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20年春,在疫中
来自社区的问询电话
我是2020年除夕那天,在成都老家接到好几通来自重庆的问询电话的。这几通电话,都来自我长期居住的覃家岗街道新鸣社区。而这几通电话,有的听上去声音倒是挺熟悉,但还来不及问问你是谁,对方在听到我清楚的表述和回答之后,已将电话迅速挂断。之所以熟悉,倒不是因为我居住在这个社区,事实上和其他居民一样,除了一些杂事找上社区居委会,比如给小孩办城乡居民医保,或者因为物业管理久拖不下的问题,再或者是因为觉得那一小片公共用地可以弄几个乒乓球台之类,其余时间甚少与他们接触,也不大了解他们的具体工作。甚至有人记恨,前几年“创卫”,他们逼着居民把堆在小区门口的花盆统统收回去。我一位朋友的玫瑰离了地气,竟好几年没有再开花,每说起便是一通埋怨:这些人不过是图些面子工程,他们对社区的困难或特殊居民的情况应当是比较了解的。因为一个我自己决定的纪实创作主题——关于“都市一线”的故事,我已经在这个社区开展了数日的走访,虽谈不上把十余个社区工作者以及好几个助残员、交通劝导员、热心志愿者一一对上号,但他们每个人的形态言语,我总归留下了一些印象。
对了,我接到的这几通问询电话,归纳起来,是这样几个问题:
1.你不在家吗?目前在哪个地方?
2.哦,你在成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3.你们一家有几口人长期居住在重庆?
4.你们家人中有近期去过武汉或湖北的吗?
5.你的联系方式,请再确认一下?
对方最后一句话,是“如果回到重庆,请立刻与我们联系。对,就是打到你手机上这个座机电话,我们24小时有人值守”。
这里面,我倒是明确听出了钱春燕的声音,音质清脆说话利落,语气急匆匆的,就像她平日在居委会里飞奔的姿态。她应该顾不上招呼我这个熟人了。听说,就在除夕这一天,1月24日,和其他20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一样,重庆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管控好疫灾之下的人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离居民最近的社区身上,毕竟这是最小也是最具体的居民自治组织了。
我想,对于钱春燕来说,此次疫灾当中的繁忙程度,应该远远超过十年前那场“不漏一人”的人口大普查吧。那些至今难忘的城乡接合部的漆黑夜晚,钱春燕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提着简陋的公文包,腋下还夹着塞不进公文包的宽宽大大又不可折叠的人口统计报表。国人都听过这项工作,但不会有多大的感觉,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项工作看似太常规,最多在将来演化为报刊新闻中的“我国现有人口××亿”。但是,这项工作却真的很重要,对某些个人来说更是如此——那些租住于亟待拆迁的农家小楼的外来打工者或小摊贩,他们因为“超生”等原因未能上到户口的小孩子,会因为在这个夜晚被钱春燕如实登记在表里,然后在家乡得到一个宝贵的户口,成为堂堂正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相比于匆匆忙忙的白天,夜里人们都在家,更好统计。”这是钱春燕当初愿意“走夜路”的原因。但是,夜里进行的人口普查,更具危险性,比如看家护院的土狗,比如春夏之交在草丛中诡异出没的蛇,再比如居心叵测的男子;也因此,钱春燕的父亲不放心地跟着女儿,随身带一支“打狗棒”,在杂草及膝的田埂间行走,“打狗棒”前探,提前掀开草笼,防止蛇的突然侵袭。曾经散落着菜地和农家自建房的城乡接合部,如今已经是新兴的商品房小区。和其他社区工作者一样,钱春燕依然既不属于行政编制也不是事业编制,她只是由三年一次的居民党员换届选举产生的社区党委副书记,一个可以被称之为“社区干部”的社区工作者。虽然政府已开放了针对社工岗位定向招考进公务员和事业编的渠道,但对于全重庆数万名社区工作者而言,选拔进公务员或事业编队伍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成功上岸者如凤毛麟角。
2020的新年伊始,钱春燕搁下电话,就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医生、派出所民警挨家敲门,入户排查:有没有武汉旅行史?身体有没有异常?“重点人员”或可疑者现场测个体温;如果发烧,就会先带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做个初步诊断,然后根据情况送到沙区定点医院进一步鉴别。如果真的确诊,将被送到市里专门设立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集中救治医院。
关于拉网式的入户排查,这件事情非常重要:重庆距离武汉800多公里,一条长江将两个千万人口级别的大城市血脉相连,两个城市的人,地缘人文相亲;若从湖北论,重庆则有9个区县共53个乡镇直接与之接壤,翻过一座山甚至过一座桥就到湖北了。就连我随便一算,身边也至少有五六个湖北朋友。所以有人说,小心重庆成为下一个武汉!作为渝鄂铁路交通枢纽的重庆市万州区,连日确诊人数节节攀升,便是一个典型例子。非常时期,社区是疫情联防联控的第一线,也是外防输入、内防扩散最有效的防线。拉网式入户排查可以最有效地摸清社区人员底数,虽然这样的方法不含半点高科技成分,全然靠着人力。后来,也有人悄悄告诉我,恰是除夕之后那几日最紧张,基层防护物资不足,他作为随社区工作者一起“入户”的派出所民警,因为戴着最不抵用的白色“劳保口罩”,所以每每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都不由自主稍微退后一点。当然,这是来自人类骨子里对一种厉害传染病的天然畏惧,“可是,那个社区的女同志,她始终站在最前面,敲开门就客气地介绍情况,以求得到对方最大的支持”。
除夕的下午5点,厨房里刚煮出来的老腊肉飘出一股股浓香,年夜饭快上桌了。虽然,突然间呈现大爆发态势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让2020年春节变了味,就如一位武汉医生在鼠年春节给亲友发去的一条拜年微信所写的那样:“新年快乐,我祝你双肺纹理走形分布正常,肺内未见实质性病灶,肺门不大,纵膈居中,心影不大,膈面光整,肋膈角锐利,血、尿常规正常,CRP正常,核酸检测阴性。”一长串拗口的医学术语,意味着“你没得病毒性肺炎”,这是属于医生的幽默,也成了2020鼠年春节最好的新年祝福,有些悲哀,但到底过大年了,年夜饭还是必须好好吃的,新年还是新年。我正在张罗碗筷,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社区退役军人支部的书记陈萍在群里通知大家:有谁认识某某小区某栋的邓某某,知道的人请尽快告知其联系方式!群里没有响应,但片刻有群里加过好友的人发私信给我:“哟,那个某某小区不就是我们那个小区吗?瞧,我俩就住在那栋楼啊?那个邓某某是不是武汉回来的人哟?她怎么了?!”乍一听,这消息确实让人心紧。而就在此时,另外一个群里也炸开了锅,起因是有人发了一张图:一辆武汉牌照的丰田小车不偏不倚,就停在邻近的西南医院幼儿园附近。于是大家惊惶地呼唤、支招,甚至有人主张立刻报警。十几分钟后,所属社区把紧急调查的真相公布在群里:原来,车的主人是居住在附近小区的重庆人,只是当年在武汉工作时上的车牌。大家虚惊一场。
后来我们才听说,社区四处找寻的那个邓某某,是一位在渝中区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病人的家属,平时她们并没有住在一起。找到邓某某以后,社区立刻上门,由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告知她注意事项并与之签订医学告知书,从此开始居家隔离医学观察14天。在这个过程中,有许多小区居民担心,万一那个人有事,整栋楼“会不会因此带毒”,从而责问社区“为何不详细公布情况”。所幸,邓某某一切正常,并没有被感染。再后来,遇见这样的情况,又由“居家隔离”改为“集中隔离”。
“对社区来说,不可能直截了当公布患者家属的详细情况,因为事关居民隐私,所以,我们只能努力把手头的工作做得更细。”面对我的疑问,钱春燕向我解释道。
2月1日开始,社区防控工作层层升级,小区开始封闭式管理。在沙坪坝区,每户人每两天才能派一个人出门购买生活物资。凡进超市必须戴口罩测体温,到农贸市场买菜则要出具小区物管开具的出门条。
2020年1月18日到2月2日,那一段时间,我不在重庆,无法实际了解这座有3000多万人口的直辖市的具体防控情况。但全国战报骤起,哪里的警备都一样——在成都,娱乐休闲场所纷纷关闭,店铺应声关闭,所有节会一律取消。除夕当晚,成都的社区工作者敲开了我父母的家门,听说我是从外地来蓉的,对方很警惕;接着又听我说来自重庆,他们便松了口气,还笑着讲:川渝一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