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选集(中国古典文学名家选集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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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蕭判官東夫韻寄之 〔一〕

湘江曉月照離裾 〔二〕 ,目送車塵至欲晡 〔三〕 。歸路新詩合千首 〔四〕 ,幾時乘興更“三吾” 〔五〕 ?眼邊俗物只添睡 〔六〕 ,别後故人何似臞 〔七〕 ?尚策爬沙追歷塊 〔八〕 ,未甘直作水中鳧 〔九〕

〔一〕 “和”某人“韻”,按照其人來詩的用韻而作詩答和;和,讀去聲;首作爲“倡”,答作爲“和”。例如原倡用“一東”韻,和詩也用“一東”韻,叫“用韻”;全用原倡的幾個韻脚字而不必拘原次序,叫“依韻”;連次序也依照的,叫“次韻”或“步韻”:三者都是“和韻”;但宋人所謂“和韻”實際多指“次韻”而言了。“蕭東夫”,名德藻,號千巖老人;福建閩清人;紹興三十年(一一六〇)進士。“判官”,在此是地方官的屬僚名稱;此指何處判官,未詳。

〔二〕 “湘江”,源出廣西興安陽海山,入洞庭湖,長二千餘里,爲湖南名川。其水自西南來,流到零陵以北十里的湘口,與瀟水相會,名爲瀟湘。“離裾”,猶言離襟,亦即離懷、離情。這句寫零陵曉别。

〔三〕 “晡(bū)”,申時(下午三時至五時),泛言則指日跌時、晚飯時。這句接説,早來别後,去車已遠,天色漸晚,猶自竚立望其踪影。力寫惜别之情。

〔四〕 “合”,該當;是揣想意料之詞。“合(入聲字)千首”三字,本應作“平仄仄”的格律,此處變爲“仄平仄”,叫作“拗格”,偶一變用,取其聲調新穎峭健。這句説蕭德藻歸去,一路上定有很多新詩句。蕭當時本和尤袤、范成大、陸游有“南宋四家”詩人之目(後來蕭爲楊萬里所替代,而成爲“尤、楊、范、陸”四大家)。

〔五〕 “乘興”,晉朝王徽之的故事:徽之棄官,居山陰(今浙江紹興);一天,夜大雪,他醒來開户酌酒,四望皎然,因起而彷徨;忽然想念戴逵(其時戴在剡(shàn)溪),即便夜乘小船去訪他。經宿纔到。可是既已到門,不入而返。人問他是何緣故,他答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見《世説新語·任誕》)。“三吾”,作者原注:“浯溪、峿臺、F8A7 亭,永人語爲‘三吾’。”作者時任永州零陵縣丞,零陵當時即爲永州州治所在地(今湖南零陵);浯溪,在永州祁陽縣南五里,山溪匯流,風景奇勝,唐元結愛其山水,遂在此卜居;有《中興頌》摩崖碑遺跡。又在其南建亭(名F8A7 亭),在其北築臺(名峿臺)。永州人因這三個名字各含有一个“吾”字,所以有“三吾”的稱呼(按祁陽縣東有三吾驛);此處即用以代指永州。這句問蕭:何時乘興再來訪我?

〔六〕 “俗物”,用晉朝阮籍的故事:嵇康、阮籍、山濤等在竹林酣飲,王戎後至,阮籍便説:“俗物已復來敗人意!”(見《世説新語·排調》)杜甫詩:“眼邊無俗物,多病也身輕。”此間多是些庸俗利禄之輩,以此見得越發思念詩友蕭德藻。

〔七〕 “故人”,指蕭。“臞(qǘ)”,瘦。“何似臞”,瘦到什麽樣子了?據《本事詩》云(其事未必可靠):李白才氣高逸,不屑作律詩,因此戲嘲杜甫(因爲他多作律詩,而且“律切精深”)説:“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正午);借問别來太瘦生(生,語詞無義)?——總爲從前作詩苦!”這句説“别後故人何似臞”,正就是指“别來太瘦生”而言,是打趣的話。(這一聯“只”“何”二字“平”“仄”對調爲“仄”“平”,也是一種“拗格”。)

〔八〕 “爬沙”,爬,一作杷,形容螃蟹行走很遲鈍。唐韓愈詩:“爬沙脚手鈍”;參看張憲詩:“爬沙夜蟹行”。“歷塊”,説良馬行走神速,“過都、越國”之時,僅如經歷“一塊(土塊)”而已;漢王褒《聖主得賢臣頌》:“縱馳騁騖,忽如景(影)靡,過都越國,蹶如歷塊,迫奔電,逐遺風,周流八極,萬里一息。”杜甫的論詩絶句説:“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這句説自己的才力遠不能和蕭相比,尚不自量,要鞭策鈍材來强追駿足。是謙詞,又是壯語。

〔九〕 “直”,只,僅。“水中鳧”,用《世説新語·排調》:“王子猷(徽之)詣(造訪)謝公(安),謝曰:‘云何七言詩?’答云:‘昂昂若千里之駒,汎汎若水中之鳧。’”兩句話本是《楚辭·漁父》裏寫屈原被放後,請問漁父,此後做人做事的態度將以何者爲是:昂昂如駒乎,還是汎汎如鳧乎?作者此處引用,説不甘消極自棄,表面仍是扣住作詩而説,但實際當然還是包括着做人而言,即當時封建士大夫的人生觀的問題。ft

據作者《千巖摘稿序》説:“吾友蕭東夫,余初識之於零陵,一語意合,即襆被往其館,與之對床。時天暑,東夫詰朝欲蚤(早)行;五鼓,東夫先起,吹燈明滅,搔首若有營者。余亦起,視之,蓋東夫作詩一章以贈余别也。余即和以答賦。東夫喜曰:‘定交如定婚:吾與子各藏去一紙。’自是别去,各不相聞者十有六年。”其事當在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夏天。但本篇並不就是臨别時的和詩,而是别後又有和作而寄給蕭德藻的。蕭的詩格,有和作者相近的地方;南宋劉克莊曾指出:“蕭千巖:機杼與誠齋同,但才慳於誠齋而思加苦,……同時獨誠齋奬重,以配范石湖、尤遂初、陸放翁,而放翁絶無一字及之。……真誠齋敵手也。”(見《後村詩話》)作者此時正在經歷着他平生第一次的詩歌創作方面的重大變化(包括主張和作風而言),開始摒棄江西派。除了生活實踐上的首要原因,可能也和認識蕭德藻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