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烈士诗歌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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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从19世纪后期中国的变法图强开始,到20世纪初的反清革命和民国成立,再到1949年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在大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代接一代的革命志士,为了中国社会的变革和人民的幸福,前赴后继,献出了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与此同时,也留下了壮怀激烈、感人至深的言志抒怀之作。本书选编了无数烈士中的六十二人的六十五首作品。以烈士牺牲的时代来分,既有维新志士谭嗣同和林旭的作品,又有陈天华、秋瑾等反清志士的诗作,还有黄兴、蔡锷等民国共和英雄的作品,当然,更多的则是从李大钊到陈然的众多中共烈士。从1927年到1949年期间,除了牺牲的共产党人外,一些为民族解放和民主事业而献身的志士,如张自忠、杨虎城、郁达夫和闻一多的浩气长存之作,也选入本书。中共烈士的诗作,主要选自萧三编辑、1959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革命烈士诗抄》和1962年增订再版的《革命烈士诗抄续编》。

选编烈士们的这些遗作,尤其是用心来品读,让人常常想起写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和《正气歌》的文天祥,想起他也是身为囚徒时的两首词。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用这首《酹江月》来和难友赠词的文天祥,这样抒发自己的情怀:乾坤如此之大,想来蛟龙绝不会是池中之物。风雨如磐,牢中愁苦,更何况墙外传来了寒虫处处悲鸣。曹操那样的横槊题诗,王粲的登楼作赋,万般事端如今都已成为空中之雪!大江流逝如此,还会有英杰前仆后继的。人生就如一叶漂零,又重新来到了淮水边,正是秋风乍起的时候,镜子里人的容颜全变了,只有丹心不灭。此番前去龙沙,回首故国江山,看到的还是天地相交间那一线苍茫青色。故人别忘了,会有一只杜鹃归来,在月光下的树枝上悲啼泣血。

这样的慷慨悲歌、深情真挚、意气难平之作,在本书所选的烈士诗作中是一种基调。谭嗣同的《狱中题壁》、秋瑾的《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宋教仁的《晚泊梁子湖》、李大钊的《其二(壮别天涯未许愁)》、杨超的《就义诗》、杨匏安的《狱中诗》、刘伯坚的《带镣行》、张自忠的《诗一首(谁许中原与乱兵)》、陈法轼的《狱中诗》等等,都让人感受到《诗经》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深沉忧患和奋斗不息,历史视野的苍凉之感,与现实斗争中的担当勇气,融为一体。很多烈士的平日抒怀或就义之作,都由两种情感凝聚而成。一方面,面对祖国的苦难历史和今天的危急局势,发出深沉的天问:我们的民族,我们的祖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不幸,总要付出那么多的牺牲?另一方面,当牺牲作为必需的代价落到自己身上时,噙泪低吟就转变为高亢的信念宣布。烈士们在人生的尽头回顾一生,一是坦荡磊落,没有什么个人放不下的事情,可以从容赴难;二是壮志未酬,一腔热血,死也不甘。“多情惟此月,再照雄心酬”,今晚的月亮落下,明天还会升起,一轮明月之下,一定会有革命理想的实现。在就义前夜留诗“示儿”的烈士,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了什么话?回荡在他心头——回荡在所有古今爱国者心头的,都是对这个父母之邦,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的眷恋和祝福,是让孩子热爱这片土地、奉献于这片土地的叮嘱。文学评论家们常说,好文章是血写成的,这里面有着千古不灭的道理。生死考验,由这样的生死考验而激发出来的浩然之气,百折不回,是烈士们做人的根本,也是他们赋诗言志的底色。

文天祥在潮阳拜谒唐代抗击安史之乱的两位英雄张巡和许远的庙时,还写过一首《沁园春》: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这首词是一篇纯粹的议论,但自有一种因忠义大节而引发出来的从容自信。需要强调的是,文天祥并不是对于赵宋王朝的愚忠,他出使元营被扣,第二天谢太后就派宰相贾余庆等人赴元营奉上降表,文天祥即抗节不屈。他有诗道:“初修降表我无名,不是随班拜舞人。谁遣附庸祈请使?要教索虏识忠臣。”支撑他的是一种信念和人格,这种信念和人格不能被死亡或是功名利禄所征服。同样,中国近现代史上的这些烈士,视死如归、从容赴死的精神支柱也是这样的信念和人格。“护国之要,惟铁与血。精诚所至,金石为裂”(蔡锷《护国岩铭》);“男儿大节,光与日争。死不畏死,生不偷生”(陈其美《诗语》);“头可断,肢可折,革命精神不可灭”(周文雍《绝笔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夏明翰《就义诗》);“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恽代英《狱中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吉鸿昌《就义诗》);“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叶挺《囚歌》);“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陈然《我的“自白”书》)……这些名句之所以感动过千百万人也仍将继续感动更多的人,正在于一种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毫不犹豫,一种永不放弃信念的勇气和从容。

无疑,人的肉体生命决非不重要和无所谓,它对于任何人都极为珍贵,不可复得。然而,革命者生死关头面临的考验,正是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这二者选择什么,用自己的肉体生命去赢得什么。有烈士将自己比喻为“宝剑”“火花”,二者给人的鲜明印象是光芒闪耀。这种闪耀来自于钢铁质的精粹及燃烧的充分,一闪即逝,惊人心魄。人的一生选择什么呢?是平庸而漫长?还是精彩而短暂?“生如闪电之耀亮,死如彗星之迅忽”的心声,成为烈士们的由衷选择。烈士们题写在监狱墙壁或吟诵于刑场之上的那些绝命之作,用最直接、最明快的语言斩钉截铁地表明了自己的选择。语言凝练,对比鲜明,义无反顾,震撼人心。

出自深沉忧患和浩然正气的烈士生命之作,除了是掷地有声、铿锵壮烈的深沉吟咏或振臂高呼外,也不乏饱浸挚情、形象传神的画面和细节,有隽永感人的诗意。

陈辉的《为祖国而歌》,用诗人独特的感觉来写,场面和细节那样富有表现力,读者被带入一个诗意世界,而这个诗意世界又是那般由衷地浸透着爱国挚情:我不是一个琴师,我深爱着你,却不能像高唱《马赛曲》的歌手一样,在火热的阳光下,在巴黎公社战斗的街垒旁,拨动六弦琴丝;我也不会骑在牛背上,弄着短笛;不会在八月的禾场上,把竹箫举起,轻轻地吹,让箫声飘过泥墙,落在河边的柳阴里;然而,当我抬起头来,瞧见了祖国那高蓝的天空,那辽阔的原野,那天边的白云悠悠地飘过,我的心啊,多么兴奋……我背起那枝陈旧的毛瑟枪,从平原走过,望见敌人的黑色炮楼,望见炮楼上飘扬的血腥的红膏药旗,我的血呵,它激荡,如同关外积雪深深的草原里,风暴般急驰而来的祖国健儿的铁骑……

李兆麟的《露营之歌》,是他和几位战友在东北抗日联军征战的沼泽地写成。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浓荫蔽天,野雾弥漫,湿云低暗,朔风怒吼,大雪飞扬……极端恶劣的环境,写实感极强,不是亲身经历者绝写不出来;草枯金风疾,霜沾火不燃,烟火冲空起,蚊吮血透衫,足溃汗滴气喘难,敌垒频惊马不前……抗联战士在这种环境中的跋涉和生存,如同随队拍摄的纪实一样,那样真切。尤其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两句,白雪皑皑,寒风呼啸,战士围着篝火取暖的场景,如同一幅油画,我们仿佛看到了他们脸上的坚毅神色,听到了他们内心回响着的歌声。

蔡梦慰的名作《黑牢诗篇》,他在狱中用竹签当笔,烧几团破棉絮,用得到的黑灰调水作为墨汁,写下这样的画面:“禁锢的世界,手掌般大的一块地坝,箩筛般大的一块天……送走了迷惘的黄昏,又守候着金色的黎明。墙外的山顶黄了,又绿了,多少岁月呵!”然而,“墙,这么样高!枪和刺刀构成密密的网。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捉光么?即使剪了翅膀,鹰,曾在哪一瞬忘记过飞翔?连一只麻雀的影子从牛肋巴窗前掠过,都禁不住要激起一阵心的跳跃……自由呵,苦难呵……是谁在用生命的指尖弹奏着这两组颤音的琴弦?鸡鸣早看天呀!一曲终了,该是天晓的时光。”黑牢囚徒们的那个世界——现实的和精神的,被描绘得这样细致、这般真切、这么深入。

是的,一个人是渺小的,但为信念和事业而奋斗,就构成了亘古长存的万里长城。又是大半个世纪过去了,从变法维新到人民共和国成立,重温那段历史进程中烈士们留下的诗作,仍然是凛然正气、火热激情和生命活力扑面而来,仍然令人热泪盈眶。这样的千古绝唱,吐气如虹,会永远让我们感动!

王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