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武丁与妇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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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暗潮涌

1

自上王驾崩以来,上王私宅首次将各类悼念物取下,恢复了日常的模样。

宅中人等,上至王太后、好公主,中至管家、家臣、私兵,仍着白衣白裳,但可点缀少量色彩素雅的饰物,于肃穆中增添一份活力。至于仆役、奴隶,本无什么华服,自然更无约束。

数日前,王太后在与好公主闲聊时谈到,上王有一位王后、数位妃子,生子八人。长子子晞、六子子昭为王太后亲生,其余诸位王子分别出自几位后妃。作为母仪天下的王后,她恪守大商法度,将这几位王子一律视同己出,将他们的子女作为自己的孙辈。上王去世后,她一个孤老婆子更感孤独,也更相信那些可爱的小家伙们……

于是,便有了这场王族聚会。通过管家明人的努力,王太后的孙辈全数被请了过来,好公主还专程请来了王后美玉。

王太后是个爱热闹的人,对于干女儿更是言听计从。这样的安排,令她十分满意。

殷历的八、九月间,正是一年中生机最为蓬勃的时节,上王私宅庭院中绿树婆娑、花香四溢,茵茵草坪上铺了许多布毯,供来宾席地而坐。

透过繁密的树盖,投射下片片点点细碎的阳光,随意地投射在各处,又随着日影的推移而依次缓缓掠过院内各物,连绵成一道道蜗涎般的时光线。

王太后的长孙子阳最先到达。他和母亲小王妃一进入现场,便被好公主安排在王太后身边位置。小王妃大惊,连连推辞,好公主好说歹说,反复申明这是王太后特意关照的,才勉强坐下。

其他王孙们陆陆续续到来。有父母陪同的,也有下人送来的。各人的进府方式,体现了各自的想法,受到的款待却是一致的:用荷叶包裹的一份牛肉脯和一份杏仁蜜饯。牛肉脯来自商王昭登基礼上献祭的雪山神牛,杏仁则来自上王亲手种下的一株杏树。

“我的小孙孙们,”王太后兴致勃勃地道,“奶奶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着你们了,奶奶想你们呐!”

王太后话音未落,王孙们报以热烈的回应。只是祖孙间平时相聚机会少而又少,王孙们的回应虽然热烈,语气语调却是例行公事。

“奶奶平时关心你们不够,你们这一向来,过得还好吗?”王太后说到动情处,不觉有些哽咽。

“好——”王孙们照例是在应付,回答完毕,又忙不迭地享用雪山神牛脯和杏仁蜜饯。

场面正自热闹,王太后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原来是长孙子阳正在自己身边默默流泪。

“阳儿宝贝,你咋啦?”王太后关切地问道。

好公主、王后美玉也都注意到,凑过来,关切地望着这祖孙二人。

子阳抽泣道:“阳儿一直想来看望祖母,但母妃一直不让。阳儿想奶奶了……”

一句话没说完,竟把王太后说得一阵心酸,不觉搂住子阳,边流泪,边埋怨小王妃道:“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大孙子来看我?”

一旁小王妃也不觉流泪道:“小王是有罪之身,我们家是有罪之家,上王、王太后能够原谅我们,不加责备,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让阳儿到您老人家面前露面,招您老人家心烦?”

“瞎说!”王太后真的生气了,“谁说过,晞儿死了还是罪人?谁说过,你们一家是有罪之家?谁说过,我见到阳儿会生气?我的王孙,我个个喜欢还来不及,谁都不许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

王太后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高起来,引起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众人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主位的动态。

“大嫂真的不必过虑,”好公主打圆场道,“都是王太后的亲孙子,太后老人家个个都欢喜得不得了,哪会分什么亲疏?这不,子阳是长孙,王太后专门关照,要他坐在她老人家身边……”

经过一番劝说,小王妃终于被说服,连连向王太后告罪,承认自己是多虑了,破坏了今日的快乐氛围。

虽然经过了这一番小小的波折,当日的聚会总体还是圆满的。上王私宅为王孙们准备了丰盛的菜肴,每位王孙都恭恭敬敬地向王太后献上一番祝福的话语。

用餐结束,王后美玉亲自主持,考察王孙们在国学研习经典的成果,重点是考察学习先王们的训诰之辞的收获。

诸王孙学识虽浅,却都精神抖擞,令王太后喜不自胜。

聚会结束,王后美玉与好公主陪着王太后,送诸王孙一一离开。

夕阳无限好,王太后兴致尚高,提出要美玉与好公主陪自己走出私宅,到周围山坡上转转。

明人不敢阻拦,忙招呼私宅护卫尽数列队,共有数十人之多,颇为壮观。王太后笑道:“出去散个步,要这么紧张吗?”

明人道:“局势多变,大邑商不太平,不可不加防范。”

王太后道:“上王在时,我们俩出门散步,也不过带十人左右。如今,只剩下我孤老婆子一个,倒要运用这么多人马,你不怕我担上僭越的罪名吗?”

明人正自犹豫,好公主道:“太后是关心下人,不想他们受累。”

“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明人急道。

“放心,有我在!”好公主说着,令一名护卫解下身上佩剑,戴到自己身上,又点了六名精干护卫,随同王太后出行。

王太后笑对明人:“以后记住,我这闺女,抵得上你手下二十名护卫。只要有她在,我就是安全的。”

“记住了!公主娘娘抵得上二十名护卫!”

上王私宅在大邑商正东方向,位于一片平原之上。靠近私宅,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凸起在平原上,颇为令人注目。坡顶有一个小小的瞭望台,常驻着几名卿士寮所辖的军士,对于护卫上王私宅,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王太后携王后美玉、好公主在前行走。好公主腰佩宝剑,一只手轻轻按住剑柄。六名全副武装的私宅护卫,两名在前开路,四名在后警戒,将三位贵人团团护住。

王太后道:“今日聚会,王孙们的表现,真的令我喜欢呀!”

美玉道:“毕竟是王族血统,身上流着上王和母后的血,个个都是聪明绝顶……”

王太后兴致更高:“我看这些小家伙,比他们爹小时候,都要更胜一筹。”

好公主道:“王孙们个个优秀倒是实情,但要想超过他们的父辈,还需好好培养、好好观察。就比如当今王上,年纪轻轻,经过了那么多事情,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

王太后眼眶湿润,感叹道:“当今王上,他可是上天赐予我大商的。别说其他人了,就是我这个当妈的,也没有机会教导他。他能活下来,能成为大商天子,真的是全凭天意呀!他的见识,他的性情,他的能耐,可都是上苍赐予的呀!咱的这些个小孙孙们,个个既富且贵,从未吃过苦头,要跟他们的六叔、六伯比,有得要努力了!”

美玉道:“母后说得对!王孙们要赶上当今王上,还要好好地努力一番呢!”

王太后道:“今日我留心观察了,王孙们中间,真正有点当今王上风范的,还得算是我的大孙子子阳。他的那份孝心,他的那份谨慎,无不让我想起我那可怜的晞儿……”

好公主忙劝导道:“母后不要过于伤心,大王兄虽已离去,好在他留下了子阳这根血脉。希望有朝一日,等他长大了,能比大哥更加英明武勇。”

2

王孙们在上王私宅聚会的第二日,宰丰突然接到通知,王太后请他去一趟。

宰丰不觉有些愕然。

自打上王国丧以来,身为宫中总管的宰丰,还从未踏入过上王私宅。王上不在宫中,冢宰之职愈加繁忙,固然是理由之一,但何至于忙到连去一次的时间都没有?归根到底,是他觉得,上王私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然而,自从好公主代表上王私宅,参加议事大会后,他开始感受到了上王私宅的压力。以己方力量比之甘盘方力量,虽占一定优势,但上王私宅的女子们如此锐利,却是他始料未及的,足以直接决定了太平的方向。

王孙聚会的消息传来,烦扰得宰丰大半夜没睡着觉。他反复掂量着王太后搞这次聚会的真实意图,正心烦意乱中,就接到了上王私宅的通知。

“也好!”在赶往上王私宅的路上,宰丰盘算着,“是该探一探上王私宅的虚实了。”

毕竟是宰丰,好公主亲自在私宅门口迎接他。

宰丰见到好公主,心中满不是滋味,口上却不敢随意,客套道:“有劳公主娘娘亲自迎接,老夫愧不敢当!”

王太后选择在已故上王的卧室接见宰丰。

上王驾薨后,根据王太后的懿旨,上王用过的床榻已经撤去。腾出来的空房经过一番重新布置,成为一处肃穆的休息区域。王太后每日无事,总爱在此独自静坐良久。在此接见臣下,尚属首次。

宰丰何等极伶俐!步入上王卧室,见王太后正盘腿而坐、兀自出神,忙跪倒在地,匍匐叩首道:“老臣拜见太后娘娘!”

王太后并未立刻开口,稍候片刻,方缓缓道:“老大人休要多礼,近前来讲话。”

“是!”宰丰应答着,在王太后对面跪坐下来。

王太后若有所思道:“上王仙逝后,老身这神志呀,总有些恍惚,常常感到,上王虽然肉身归于王陵,灵魂升入上天,但总还有一部分神灵没有散去,还在这屋里游荡……”

宰丰一激灵,敷衍道:“上王与王太后相伴几十年,夫妇情深,他是舍不得您呐!”

“上王是舍不得老身呀,还是舍不得大商的天下呢?”

“天下与太后,上王都舍不得。”

“上王是舍不得老身呀,还是舍不得他那几个王妃呢?”

“能值得上王仙逝后神灵不散的,老臣以为,非太后莫属。”

“老大人抬举老身了。上王性情宽厚,虽对老身格外关爱,但对那几位王妃,情义也不浅。老身早就不介意了,反而觉得他是个重情义的人。身为大商的王,婚姻大事从来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大商国运的大事……”

“太后娘娘母仪天下,识见高远,老臣佩服至极!”

“身为王的女人,最重要就是认清这一点。入得宫来,不值得骄傲,也没必要苦恼,更不需要整天琢磨些有的没的事情。在宫中,你就守住自己的一方庭院、一口天井,善待你身边的人,与自己的家族保持密切的联系。一旦需要你出面代表大商,你就昂首挺胸,以大商为傲、以天下为己任。这样的后宫,才是大商需要的后宫,也是能够善待自己的女人……”

“谢太后教诲!”宰丰奉承着,顺便幽默一句道,“可惜老臣不是一名女子,否则,听了太后这一番千金难买的教诲,老臣也要立志进宫,做一名出色的后宫贵人了!”

王太后不禁一笑,顺着宰丰的话道:“老身虽然早已不忌不妒,但像老大人这样厉害的对手,老身也是不敢轻易引进宫来,免得给自己惹麻烦呀!”话锋一转道,“老身今日请老大人来,可不是为了吹嘘自己的后宫之道,而是为着王上的后宫发愁,想请老大人过来商量商量。”

“王上的后宫?”宰丰半是自语道,脑海中接连闪过几个窈窕的身影。

“可不是!”王太后道,“王上至孝,亲自为上王守陵三年,可谓感动天下。对此,老身既不积极促成,也不反对。毕竟,大商的天下,还有老大人和甘盘大人可以托付。”

“老臣有辱使命!”

“你我就不要客套了。我早就看出来了,当今王上,是有心要中兴我大商的。既是如此,安顿好后宫,就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老身的念头呀,虽则王上守陵三年的诺言,必须要实实在在地落实,但后宫的大门,还是要留道缝的。毕竟,合适的人选不容错失,一旦错失,将永难挽回。不妨先安顿进来,赐予相应的名分,待王上结束守陵后,再操办大婚不迟。”

“太后娘娘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倒是现成就有一位。”

“谁?”

“人方小公主,秀燕,姜秀燕。大人有没有听说过?”

“有所耳闻,好像是招呼都没打,借着押送草斤的机会,主动送上门来,在我朝中可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呢!”

对于宰丰的说法,王太后颇感刺耳,强压住厌烦,耐心解释道:“人方远离天下之中,民风粗犷,直率不懂掩饰,做事草率些,也在情理之中。关键是,人方乃夷人强国,得人方就可以安夷地,安夷地才可以放手安天下。人方小公主,咱大商可不敢错失呀!”又加一句,“咱大商也是从夷地发家的……”

宰丰沉默半晌道:“似这等边鄙地区的女子,我大商后宫中,恐怕还不止一位,太后是否都会考虑呢?”

“你指的是谁?”王太后问道。

“您可听说过,宫中有一名女子,极善舞蹈,极得王上欢心?”

“你指的是……,那个用‘雪山舞’诱惑王上的妖媚女子?”

宰丰心有不悦,脸上却没露半点破绽:“老臣寻思着,一名极远地方的女子,在大邑商无依无靠,能够迅速俘获王上的欢心,恐怕也是有些来历的,绝不可能是全无根柢的下层女子。只是那女子口风紧,老臣还在暗中追查……”

“她不是你弄进宫的吗?”

“哪里是老臣弄进宫的?是望乘将军四处征伐,不知从何处掳掠来的异域女子,见她色艺俱佳,特意送进宫来的。老臣还曾反对过,又不好过于驳望乘的面子。”

“既然不是老大人的关系,老身也就没有顾虑了。此等女子,绝对不在老身的考虑范围之内。老大人还是认真考虑一下人方小公主的事吧。”

两天后,上王私宅没有等来宰丰的回话,却得到了人方小公主大闹王家驿站,带着手下人愤而离开大邑商,返回人方的消息。

王太后是极注重修养的人,拜托宰丰将秀燕召入后宫,本是受商王昭所托。听到秀燕的坏消息,不觉有些郁闷,后悔向宰丰说了情。

好公主感觉此事蹊跷,征得王太后同意,骑上一匹快马,飞速向大河渡口驰去。

到得渡口附近,远远望见一羽风帆。人方人马已全数上船,船家正准备撤下跳板。

“且慢!且慢!”好公主一边纵马狂奔,一边高声呼叫。终于,船上之人发现了她,叫来了刘一山。

刘一山隐约认得好公主,连忙命令船家,将船板重新摆好,请好公主上船。

好公主上得船来,已是气喘吁吁,却顾不得歇息,便要见人方小公主。刘一山道:“公主临出发前,感染了风寒,这一路又吹了风,愈发不适,已经歇下。”

好公主道:“小公主玉体要紧,就不惊动她了。”压低声音问刘一山,“也不打个招呼,怎么说走就走?”

刘一山将信将疑道:“公主娘娘真的不知道?”

“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一山愤愤道:“秀燕公主亲自来到大邑商,再不济,也算是我人方的使者。公主娘娘,您就往坏里猜,对于一国使者来说,最大的侮辱,会是什么?等您说完,小人将会告诉您,秀燕公主受到的侮辱,比您所能想象的最坏情况,还是坏上百倍!”

好公主吓一大跳,未曾想到问题竟如此严重。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她不得已道:“秀燕公主是与人发生争执,遭遇了不快?”

刘一山摇头。

“是碰到了恶人,受到了伤害?”

刘一山仍是摇头。

“还是碰上酒鬼、色鬼,遭到了羞辱?”

刘一山依然摇头。

好公主道:“那我真猜不到了。”

刘一山道:“公主娘娘所言,都是对个人的侮辱。秀燕公主既然身为我人方公主和使者,我等拼死也不会让她人身受到伤害……”

“不是对她个人的伤害,莫非是人方的侮辱?”

“正是!”

“怎么个侮辱法?”

刘一山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予好公主手中,是一块折叠好的绸布。

好公主不觉好奇,抖开绸布,顿时明白了一切。

但见洁白光滑的绸布上,绣了一只奇丑无比的凤鸟。

人方乃是东方大方国,众所周知,凤鸟是其祖先神鸟。将人方的祖先神鸟绣得如此丑陋,无疑是对人方的极大侮辱。更让人气愤的是,人方凤鸟乃是三足乌形象,绸布上所绣凤鸟,竟是八足。在人方,只有低贱的蟹类才是八足动物。将人方祖先神鸟画成低贱的蟹类,是可忍,孰不可忍?

“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公主追问。

“秀燕公主来到大邑商,因想着要交好大商,整日将自己关在驿站房中,连房门都不敢出,唯恐言行不慎,留下笑柄。她的房间,除了几名贴身侍女,就连小人都一步未曾踏入过。谁知,今日一早醒来,她房中竟然出现了这么个不祥之物。这东西是怎么进的屋,谁都说不上来,岂不令人生气又后怕?”

好公主点头称是。

“一开始,秀燕公主还在强忍,但当她找王家驿站的伙计质问,不仅没有得到满意答复,反而被对方顶撞说,‘不想住就走人’,才再也忍耐不住。”

“怎么会这样!”好公主不由得愁眉紧锁,“秀燕小公主没有错,错在那些个挑事的小人。”

船舱门“吱嘎”一声响,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门口。她就是秀燕。

好公主主动自我介绍道:“秀燕小公主,我是……”

“我知道!”秀燕性格直爽,几乎是打断好公主的话道,“你是大商的好公主,也是将来的王嫔娘娘。”

听秀燕如此说,好公主不禁脸颊绯红,略有些局促。陪伴王太后,扮演大商公主角色,她已经习惯了,对于要当“王嫔娘娘”这茬,反倒是十分生疏了。她强自定了定神,对秀燕公主道:“妹妹,我是来迎接你回大邑商的。”

秀燕仰天一声笑:“回大邑商?我看就免了吧!大邑商是天下之中,大商是天下共主,而我们人方,不过是海边的渔夫,奉怪鸟为图腾的野蛮人,高攀不上啊!”

“妹妹,”好公主诚恳求道,“那些可恶的家伙,那种荒唐的举止,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千万别往心里去,大商珍惜人方的情义,王上珍惜与妹子的情缘。”

“情缘?”秀燕哑然失笑道,“那个只会说大话的家伙,他也懂得什么情缘?我知道姐姐你是个好人,也听说过姐姐的身世。妹妹认你这个姐姐,但不认他大商的什么王啊、上啊……”

“妹妹……”好公主还想说些什么,秀燕小公主已经重新躲进船舱。

一旁,刘一山苦笑一声,示意好公主知难而退。

好公主犹豫再三,最终决定,不再强人所难。

就在她回到陆地,跨上坐骑,准备离开时,秀燕小公主突然出现在船头。

“姐姐!”秀燕有些动情地道,“你今日挽留的这份情义,妹妹铭记不忘。将来,万一你我在战场上相遇,妹妹定会为你留一条活路。”

3

弋人带着禁军战士,押送子雀到羑里城,交到白夏手中,又马不停蹄返回了大邑商。

说是“押送”,却根本没让子雀受到丝毫苦楚。禁军战士们大多围在子雀身边,有说有笑,只有个别人显得有些犹豫,刻意与子雀保持距离,却也不敢十分靠近弋人。

这段路程,对于子雀来说,简直就像是郊野踏青;而对于弋人来说,却如同芒刺在背。

回到大邑商,弋人立刻就向宰丰汇报了此事。宰丰不置评论,只淡淡说:“这是你的事,你应该能摆平。”

弋人连续数夜失眠,对禁军连续观察数日,也找了禁军和弓箭部队的一些人密谈,渐渐有了些想法。

借着一次禁军训练的机会,弋人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为了提高大商禁军的射术,将从弓箭部队选调十名弓箭手,作为大商禁军的箭术教练;同时,为了增强弓箭部队的刀剑矛戈对抗能力,将从大商禁军中选调十名战士,作为弓箭部队的格杀教练。

消息传出,禁军战士中有击节叫好者,认为将大大提高战力者;也有大惑不解者,认为禁军与弓箭手各司其职,没有必要打破界限;还有极力反对者,认为这根本不是提高战斗力的正道,只能是党同伐异的开端……

无论下面的人什么反应,弋人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十名趾高气扬的弓箭手很快进入禁军营地,被安置在十夫长们居住的单间。上百名禁军战士被平均分配到他们手下,名为习练射术,实则成为十名弓箭手的手下。

三百人的禁军,顿时被弓箭手接管了三分之一。

一石击起千层浪,禁军驻地顿时群情激奋,尤其是原先的几名十夫长,虽然未被免职,但不仅部属成为别人的手下,自己也被编入弓箭手的队伍,听从他们的指挥。

禁军一向是支十分高调的部队,以守卫王宫为荣,自视高于其他任何部队。如今,被几个弓箭手一搅和,居然摇身一变,成为寄人篱下的羔羊,怎能不引起强烈反弹?

于是,在几名十夫长的指挥下,禁军射击场上状况百出,不是有人跳出来,公然违抗箭术教练的命令,就是有人故意用大力将弓背打断,搞得箭术教练们无计可施。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弋人宣布了十名调任弓箭部队的人选。

这十人中,九个都是与箭术教练对抗最激烈的“刺头”,另一位是弜,曾在押送子雀一事上与弋人作对。明眼人一望便知,派他们去弓箭部队,绝非什么好事,无异于羊入虎口。

果然,没过几天,这十个人就气呼呼地离开弓箭部队,返回禁军营地。谁知,弋人竟以他们不听命令、擅离岗位为由,拒绝接受他们归队。

此时,禁军中屈服于弋人者,已经占到一半以上,决意对抗者孤掌难鸣。弜等十人有“家”不能回,夜晚只能在禁军驻地外的空地上露宿。好在此间气候温暖,露宿的滋味也还能忍受。

很快,这十人也发生分裂,陆续有人独自离开,跪倒在禁军营地门口,请求弋人宽恕与收留。弋人倒也没有过分为难他们,凡上门求饶者,一概收下。

最终,坚决不向弋人屈服的,只剩下弜一人。

就在最后一位同伴离开后,就着一团凄清的篝火,弜作出决定,不再奢望重返禁军。他准备离开大邑商,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独自闯荡天下,哪里有饭吃,就在哪里扎根。

温暖的夜风中,远远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

起初,弜并不在意。随着马蹄声逐渐靠近,他不觉有些恍惚。那马蹄声,明明是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弜不由得站起身来,循声望去。

昏暗的夜色下,隐约有一人一骑迎面而来。待对方靠近,看清竟是好公主亲临此地。弜心中一阵温暖,连忙跪倒行礼道:“小人迎接公主娘娘!”

好公主身手敏捷地翻身下马,扶起弜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了吗?”

弜苦笑道:“臣是死脑筋,到现在还转不过弯来呢!”

好公主道:“我们是同一类人,我的脑筋,到现在还没转过弯呢!”

弜不知该如何对答。

好公主道:“你可知道,你身上终年不离的青铜武器,乃是铜、锡、铅合铸而成。铜本柔软,硬度不高,须加锡、铅等物,才能提高其硬度与韧性。问题是,锡、铅等物既然可以提高硬度与韧性,是否加得越多,就越好呢?”

弜被问住,如实答道:“小人只知,青铜由铜料中加入锡料、铅料等,可以增加硬度。但娘娘所提之问,小人确实没有想过。”

好公主道:“锡、铅比例合适,对于青铜器的铸成,至关重要,可以制成锋利无比的青铜武器。可一旦比例过高,不仅起不到提高硬度与韧性的作用,反而会使青铜变得松脆,无法铸造兵器。”

“谢公主娘娘赐教!”

“对于青铜器物的铸造,我也是外行。这些话,都是王家青铜作坊的掌柜戈一告诉我的。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像真正有用的青铜器物,在正直的人品中,增添适量的刚毅与韧性。这样,才能成为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

弜细细品味好公主的规劝,似有所得,说道:“您的意思,小人应该向那弋人示软,换取继续留在禁军中,以便未来找机会翻盘?”

好公主点头称是。

“这样的事,小人真的做不出!”弜倔强道。

“你做得到!”好公主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应道。

次日清晨,弋人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消息:弜在禁军驻地门口长跪不起。

“让他跪着!”

对弜,弋人彻底丧失了宽容心,连续数日,无论谁来禀报,他都回以“让他跪着!”

两天后,弜晕倒在禁军营地门口。弋人这才默许禁军战士将他抬进来。

4

离开禁军驻地不足十日,弜就发现,今日之禁军,已非昔日可比。弋人和十名弓箭手,成为驻地事实上的主宰。没有弋人的首肯,什么事都别想做成。三百人的禁军,被尽数编到十名弓箭手手下,个个都需要看弓箭手的眼色行事。

弜本就是禁军中的普通战士,家族背景也只是一般,对于职位并不敏感。真正令他不适的,是十名弓箭手的嚣张跋扈。禁军战士在他们眼里,就像仆役一般,可以随意呼来喝去,全没有对王室近卫军的起码尊重。

更令弜不能接受的,是一身自视甚高的禁军战士,居然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反抗。他们小心谨慎地伺奉自己的射手头领,就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由于是最后一位向弋人屈服的禁军战士,弜回到禁军驻地后,并没有被直接被安排到弓箭手手下,而是被扔在一边,没人招呼。其他禁军战士每日被支使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唯有他一人,整日无事可做,还要经受禁军战士们鄙夷的眼神和随时随地的冷嘲热讽。

数日之后,弜突然接到通知,他被编入射手张房的队伍。

此时的禁军驻地,射术训练已基本停止。禁军司职王宫,本就不允许携带弓箭,射术训练毫无用武之处。但弓箭手们的头领位子已经坐稳。

作为禁军统领的十名弓箭手,除了射术惊人外,刀剑矛戈功夫极为一般,更谈不上管理大商禁军和王宫当值。渐渐地,他们每个人手下都有了一、两名信得过的禁军战士,为他们出谋划策,负责组织禁军战士进行刀剑矛戈操练。

弜被编入张房的队伍后,自然成为重点“关照”的对象,经常受到无端指责,甚至责罚。原先相处融洽的禁军战友,也都争先恐后取悦张房,对弜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即使如此,每日随着众人忙忙碌碌,也强过被晾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弜终于懂得了战友们屈从的原因。

张房的队伍,人数超过三十。除了日常到王宫当值,众人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取悦张房上面。张房走到哪里,身边都围着好几个人,仿佛他的队伍就长在他身上一般。

弜是不屑于加入这些人的,属于队中不受待见的异类。这样的异类极少,但也绝非绝无仅有。队中还有一位芈真,与弜同病相怜。

这日傍晚,队中公事已毕,众人围着张房,去天邑集闲逛。弜与芈真目送队友们的背景渐渐远去,靠着一棵大树,闲聊起来。

“弜兄,你对如今的禁军,怎么看?”芈真开门见山道。

弜答道:“我是不想回来的。要不是经人指点,我早就走了。”

“子雀将军,你跟他熟吗?”

“要说不熟,那是说不过去的。作为禁军战士,哪有对自己的统领不熟的道理?但若说有多熟,却也不敢妄言。子雀将军品级极高,而我只是个新兵,如何谈得上有多熟?”

“我明白了。听得出来,你是拥护子雀将军的。”

弜微微一惊,猜不透自己模棱两可的回答,如何会给芈真如此肯定的信号?深想一想,芈真的结论又何尝不对?自己与子雀将军不熟,并不能减弱对他的崇敬之情。特别是禁军经此变故以来,自己对子雀将军的爱戴有增无减。

“你说得对!”一股热血冲顶,弜不愿多加掩饰,坦率答道,“我拥护子雀将军!”

“太好了!”芈真道,“大商禁军中拥护子雀将军的热血男儿,又多了一位。”

弜闻言不觉有些惊诧,不知道芈真何出此言?

芈真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抽出一方小小的绢帛,上面零零星星写着十几个字。有的字规整,一望便知是姓氏;有的字则图画味十足,显然是依物画图的产物。

芈真指着这些字符,兴奋地道:“这些人,就像你我一样,都是子雀将军的拥护者,都对弋人入主我禁军,心怀不满。这些名字,都是他们自己亲手所写、所画,以表明他们不惜牺牲一切,包括生命,也要争取让子雀将军重新回来,掌管我大商禁军。”

弜半信半疑道:“真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人吗?为什么我就没有看出来呢?”

芈真道:“真正的人数,只会比这上面的还多。谁都不是傻子,子雀将军与那弋人,谁更适合做我禁国的统领,大伙儿能看不出来吗?迫于形势,暂时示弱,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弜正色道:“你跟我讲这些,为了什么?是想让我,也在上面画上自己的姓氏吗?”

“你愿意吗?”芈真试探道。

“我愿意!”弜毫不犹豫地道,“只要是能让子雀将军重返禁军,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写上自己的姓氏,又算得了什么?”

弜说罢,从芈真手中接过绢帛与一支炭笔,认认真真地画上了自己氏族的徽号:并排直立的两个“弓”字。

弜将绢帛还给芈真时,指着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符与图画,询问芈真,这些人究竟是谁?

芈真道:“你们彼此不认识,比认识后感到别扭,更加有利。”

弜觉得有理,不再追问。

二人起身,准备返回驻地,却猛地站住。原来是那张房,带着他的那些个跟班,正站在他们面前。

弜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才发现因为公余,出门就没带武器。芈真也是如此,二人只能束手就擒。

“搜!”张房一声令下,众禁军扑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将芈真怀中的名单搜出。

事出仓促,又关涉重大,没过多久,禁军全体战士被集中起来,就连宰丰也出现了。

张房立了大功,当着宰丰和弋人的面,巨细靡遗地陈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弋人听完,走到芈真面前,问道:“是这样吗?”

芈真自觉无须争辩,也便不争辩,扭过头去。

“好,硬气!”弋人怪声道,又转到名单上的其他人跟前。这些人中,有惊惶失措的,不敢与弋人对视;有目光吊滞的,面对弋人,毫无反应;还有既已暴露,也便无所畏惧的,以汹汹的目光逼视弋人,反倒让弋人乱了阵脚的。

最终,弋人一声令下,这十余人全被关进了禁军禁闭室。

当晚,禁军驻地通宵不得安宁。弋人带着几名亲信,挑选了几名看起来比较胆小的禁军,进行重点突破。

受审者中有意志薄弱的,很快便和盘托出。也有貌似柔弱,实则顽强的,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肯承认弋人指控的谋逆罪名。弋人恼羞成怒,下令动刑,一番狂风暴雨后,受刑者已是奄奄一息。

幸好宰丰告诫在先,禁军战士都是贵族子弟,背后有强大的家族势力支撑,不许闹出人命。因而,即便是拼死抵抗之人,弋人也不敢十分强求,只得下令羁押,次日一并押往羑里城。

就在弋人审问部分禁军的同时,甘薇与好公主也赶到了禁军驻地。

忌惮于好公主与甘薇的特殊身份,弋人硬着头皮接受了她们的询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作了一番解释。

弋人退下后,甘薇问好公主:“这件事情,上王私宅是什么意见?”

好公主道:“整个事件的过程,我也是刚知道。王太后并不知情,所以没给我任何指示。”

甘薇道:“发生这样的事,父亲与我最担心的,是子雀将军。以公主您的判断,子雀将军会不会参与这几个禁军的密谋?”

好公主道:“此事甘大小姐不妨反过来想。”

“怎样个反过来想法?”

“反过来想,如果子雀将军是做这种事的小人,又岂能得到上王和王上两代商王的器重?”

“你分析得对!上王与王上是何等英明之人,怎么会将一个无德之人放到禁军统领的位子上?倒是这个弋人,乃是宰丰大人临时选调。上任后,正事不做,搅得个禁军风波四起。给人的感觉,毫无禁军统领的气质与风范。”

“我也是同感。只是这弋人是否合适人选,并非眼下最要紧的事。”

……

次日一早,禁军派出人马,押解联署的禁军战士,出发前往羑里城。

不久,宰丰与甘薇也出发前往羑里城。

5

大邑商的大人物们纷纷前往羑里城,引起了国人们的一阵轰动。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对着各路人马的阵容、依仗、气势等评头品足。

关于近期政局变化的各类小道消息,也在众人中间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

谁也没有注意到,另有一队人马出现在红村最僻静处的黑妞家。

领头的是一位女子,衣着华丽、步态高贵,脸上蒙着黑色纱巾。在众人簇拥下,走进黑妞家狭小的半地穴式住宅。她撩开面纱,露出一张沾染着岁月印迹的冷漠的脸庞。

距离上一次打算离开红村,一晃又是多日,望乘的状况早已恢复到行动自如。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搂着黑妞、嗅着她身上清新的少女气息入眠。

这一幕,望乘已经习惯,甚至黑妞几次问他,打算何时离开,他都一推再推。

守候在黑妞家门口的望族族军也渐渐有所察觉,他们时不时闪进黑妞家,一探望乘的虚实。望乘经验丰富,会立即发出“哼唧哼唧”的呻吟,装出浑身难受的样子,让族军望而却步。

当神秘女子推门走进黑妞家门时,望乘条件反射似地“哼唧”起来。旋即,他便停止了表演,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夫人竝氏,一位比自己更能左右望族命运的贵族女子。

“夫人!”望乘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自己的夫人。冷汗“嗖”地渗出他的脊背。他的目光在屋里一扫而过,见黑妞没在现场,心中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见到久违的丈夫,竝氏有些激动。但马上又冷漠下来。关于望乘怎么会住进这间草屋的传闻,她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关于这屋子的主人与望乘之间的故事,她更是听一遍、恶心一遍,视作奇耻大辱。进门前,她一眼瞥见人群中那位妙龄少女的身影,更让她怒火中烧。虽然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便是对她的无声嘲笑与无情羞辱。

“你好些了吗?”她强忍住满腔怒火,尽可能轻声地问道。

“好多了……”望乘忐忑不安地答道,马上又补上一句:“还没完全好。”

“听说你整个肩膀被砍得差点与身子分家,让我瞧瞧……”

望乘“嗯”了一声,顺从地解开上衣扣子,不料手忙脚乱,用劲大了些,扯动了伤口,疼得“啊”了一声,把满屋子人都吓了一跳。

黑妞听到,忘了望族族军的反复叮嘱,冲进屋来,扑向床榻上的望乘,查看伤口。望乘忍着剧痛,伸手想要推开她,竝氏已经开口了:“这位姑娘是谁?”

望乘顾不得疼痛,咧着嘴,刚要解释,黑妞抢先答道:“我叫黑妞,是我和我娘,救了望乘哥。”

“望乘哥?”竝氏气往上涌,“他啥时候成了你哥?”不等望乘说话,自语道,“黑妞……”看到黑妞的肤色果然有些黝黑,不觉讪笑道,“还真是人如其名啊!”

相对于黑妞的黝黑,竝氏虽然体型走样,但并不妨碍她平日里勤加保养,肌肤浮白,这便是她唯一引以为傲的资本。

不料望乘冲口而出:“人家那是健康!”

说完,望乘就后悔得恨不得钻地洞。他太了解竝氏了,在她面前为年轻女子的美丽辩护,是瞬间激怒她的最有效方法。他怕激怒她,又总想方设法激怒她,他对她的忍耐,已到了令他窒息的程度。

竝氏被彻底激怒了,对于望乘的最后一点幻想破灭了。她的心终于像矿石般坚硬,揶揄道:“一个是黑妞妹妹,一个是黑脸哥哥,你们俩,还真是够般配啊!”说完,一把推开黑妞,伸手在望乘肩头重重一拍。拍击震动望乘上半身,疼得望乘捂住创口,哀叫连连。

黑妞想要冲上去保护望乘,却被望族族军扭住胳膊,动弹不得。

“望乘!”夫人恨恨地道,“当着所有人的面,今天你就给个痛快,是留在这里,还是跟老娘回去?”

望乘一愣,尚未开口,竝氏又道:“想回去的话,现在就跟老娘走,我才不管你好没好!要是想留下来,老娘成全你。你就留在这儿,一辈子做这位黑脸妹妹的男人。老娘回去,从你们望族的子侄辈中,找个年轻的一起过。老娘也尝尝鲜,顺带给你们望族,改一改门头!”

夫人此言极重,若非恨之入骨,岂能说得出口?望乘深知她一向说到做到,忙告饶道:“我跟你回去,你消消气。”

竝氏这才稍稍好过些,傲然看着黑妞,内心充满了恶毒的喜悦。瞥见黑妞微微隆起的肚子,恶狠狠地道:“嗨哟,这是怀上啦?哪儿搞上的野种?我警告你,要是栽赃望族,胆敢往我们族里送,小心老娘找人淹死他!”

6

“带草斤!”

随着主审官甘薇一声令下,一场会审在羑里城最大的审讯室,拉开了帷幕。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草斤,是一个胡子拉茬、精神萎靡不振的中年男子,丝毫不见昔日油嘴滑舌、神采飞扬的模样。从他走路一瘸一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不难看出,他可没少受羑里城狱友们的特别关照。

甘薇开门见山:“也过去这么多日子了,该想的,相信你也都想过了,想明白了。现在,就爽爽快快都说出来吧,你身上,到底背了多少案子?”

草斤慢慢抬起头来,看一眼年轻、不失威严的甘薇,朝着好公主不易察觉地一笑,又将参加审讯的大人们扫视一遍,镇定道:“小人之前已向各位大人们如实禀报过,时至今日,也没有新的补充。小人的罪行,是雇人杀望乘。对此,小人一向认罪,愿意一命换一命。可最近,小人听说望乘没有死。这样的话,‘一命换一命’也谈不上了。小人到底该落个什么罪名,听凭大人们发落。”

“你一向是望乘将军手下的追奴手,靠望乘将军赏饭吃,按说,望乘将军该是你的恩主。为何要向自己的恩主下此毒手?”

“望乘赏饭,确有其事,小人也一向忠于他。之所以要雇人杀他,是因为他,坏了我的女人!”

“怎么个坏你女人法?”

草手瞟一眼好公主,见她正目不错睛地盯住自己,心一横,将彩虹谷的灭族往事,以及自己与小羊的故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唯独隐去了好公主身为彩虹谷族长一节。

草斤讲完,已是几番哽咽。好公主也是情绪激动,浑身颤抖不已,眼中满含热泪。参与审讯的大人们,很多也被打动,唏嘘不已。

眼看情势不对,内臣丑说道:“作为追奴手,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奴隶是两条腿的牲畜,不是人!你不也是靠喝奴隶血过活的么?望乘将军怎么可能娶一名女奴当妻子?”

草手道:“是,我是靠喝奴隶血过活的主儿。所以,我的人生,是像狗一样的人生,只是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直到娶了我的女人,我才明白,我是错了。奴隶不是牲畜,奴隶是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放肆!”宰丰不怒自威地斥责道,“大商的国体,岂容你个贼人,在此信口乱说!”

宰丰话音未落,早有狱卒上前,照着草斤的脸上,就是“啪啪”两个大嘴巴子,打得草斤嘴角溅血。

“且慢!”甘薇制止道,“才开头,就要动手,还要不要审下去了?”

狱卒一惊,呆若木鸡。白秋机灵,忙过来,将他拖了下去。

甘薇道:“你雇人暗杀望乘一案,前几次讯问已有定论,今天就至此为止。下面,你再讲讲,你还犯有其他什么罪行?”

草斤答道:“小人除了杀望乘,没犯其他事情。”

“又来了,”内臣丑道,“你在大邑商刑狱百般抵赖,已是犯了重罪。如今,睁开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胆敢在这里撒野,你是真的不怕死,也不怕你的女人陪你一起死吗?”

好公主不由得眉头一蹙。

草斤看在眼里,内心感动,侃侃而谈道:“我睁开我的狗眼,看清楚了这个地方,也看清楚了自己的狗命。像我这种狗一样的家伙,不但不感激给自己肉骨头吃的狗主人,还要雇人杀他,我这条狗命,还能保得住吗?……”

草斤一番玩世不恭的自我调侃,引得在场之人,窃笑不已。

宰丰与内臣丑的脸色更加难看。

没等他俩开口,草斤继续说道:“但我懂得,就算是狗一样的家伙,也不能在这个场合说假话、做伪证。我再重申一遍,除了杀望乘,我没犯什么罪。我的女人,更是无辜的!”

“无辜?”内臣告突然插话道,“给你主动认罪的机会,你不要。看来,不把证据当场亮出来,你是打死也不肯认罪了!”说罢,拍拍手,狱卒们带上来一个人。

见到此人,草斤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恐惧。

内臣告道:“这个人,你认识吧?”

草斤稳住心神道:“认识!怎么会不认识?扒掉他的皮,把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他。”

那人正自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听到草斤如此说话,不觉现出一丝犹疑。

草斤道:“望乘手下有两条狗,我算是一条,还有一条狗,便是他!”

那人正是阿虎。草斤自从带着小羊走上逃亡之路,阿虎便成为他的噩梦。草斤不怕落入望乘之手,就怕落入阿虎之手。一旦落入这个色中饿鬼手中,小羊的命运将无比悲惨……

还好有好公主在。草斤不用再为小羊的命运担忧,也不用再害怕阿虎的报复。他问内臣告:“大人把这条恶狗带上来,是要证明小人犯了什么罪呢?”

内臣告道:“唐方五十名军士,不但没有受到我大邑商应有的褒奖,反而被人私自卖给了人贩子,搞得唐方对我大商心存怨恨。你说你干的这个事!”

“谁说这是我干的?”草斤反问道,“这件事,我一无所知。”

内臣告望一眼阿虎,阿虎会意,连忙指认道:“你这贼,还敢撒谎!是你,背着望乘将军,把那五十名唐方军士给卖了!大邑商,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草斤道:“你说是我贩卖了唐方军士?这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听别人说的?”

阿虎没料到草斤会有此问,一时竟被问住。

“你倒是说呀!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听别人说的?”

内臣告不觉有些着急,也催阿虎道:“快说呀!”

阿虎硬着头皮道:“是我亲眼所见。”

“你见到什么了?”草斤追问,“是我亲手把唐方军士卖给奴隶贩子的?”

阿虎完全乱了方寸,答道:“是你指使我,联系了奴隶贩子,把唐方军士骗进黑风林卖掉的!”

“哈哈!”草斤笑道,“终于说实话了,原来是你个狗贼,办了这么件缺大德的坏事。”

“不是我!”阿虎急道,“明明是你指使我做的!”

“我指使你?”草斤反问道,“自打从唐方回来,望乘就不待见我,也不再把追奴的差事交给我办。那时候,你这条后狗,已经取代了我这条前狗,成了望乘的忠狗。不是这样吗?”

一席话,问得阿虎面红耳赤,结结巴巴。

看着阿虎张惶的模样,草斤心中暗笑;再看看他那只眼窝深陷的瞎眼,又不觉有些凄惶。

草斤正自可怜阿虎,不料阿虎缓过神来道:“是你逼我做的!”

“放屁!”草斤指着阿虎的鼻子吼道,“我咋逼你了?”

“你告诉我,是禁军统领子雀将军吩咐你这么做的。我要是不做,狗命不保。”

现场像开了锅似地一片嘈杂,对于将子雀卷进这件事,有人兴奋,有人愤怒,更多人则是将信将疑,莫名所以。

待人声稍稍平息下来,宰丰道:“甘大小姐,依老夫之见,还是快把子雀将军请上来,听听他自己怎么说吧。”

随着子雀出现,现场又是一阵骚动。禁军清一色年轻军官,个个英气逼人,作为禁军统领,子雀更是万中无一的俊才。谁能想到,短短几天时间,子雀竟已形容憔悴,两鬓飘白。

“子雀将军,”甘薇道,“有人指控你,指派手下人,将五十名军士贩卖给奴隶贩子,可有此事?”

“没有!”子雀的回答简短、干脆,充满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敢当面对质吗?”

“有什么不敢?”子雀爽快地道,“来吧!”

“他不就站在你身边吗?”是内臣丑的声音,“草斤,快把你和子雀将军的那档子事,原原本本再说一遍。”

“要我说什么?”草斤反问道,“除了杀望乘,而且没有得逞,我其他什么罪行都没犯,更扯不上子雀将军什么事!”

“还敢抵赖!”内臣丑气急败坏地嚷道,“动刑!动大刑!撬开他的嘴!”

“什么意思?”子雀一向温文尔雅,此刻却忍不住斥问道,“你是不问缘由经过,非要让人咬定我的罪不可吗?”

内臣丑不觉有些慌张,解释道:“这家伙在大邑商是一套说辞,到这里又是另一套说辞,不打,恐怕是不肯说真话的了!”

“都打住!”好公主突然站起来,离开主座,走到子雀、草斤与阿虎三人中间。

众人都感奇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好公主指着阿虎,“说是他,”指向草斤,“指使你贩卖了奴隶……”

阿虎下意识地点头。

“还说,他这么干,又是受了他的指使,”说着,按按子雀的肩膀。

阿虎加倍用力地点头,一只独眼中闪烁着光芒。

“你还说,你是听他指挥的。”指指草斤,“是的,我见过你在他手下干活的样子……”

阿虎的脸色顿时刷白,直到这时,他的思维才从草斤的案子里抽离,回想起洹水西岸、黑风林中,那不堪的一幕。

“好,”好公主冷眼观察着阿虎的情绪变化,继续问道,“那你就说一下,卖那五十名唐方军士,总共收了多少钱?你们三个人,各自又得了多少好处?”

沉浸在对侵犯女奴隶小好未遂往事的后怕中,阿虎的防线已然濒于崩溃,再加上好公主猝然一问,阿虎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说吧,”好公主来到阿虎跟前,狠狠盯住他那只慌乱的独眼,“贩卖唐方军士,得了一大笔钱吧?你拿了多少?他拿了多少?他又拿了多少?”

阿虎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撞击地面,很快便在地板上留下一滩血迹。“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贩卖唐方军士,与草斤无关,与子雀将军更是毫无关系,是小人自己贪财,联系了奴隶贩子,卖掉了那五十个人……”

现场一片沸腾。这样的结局,谁都没有想到。

“混蛋!”内臣丑暴跳如雷,冲到阿虎面前,吼道,“你也敢撒谎!看来,给你留一只眼珠子也留多了,非把你那只眼珠子也挖出来,你才肯老实!”

阿虎吓得匍匐在地,浑身颤栗,不敢言语。

看着这一幕闹剧,好公主心中暗笑,和颜悦色地对内臣丑道:“丑大人,无论子雀将军和草斤有没有参与贩卖唐方军士,咱都还没证据呢,不是吗?那阿虎是独吞了这一大笔钱,还是拿出一部分孝敬了草斤和子雀将军……咱都得去查个彻底,搞清楚每笔钱的来处与去处,不是吗?”

内臣丑失语,默默退下。

甘薇扭过头,朝着宰丰一拱手道:“宰丰大人,好公主说得对,这事儿,咱得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建议,就让羑里城来办此事,可好?”

宰丰铁青着脸,缓缓说道:“好是好,但事情已经清楚明了,最重要的是,子雀将军的清白已经得到了澄清。后面的事,都是小事,犯不着再动用羑里城的力量。该怎么处罚这个胆大妄为的奴才,就怎么处罚他,也就可以了……”

“可是……”甘薇有些着急。

“宰丰大人说得对,”好公主道,“最关键的,子雀将军的清白得到了澄清。今日就到这儿吧,改日再审上王与甘盘大人中毒的案子,如何?”

甘薇与宰丰尽皆称好。

7

羑里城。

好公主临时住所。

“公主娘娘,”甘薇道,“好不容易让阿虎那贼人承认贩卖了唐方军士,咱不应该更进一步,把他背后的黑手挖出来吗?为什么要顺着宰丰大人,把这个事给含糊掉呢?”

好公主道:“宰丰大人一向城府极深,议事也喜欢让其他人冲在前面。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会急于表态?”

甘薇默然。

“再说,王上为上王守陵,留下议事大会这个安排,是怎么考虑的?”

甘薇仍是沉默。

“在我看来,就是要让咱们用好这个会议,慢慢抵消对面的力量。如今,双方的争斗远未达到决一胜负的态势,我是怕,逼得太急,未必会得到咱们想要的结果,反而会让议事大会维持不下去。那样的话,会逼得王上不得不结束守陵,直面对方的挑战……”

甘薇叹服道:“公主娘娘谋虑深远,甘薇佩服!佩服至极!”

好公主道:“这都是王太后与王上议定的决策,我只是转述而已。”

亚宁道:“刚刚得到消息,望乘已经伤愈,离开了红村,回到族中,恐怕很快也会到羑里城来。”

好公主道:“安排我见他。”

子画不无担忧地问道:“望乘可是公主娘娘的仇家,娘娘见了他,不会谈崩吗?”

好公主笑道:“我是债主,他是欠债的,害怕谈崩的,不该是我。”

第二天晌午,大邑商。

王家驿站,一间小小的密室。

把身子发虚的望乘送到门口,望龙、望虎、望象三人被拦在门外。

亚宁扶着望乘,在下手坐下,轻轻唤一声:“娘娘,客人到了。”

密室后门一响,走进一位身材高挑、气质高贵的年轻女子。望乘连忙伏地道:“拜见公主娘娘!”

对面没有回应。

望乘一愣,不知发生何事,试探道:“娘娘?”

亚宁拍拍他的肩膀:“娘娘在呢,不必客套。”

望乘顺从地直起身来,目光一抬,顿时震住。

从未听说过的“公主娘娘”,居然是她!

他以异样的目光,征询式地看着亚宁。

亚宁道:“看我做什么?公主娘娘在你对面,你看我做什么?……没错,这位就是好公主娘娘,在太后娘娘眼里,她可是比王上更亲的亲闺女哦!”

望乘浑身颤栗,顾不得创口仍在隐隐作痛,猛地伏地不起。

好公主道:“既然请你来谈事情,总归要坐下来。这样趴着,总不是个事。”

望乘顺从地再次直起身来,努力跪直上身,目光低垂。

好公主道:“雇杀手杀你的人,已经查到了,你也知道了吧?”

“是!小人早就知道了。”

“准备怎么处置他?”

“小人听从娘娘和议事大会的裁定。”

“我要听你自己的想法。”

望乘沉默良久,说道:“小人欠下的血债太多,有人要杀我,也不难理解……”

“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只是……草斤要杀我,小人有些难以理解。他可是,靠我吃饭的人。”

“有你刚才的表态,我也就不多说了。至于草斤为何要杀你,你自然有机会了解。我只是问你,准备如何处置草斤?”

“我要先听一听草手本人的说法。如果他杀得没有道理,就算我不想追究他,也有人会追究他。但若是理由充分,我望乘确实做了对不起他草斤的事,经过这么多事情,特别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之后,我都想通了,会放过他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好公主道,“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草斤杀你,有充分的理由。”

望乘愣住。

“我要跟你做个交易……”

“娘娘请讲。”

“这件事上,你如果能够大度,放草斤一马,我也会代表我们彩虹谷的姐妹们表个态,放你望乘一马!”

望乘大惊,连忙跪倒道:“望乘发誓,与那草斤,恩怨一笔勾销!”

“好!”好公主道,“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唐方五十名军士被贩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情?是不是草斤所为?”

望乘一时怔住。犹豫片刻,叹息道:“苟活之人,岂能继续作恶?此事,与那草斤并无半点关系。”

“与子雀将军呢?”

“子雀?”望乘诧异道,“这事怎么扯得到子雀将军身上?”

8

第二次会审草斤,仍然放在羑里城最大的审讯室。仍然是原班人马。仍然是甘薇主审。

最先带上的,仍是草斤。

草斤的精神状态,比前一次好了很多,脸色也略有些泛红。

甘薇开门见山道:“前段日子,上王中毒,不治宾天。不久,甘盘大人也中了同样的毒,生命垂危。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草斤认真答道,“刚听说的。”

“刚听说?你的意思是说,此事与你无关?”

“绝对无关!”草斤道,“这是多大的罪行?挖祖坟、剁成肉酱都不够惩罚的重罪,草斤宁可自杀也不可能去沾手!”

“也就是说,你不承认喽?”

“谁敢承认?”

“证据确凿的话,也不承认吗?”

“根本没有的事,不可能‘证据确凿’!”

甘薇不轻不重喊一声:“带证据。”

大门启开,一名壮汉走了进来。见是望族百夫长望虎,草斤不由得一惊。

望虎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小小的釉彩陶瓶,往草斤眼前一晃,问道:“草斤,认得这个瓶子吗?”

草斤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物品,不觉点头。

“毒杀上王的证据,就在里面,你不会否认吧?”

“瞎说!”草斤几乎跳起,“我的瓶子里,怎么会有毒杀上王的证据?栽赃!”

“请御医,”甘薇道。

大门再度开启,巫医酉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名小巫医,手中捧着一套器具。

巫医酉从望虎手中接过陶瓶,倒一点在小巫医递上来的托盘上,稍稍靠近,便眉头一皱,显出十分难受的样子。他一手掩鼻,一手用一支竹签拨动毒物,细细翻看。

在场之人无不注目于小巫医手中的陶盘,屏息凝神。

良久,巫医酉放下竹签,对着上座躬身行礼道:“此物正是上王和甘盘大人所中之毒!”

“你敢担保吗?”甘薇追问。

“小人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巫医酉退下,众目集中于草斤身上。草斤早已紧张得呼吸困难,却兀自保持着镇定,辩驳道:“瓶子固然是我的瓶子,但我逃离大邑商时,只带了少量钱贝,这种瓶瓶罐罐,全都扔在屋里。无论谁想要栽赃我,只需到我屋里,将毒药倒进去就可以了。怎么能够证明毒物是我放进去,又是我给上王下的毒?甘盘大人中毒,更与我无关了,我那时可是人在天涯,哪有机会回来下毒?”

“还想狡辩!”宰丰高声斥道,“谁不知道,你草斤手下爪牙众多,这种脏手的事,还用得着你亲自去做吗?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认罪的!”

话音未落,早就候在一旁的狱卒们一拥而上,按住草斤。另几人抬上一架刑具,将草斤双手双足缚在其上。

“再问你一句,招不招认?”

“未犯之罪,如何招认?”

“打!”

打人是一门手艺活。难得碰到一场大邑商的大人物们亲临主持的刑讯,羑里城的狱卒们岂能不打足十二分精神?一板轻、一板重,一板皮开肉绽、一板伤筋动骨,全凭根据现场状况,临机处置。

落在草斤背上、臀上的板子结结实实、气势如虹,一向只靠耍嘴皮子的草斤,哪有什么抗挨能力?直疼得连声惨叫,没几下便晕了过去。

趁着狱卒们泼凉水浇醒草斤,甘薇问道:“那草斤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他夫妇二人逃离大邑商后,若有人闯进住所,将毒药倒入瓶中,岂不简单至极?”

宰丰道:“若想洗清草斤的罪责,就要拿出他人下毒的证据,如果拿不出来,草斤就得担下这一切。如此重罪,岂能仅凭几句推测,就推翻的?”

草斤悠悠醒来,哀哀哭诉道:“各位大人明查,小人为何要毒杀上王与甘盘大人?小人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何来的天大仇怨,非要毒杀他们不可?”

宰丰道:“这个问题,不应该你问我们,应该我们问你才对。既然你都没机会见到上王和甘盘大人,那肯定是受人指使的喽?”

草斤大惊。在大商政坛边缘打混多年,他岂能不知,事情一旦牵扯到大人物,那是比要自己的命更可怕的事?他强打精神,指天起誓道:“小人没有毒杀任何人,更没有人指使小人下毒!”

“看来你的骨头够硬!”宰丰转问参与审讯的白夏,“白将军,你这堂堂的羑里城,还有没有让人开口的手段了?”

白夏见此情景,不觉有些犹疑道:“我羑里城乃大商国家监狱,让人开口的办法当然有,只是……”

“有就行!”宰丰道,“如此重罪,人犯不肯承认,岂不正常?若无足够手段,谁会轻易承认?”

白夏沉吟片刻,吩咐道:“上水刑!”

很快,七、八个狱卒七手八脚,将草斤由俯卧之姿变成仰卧之姿,同时抬上一个铜水盆,往里注满清水。另有一名狱卒,将一方布帛扔进盆中。

“说不说?”宰丰又问一遍。

“确实没有,让我说啥呢?”

一言未了,宰丰一抬手,那方蓄满清水的布帛,趁着草斤一句话将尽、未及换气之时严严实实糊住了他整张脸,顿时将他呛得喘不上气来。与此同时,另一名狱卒手持一柄铜勺,一刻不停地舀水,往布帛上浇下。

草斤完全喘不过气,四肢抽搐,却被缚住,动不得分毫。很快,他便开始神志迷离起来。

甘薇慌道:“快没气了,还不停下?”

宰丰道:“刚刚好,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狱卒们闻言,不敢停手,继续注水、注水。

渐渐地,草斤的手脚开始发软,不再挣扎。

眼看着草斤像死尸一般,一动不动,白夏抬手,狱卒们立刻停下,揭开蒙在草斤脸上的布帛。

草斤并没有立刻喘过气来,而是仍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狱卒有经验,将他翻转过来,一人用力拍他后背。拍了很久,仍不见动静,又将他侧翻过来,由一人上前,嘴对嘴为他吸气。

如此又过了很长时间,方听见草斤喉间发出一声“齁喽喽”响,草斤的一口气,重新续上了。

草斤悠悠醒来,宰丰问他:“怎么样?想明白了吗?”

草斤神志不清,口舌含糊道:“我死了……,我死了……”

“想死?没那么容易!不老实招认,不会让你死的!”宰丰冷冷地道,“是想再来一下,还是老实回答?”

草斤含糊道:“大人所说,小人都应下了!”

“是你弄来的毒药,又派人向上王下毒,是不是?”

“是!是!”

“甘盘大人也是你派人下的毒,对不对?”

“对!对!”

“是谁指使你的?”

现场一片肃静,所有耳朵都直直地竖起。

草斤没有吭声,神志仍然迷糊着。

“是谁?快说!”一旁内臣告催促道。

草斤犹豫再三,还是不肯说。

“是子雀将军指使的吗?”

草斤苦笑道:“怎么又是子雀将军?他是禁军统领,小人是个追奴手,我与他,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儿呀!”

“谁说扯不到一块儿?”内臣告冷笑道,“按说,你与上王、甘盘大人,也扯不到一块儿,这不都扯上了吗?”

草斤被内臣告怼得闭口不语。

子画突然发问:“你一向是谁的手下?你是受谁指使,干的这坏事?”

“打住!”内臣告高声反驳道:“这是什么话?望乘将军差点被这狗贼雇人砍死,怎会指使他,毒害上王与甘盘大人?”

现场一片混乱,子画含笑而退,不与内臣告对峙。

“这毒,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好公主突然发问。

草斤被问住,望向内臣告。

内臣告一惊,下意识道:“看我干什么?”

甘薇道:“据巫医酉判断,此毒来自极西地方,应是混合了多种雪域毒虫之毒……”

“这就对了!”内臣告道,“大邑商生意做得广,能和什么雪域、西域搭上关系的,草斤算得上一份吧?除了草斤,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大人也太抬举小人了!”草斤哀哀地道,“大商是做买卖的国家,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无论远近,无论敌友,都会有人过去,跟他们联络。草斤只是这群人中的一个,哪有那么大能耐,想上高原就上高原,想往西走就往西走?”

“混账!”宰丰突然开口,“你这家伙,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耍滑!满口假话,有几句是可信的?念在你死期已到,也不加刑于你,”吩咐道,“带下去,好好看管着,别让他撞墙、上吊,死无对证。”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心惊。

眼看着草斤被押下去,宰丰又道:“草斤的罪行,永不能翻案!至于他是受了何人指使,也要一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此事查清之前,子雀将军毕竟是嫌疑之身,仍旧在私宅静处、思过。甘大小姐、公主娘娘,您二位认为,这样可否?”

甘薇道:“先就这样吧。”

好公主默默点头。

9

会审结束,好公主心情郁闷。带着几名贴身侍女,来到羑里城女牢,看望关押在此的小羊。

见到小羊披头散发、面黄肌瘦的样子,好公主不由得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族长!”再次见到好公主,小羊无比激动,双手伸出囚室栏杆,紧紧抓住好公主的手臂。

狱卒乖巧,连忙轻轻掰开小羊手指,打开囚室木门,让小羊出来见好公主。

“那群混蛋,把你弄到这里来,居然也不告诉我!让你受苦了!”

小羊幽怨道:“咱彩虹谷的姐妹们,早就把人世间最大的罪都遭遍了,还怕什么遭罪、受苦?只是我的夫君,他不是个坏人,却被人诬陷,犯了天大的罪过。这阵子,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轻轻抓住好公主的手臂,“族长姐姐,你能帮我,给我夫君带个话吗?”

“你要我带什么话?”

“我要你带话给他,不要忘了在大邑商的约定,哪怕掉脑袋,也不许再说假话,更不能出卖好人。只要他是堂堂正正死的,我就会为他殉葬!”

“傻妹妹,说什么话呀!”好公主埋怨道,“你夫君,他不是怂货,也不会这么容易死的。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说个‘死’字。咱彩虹谷的姐妹,谁都不许说‘死’字。要是你们都不想着活下去,那靠谁来重建彩虹谷?”

“重建彩虹谷?”小羊诧异道,“姐姐,你是在说梦话吗?”

“梦话?”好公主笑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梦话?”

“彩虹谷已经完了,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姐妹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全成了大商的奴隶,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重建彩虹谷,不是梦话,又是什么?”

“你说的都是实话,”好公主道,“所以,你就认为没有希望了,对吗?”

“不是我认为没有希望。我们凭什么以为,希望还在?”

“不需要凭什么。不是因为这世界给了我们什么凭据,我们才有希望,而是因为我们心中的希望不灭,这世界才会给我们坚持下去的凭据。”

小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无比信任地望着好公主。就像在彩虹谷中,每次狩猎时,望着她的背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