想法不同,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后勤部门那些喽啰兵对“招生并轨”的事情不上心,但作为“招生并轨”改革试点的重点院校,学校内外,社会上下,多少双眼睛眈眈逐逐,领导们不可能不在意。
打定主意继而改变策略,顾蛮生从贝时远那里了解到,学校主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姓高,为人还算谦和,责任心强,在保卫部与学生工作部都有工作经历,其间事必躬亲,也没少搞些形式主义的花架子,颇有几分好大喜功之嫌。
于是他一连几天悄悄尾随其后,将高副校长的生活习惯摸得透熟,终于瞅准时机,在厕所门口堵住了对方。
冷不防眼前多了个大活人,高副校长问:“干什么?”
顾蛮生不说话,只朝左右使了一个眼色,陈一鸣与朱亮便从角落里杀出,两个人一左一右将高副校长本人架在中间,不由分说就往厕所里拖。
高副校长被两个学生挟持得动弹不得,体内一股恶气乱窜,又低吼道:“干什么!”
“这不马上‘招生并轨’了嘛,我想就学校的贫困生问题跟您好好聊聊。”顾蛮生倚仗身高优势,微微弯腰,抬手就将高副校长箍在了墙上——两个尿池之间。他摆足架势要纠缠到底。
当着学生的面,高副校长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尿急,只能推说有急事。但三两句话根本打发不了眼前的这个男生。劝不听、呵不住,挣不脱、动不了,高副校长被一泡尿憋得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不得不撂下一句话:“行行行,你明天这个时候到我办公室来。”
获准再跟领导见一面,顾蛮生明显胸有成竹多了。
校长办公室里,他把贝时远的那番关于学校声誉与生源的话照搬过来,一股脑扔给了高副校长。他说:“希望学校能为贫困学生提供校内劳动岗位,让学生利用业余时间取得合法的劳动报酬。”
高副校长还为昨天厕所门口被堵的事情生气,虎着脸看了眼前这个学生一眼,问他:“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哦,《新华日报》。”顾蛮生赶紧把手中的报纸放在高副校长的办公桌上,明晃晃的新闻标题自然映入对方眼帘——《不让一个大学生因贫困而辍学》。
高副校长边拿起报纸阅读,边继续绷着脸道:“学校已经有了奖贷学金政策,且对于一些特殊家庭条件的学生会适当减免他们的学杂费,总之不会让贫困生上不起学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这怎么能叫瞎操心呢?”顾蛮生早把报上那段新闻背熟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国家教委刚刚发文,要求高校进一步做好勤工助学工作,我这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嘛。”
“难道同意让你们这些学生去瞎折腾就是做好了勤工助学工作?”高副校长放下报纸,打起官腔,“勤工助学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是不容易,”顾蛮生点头,“就您说的这个问题,我认为困难主要有四点。”
高副校长没想到这小子还是有备而来,警惕又好奇地问道:“哪四点?”
顾蛮生侃侃而谈:“第一,学校缺乏工作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现有的坑都被萝卜占了,贫困生无处安排;第二,社会上许多岗位需要在白天工作,与学生课程有所冲突,鱼与熊掌难以兼得;第三,学校本身偏重奖贷学金,但‘择优而奖’能解决的贫困生问题毕竟有限,学校对勤工助学活动重视不够,给予的场地或者政策支持也不够;第四……第四点不是困难,是我个人提出的一个解决办法,学校应该广开渠道,一方面加强与社会组织联系,提供更多适合学生的助学岗位,另一方面积极鼓励学生自己发现机会,创造岗位。”
高副校长没有应声,只锁着眉头做沉吟状,顾蛮生觉出有戏,继续推波助澜道:“国教委让完善‘奖贷助补’政策,但瀚大明显在‘助’上还有所欠缺。前两天我在路上遇见汉科的人,他说他们学校专门给予场地扶植学生们的勤工助学活动,还当面诋毁我们瀚大与瀚大学子,说什么‘反正你们学校办学经费不紧张,遇上困难向国家伸手要拨款就行’。您听听这叫什么话?所以我想到由学生承包校礼堂办电影院这个法子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来找您了。我在这儿向您表个态,万事开头难,我愿意身先士卒、抛砖引玉,为瀚大的发展壮大尽微薄之力。”
文件里的这些条条框框,校党政领导也早都记得滚瓜烂熟了,高副校长不自觉地又瞥了《新华日报》一眼,抬脸看着顾蛮生:“怎么,你还觉得自己挺劳苦功高?”
也辨不出校长这态度是支持还是反对,顾蛮生只管拣好听的说,微笑道:“那肯定比不了您。以前只听人说我们的高校长为人随和,德业并重,全心全意为学生奉献,我还将信将疑,心说:这世上能有这么好的校领导吗?今天看您对我这么关怀备至,耐心有加,我真的心悦诚服。”
“别给我戴高帽子。”高副校长差点笑出来,但还得保持校领导的威仪,又及时把脸板了回去,“既然你想承包电影院,你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顾蛮生就说:“这个由贫困生集体承包的电影院出发点就是拓宽勤工助学的渠道,启发别的学生以劳养学,自力更生。基地、卖票的、检票的、宣传的、打扫卫生的、放映的、卖零食的,再加上这些工作还得轮换,一口气就给学校解决了十来个勤工助学的岗位,按小时计薪,就晚上工作两三个小时,也不会影响学生白天的课程,同时,我还愿意交出盈利的两成作建立学校勤工助学的基金。”
句句在情在理,高副校长不由得大吃一惊,一个尚未涉足社会的大学生居然这么有生意头脑,他再次细细辨认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的男性面孔,这小子眯着眼睛微笑,神情像只狡黠、慵懒又笃定的狐狸。高副校长想起保卫处的陶刚曾跟自己提过的一个名字,终于反应过来:“你刚刚说你叫顾蛮生?我可听说,你在我们学校很有名气,那些上房揭瓦的事情全是你干的?”
顾蛮生忙摇头:“不至于,我就一普通学生,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老实的人。”
高副校长忍笑道:“你说你这么干是为了帮扶学弟,可你说的那个学弟还没考进瀚大呢。你自己又够不上特困生的标准,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供人以鱼,只解一餐;授人以渔,终身受用。‘奖、贷、补’说到底只是‘只解一餐’,我想瀚大之所以名列全国高校之前茅,正是因为瀚大从来不拘一格,永远鼓舞瀚大学子开拓思维、开阔视野,身体力行地教导我们担负起肩头责任,”顾蛮生终于敛起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抬起头,将目光落定在墙上由国家领导人题写的校训上,一字一顿认真道,“博学创新,兴业安邦。”
一直到这场谈话结束,高副校长仍未对学生承包电影院一事明确表态,言下之意还得再讨论研究。
这点小事高副校长一个人就能拍板了,顾蛮生吃不准他的意思,思来想去觉得还得再激他一把。他请人脉广博的贝时远介绍一位记者,贝时远欣然答允,第二天,《新民晚报》的记者就带着摄像师,长枪短炮全副武装地来了。
记者当着高副校长的面,夸他扶贫助学工作搞得好,鼓励贫困生承包学校电影院的做法更是别出机杼,走在了所有试点高校的最前沿。
高副校长被唬了一大跳,只能强带笑脸地带着记者参观将用于承办电影院的大礼堂,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骑虎难下了。
记者走后,高副校长特意派人叫来了正在操场打篮球的顾蛮生,对他说:“我不是受了你的激,也不是喜欢听你拍的那些马屁,你说的那么多话里,确实有一句打动了我,授人以渔,终身受用。”
他向顾蛮生强调道,学校批准了他承包电影院,但前提是绝对不能违反学校现有的学校规章制度。
高副校长总算点了头,朱旸也不负众望,拿到了瀚大的录取通知书。顾蛮生吩咐陈一鸣印刷了一些学校电影院的宣传单,在学校里派发,又做了几个展架,就放在每天人流量最大的学校食堂前面。
高副校长起初对他们不太放心,生怕他们为了盈利,放些不雅的影片,所以常常派陶刚去大礼堂检查。陈一鸣一见陶刚出现,便大喊一声“鬼子来了”,朱旸立马闻风而动。待陶刚走进大礼堂,白幕上投放的鬼片已经变成了《焦裕禄》。陶刚哪有这等心眼,回回扑空,回回讪讪而去。
理工科大学狼多肉少,单身的男学生来看电影的不多,加上电影院刚刚开幕,上座率离预想中的还差一些。虽然没亏钱,但照这个盈利速度,猴年马月才能凑齐二十万。
顾蛮生又心生一念,立即吩咐朱亮与陈一鸣把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翻看一遍,确认里头没说校园不能对外开放。然后,大家一致得出一个结论:也可以让学校附近小区的居民来看电影。
于是除了宣传单页,他还精心设计了一款奖券,跟刮彩票一个形式,中奖的人能兑换一卷软糖或者一支牙膏,当然前提是他们得来买票看电影。顾蛮生找来一个跟他小时候颇像的孩子王,塞他一把香烟牌,条件是对方得答应自己带着别的孩子挨家挨户地为他发传单。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顾蛮生自己也没闲着,他特意在后座加了一个软乎的粉色坐垫,每天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带着曲夏晚一起去瀚大附近的其他大学、商业街与居民区转悠。他车把上挂着糨糊桶,见公交车站就贴小广告。曲夏晚是一幕风景,也是一块活的广告牌,尤其对瀚大附近其他大学里的男生来说。
9月、10月秋老虎,顾蛮生背烤火辣骄阳,汗滴车轮下的柏油路,二八大杠几乎行遍瀚大方圆五千米内的每一寸地方。但他乐在其中。宣传着他的电影院,捎带着还把恋爱一起谈了,非但不辛苦,简直逍遥得很。
校园电影院经营得如火如荼,顾蛮生便有了底气开口问人借钱,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同寝室的贝时远。陈一鸣对此有点微词,上回与汉科学生打群架,全寝室就贝时远一个人没参与,说明此人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
但顾蛮生认为此言差矣。贝时远家庭背景既红又专,本来就犯不上跟他们一起厮混折腾,这种人眼界资源都非一般人可比,倘若不能成为挚友,也万万不能成了死敌。
电影院的事情贝时远当然也没参与,但他知道顾蛮生的志向不仅仅在此,背后必然还有更大的动作。所以当顾蛮生来问他借钱时,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他几万块,还是现金。
“你这爽快的,我都不敢要这钱了。”钱是用牛皮信封包好的,厚厚一捆,顾蛮生掂着信封问他,“你就不怕我最后还不上?”
贝时远反问他:“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不承包食堂?”
“一来食堂回本太慢,学生的食品卫生是个大问题,各项行政管理文件审批时间太长,二来,”顾蛮生笑笑,“二来嘛,君子远庖厨。”
贝时远也笑:“你是君子?”
顾蛮生想也不想:“我是小人。”
贝时远又问:“就算你有了这笔钱,人家好好地卖假货挣大钱,也未必要劳心劳力地做品牌,你还用了什么法子,才让自己变成了合伙人?”
“就是包产包销。”顾蛮生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是‘照付不议’吧,”贝时远道,“天然气供应有个国际惯例和规则,就是指在市场变化情况下,付费不得变更,用户用气未达到此量,仍须按此量付款。引申到别的行业也常见,是上游公司转嫁商业风险的一种模式。”
“厉害啊,我跟那书呆子一听就被唬住了,差点就不想干了。”顾蛮生想了想,大方问道,“倘使我一开始就问你借钱,你借不借?”
“不借。”贝时远答得干脆,盯着顾蛮生看了一晌,忽然没来由地轻轻叹气,“实话说,以前我挺瞧不上你们的。”
“正常。”顾蛮生不以为忤,还点头道,“我要有你这眼界与能力,我也谁都瞧不上。”
“可我没想到你真能把一件大事给做成了,”贝时远瞧不上陈一鸣他们是真的,但他认定顾蛮生这块别人眼中粗粝不堪的石头是璞玉,总有一天会焕发出令所有人失色的光彩,“顾蛮生,十年八年之后,不管你在干什么或想干什么,只要你来找我,我都愿意做你的合伙人。”
朱旸负责放映影片,朱亮负责影片结束后打扫礼堂卫生,陈一鸣负责望风,还有部分赶上“招生并轨”第一年的贫困大一学生,每个人各司其职。电影院每晚两场电影,几乎场场爆满。其实用顾蛮生自己的话说,学校里文娱活动也实在太少,他本来还想再开个校园卡拉OK,但那点意思刚露头,就被高副校长以“大逆不道”四字厉声驳回了。
校园电影院热火朝天地开了四个月,在1995年的元旦到来之前,顾蛮生就凑齐了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