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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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威廉·福克纳(1897—1962)是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于1950年获得1949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生平与著作情况,大家比较熟悉,我过去也多次写过介绍文章。其中较新与长短适中的大约要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拙著《威廉·福克纳》书前专文《美国的潘神》,有兴趣者可以翻翻,这里就不再重复了。福克纳以长篇小说著称,但一生中也写有不少中短篇小说,其中的一些更是堪称佳品,值得认真阅读,细细把玩。他自己也曾说过:“写长篇小说时可以马虎,但在写短篇小说时就不可以……它要求几乎绝对的精确,……几乎每一个字都必须完全正确恰当。”(见《福克纳在大学》,弗吉尼亚大学出版社,1977年,207页)美国批评家阿瑟·伏斯在其专著《美国短篇小说》(俄克拉何马大学出版社,1973年)中强调说:“有一点是肯定的,福克纳创作过许多优秀的短篇小说。如同他出色的长篇作品一样,这些短篇小说以虚构世界的广度和深度、感人至深的主题、深刻的道德寓意以及小说文体与叙述手法的多样性和艺术性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看来,我们不妨说美国短篇小说作家中,除了亨利·詹姆斯以外,至今还没有人像福克纳那样在这一形式的创作方面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美国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其重要著作《西方正典》的“附录:经典书目”中,被他列入的福克纳作品竟多达八本,其中之一即是《短篇小说集》。

福克纳最初是喜欢写诗的。但是他只能在青年时期将彩纸制作精致带自绘插图的手抄诗稿本用于追求邻家女孩子,或是在地方小刊物上发表不付或略致象征性薄酬的小诗过过诗人瘾。只有在福克纳的朋友斯东律师为他代交了四百美元(当时也不是个小数目)的“出版补贴”之后,才能使一家小出版社答应出版他的《大理石牧神》。因此,他总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诗人”。此时,福克纳已是大龄青年,不好意思再赖在父母家里白吃白住。况且紧接着他又娶了结过一次婚带来两个孩子的前女友为妻,有了较重的家庭负担,木工、修理工,但凡能找到什么活儿他都愿意干。有一个时期甚至还当了他读过一年的密西西比大学的暖气锅炉工。(后来上好莱坞去写电影剧本也还是为了养家糊口。)此时他想想还是写小说更切实际,何况他打小就有讲故事的特殊本领,能让小朋友听得云山雾罩,分不清到底是在说真事还是在胡吣。他还逐渐“发现”,稿子若蒙《星期六晚邮报》《柯里尔》《体育画报》《小姐》等全国性商业性刊物录用,一个短篇的稿费会比从小出版社出一整部长篇所得的还要多,所以他经常把从此处退回的稿件投到别处去。他自嘲地戏称这是在文学“卖淫”。其实那是“以丰补歉”,好让自己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从事更能发挥才能的艺术创作。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有一张硬板纸,上面写有四十多个短篇小说的标题,有的因已发表而划去,有的一投不中又用箭头划向另一家刊物的名称。这也真能算是用心良苦了。他还“发明”了一种自认为很高明的做法:有时,在有了一个文学构思或灵感后,他会先写成短篇投给刊物发表,然后再加以改写与发挥,使之成为长篇小说的组成部分。也有时候是倒过来,先写成长篇里的一章,加以压缩,作为短篇投出去。但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两者都同样精彩,可称各有特色,像《花斑马》(1931)、《沃许》(1934)、《熊》(1942)等等,便是这样的例子。起先的短篇后来都在《村子》(1940)、《押沙龙,押沙龙!》(1936)与《去吧,摩西》(1942)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总的来说,短篇小说代表了福克纳作品中民间色彩更浓的一面,因此也比较好懂。美国有位评论家说,要了解福克纳,不妨先读马尔科姆·考利编的《便携本福克纳文集》与《威廉·福克纳短篇小说集》。一直要到得到诺贝尔奖后,他才底气硬了些,大致能按自己的意思办事了。福克纳一生大约共写了一百多篇短篇小说。最早的一本集子是《这十三篇》(1931),《马丁诺医生及其它》出版于1934年。1950年,福克纳的《短篇小说集》出版,其中有十七篇过去未曾收入集子。这时,他“创造自己的一个天地”的意识更加自觉了,于是便把它们分成了这样几个大板块,如“乡野”“村庄”“蛮荒”“荒原”“中土”“远方”,显示他的短篇与长篇一样,是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天地”里的一个“独立、完整、自成体系、不可或缺的经典组成部分”。

关于福克纳的短篇小说,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那便是所谓“系列小说”的问题。他把《没有被征服的》(1938)、《去吧,摩西》(1942)与《让马》(1949)都称为长篇小说。其实三本书中的各章虽然大抵都有相同的背景,人物也是大致相同与有血缘关系,但故事并不紧紧相扣与相互有关,分开来读即是一个个中短篇。即以本选集中的《熊》来说,前后一共有三种版本。最短的那篇发表于《星期六晚邮报》(1942年5月9日),即周珏良先生所译的本子。最长的见之于《去吧,摩西》,居中的则收入1955年出版的《大森林》。本藏本所收的是最长的一种。读者可以看到,内中有一大段两兄弟在账本上轮流所加的批语,这些都是对当时南方的庄园制度与黑人受压迫景况所作的深刻反思与质问。后来两兄弟便搬出庄园大宅,让黑人居住。自己去住小屋。后代更是放弃了祖产,自己像耶稣那样,去当一名木匠。

对于一位大作家应该有各种各样的读法,这样的“环状立体式逼视”能使我们对一位作家思想的复杂性与艺术思维的多样性可以有更为深刻的理解。倘若通过这本集子能引起读者们对福克纳作品的兴趣与进一步阅读的欲望,那么,对于一个多年从事福克纳译介工作的老人来说,这便是莫大的安慰了。

李文俊

2013年初春写于北京左安门东架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