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旅 者
Ⅰ
凯尔的外套殊为罕见。既不是寻常的单面,也不是出人意料的双面,而是好几面 ——确实,这太不可思议了。
每次他离开一个伦敦,走进另一个伦敦,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外套,翻个一两次(甚至三次),找到他需要的那一面。不是每一面的样式都称得上新潮,但它们各有用途。有的使他平凡无奇,有的令他脱颖而出,有一面则没有什么功能,却特别讨他喜欢。
当凯尔穿过宫墙,来到候见室,他休息了好一会儿 ——在不同世界之间移动是有代价的 ——然后抖下身上那件红色高领外套,从里到外、从右往左地翻过来,使其变成一件纯黑上衣。好吧,是一件绣着银线以及两排锃亮银扣的纯黑上衣。他每次外出都选用低调的服色
(既不愿意冒犯当地贵族,也不想引人注目),但并不意味着连品味也要舍弃。噢,国王们,凯尔一边扣上扣子,一边想着。他和莱的想法越来
越像了。他穿墙的痕迹朦朦胧胧,依稀可见。如同沙地上的足印,正在慢慢消退。
他从来不在这边的门上作记号,因为他不会原路返回。温莎与伦敦相距甚远,着实不方便,而凯尔只能在不同世界的同一个地点穿梭。所以问题来了,红伦敦的一天路程之内压根就没有温莎城堡。实际上,凯尔刚刚是从一位富绅的院子里穿过来的,那儿是一座名叫迪杉的镇子。话说回来,迪杉是个舒适宜人的地方。
温莎则不是。金碧辉煌是事实。但并不舒适。靠墙有一方大理石台子,盛着一盆水供他使用,一如既往。他洗
净了手上的血,以及过路所用的银币,然后把绳子挂在脖子上,又把银币塞进领子里。他听见前面的厅堂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仆人和侍卫的低语。他选择候见室就是为了避开他们。他非常清楚摄政王很不喜欢他来这里,凯尔也不希望被人看见,让一大堆耳目把他来访的细节汇报上去。
台盆的上方挂着一面金框镜子,凯尔迅速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仪表——红棕色的头发搭下来,遮住一只眼睛,但他并未费心打理,而是仔细地整平了肩部的衣褶——然后推开房门,去见这里的主人。
房间异常闷热,尽管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十月天,门窗依然紧闭,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乔治三世坐在炉火边,长袍裹着枯瘦的身子,茶盘搁在他膝前,
却不曾动过。凯尔进来时,国王抓紧了扶手。“谁在那里?”他头也不回地喊,“强盗还是鬼魂? ”“鬼魂怕是不会回答您的,陛下。”凯尔应道。
病恹恹的国王森然一笑。“凯尔大师,”他说,“你害我等得好苦。 ”“还不到一个月。”他说着,走上前去。
乔治国王眯起了失明的双眼。“不止,我敢肯定。 ”“我保证没到。 ”“也许对你来说没到,”国王说,“但时间对于既疯又瞎的人而言
是不一样的。 ”
凯尔笑了。国王今天的状态不错。这种情况并非经常能遇到。对于面见时国王处于哪种状态,凯尔根本没谱。也许使他感觉不止一个月的原因是,上次凯尔来访时,国王的狂躁情绪着实难以平复,导致凯尔没能完成带信的任务。
“也许年份变了,”国王接着说,“月份没变。 ”
“啊,但年份是一样的。 ”
“是哪一年啊? ”
凯尔皱起眉头。“一八一九年,”他说。乔治王脸色一沉,摇了摇头说了声“时间”,仿佛这个词是万恶之首。“坐,坐吧,”他挥挥手,又说,“应该还有一把椅子吧。 ”其实没有。房间里空空荡荡,而且凯尔相信房门只能从外面开关,里面是做不到的。国王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戒指已摘下,避免他伤到自己,指甲剪得极短。“我的信,”他说。一瞬间,凯尔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乔治,那个威严的君王。
凯尔拍了拍外套口袋,这才发现在翻面之前忘了掏出信来。他脱下上衣,又换回红色,在里头摸索了一番。他把信递到对方手里,国王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封蜡 ——那是红王室的纹章,圣杯和旭日 ——然
后将信举在鼻子前嗅了嗅。
“玫瑰。”他恋恋不舍地叹道。
他说的是魔法。凯尔从未注意过衣服上沾有红伦敦的淡淡芳香,但每一次穿梭都有人告诉他,他闻起来就像刚摘下来的鲜花。有人说是郁金香,有的说是葵百合。菊花。牡丹。在英格兰国王的鼻子里,永远是玫瑰味。尽管凯尔自己闻不到,但他很高兴这是令人愉悦的气味。他可以闻到灰伦敦(烟味)和白伦敦(血味),但红伦敦对他来说就是家的味道。
“替我打开,”国王命令道,“不要弄坏封蜡。 ”
凯尔照做了,把信纸抽了出来。这一次他深感庆幸,国王看不见,也就不知道信有多么简短。仅仅三行。只是写给一位名存实亡、病入膏肓的统治者的几句客套话。
“是王后写的,”凯尔说。国王点点头。“继续,”他强撑着病躯,摆出一副威仪堂堂的派头,声音却颤颤巍巍。“继续。 ”凯尔吞了吞口水。“邻近的王室,”他读道,“向乔治三世国王陛下致意。 ”
王后没有提及红王室,也不说是来自红伦敦的问候(其实那座城市真的很红,因为河流的光璀璨夺目,无处不在),因为她从来不会那样思考。对于她,以及任何一个只在某个伦敦居住的人来说,区分它们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当其中一个世界的统治者谈起别的世界时,他们就说别的,或者邻居,偶尔(尤其是涉及白伦敦)采用不那么讨喜的叫法。
唯有那些为数不多的、能在几个伦敦之间穿梭的人,需要想办法区分它们。于是凯尔 ——众所周知那个消失的城市被称为黑伦敦,他
受到了启发——为每一个尚存于世的首府赋予颜色。灰色是没有魔法的城市。红色,健康的帝国。白色,饥饿的世界。实际上,城市之间差异巨大(周围乃至更远的地方就更无相似之
处了)。名字都叫伦敦是一个未解之谜,传说其中一座城市很久之前就使用了这个名字,那时候门尚未关闭,国王和王后们通信还不是唯一被允准的交流方式。至于哪座城市最先起名伦敦,众说纷纭。
“我们希望获悉您一切安好,”王后在信中写道,“希望贵城的季节与敝城的一样美妙。 ”凯尔停了下来。没有更多内容了,只剩一个签名。乔治国王的双手拧在一起。
“只有这些吗?”他问。凯尔略一犹豫。“不,”他折起信纸,说道。“这只是开头。 ”他清了清嗓子,一边踱步,一边遣词造句,以王后的语气念出
来。“感谢您问候我们的家人,她说。国王和我都很好。不过,莱王子还是老样子,让人既怜爱又恼火,好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没有弄断自己的脖子,或是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新娘。要不是凯尔,他起码会惹一个乱子,甚至两个一起来。 ”
凯尔很想让王后继续夸耀自己的功绩,但墙上的钟报了五点,凯尔暗自咒骂。他迟到了。“下一封信再叙,”他仓促收尾,“祝笑颜常在,身体康健。敬上。阿恩的艾迈娜王后。 ”凯尔等着国王说点什么,但见他睁着盲眼,怔怔地遥望远方,凯尔担心他失了神。他将折好的信纸搁在茶盘上,朝墙边走去,刚走了
一半,国王说话了。“我还没有写回信。”他喃喃道。“没关系。”凯尔柔声说。国王好些年都不能写信了。他尝试过几
个月,攥着鹅毛笔在羊皮纸上胡乱涂画,也曾坚持让凯尔代笔,但通常就是请凯尔传达口信,凯尔答应逐字逐句地记牢。“你知道,我没有时间。”国王又说,试图挽回一点所剩无几的尊严。凯尔也予以配合。“我明白,”他说,“我会转达您对王室的问候。 ”凯尔正要走开,老国王又叫住了他。“等等,等等,”他说,“回来。 ”
凯尔站住了。他抬头看钟。已经晚了,越来越晚。他想象着圣詹姆斯宫里的摄政王坐在桌边,抓着椅子扶手,一声不吭地生着闷气。凯尔情不自禁地笑了,于是他转身面对国王,看见对方颤颤巍巍地从长袍里摸出一样东西。
是一枚硬币。“没了,”国王皱巴巴的双手捧着硬币,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宝
贝,“我感觉不到魔法了。闻不到了。 ”“硬币就是硬币,陛下。 ”“并非如此,你也知道,”老国王咕哝着,“翻开你的口袋。 ”
凯尔叹息一声。“您会害我惹上麻烦。 ”
“来吧,来吧,”国王说,“我们的小秘密。 ”
凯尔把手伸进口袋。他第一次见到英格兰国王时,交上了一枚硬币,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和来头。君王保守着其他伦敦的秘密,由继承人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但旅者已有多年不来。乔治王一看到少年手里的玩意儿,就眯起眼睛,摊开肉乎乎的手掌,于是凯尔把硬币放在他 掌心。只是一枚普通的令币,与灰伦敦的先令极为相似,不过上面刻的不是君王的肖像,而是一颗红星。国王握住令币,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他笑了,把令币塞进口袋里,然后请凯尔进去。
从那天起,凯尔每次面见国王,他都说令币上的魔法消失了,要求换一枚新的、带着体温的。凯尔每次都会说这是禁忌(确实如此,白纸黑字的规定),但国王永远说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凯尔只能叹息着掏出一枚新的来。
此时,他从国王的掌中取回旧的令币,换上一枚新的,然后温柔地合上乔治的枯瘦手指。
“好,好。”病恹恹的国王对着掌中的令币轻声念叨。
“保重。”凯尔说完,转身离开。
“好,好。”国王的注意力逐渐涣散,不再留心周遭的世界和他的客人。
窗帘拢在房间的一处角落,凯尔把沉重的布料拉到一边,露出墙纸上的一个记号。就是一个简单的圆圈,当中的直线将其一分为二,那还是一个月前,他蘸着血画下的。在另一座宫殿的另一个房间的另一面墙上,也有着同样的记号。它们犹如同一扇门的把手。
凯尔的血与信物匹配,即可使他在不同世界之间穿行。他无需指定地点,因为他当时的所在即是他将来的所在。但在同一个世界里打开一扇门,两边就需要完全一样的记号。大致相同也不行。凯尔吃过沉痛的教训。
他上次来访时墙上的记号依然清晰,只是边缘稍有模糊,但无关紧要,反正要重画。
他挽起袖子,取下绑在前臂内侧的小刀。小刀相当漂亮,堪称艺术品,从刀尖到刀柄均为白银打造,刻着花体字母 K和 L。 那是他入宫之前唯一的纪念物。他对那段日子一无所知。应该说是毫无记忆。凯尔把刀刃抵在前臂外侧。今天他已经割过一次,为了打开过来
的门。现在他又割下第二刀。浓稠的、红宝石色的鲜血涌了出来,他收刀回鞘,用指头摸了摸伤口,然后抬手在墙上重新画圆,以及横贯其中的直线。凯尔放下袖子,遮住伤口 ——等他回家再处理身上的伤——回头看了一眼胡言乱语的国王,然后将手掌按在墙壁的记号上。
墙上的记号在魔法的作用下发出嗡鸣声。“As Tascen。 ”他说。转移。墙纸的图案开始波动、软化,在他的触碰下退让,凯尔走上前,穿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