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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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红花尔基

榻上呓语:我知道大甸里的钢笔水花能够燃烧,蓝色是火焰燃烧的最高境界。不要因为喜爱就去掐钢笔水花,否则,烧伤的是手,留痕的却是心,如果侥幸掐到了,那么你的手一辈子都别想洗干净。

从格拉秋农场到红花尔基,虽然平调交流,但在老爷子看来这种大场调小场的安排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谪迁。老爷子曾对常寒松说过,自己一生有三次谪迁,红花尔基是头一次。

红花尔基不仅名字美,而且自然环境得天独厚,森林、湿地和玉带般的河流,如果从摄影视角看,都是取景框里的优质素材。当然,红花尔基最有名的是樟子松和钢笔水花。

樟子松是大小兴安岭林区的名品树种,高大伟岸,四季常绿,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樟子松的装点,大兴安岭的冬天会多么单调。据说从红花尔基再往北去,那个叫加格达奇的城市就是因樟子松而得名。在红花尔基与樟子松齐名的另一样东西是蓝甸里的钢笔水花。蓝甸是一条带状湿地,东起于讷谟尔河流域,西北至红花尔基,在红花尔基一带,方圆百里的蓝甸是多条河流的缓冲带,因而湿地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泡子,盛产品种繁多的淡水鱼,三花五罗十八子样样俱全。蓝甸因有连片的钢笔水花而得名。素有鸢尾花之称的钢笔水花似乎格外钟情红花尔基,她们用蓝色的花朵给湿地大大小小的水泡子镶嵌了花边儿,盛夏季节,钢笔水花竞相怒放,大甸仿佛被浸染过,呈现出满眼的靛蓝,令人痴迷,让人心醉。

这些是来红花尔基前两人从资料上得知的。

常寒松曾在伊春林区拍过湿地照片,那里也有钢笔水花,一簇簇间或点缀在水泽边缘,站在远处平望很难发现钢笔水花的韵致,只有在高处俯瞰,方能见识这蓝焰之美。蓝甸的钢笔水花美在壮观,整个大甸恍若一个钢笔水花的大花园,无论身处蓝甸何处,都能呼吸到钢笔水花海的大气、大美和酣畅淋漓!

蓝色是一种具有致幻作用的色彩,代表着冷艳、神秘,两人来红花尔基要寻找的人与这种蓝色相关联,这个人叫蓝水瑶。

蓝水瑶是北地女名人。

来红花尔基前,任多秋查阅了蓝水瑶的相关资料,所有资料都显示,这是一位成功女士。老爷子谪守红花尔基,把这样一个女人写进自传提纲应该有写进去的道理,在自传提纲中老爷子对蓝水瑶的评价是:“她酿的酒足以醉仙。”

任多秋知道老爷子酒量非一般人可比,而蓝水瑶又是酿酒师,一定是酒把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老爷子曾对常寒松说过,能写进自传的人,就等于进入了一个人的历史,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这句话常寒松和任多秋交流过,任多秋感觉蓝水瑶是老爷子谪迁红花尔基遇到的琵琶女。

来红花尔基之前,常寒松给褚三禄打了个电话,一是表示谢意,再是说准备到红花尔基去采访,问能否介绍一个了解当时情况的熟人。褚三禄说你们去红花尔基可去找张大志,张大志是个报告文学作家,写过红花尔基建场历史,对当地风土人情颇有研究。张大志是红花尔基农场中心小学教导主任,是个热心肠。

两人早就商议好,此次北地之行尽量不与官方接触,将采访变成一种纯粹民间行为,这样做既是考虑老爷子的身份,也不想兴师动众闹出不良影响。

作家心细,相信这个张大志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况。任多秋说,他有个感觉,如果说老爷子在格拉秋山的魂与动物有关,那么在红花尔基的魂应该与植物有关,这个植物就是钢笔水花。

常寒松心想,与钢笔水花有关没问题,只要别和那个蓝水瑶有关就好。

红花尔基有点小巧玲珑,街面、楼房、路灯都新漆过一样,白色灯柱上纤尘不染,公益广告做成了灯笼串状。任多秋说,这是靠近湿地的好处,再污浊的空气经过湿地也会滤干净。

两人找了一家叫四季通的宾馆住下,每人吃了一大碗松蘑肉丝卤的手擀面,看看正是下午学生上课时间,便直奔中心小学找张大志。

中心小学是一长栋红砖平房,操场上铺着绿色橡胶跑道,为数不多的学生在做体育活动。两人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发现一个中年男教师正在批评两个违反校规的学生。两个小学生低着头,见有人进来,偷偷做了个鬼脸,大概以为可以解放了。但中年老师并没放他们走,而是让学生脸朝墙站着,然后再和客人搭话。中年教师便是张大志,红花尔基中心小学教导主任兼历史教师,张大志个儿不高,梳寸头,戴黑框眼镜,看上去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张大志问明了两人来意,答应接受采访,但说先要解决两个孩子的违纪问题,不能坐下长聊,说晚上请两人到蓝水瑶酒家边吃边聊,他做东。

蓝水瑶酒家?两人吃了一惊,蓝水瑶已经去世十年,怎么还会有以她名字命名的酒家?两人没有多问,约好吃饭时间便离开了中心小学。

从学校出来,任多秋说咱俩先到蓝水瑶酒家看看如何,说不定这个酒家是一座故事富矿呢。常寒松说我也这么想,我们去订个包间,不能让张老师破费。两人一路打听,找到了蓝水瑶酒家。酒店是幢二层老建筑楼房,青砖灰瓦,木质的立式窗户很窄,一看就是民国时期北地建筑。二三十年代,北地土匪多如牛毛,只要有杆洋炮,谁都可以拉起绺子打家劫舍,为避匪患,有钱人家就把房子窗户设计成一窄溜,让房子变成碉堡,窄窗的好处是可以隐蔽向外打枪,土匪无法破窗而入。两人觉得新鲜的是,蓝水瑶酒家在大门处挂了四个带流苏的圆筒红幌,像四只灯笼。任多秋说,饭店挂幌子的习俗快消失了,没想到在红花尔基还能看到。常寒松看牌匾上“蓝水瑶酒家”几个榜书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打开相机拍了下来。

进到前厅,一个穿中式白衬衫的男人迎上来,让座、倒茶,待客很有礼貌。常寒松说,我们晚上想订个包房吃饭,请给安排一下。男人五十多岁,印堂发红,脸形饱满,有点京剧演员的气质。常寒松觉着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板说包房没问题,不知有几位客人。常寒松说不多,就三位,房间不用太大,大了浪费。老板伸出大拇指,说别人订包间尽管人少也要大的,大的气派呀,像您这样特意点小房间的不多。你们去208吧,那个包间可以坐六个人。

任多秋问:“您是老板吧,这店名讲究呀,挺文雅的,‘蓝水瑶’有什么含义吗?”

老板给两人续茶,然后在对面坐下来,打量了一下任多秋道:“听口音您是北京来的,蓝水瑶是我母亲,北地人都知道。”

两人心中暗喜,无意中遇见了蓝水瑶的儿子!这家饭店来对了,花钱请客也值。

“原来是令堂的名字。”任多秋说,“令堂在餐饮界名气很大吧?”

“不能说名气大,是影响大,她创办了蓝水瑶连锁酒店嘛。”老板说,“红花尔基是第一家,哈尔滨、齐齐哈尔、黑河、扎兰屯都有分店,效益也好,不夸张地说,红花尔基就是靠‘蓝水瑶’这个招牌走向了全省,在外地你提‘红花尔基’,人家不知道,如果提‘蓝水瑶酒店’,很多人都耳熟能详。”

任多秋扶了扶眼镜,“开办连锁酒家了不起,令堂是烹饪大师?”

“不是,我母亲是酿酒大师。”老板指了指吧台酒柜上各式各样的都柿酒说,“这些蓝焰牌都柿酒是我母亲的发明,你们知道都柿吗?就是蓝甸里生长的野生蓝莓,酿酒比葡萄酒还好喝,现在专利还在我们蓝家,用的是鄂伦春古酿法。”

“女性一般不喝酒,酿酒师更少。”任多秋说,“令堂会喝酒?”

“当然,我母亲酒量非一般人能比,是名副其实的酒神,母亲当年在农场副业连果酒厂当技术员,喝酒就像喝凉水,从来没醉过。”

常寒松暗暗咋舌,他领教过都柿酒的酒力,记得家里有北地朋友送的都柿酒,虽说甜丝丝入口绵软,但后劲蛮大,自己有次喝了半瓶,竟在饭桌上哼起小曲来,哼了刚刚学会的京韵小曲《探清水河》,自己从来没有失态过,那次全是都柿酒惹的祸,让老婆孩子有了调侃的猛料。

“令堂酒量大,是和谁比过吗?酒神的桂冠可不是随便封的。”任多秋的提问都是关键口。

“当然比过了。”老板两眼一亮,“家母和当年的场长比试过。场长是谁呀?那是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团长,战功赫赫,据说喝酒也是海量。场长人没到红花尔基,各种传说先过来了,说他曾经徒手对峙过狼群,人也英俊挺拔。我妈当时还没有结婚,听说来了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场长,就想见识一下。恰好有一天场长到副业连检查工作,赶上饭时在果酒厂食堂吃饭,待工人们都吃完离开后,我妈端了一瓢都柿酒过去,对刚坐下的场长说,听说你喝酒从来没醉过,这瓢酒敢不敢喝?场长愣了一下,问你是谁。副业连长说这是果酒厂技术员蓝水瑶,有都柿酒女神之称。场长问,这一瓢酒卖多少钱,连长报了价,场长从上衣兜里掏出钱放到饭桌上,然后说我可以喝,但不能白喝,喝酒前我想问问,为什么要让我喝?母亲说,我是鄂伦春,最瞧不上胡吹六哨的男人,你人没到,大话先到了,什么徒手对狼群,什么喝酒千杯不醉,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就知道了。副业连长赶忙打圆场,说鄂伦春女人都是直肠子,有啥说啥,场长你别在意,蓝水瑶是劳动模范,人品好,没啥恶意。场长并没生气,说好呀,你这是想和我比试一下酒量,我接受你的挑战。结果两人各喝了三瓢都柿酒,把副业连长几乎要吓哭了。那次比酒母亲和场长打了个平手,母亲后来对那次拼酒很是后悔,说当时太年轻,因为讨厌吹牛装象的男人,才闹出了那么大个洋相。”

“三瓢是多少?”任多秋问。

“少说也有六斤。”老板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样子很夸张。

“这个场长姓什么?”常寒松已经猜出是老爷子,但还是要确认。

“常克勋,后来在北京当大官,”老板说,“提起这个常部长可谓一言难尽,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我总觉得他就像一只掰苞米的黑熊在红花尔基的昨天游荡,掰一路丢一路。家母在世的时候常提起他,家母提起他的时候就大杯大杯喝都柿酒。”

任多秋还想多问,常寒松截住话道:“老板您给介绍一下,晚上我们吃点啥好,既然令堂创下的品牌店,总会有招牌菜吧。”常寒松想既然是一言难尽,说明这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他不想在蓝水瑶的儿子面前暴露身份,免得引起不快。

“当然是吃鱼,我们这儿三花五罗十八子样样不缺,想吃啥点啥。”

常寒松要过菜单,发现店里的菜价都不高,一份炖嘎牙子才四十元,这个价格不会有多大利。任多秋却对刚才提及的都柿酒产生了兴趣,问有没有当时比酒喝的那种酒,老板说蓝焰都柿酒是蓝水瑶酒店标配,少啥也不能少了蓝焰都柿酒,十几个品种都有。

按照约定时间,三人相聚在蓝水瑶酒店。常寒松已经点好了菜,都柿酒也上了桌,张大志说两位远道而来,今天我请客,你俩莫争。紧接着对任多秋说,学校订了你们的报纸,不过主要看副刊。任多秋有些尴尬,说自己是理论部主任,不管副刊。

“是褚三禄先生介绍我们来找您的,”常寒松说,“我们想了解一下常克勋在这里当场长时的情况,比如说有什么可以值得写写的,政声人去后,常克勋离开红花尔基一个甲子,后人的评价应该不会掺水。”

张大志有点警惕地问:“你们为啥要了解这些?”

“是这样的,”任多秋接过话说,“常克勋先生已经患病在床,我们想给他出一本传记,算是对他一生做个总结吧。”任多秋这样说目的是想与对方找到共振点,对方是个报告文学作家,这样谈下去会轻松一些,若是常寒松暴露了身份,对方会有顾虑。

“原来是这样。”张大志点了点头。

“我研究过常克勋,如果写传记,有些事可以写进去。”任多秋打开手机录音,因为是边吃边聊,他无法做记录。

“你们看到红花尔基山上有许多樟子松了吗?那可是原始森林。樟子松寿命可达两百多年,那些树都是老树、古树,珍贵难得。这些樟子松能保住,完全是常克勋的功劳。当时各地都在大炼钢铁,红花尔基也办起了小烘炉,没有煤烧,就有人打起了樟子松的主意。樟子松油性大,好燃烧,摇起鼓风机来吹,确实能燃起高温。与红花尔基相邻的北兴农场,砍光了三个山头用来大炼钢铁,结果钢铁没炼出来,山却成了疤瘌头。那么好的樟子松烧掉多可惜!好在上级派来了常克勋,这个军人出身的场长不信邪、有韬略,他通过部队农场弄了些煤炭炼钢,保住了红花尔基大片樟子松,凭保护樟子松这份功德,足以遮盖他生活中的各种瑕疵。现在,这里建起了红花尔基樟子松国家森林公园,除了大火再没谁能毁掉这些树。”

“常克勋用几车煤就能保住樟子松?当时可是大炼钢铁,煤烧光了还得砍树。”任多秋问。

“以风顶风,就会刮旋风,”张大志说,“我研究过这段历史,毕竟过去年头不多,很多人还健在。现在来看常克勋耍了个心眼,他把全农场的职工都组织起来,按照战斗序列实行三班倒,都到蓝甸里去修水库。他做了一个谁也不敢反驳的决定,学习北京大修十三陵水库,在红花尔基蓝甸修一座七星泡水库。所谓七星泡就是将蓝甸中七个大的泡子连起来,在流往下游的地方建起一道大坝。这个项目上级没给一分钱,全是农场自己建。动员的时候常克勋亲自讲话,说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等中央领导都到十三陵参加义务劳动,我们修七星泡水库要向中央领导学,人不分男女老幼,能出力的出力,不能出力的出声,大战九个月,建成七星泡水库!大家都来修水库,就没有余力上山伐木炼钢铁,上级来检查,对修水库的理由也不敢否定,就这样错过了伐木炼钢的狂热期。”

常寒松和任多秋频频点头,这真是一招妙棋,炼钢铁和修水库都是上级布置的任务,谁也不敢否定哪一个,只要你做成一件,有了交代自然也就能交差。这一刻,常寒松觉得老爷子特有智慧,这个办法简直是神来之笔。

任多秋道:“常克勋很智慧,他是为了保护樟子松才决定修水库的,那么,修水库就没人反对?红花尔基到处是湿地,根本不缺水。”

张大志笑了笑:“常克勋力排众议,他用大帽子一压,别人就不敢再反对了。想想看,把七星泡水库的建设同十三陵水库联系起来,谁敢说二话?不过,七星泡水库是蓝甸的噩梦,就像女人完整的裙子被裁去了一截,总之红花尔基有得也有失。”

任多秋睁大了眼睛问:“七星泡水库不是大河截流,无非是将七个独立的泡子连起来,然后修一道坝,应该不会大范围影响生态。”

“是这样的,七星泡水库最大的泡子叫黑鱼泡,大小不下千亩,里面生长着一种蛇纹黑鱼。黑鱼泡有很多传说,当地居民称其为秃尾巴老李窝,据说盛夏里秃尾巴老李会到此处避暑。泡子周围有三处泉眼,泉水甘洌清纯,喝了能治疗筋骨病。端午节前后,方圆数十里的汉、满、鄂伦春、达斡尔、鄂温克等各族民众会赶着牛马车,带着帐篷、渔具和炊具,聚集到黑鱼泡边安营扎寨,饮水钓鱼,祈福祛病。一般会热闹三天三夜。钓到的鱼多是黑鱼,黑鱼炖出的鱼肉像豆腐一样嫩,熬成的鱼汤像乳汁一般白,身子虚弱的男人喝上几日黑鱼汤便会满血复活,产后缺奶的女人喝上几回黑鱼汤则乳水不断,因为这个缘故,黑鱼泡一带的草地,几乎成了端午节远近民众狂欢的舞场。想想看,泡子里波光粼粼,地上草长莺飞,蓝色的钢笔水花成片绽放,垂钓的人群,白色的帐篷,红色的篝火,飘着鱼肉鲜香的吊锅,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但随着黑鱼泡的消失,这个节日自然消失了,只留在了老年人的记忆里。”

常寒松心里觉得有些滑稽,便问:“难道建成了七星泡水库,黑鱼就会绝迹?”

“蓝甸黑鱼的消失是一个生态之谜,肯定与水库修建有关。”张大志说,“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成本,保护樟子松的成本就是蓝甸做出牺牲,当然,牺牲最大的是那些曾惠及周边百姓的黑鱼了,因为它可能在本地已绝迹。”

任多秋被逗笑了,这个张大志还蛮风趣的,修水库黑鱼牺牲最大,又一想,作家嘛,不能总是一本正经。

“我写过一篇散文,叫《黑鱼泡的消失》,发表在《白河日报》上,此文中我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地球上再丑陋生命的灭绝都是悲剧,再美丽生命的出现都不会永恒。人要日渐老去,鲜花终会凋谢,希望生命长存是不现实的,只要该奉献的时候没有吝啬,该耕耘的时候没有懒惰,该大笑的时候没有哭泣,就是对得起生命了。我提到了森林公园这片樟子松,它虽然受到了保护,但谁能保证没有无妄之灾的降临,比如雷火,比如虫害,死死生生应该是一种常态,只要活着的人能记住它曾经的好,就像人们记得黑鱼泡的黑鱼并把它变成传说一样,生命的价值就算得到了实现。”

任多秋点点头道:“这篇文章充满思辨性,你可以发给我。”

常寒松有些不解,“据我所知黑鱼的生命力非同寻常,难道黑鱼不能在水库存活?”

“黑鱼泡的黑鱼是一个有特质的品种,应该与现在广泛饲养的黑鱼不同,就像火山天池里有倒鳞鱼一样,离开了天池,倒鳞鱼活不成。”

常寒松明白了,黑鱼泡里的黑鱼不是广义上的黑鱼,心中不免感慨,想扼杀一个物种原来如此简单,只需毁掉它生长的环境。

任多秋要把握采访节奏,他从黑鱼泡转回正题,问:“北地人大都认为人是有魂魄的,一个领导任职一方,或多或少会把自己的魂魄像种子一样留下来,您说樟子松和七星泡水库哪一个最能代表常克勋的魂魄呢?换句话说,如果现在想给常克勋招魂,应该上山还是去水库?”

“人家常克勋不是健在吗?”张大志觉得这个提问很怪。

“不是我们不敬,是常克勋自己的意愿,‘北地招魂’是他本人出的题目,我们只是答卷人。”

“原来如此,”张大志点点头,“如果想为常克勋招魂,该去蓝甸,在大甸之上找一簇盛开的钢笔水花,对着花祈祷一番就可以了,我想常老先生若是有一缕魂魄种在红花尔基,一定依附在那些年年盛开不败的钢笔水花上。”

“钢笔水花?老爷子与钢笔水花会有什么故事?”常寒松脱口问。

“这就涉及一件私事了。”张大志压低了声音,“本不该说,因为都是坊间传言,不足信但又不可不信,毕竟无风不起浪。”张大志在说话时,眼角扫了扫房门。包间门是厚重的实木门,赭红色,上面雕着钢笔水花。

常寒松不明白,谈论一个五十多年前任职的老场长,张大志为什么还会如此谨慎,中青年有谁还会记得常克勋这个名字。

“这件私事与老板的母亲有关,就是大名鼎鼎的蓝水瑶女士。”

常寒松脑袋轰的一声似气球崩裂。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老爷子有了绯闻!常寒松低下头,给自己倒上一杯蓝焰都柿酒,酒的颜色很深,像山楂汁,他端起杯道:“来张老师,我们边喝边聊。”

三个人喝了口酒,各自将杯放下,张大志掏出手机打开屏幕划了划,找到一张照片递过来,你们看,这里有张照片。

常寒松接过手机,任多秋也凑过来,手机里是一幅年轻姑娘的黑白照,方脸,细眉,一双眼梢上翘的丹凤眼,五官和谐,粗黑的辫子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女孩子穿一件格子列宁装,端庄大气,颇有艺术气质。常寒松想这一定是蓝水瑶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对年轻时的老爷子是个大考。

“好漂亮的姑娘!”任多秋夸奖道。

“这就是大名鼎鼎蓝水瑶。”张大志关掉手机,意味深长地说,“鄂伦春族的姑娘一般都是高颧骨,圆脸盘,单眼皮,像蓝水瑶这种形象特征的不多。如果有导演拍一部反映鄂伦春生活的电影,蓝水瑶完全可以本色出演。”

“蓝水瑶和常克勋之间还有什么故事吗?他们除了比试过酒量,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瓜葛?”任多秋不顾常寒松的感受,直接提问了。

“你知道比试酒量的事?”张大志很惊讶。

“是酒店老板说的。”任多秋知道自己走嘴了。

“我再次声明,我说的事没有根据,无非是一些街谈巷议的转述而已,当然,人们也不是无缘由的八卦。我问过几位老职工,他们都表达了这样一个想法,常克勋和蓝水瑶有故事才对,没有故事倒不正常了,因为蓝水瑶除了常克勋不会爱上别人,英雄美人,自古就是天造地设。那次比酒之后,蓝水瑶对常克勋产生了爱慕之情,也难怪,在蓝水瑶有限的视野和交际中,从没有遇到过像常克勋这样出色的男人。蓝水瑶是个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的姑娘,她上班的路正好经过常克勋宿舍。常克勋宿舍是栋木刻楞[1]独院,没有夹杖子,门口有两棵丁香树,据说一个俄国女铁路工程师在此住过。窗外有很宽的窗台,窗台上养着两盆月季花。蓝水瑶将一个酒厂的玻璃烧杯放到两盆月季中间,每天清早都会到蓝甸里采一束钢笔水花插到烧杯里。这个做法持续了一个花期。常克勋怎样对待此事无证可靠,但他没有拿掉烧杯这是肯定的,也就是说常克勋十分喜爱烧杯里的钢笔水花,如果不喜欢,他只要拿走烧杯就可以了。我查过资料,1959年常克勋已经结婚成家,但家在北安,他单身住在红花尔基。常克勋和蓝水瑶的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无法猜测,有人私下议论说蓝水瑶的长子有点像常克勋。”

任多秋“哦”了一声,连忙捂住嘴。

常寒松猛然就想到了饭店老板,此人就是蓝水瑶的长子吗?

“蓝水瑶的长子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常寒松觉得既然帷幕已经拉开,就没有必要再装作看不见,他相信老爷子不会在遥远的红花尔基有个私生子,更何况一个大活人怎么会隐藏半个多世纪?

张大志朝屋门指了指,低声道:“就是酒店老板,非常和蔼仁义的一个人。”

任多秋问:“这种事不能凭空猜测,总该有点蛛丝马迹吧?”

“当然有了,你们看看蓝水瑶给儿子起了个什么名字?蓝永常。蓝水瑶其他两个儿子都随丈夫姓,只有长子随她姓,她的解释是父母没有儿子,需要有一个姓蓝的来接蓝家户口簿。但知情人却不这样说,鄂伦春族从游牧到定居,很多姓氏都是后起的,蓝水瑶说法有点牵强,有可能是通过长子姓名来寄托对常克勋的一往情深。所以我说呀,你们若想为常克勋招魂,应该去蓝甸找一片钢笔水花,常克勋和蓝水瑶因为钢笔水花才有了一段说不清的感情故事。”

整个晚饭,都是张大志在说,张大志的述说不夸张也不渲染,给人的感觉中肯可信。他还讲了蓝水瑶后来的发展,因为餐饮连锁店经营出色,蓝焰都柿酒畅销,蓝水瑶以少数民族身份被选为省人大代表,有年五一劳动节还进京参加了劳模表彰大会。这是个传奇女子,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她去世后没有葬到公墓里,留下遗言把自己埋在蓝甸湿地一簇钢笔水花下,不立碑,也不堆坟,不让人找到,后代想祭奠她,只要找一簇钢笔水花就可以了,每一簇盛开的钢笔水花,都是她的微笑。

任多秋眼圈湿润了,真是一个奇女子!

离开蓝水瑶酒店时,常寒松忍不住多看了看站在大厅招待客人的蓝永常几眼,这一看,心里不觉吃了一惊,蓝永常的眉宇和老爷子真有点相似。蓝永常送他们出来,常寒松回头望了望门楣上的黑底金字牌匾,问牌匾是谁题的字,怎么没有落款。

蓝永常不无骄傲地说:“这是常部长题的,那年我母亲进京办事,常部长招待我母亲在贵宾楼吃饭,特意题了店名,现在蓝水瑶七家连锁酒店,都是一样的牌匾。”

常寒松举起相机,找好角度对准牌匾拍了几张照片,其中趁大家不注意,特意拍了一张蓝永常的特写。

蓝甸离四季通宾馆不远,像一床无边的被子和小镇亲切地依偎在一起,小镇每一条街道都通向蓝甸,要么是起点,要么是尽头。次日一早,两人吃过早餐,便迎着朝晖来到蓝甸寻找钢笔水花。

七月的蓝甸像丰满的少妇,身体的每一处都向人们展现出掩饰不住的兴奋。连串的泡子边,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尽情渲染着各自的芳姿。几只垂头吃草的黄牛悠闲自在,尾巴甩来甩去,把倒影清晰地映在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上。不远处偶尔有早起的野鸭扑腾腾飞起,笨笨地在蓝天上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弧线,又落回刚才起飞的草丛,想必那里是孵蛋的窝了。蓝甸东侧有条小河,河水悠悠地流淌过来,像饱食后的白蟒,一心想钻进蓝甸酣睡,那应该是讷谟尔河,河水有高高的芦苇和蒲草护航,如同水彩画装裱过一般齐整。几只白头鹳在河水与蓝甸交汇处觅食,不时发出悠长的叫声。

简直是世外桃源,任多秋想,我愿在此安度晚年,哪怕没有蓝水瑶那样的姑娘出现。

常寒松边举着相机,边说,帮我找找钢笔水花。

水边有个晨钓的老汉,任多秋上前询问,老汉指指西南方向道:“这一带原来有不少,但这种花会搬家,都搬到水库那边了。”

沿着环湿地木栈道,两人绕到了七星泡水库边,顿时,一道道蓝色的火焰燃烧在面前,这是一种冷艳的热烈,是冰与火的重叠。蓝甸里的钢笔水花似乎格外喜水,真的都搬到水库边来聚居了。为了近距离拍摄,常寒松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走进草丛。草地边缘是茂盛的小叶樟和能形成塔头的三叶草,再走便是茂盛的钢笔水花了。任多秋因为近视,远看看不清,也脱了鞋袜跟过来。在常寒松躬身对准一簇钢笔水花拍特写时,任多秋伸手想摘一朵花,常寒松急忙制止他:“不能摘!”常寒松声音很大,把任多秋吓了一跳,忙缩回手,问:“咋的了?”

常寒松说:“你忘了老爷子说的话了?若是掐了,你的手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任多秋点点头,蹲下身仔细看钢笔水花的模样,看了好一会儿,站起来长舒一口气道:“我知道钢笔水花是什么花了。”

“什么花?”常寒松停下拍照问。

“就是古代孔子最喜爱的兰花,”任多秋说,“老爷子喜爱这花没错,有品位啊!”

常寒松找了一簇长势喜人的花丛对任多秋说:“我俩朝着花丛鞠一躬吧,算是给老爷子招魂了,不过说句什么好呢?你是大秀才,你措辞。”

任多秋想了想,“我俩就默念屈原《离骚》中的几句诗吧,如果老爷子真把魂种到此处,相信会有感应。”

“哪几句诗?《离骚》在中学时背过,早忘了,需要你提词。”常寒松说。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任多秋背诵了这样四句。

常寒松问:“前两句谁都懂,后两句怎样理解?念起来挺拗口。”

“这四句诗大意是这样:清晨饮下木兰坠落的朝露呵,黄昏以秋菊洒落的花瓣果腹;我若寄情于汲取美的精髓呵,面黄肌瘦又有何妨!”

常寒松说好,“我俩就站在这丛钢笔水花前,诵读一遍屈子这四句诗,容我将相机设为自拍模式,定格湿地招魂这一刻。”

“应该请人写一首歌,”任多秋说,“歌名就叫《蓝焰蓝水瑶》,找个女中音来唱。”


[1] 木刻楞:俄罗斯族典型的民居,主要用木头和手斧刻出来,有楞有角,整齐规范,由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