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5年3月22日(魏玛剧院失火;歌德谈他如何培养演员)
昨夜十二点钟后不久,我们被火警惊醒了。人们大声喊:“剧院失火啦!”我马上穿衣,赶忙跑到失火地点。一片巨大的普遍的惊慌。几点钟之前,我们还在那里欣赏女演员拉罗西在康保兰[35]的《犹太人》一剧中所作的精彩表演,男演员赛伊德尔的滑稽诙谐也引起哄堂大笑。可是就在这个不久前还给我们精神享受的地方,最可怕的毁灭性元素却在猖獗肆虐了。
…………
我回家休息了一忽儿,上午就跑去看歌德。
仆人告诉我,歌德感到不舒服,在床上躺着。不过歌德还是把我召到他身边,把手伸给我握。他说:“这对我们都是损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小孙子沃尔夫一大早就来到我床边,握住我的手,睁着大眼盯住我说:‘人的遭遇就是这样呀!’除掉我亲爱的小沃尔夫用来安慰我的这句话以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苦心经营差不多三十年之久的这座剧院,现在化为灰烬了。不过小沃尔夫说得对:‘人的遭遇就是这样呀。’夜里我没有怎么睡觉,从窗孔里望见烟火不断地飞向天空。你可以想象到,我对过去岁月的许多回忆都浮上心头,想起我和席勒的多年努力,想起我爱护的许多学徒的入院和成长,想到这一切,我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动。因此,我想今天最好还是躺在床上。”
我称赞他想得周到。不过看来他好像毫不衰弱或困倦,心情还是很舒畅和悦的。我看躺在床上是他经常用来应付非常事故的一种老策略,例如他害怕来访者太拥挤的时候,也总是躺在床上。
歌德叫我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呆一忽儿。他对我说:“我想念到你,为你感到惋惜,现在还有什么可以供你消遣夜晚的时间呢!”
我回答说:“您知道我多么热爱戏剧。两年前我初到此地时,我对戏剧毫无所知,只在汉诺威看过三四次戏。刚来时什么对我都是新鲜的,无论是演员还是剧本。从那时以来,听您的教导,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接受戏剧的印象上,没有在这上面用过多少思考或反省。说实话,这两个冬天我在剧院里度过了我生平一些最无害也最愉快的时光。我对剧院着迷到不仅每场不漏,而且得到许可参观排练。这还不够,白天路过剧院,碰巧看到大门开着时,我就走进去,在正厅后座的空位置上坐上半个钟头,想象某些可能上演的场面。”
歌德笑着说:“你简直是个疯子,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老天爷,但愿所有的观众都是这样的孩子们!——你基本上是对的,一个够年轻的人只要没有娇惯坏,很难找到一个比剧院更适合他的地方了。人们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不愿意开口说话就不必开口说话;你像个国王,安闲自在地坐在那里,让一切在你眼前掠过,让心灵和感官都获得享受,心满意足。那里有的是诗,是绘画,是歌唱和音乐,是表演艺术,而且还不止这些哩!这些艺术和青年美貌的魔力都集中在一个夜晚,高度协调合作来发挥效力,这就是一餐无与伦比的盛筵呀!即使当中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总比站在窗口呆望,或是坐在一间烟雾弥漫的房子里和几个亲友打牌要强得多。魏玛剧院还是不可小视的,这是你知道的。它总还是我们的极盛时代留下来的一个老班底,又加上一批新培养出来的人才。我们总还可以上演些足以欣赏的东西,至少是形象完整的东西。”
我插嘴说:“二三十年前我要是躬逢其盛,那多好!”
歌德回答说:“那确实是个兴盛时期。当时有些重大的便利条件帮助了我们。试想一下,当时令人厌倦的法国文艺趣味风行时期才刚过去不久,德国观众还没有让过分的激情教坏,莎士比亚正以他的早晨的新鲜光辉在德国发生影响,莫扎特的歌剧刚出世,席勒的一些剧本一年接着一年地创作出来,由他亲自指导,让这些剧本以旭日的光辉在魏玛剧院上演。试想一下这一切,你就可以想象到当时老老少少所享受的就是这种盛筵,而当时听众是怀着感激的心情对待剧院的。”
我接着说:“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一辈子,总是经常向我赞扬魏玛剧院当时的崇高地位。”
歌德回答说:“我不想否认,剧院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坏。不过关键在于当时大公爵让我完全自由处理剧院的事,我爱怎样办就怎样办。我不要求布景堂皇,也不要求服装鲜艳,我只要求剧本一定要好。从悲剧到闹剧,不管哪个类型都行,不过一部剧本总要有使人喜见乐闻的东西。它必须宏伟妥帖,爽朗优美,至少是健康的、含有某种内核的。凡是病态的、萎靡的、哭哭啼啼的、卖弄感情的以及阴森恐怖的、伤风败俗的剧本,都一概排除。我担心这类东西毒害演员和观众。
“我通过剧本来提高演员。因为研究和不断运用卓越的剧本必然会把一个人训练成材,只要他不是天生的废品。我还和演员们经常接触。我亲自指导初步排练,力求每个角色显出每个角色的意义。主要的排练我也亲自到场,和演员们讨论如何改进。每次上演我都不缺席,下一次就把我认为不对的地方指出来。
“用这种办法,我使演员们在表演艺术方面精益求精。但是我还设法提高整个演员阶层在社会评价中的地位,把最好的、最有希望的演员们纳入我的社交圈子,让世人看出我把他们看作配得上和我自己交朋友。结果其他魏玛上层人士也不甘落后,不久男女演员们就光荣地被接纳到最好的社交圈子里去了。通过这一切,演员们在精神上和外表上的教养都大大提高了。……
“席勒本着和我一样的认识进行工作。他和男女演员也有频繁的交往。他和我一样出席所有的排练,在他的剧本上演成功之后,他总是邀请他们到他家里去,和他们一起过一个快活的日子,共同欢庆成功的地方,并且讨论下次如何改进。但是席勒初参加我们这个集体时,就发现这里的演员和观众都已受过高度的教育。不可否认,这对他的剧本上演迅速获得成功是大有帮助的。”
我很高兴听到这样详细地谈及这个题目,我一向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由于昨夜的火灾,首先浮上心头的也是这个题目。
我向他说:“您和席勒多年来对魏玛剧院做过许多很好的贡献,昨夜的火灾在某种程度上也结束了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恐怕要过很久才能回到魏玛来。你过去监督魏玛剧院时看到它非常成功,一定感到很大的快慰。”
歌德叹口气回答说:“可是麻烦和困难也不少。”
我说:“困难大概在于在那样多人形成的一个集体里维持住井井有条的秩序。”
歌德回答说:“要达到这一点,很大一部分要靠严厉,更大一部分要靠友爱,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要靠通情达理,大公无私。
“我当时要警戒的有两个可能对我是危险的敌人。一个是我对才能的热爱,这很可能使我偏私。另一个敌人我不愿意说,但是你是知道的。我们剧院里有不少年轻漂亮而且富于精神魔力的妇女。我对其中许多人颇有热爱的倾向,而她们对我也走了一半路来相迎。不过我克制住自己,对自己说:‘不能走得更远了!’我认识到自己的地位和职责。我站在剧院里,不是作为一个私人,而是作为一个机构的首脑。对我来说,这个机构的兴旺比我个人霎时的快乐更为重要。如果我卷入任何恋爱纠纷,我就会像一个罗盘的指针不能指向正确的方向,因为它旁边还有另一种磁力在干扰。
“通过这样的清白自持,我经常是自己的主宰,也就能经常是剧院的主宰。因此我受到必有的尊敬,如果没有这一点,一切权威很快就会垮台。”
歌德这番自白使我深受感动。前此我从旁的方面听到过关于歌德的类似的话,现在听到歌德亲口证实,心里很高兴。因此我更敬爱他,和他热烈地握手告别。
我回到失火场所。火焰和浓烟仍从废墟中往上升腾。人们在忙着灭火和拆卸。我在附近发现烧焦的手稿的残片。这是歌德的剧本《塔索》中的一些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