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逃跑的王子
Ⅰ
红伦敦
凯尔跪在盆厅中央。
这间环形大厅位于中空的桥墩之中,其上便是王宫。因为淹没于艾尔河里,河中隐隐的红光透过形同玻璃的石壁,闪着诡异的光芒。石板地上刻有一组同心圆的图案,旨在导引力量。周围的一切,无论墙壁还是空气,都发出充满能量的嗡鸣,犹如大钟内部所发现的低沉共鸣。
凯尔感到力量在他体内聚集,蠢蠢欲动——所有的能量,包括紧张、愤怒和恐惧,全都渴望逃离——但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呼吸,寻找自我的中心,将那些本能反应转换为有意识的行动。他拨动记忆的时针,回到十岁那年,他坐在伦敦大圣堂修道间的地板上,提伦大师沉稳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魔法缠乱,你必须平顺。
魔法桀骜,你必须温从。
魔法混沌,你必须镇定。
你镇定吗,凯尔?
凯尔缓缓起身,抬头张望。同心圆之外,黑暗扭曲,阴影浮现。闪烁的火光中,练习用的靶子似乎换上了敌人的面孔。
提伦抚慰人心的声音消失了,霍兰德冰冷的语调取而代之。
你知道你为什么软弱无能吗?
安塔芮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
凯尔凝视着圆环之外的阴影,想象出飘动的斗篷和剑上的寒光。
因为你从来不需要变得强大。
火光摇曳,凯尔吸气,呼气,出招。
他击中第一个靶子,将其打翻。阴影坠落的同时,凯尔已经转向背后的第二个。
你从来不需要奋起抗争。
凯尔伸出手来——水流环绕其外,随着他的手势,射向阴影,在击中了靶子头部的瞬间凝结为冰。
你从来不需要拼死而战。
凯尔猛地转身,发现对面有一团霍兰德模样的阴影。
当然,你也从来不需要苦苦搏命。
以前他会犹豫——他确实犹豫过——但这次没有。他一抖手,铁钉从腕部的皮鞘里落进掌心。它们飞上半空,向前疾射,插进幽灵的喉咙、心脏和头颅。
然而阴影不断出现,没完没了。
凯尔背靠盆厅的环形墙壁,抬起手来。一小块三角形的锋利铁片在他的腕部闪着寒光,手掌翻转,刀尖立现,凯尔将其划过掌心,顿时鲜血横流。他双手合十,然后分开。
“As Osoro。”他命令鲜血。
黑暗。
号令既出,在大厅里回荡,他双掌之间的空气不断旋转,逐渐浓稠,形似烟雾。烟雾滚滚向前,不一会儿大厅就被黑暗吞没。
凯尔重重地靠回冰冷的石壁,魔法消耗太大,他喘不过气,头晕眼花。汗水流进眼睛——一只蓝色,一只纯黑——他任由寂静笼罩在周围。
“你全都杀死了吗?”
身后某处有人发问,不是幽灵,是有血有肉的人,带着调侃的语气。
“不知道。”凯尔说。他双掌合拢,黑暗旋即消散,石制的大厅恢复了本来面目:空无一物,为冥想设计,而非战斗。靶子七零八落,一个熊熊燃烧,另一个插满了长钉。其余的靶子在重击之下破损严重,已经不成形状。他握手成拳,靶子上的火焰随即熄灭。
“卖弄。”莱咕哝道。王子倚在拱门处,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火光,好似猫眼。凯尔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捋着红铜色的头发,他的兄弟则踏步上前,靴子踩在盆厅的石地板上,咚咚作响。
莱和凯尔不是亲兄弟,没有血缘关系。凯尔比莱大一岁,五岁时被带到阿恩的王室,举目无亲,也不记得生身父母。事实上,除了一把匕首和一只纯黑的眼睛——安塔芮魔法师的标志——他真的一无所有。但莱对凯尔而言与亲兄弟一般无二。他愿意为王子付出生命。而且——就在最近——他也做到了。
看到凯尔训练后的遍地狼藉,莱扬起眉毛。“我一直以为,身为安塔芮意味着你不需要练习了,一切都是——”他随便做了个手势,“天生的。”
“能力是天生的,”凯尔应道,“勤加练习才能精通。我在每次教你的时候都说过。”
王子耸耸肩。“你这么厉害,我还学什么魔法呢?”
凯尔翻了个白眼。壁龛前的桌子上堆放着一些容器——有的盛着土,有的盛着沙子和油——还有一大碗水;他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鲜血很快染红了碗里的水。
莱递来一条毛巾。“好些了?”
“好些了。”
他们说的都与洗脸无关。实际上,凯尔的脉搏跳得厉害,流淌其中的某种能量躁动不安。他体内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而且似乎无意继续沉睡。凯尔越来越频繁地造访盆厅,次数和时长都在增加。训练能缓解他的紧张情绪,平复在血液里勃发的能量,但效用不够持久。就像暂时退烧,很快又发起烧来。
莱有些不耐烦,不断变换脚底重心,凯尔瞥了他一眼,发现王子把常穿的红色和金色换成了翠绿和灰色,上好的丝绸换成了羊毛和旧棉布,饰有金纽扣的靴子也换成了黑皮鞋。
“你这是什么打扮?”他问。
莱夸张地鞠了一躬,神色顽皮。“平民打扮,这还用问。”
凯尔摇摇头。太肤浅了。虽然换了身衣服,莱的一头黑发仍旧梳理得整齐而光滑,手上戴满戒指,翠绿色外衣的纽扣闪着珍珠光泽。他从头到脚都洋溢着贵族气息。“你看起来还是王子。”
“那当然了,”莱回答,“虽说我乔装打扮了,但不代表我不想暴露身份。”
凯尔叹了口气。“说实话,”他说,“乔装打扮就代表不想暴露身份。或者说,理应如此,对任何人都是,除了你。”莱笑而不语,似乎视其为赞美。“能说说你为什么穿成这样吗?”
“啊,”王子说,“因为我们要出去。”
凯尔又摇了摇头。“别带上我。”他现在就想洗个澡,喝上一杯,只要回房就能安安静静地实现这些愿望。
“好吧,”莱说,“我要出去了。等我在背街小巷里惨遭抢劫,你可以告诉我父母发生了什么事,别忘了说你留在家里,没能尽到保护我的责任。”
凯尔呻吟着。“莱,上次——”
但王子摆摆手,终止了关于上次的话题,仿佛上次没有人被打断鼻梁,也不曾托人摆平事端、赔偿上千令币。
“这次不一样,”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捣蛋。也不搞破坏。找个咱们能去的地方喝一杯就行。凯尔,就当是为了我,好吗?我被关起来策划比赛,母亲对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要说三道四,父亲成天操心法罗和威斯克,我真的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凯尔不相信他的兄弟真能逃过一劫,但看见莱的腮帮子和眼神,便知道他打定了主意要出去。也就是说,他们要出去。凯尔叹了口气,冲着楼梯的方向点头示意。“至少让我顺路回房换身衣服吧?”
“没必要,”莱高兴地说,“我给你带了件干净的上衣。”他拿出一件浅黄色的柔软衬衫。显然他打算直接带凯尔离开王宫,连改变主意的机会都没有。
“真周到。”凯尔咕哝着,脱掉身上的衬衫。王子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的疤痕上。莱的心脏处也有同样的图案。一种不可逆转的禁忌魔法。
我的生命即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即我的生命。带他回来。
凯尔吞了吞口水。他依然不习惯这个图案——曾经是黑色,如今是银色——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欢乐。他们的生命。
他换上衣服,在印记被掩盖的同时呼了口气,然后他撩起散乱的头发,转而面对莱。“高兴了?”
王子作势点头,又顿住了。“差点忘了,”他说着在兜里翻找,“我买了帽子。”他掏出一顶浅灰色帽子,仔细地戴在黑色的卷发上,还故意偏了一点点,好让绿宝石在帽子底下放射光芒。
“好得很。”凯尔嘟囔着,王子将一顶巧克力色的帽子盖在凯尔的红发上。壁龛里的衣钩上挂着他的外套,他取了下来,披上肩头。
莱连连咂舌。“你这副打扮可是融不进平民百姓的。”他说。凯尔强忍反唇相讥的冲动,因为有着白皙的肤色、红头发和黑眼睛——更不提安塔芮这个词如影随形,半是恳求,半是咒骂——无论他到哪里都融不进去。
他说:“你也一样。你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是说外套,”莱不依不饶,“今冬不流行黑色。你这里面有靛蓝色或者天蓝色的吗?”
你觉得这里面有多少件?
回忆蓦然袭来。是莱拉。
“我喜欢这件。”他想起偷偷伸进外套的那只手,随即驱散了关于莱拉的回忆。
“好吧,好吧。”莱又变换了重心。王子确实不擅长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动,但凯尔觉得他今天格外沉不住气。他的举止前所未有的不安,与凯尔体内勃发的能量如出一辙。不过,莱的情况还是不大一样。狂躁。危险。他的情绪越来越不可捉摸,波动极其剧烈,阴晴变化不过眨眼之间。凯尔只能随时奉陪。“怎样,准备好了吗?”
凯尔瞟了一眼楼梯处。“侍卫呢?”
“你的还是我的?”王子问,“你的侍卫守在楼上。幸运的是他们不知道还有别的出路。至于我的侍卫,十有八九还在我的房门外。我今天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走了吗?”
盆厅自有一条出宫的道路,狭窄的楼梯蜿蜒通向岸边。一路上陪伴他们的,只有微红的黑暗和间或遇见的苍白壁灯,其中跳动着不灭的火焰。
“我们不该做这种事。”凯尔不指望改变莱的想法,但责任所在,非说不可,到时候在国王和王后面前也好交代。
“太不该了。”莱勾搭着凯尔的肩膀说。
两人就这样离开王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