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米斯特拉尔[1]
上个星期天,我醒来时,还以为自己身在巴黎的蒙马特尔区大街呢。灰蒙蒙的天下着雨,磨坊显得有点凄凉。我害怕在家里度过这冰冷的阴雨天,于是立刻产生了一个欲望,想去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那里暖一暖自己的身心。这位伟大的诗人住在他那个叫玛亚纳的小村庄里,离我门前的松树林有三法里远。
一有了这个念头我便立即动身;带上一根香桃木棍子、我的《蒙田随笔集》、一块防雨布,我便上路了!
田野里没有一个人……信奉天主教的美丽的普罗旺斯星期天让土地休息……农庄都关上了大门,只有狗留下来看家……隔很久,才看到一辆车篷湿淋淋的运货大车,一位裹在枯叶色斗篷里的老妇人,几头节日盛装的骡子背上盖着蓝白两色的鞍褥,头上装饰着红绒球,颈子上挂着银铃铛,拉着满满一车去做弥撒的农夫,小跑着往前赶;还有,远处,透过雾,可以看到运河上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一个渔夫在撒网……
那天没法在路途中看书。大雨滂沱,普罗旺斯特有的北风把雨瓢泼似的刮到行人脸上……我一口气走了三小时,终于看到前面出现了几小片柏树林,玛亚纳村庄就坐落在树林中,好像在那里躲避风雨。
村子里的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大家都在教堂做大弥撒。我从教堂前面走过时,听见蛇形风管吹得嗡嗡响,透过彩色玻璃窗看见大蜡烛的火光闪耀。
诗人的住所位于村子的尽头,在通往圣雷米的大路上,是左首最后的那幢房子——一幢小小的二层楼房,屋前有个花园……我轻轻走进去……不见有人!客厅的门关着,但是我听见门后有人在走来走去,同时还在大声说话……这脚步和嗓音我非常熟悉……我在粉刷成白色的小走廊里停了片刻,手抓着门的把手,激动得心怦怦跳。——他就在屋里,正在写作……要不要等他写完这个诗段呢?……不,真的!不管这许多了,进去吧。
啊!你们这些巴黎人,当玛亚纳的诗人来到你们那里,让他的《弥洛依》[2]看看巴黎,当你们在你们的沙龙里看见他,这个穿着城里人的礼服的沙克达斯[3],戴着像他获得的荣誉一样让他感到不自在的笔挺的衣领和高高的礼帽,你们以为那就是米斯特拉尔……不,那不是他。世界上只有一个米斯特拉尔,就是上个星期天我不期而至时在他的村子里见到的那个米斯特拉尔:小毡帽歪在耳朵上,穿一件短上衣,里面没有背心,腰间系着他的卡塔卢尼亚红色毛料宽腰带,创作的灵感让他的颧骨火烧似的通红,两眼炯炯放光,带着善良的微笑,神采飞扬,又像一个希腊牧人那么优雅;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大步走来走去,一面在做诗……
“怎么!是你!”米斯特拉尔叫道,同时跳过来搂住我的脖子,“你想到来我这儿,真是太好了……正巧,今天是玛亚纳的节日。有阿维尼翁来的乐队,有公牛[4],有宗教游行队伍,有法朗多拉舞,一定会很精彩……母亲望弥撒去了,就要回来的;我们一块儿吃午饭,然后,哧溜!我们就去看漂亮姑娘们跳舞……”
他讲话的当儿,我激动地环顾着这间挂着浅色壁幔的小客厅,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这间客厅了,在这儿我曾经度过那么美好的时光。没有一点改变。还是那张黄格子的长沙发,还是那两张麦秸坐垫的扶手椅,壁炉台上依旧是一尊无臂维纳斯塑像和一尊阿尔勒的维纳斯塑像,一幅埃贝尔[5]画的诗人的肖像和一帧艾蒂安·卡尔雅[6]拍摄的他的照片;在屋子的一角,靠近窗户的地方,仍旧摆着那张书桌——一张像税务员用的办公桌那样简陋的小书桌——上面堆满了旧书和字典。书桌中间,一本厚厚的稿纸翻开着……这就是《卡朗达尔》,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新创作的长诗,将在今年年底圣诞节这一天出版。这首长诗,米斯特拉尔写了七年之久,他写下最后一行诗句将近半年了,然而,他至今还不敢交稿。你们能理解,诗人总是有某个诗段要润色,总想找到更响亮的韵脚。尽管米斯特拉尔是用普罗旺斯的方言创作,但他推敲他的诗句时就仿佛所有的人都将用这种文字读他的诗,而且会考虑到他像工匠那样雕凿诗句时所作的努力……啊!多么可敬的诗人!蒙田有一段话很像在说米斯特拉尔:“有人问一个人,他如此呕心沥血地钻研一种只有很少人能懂的艺术有何用,他回答说:‘很少人能懂,于我已足矣;仅一个人懂,于我亦足矣;无一人懂,于我仍足矣。’我们要记住他。”
我正捧着《卡朗达尔》的手稿,满心激动地一页页翻读着……突然,街上,就在窗前,响起了短笛和长鼓的合奏。这时,就见我的朋友米斯特拉尔奔向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些杯子和几瓶酒,又把桌子拖到客厅中间,然后跑去开门迎接乐师们,一面对我说:
“你别笑……他们为我演奏晨曲来了……我是镇议员哩。”
小客厅顷刻间挤满了人。乐师们把长鼓放在椅子上,把旧旌旗靠在墙的一角,接着,蒸发过的浓葡萄酒便在人们手中传递起来。大家为弗雷德里克的健康喝掉好几瓶酒,又严肃地谈了村子的节日:法朗多拉舞是否会和去年同样精彩啦,公牛的表现是否会尽如人意啦,等等、等等;之后,乐师们告退,他们将去其他几位镇议员家演奏。这时,米斯特拉尔的母亲回来了。
一转眼间餐桌已经摆好,铺上了洁白美观的桌布,上面放了两副刀叉。我了解这一家的习惯;我知道,当米斯特拉尔有客人时,他母亲从不上桌一起吃饭……因为可怜的老妇人只懂普罗旺斯语,要她和讲法语的人聊天她会觉得很窘……再说,厨房里也需要她。
上帝!那天上午我吃了多美的一餐饭啊:一块烤山羊羔肉、一点山区的干酪、苹果酱、无花果、麝香葡萄。整餐饭都佐以醇香的教皇新堡葡萄酒,这酒倒在杯子里有一种宝石红,非常美……
上餐后甜食时,我去拿《卡朗达尔》的手稿,拿来后我把它放在餐桌上米斯特拉尔的面前。
“我们说过要出去的。”诗人微笑着说。
“不!不!……读《卡朗达尔》!读《卡朗达尔》!”
米斯特拉尔只得让步,于是,他用他那柔和的歌唱般的声音,开始朗诵第一诗章,一面用手打着诗句的节拍:
我已经讲述过
一个为爱情而发狂的姑娘的凄惨故事,
现在,假如上帝允许,我将歌唱一个卡西[7]的孩子——
一个可怜的捕鳀鱼的小渔夫……
屋外,晚祷的钟声在鸣响,广场上劈劈啪啪一片爆竹声,短笛手和长鼓手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地演奏,被人们赶着跑的卡马尔格公牛在哞哞叫。
我呢,两肘支在台布上,眼眶里含着泪水,在听普罗旺斯的那个小渔夫的故事。
卡朗达尔只不过是个渔夫,但爱情使他成为一个英雄……为了赢得他的女友——美丽的埃丝泰蕾尔——的芳心,他干了一桩桩奇迹般的事。与他相比,大力神海格力斯完成的十二件壮举也不值一提。
一次,他萌生了发财致富的念头,于是他发明了一些奇大无比的捕鱼器具,把海里的鱼全部捞上了港口。还有一次,他制服了奥利乌勒峡谷不可一世的恶霸塞弗朗伯爵,迫使他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回到他的强盗同伙和姘妇中间……好一个大无畏的小伙子,这个小卡朗达尔!一天,在圣博姆山,他遇到手工业行会的两派成员到这儿来解决双方的争吵,他们抄着双脚规在雅克师傅的坟墓上大打出手。请注意,雅克师傅就是那个建造了所罗门圣殿的构架的普罗旺斯人。卡朗达尔扑到正在互相厮杀的两派人中间,通过劝说平息了他们的争吵。……
还有多少超乎人力的壮举啊!……在高高的吕尔山的岩石中,有一片雪松林,可望而不可及,从来没有樵夫敢爬上去砍伐。卡朗达尔去了。他独自一人在那儿住了三十天。在这三十天里,只听到他的斧子砍进树干发出的当当声。松林在喊叫;古老的参天大树一棵接一棵倒下来,滚到深邃的谷底。一个月后,当卡朗达尔下山时,山上已经一棵雪松也不剩了……
如此多的丰功伟绩最终得到回报:这个捕鳀鱼的渔夫终于获得了埃丝泰蕾尔的爱情,并且被卡西的居民任命为当地的执政官。这就是卡朗达尔的故事……然而,卡朗达尔这个人无关紧要,诗中最主要的还是普罗旺斯——海的普罗旺斯,山的普罗旺斯——连同她的历史,她的民俗,她的传说,她的风景。整个纯朴、自由的普罗旺斯人民在消失前找到了他的伟大诗人……现在,你们铺设铁轨,架起电线杆,把普罗旺斯语从学校里取消吧!但普罗旺斯将永远活在《弥洛依》和《卡朗达尔》这些诗篇中。
“别再念诗了!”米斯特拉尔合上诗稿说,“我们应当去观看节日的盛况。”
我们走出屋子;只见全村的人都拥到了街上;一阵北风早已经把天空的乌云扫得一干二净,蓝天在湿漉漉的红屋顶上闪着欢快的光亮。我们出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看到宗教游行队伍往回走,长得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整整走了一个钟头:有穿带风帽的无袖僧衣的苦修修士,白衣苦修修士,蓝衣苦修修士,灰衣苦修修士,戴面纱的修女组成的善会,绣着金色花朵的粉红色旌旗,两人抬着的金粉已剥落的高大木雕圣徒像,手执大捧花束的偶像般的彩陶圣女像,遮蔽圣器的华盖,圣体显供台,绿色丝绒的移动天盖,围着白绸的耶稣蒙难像;所有这一切在阳光和烛光中,在圣诗和连祷的诵读声以及教堂的钟声中逶迤而行,迎风招展。
宗教游行队伍走完,圣像重新放入礼拜堂后,我们去看公牛,然后又去打麦场看各种比赛:角斗、三跳、“勒死猫”、扔羊皮袋,等等,总之是普罗旺斯节日里会有的所有赏心悦目的玩意儿……我们回玛亚纳时,夜色已降临。在村子里的广场上,在米斯特拉尔晚上通常和他的朋友齐道尔下棋的小咖啡馆的前面,早已燃起了一堆旺旺的节日篝火,人们正在组织法朗多拉舞。这儿,那儿,一盏盏纸糊的灯笼在暗处亮起来;年轻人正各就各位;很快,在长鼓鼓声的召唤下,大家围着篝火开始跳起了疯狂的、喧闹的圆舞,并且要跳一整夜。
晚饭后,我们感到太累,不想再东跑西颠,便到楼上米斯特拉尔的卧室去了。这是一间简朴的农家房间,里面放着两张大床。墙上没有糊壁纸,顶上没有天花板,看得见房梁……四年前,法兰西学院奖给《弥洛依》的作者三千法郎时,米斯特拉尔的母亲心生一念。她对儿子说:
“我们请人来把你的卧室贴上墙纸,装上天花板好吗?”
“不!不!”米斯特拉尔回答说,“这笔钱是诗人的钱,不能动。”
因此,他的房间始终是光秃秃的,毫无装饰;然而,只要这笔“诗人的钱”还没用完,凡是有人来求米斯特拉尔帮助,米斯特拉尔的钱包总是向他们敞开的……
我进房间时带上了《卡朗达尔》的稿本,想在睡觉前请诗人再给我诵读一段。米斯特拉尔选了有关彩陶器的那一节。内容概括起来是这样的:
在一个不知在哪里举行的盛大宴会上,有人拿来一套精美的穆斯捷[8]彩陶餐具摆在桌上。在每个盘子底部,都有一幅蓝釉绘制的以普罗旺斯为主题的画,这样,普罗旺斯的整部历史便包含在这套画里。因此,我们应当好好看看,诗人是怀着多么深厚的爱来描写这些美丽的彩陶的;每个盘子用一个诗段描述,而每个诗段就是一首文笔纯朴、技艺精湛的小诗,像忒奥克里托斯[9]生动如画的田园诗那样完美。
米斯特拉尔用美丽的普罗旺斯语给我朗读他的诗。普罗旺斯语四分之三以上是拉丁语,过去王后们说话就用这种语言,如今只有牧羊人能懂它。我一面听着诗人朗读他的诗,一面在内心赞赏他。想着他发现他的母语所处的衰败境地,以及他为复兴他的母语所做的工作,我的想象中浮现出一座古老的王侯贵族的宫殿,像我们在阿尔皮耶山区会看到的那种:已经没有屋顶,台阶没有了圆柱栏杆,窗户没有了彩色玻璃,尖形拱肋的三叶饰断掉了,门上的纹章被青苔侵蚀,前庭里母鸡在啄食,精巧的圆柱长廊下猪在打滚,驴子在吃小教堂里长出来的野草,鸽子来喝大圣水缸里积满的雨水,最后,在这片废墟中,还有两三家农户在古老的宫殿侧面为自己搭建了几座窝棚。
后来,有一天,其中一个农民的儿子爱上了这些壮观的废墟,而且看见它们遭到这样的亵渎非常愤慨;很快,他把牲口赶出前庭,然后,在仙女们的帮助下,他重建了主台阶,把墙壁重新镶上护壁板,把窗户重新装上彩色玻璃,修复塔楼,将御座厅重新镀金;就这样,他让这座昔日教皇和女王们居住的古老而宏伟的宫殿站立起来,重放异彩。
这座修复的宫殿,就是普罗旺斯语。
这位农家子弟,就是诗人米斯特拉尔。
陆秉慧 译
[1] 米斯特拉尔(1830—1914),法国诗人,19世纪普罗旺斯语言和文化复兴的领导者,他倾注二十年心血编纂了一部博大的普罗旺斯语词典,并以其多部诗歌杰作丰富了这一语言的文学宝库。190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2] 《弥洛依》,米斯特拉尔的第一首叙事长诗,1859年完成,讲述一个富裕农场主的女儿弥洛依爱上了一个穷苦的编筐匠的儿子,其父母横加阻拦,结果她以身殉情。
[3] 沙克达斯,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的小说《阿达拉》中的男主人公,他是路易斯安娜的印第安人,由一个西班牙人抚养长大,后来回归印第安人的自然状态。
[4] 普罗旺斯地区有一种风俗,在节日里将公牛赶到一个有围栏的广场上,小伙子们用各种办法挑逗公牛取乐;或将公牛赶到街上,人们跟在后面奔跑、玩笑。
[5] 埃贝尔(1817—1908),法国著名画家,曾为拿破仑三世等诸多名人画过肖像。
[6] 艾蒂安·卡尔雅(1828—1906),法国漫画家,摄影师。
[7] 卡西,法国罗讷河口省的一个小城。
[8] 穆斯捷,亦称穆斯捷·圣玛丽,法国上普罗旺斯的一个镇,以其在17至18世纪生产的彩陶闻名。
[9] 忒奥克里托斯(约公元前310—约公元前251),古希腊诗人,田园诗的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