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武丁与妇好(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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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魂梦回

1

洪水撕毁堤坝,一路向东,势如破竹。

直到王宫脚下,洪水才遇到了真正的对手。水势虽则凶猛,宫墙却也坚如磐石,经过一天一夜的较量,宫墙岿然不动。

王宫西北方向的太史寮亦因筑于台地之上,加上巫、祝、卜、史同心护持,虽然险象环生,终保洪魔不入。

王公贵族宅邸得以幸免的也不在少数。家丁、奴隶齐上阵,在洪水入口处推起厚实的挡板,兼之血肉之躯的拼死抵抗,洪水也只能知难而退。

可怜聚族而居的大片地穴式住家,无不遭受灭顶之灾。家中那三、五件日常用品,哪经得住洪魔肆虐!

尤为可怕的是,国人普遍于住户内掘地成仓、存储粮食。洪水涌入,地仓所藏的些微粮食,哪禁得起几遍冲淘?霎时便化为泥浆。

溃堤之后数日,这场自盘庚爷迁都北蒙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暴雨,终于在横扫大邑商、留下一片狼藉之后,鸣金收兵了。

时值殷历年关,早已是万木萧条的季节。洪水退去,大地上更是颗粒无存。

没过多久,大邑商街头巷尾出现了一些倚墙蹲坐、低眉顺目的陌生面孔。几乎每张面孔的脚下都铺了一片破麻布,上面摆放着几样丝帛、瓦罐之类的小物件。从他们遮遮掩掩的模样不难看出,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以物易物,而是羞羞答答的变相乞讨。

善解人意者会将施舍之物直接投进帛布或者瓦罐之中,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们知道,这些人不会像真正的乞丐那样低三下四。乞讨对他们来说是难以启齿的,因为他们有一个骄傲的名字——“国人”。

自盘庚爷迁都北蒙以来,还从未发生过国人结队上街乞讨的事儿。

国人是大商之本,不仅数量最众,而且全民皆兵,每逢战事,便举族从戎,成为大商的兵力之源。

这场不期而至的洪灾,却将国人推至绝望边缘。微薄的家产荡然无存,就连最最宝贵的颜面,都难以照顾周全。

虽说还有一重依靠——氏族,但洪水无情,族中所存的粮食也只是杯水车薪。

渐渐地,在这些沦落街头的国人身边,出现了几个目光如炬的家伙。他们看似漫无目的地游弋着,实则反反复复打量着每一名落魄的国人乞讨者。一旦发觉有机可趁,他们便毫不犹豫地靠上去,展开手掌,露出手心里白花花的海贝,或者黄澄澄的铜块,在乞讨者眼前一晃。旋即重新合上手掌,盯着对方的眼睛,轻声询问“卖不卖?”

大多数被问者都会报之以鄙夷的眼神,个别性格刚烈者按捺不住就要发飙。然而,当看清发问者的模样,他们的火气多半就被强压了下去,只能别过头去,以沉默代替回答。

发问者正是草斤、阿虎和不留腥这几个出名的狠角和奴隶贩子,惹上他们将难有安生之日。

也有人无法抗拒贝币的诱惑,试探地询问交易的价格。

对方态度一旦有所松动,奴隶贩子立刻转守为攻,几个人围上来,软硬兼施地展开一轮攻心战。老实本分的国人哪经得起这几位凶神恶煞的轮番攻势?用不了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大邑商又少了几名年轻的国人,多了几个牲畜般卑贱的年轻奴隶。

这一幕,便是商王昭、甘盘微服探查灾情途中,所见的最为不堪的场面。

心情沉重地回到王宫,商王昭一言不发。内臣丑早就张罗好的膳食,也几次被推迟。

“师傅!”商王昭略带抱怨地说,“刚才您为什么要拦着我,不让我去阻止那个叫‘不留腥’的家伙,把那个年幼的女孩子带走?”

甘盘问道:“王上可知,您口中所说的那个‘不留腥’,是什么来头吗?”

商王昭摇头,一脸茫然。当得知“不留腥”实名卜六星,是老太史冉的儿子后,神情由茫然转为错愕。

甘盘又道:“您是人君。人君不出手则罢,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您微服探查,无人认得,万一那家伙耍横,跟您争吵起来,甚至动起手来,岂不会大大降低您的威信吗?”

商王昭闻言,若有所悟,微微颌首。

“就算您亮明身份,拦住了‘不留腥’,您还能日夜守着灾民,不让买卖发生吗?人君的责任,不是要解救一、两个人,而是要解救天下人。而要解救天下人,人君要做的不是亲自出马,而是颁布法令,让官员和兵士们去执行。”

商王昭欲言又止,仍是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奴隶乃是大商的重要资源。无论是作为人牲献祭神鬼,还是作为农奴补充劳力不足,甚至当军力不足时充当奴军,都少不了奴隶……”

“师傅所讲的道理,朕并非不懂。”商王昭道,“但最近碰到的一些事情,却让朕产生了动摇。”

“怎么个动摇法?”

“朕在想,把人当作奴隶,真的是神鬼的意思吗?”

甘盘诧异道:“王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老臣认为,哪怕是最最普通的国人,也不会对这件事产生怀疑。”

商王昭道:“都说奴隶不是人,是牲畜。可朕亲眼所见,有多少战士战败成为奴隶,又有多少国人卖身成为奴隶……凭什么说,成为奴隶后,这些人就不是人,成了牲畜呢?”

“哎呀,我的王上呐!”甘盘压低嗓音道,“您怎么也糊涂起来啦?您还记得吗?老臣曾经跟您讲解过,古代圣王设立各种官职,仿照的是天上的日月星辰。这日月星辰呐,有耀眼的太阳,有明亮的月亮,还有闪闪发光的北斗七星、北极星,更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无名的小星星。这就好比人世间,王上您就是那耀眼的太阳,公卿伯侯、子族多子族就是那北斗、北极,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有如簇拥在日月、北斗、北极周围的群星。而那些远离日月星辰、撒满天穹每一个角落的星星点点,就是我大商的国人。至于奴隶嘛,就好比在夜幕中若隐若现的残破的星光,如果仔细观察,您会发现它们的数量其实并不少,但由于星光过于黯淡,数量再多也无法为夜空增添光彩。所以说,这奴隶的存在呀,看起来不合人情,实际却符合天道规律,无论是古代圣王,还是我大商先公、先王、先妣,一路沿袭至今。人君要是动了同情之心,就想动摇奴隶这个根基,可是有违天道的呀!老臣以为,像这种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的情形,王上最好不要去管……”

商王昭道:“师傅所说,确实句句在理。只是朕亲眼所见之人、之事,怎能无视?就说朕禁军中新进的那名奇女子,朕怎么才可以说服自己,她是跟牲畜无异的贱奴呢?”

“王上!”甘盘道,“恕老臣多嘴,您千万不要再为这个小好多操心了。外面已经在传,说您解除她的奴隶身份,说明您根本没把大商先祖放在眼里,大商的奴隶制度,早晚要坏在您手里,贱奴们总有一天要爬到王族大人们头上来拉屎……”

商王昭不由得一惊。

“老臣觉得,比起这个女子,王上现在更应该操心的是国婚。这才是大商子民日夜盼望的大事!”

“是啊,”商王昭说,“数月来,上书劝朕办理大婚的臣僚真不算少了。只是眼下,大邑商刚刚经历过一场洪灾,民众还陷在灾后的苦痛之中,朕哪里有心思贪图自身的欢愉,在这个节骨眼上操办大婚之事呢?!”

“王上此言差矣!”甘盘道,“君王的婚姻大事,从来就不是个人的欢愉,而是国家的根基。君王对于臣民来说,就像父亲一样,是最大的依靠。臣民有父亲,却没有母亲,如何能够安心?大商又是天命所系,而这天命,就维系于王族一脉。王上一日没有子嗣,天下人对未来就一日没有信心。您说,这王的婚姻,哪里是为了自身的欢愉,还不都是为了天下万民?”

“朕明白了,朕会让宰丰加快操办此事的。只是这么多灾民流落街头,朕实在寝食不安呐!”

“请王上放心,老臣早有准备,会尽全力救助灾民的。”

“有什么难处吗?”

“难处确实有,”甘盘答道,“这次洪灾,国库的损失也不小。目前的存粮,除了维持王宫和上王私邸所需,以及大邑商各项维持所需,再加上要留出来年的种子,真正能够用来救济灾民的,实在有限得很。要想帮助这么多灾民过冬,可不能仅仅指望国库,大邑商上上下下、大商里里外外,都要有所贡献。”

“那就由朕来带这个头吧。”

“王上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朕的国婚要从简办理,而且一切所需都要从国库中支取,绝不允许向国人索取。不仅不能向他们索取,而且在大婚之日,朕要把各个方国送来的贡礼分发给他们。朕要让大商子民真正感受到,无论遭遇多大灾难,只要有大商王室在,就一定能够度过难关。”

听到商王昭如何说,甘盘脸上浮起久违的笑容。他说:“王上能有这样的胸怀,老臣心里甭提多痛快了。只是这接济灾民的方式,恐怕还要好好合计,一定要做到公平、稳妥。这件事,就请王上授权给老臣去办,老臣一定周全考虑、谨慎实施,绝不会出现半点岔子。”

“那就有劳师傅全力操持了!”商王昭拱手,又问,“您刚才所言,大邑商上上下下、大商里里外外都要有所贡献,指的是什么?”

甘盘道:“依老臣愚见,王上要想接济灾民,让受灾的国人都免于沦为奴隶,您本人国婚从简,固然也能省下一些钱粮,但对于数万灾民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帮助灾民度过这个坎,一定要想办法让那些公卿巨富、氏族之长们打开粮仓,赈济灾民。”

“要是能够做到,固然是再好不过了,问题是怎么做呢?”

“老臣以为,办理此事,有两个难处。一是到底有多少灾民,难以统计;二是如何将救济粮发到灾民手中,难以确保。”

“确实如此!”

“这两件事,预先有考虑,就不难办;预先没想明白,办起来就极难……”

“请师傅赐教!”

“要想知道灾民数量,一族一族去问,定然问不出个准数来,最怕就是有人提供虚假数字。王上须要派出禁军,到大邑商各处,查明有多少人在乞讨,并且一一登记其族氏、姓名、家中人口,便有了一个大数。辅之以各族补报,相差不会太远……”

“是!”

“至于发放,绝不可交由各族来办,须让灾民到卿士寮来领取。我卿士寮按名册发放,可最大限度杜绝误差。”

“那些虽然遭灾,却没有出门乞讨的呢?”

“没有出门乞讨的,或是因为灾情尚不至于过重、日子尚能勉强维持;或是因为碍于面子,宁可困窘,也要体面。但无论何种原因,起码属于尚能活口的情况。对于这类人,老臣拟采用第二项建议来帮助……”

“师傅快讲。”

“洹水堤岸冲决,急需人工抢修。除必要的匠人外,尚需大量劳力。王上可以颁令,优先使用受灾国人……”

“万一有人没有受灾,也来应征呢?”

“这就需要您将工钱压低,每人每日工钱,仅够五口之家最低开销。如此,那些奔着挣钱来的,自然就会打消念头了。”

“如此,是否亏待了那些应征的灾民?”

“亏待不了!只需在工期内,认真记录其出工量。待到整个工期结束,视财力给予一次性补偿,不就对得起他们了吗?”

“太好了!”商王昭欣然道,“难得师傅想得如此周到!朕的这桩心事,总算有了着落!”

“但愿吧!毕竟是老臣闭门思考的结果,真正实施效果如何,还需检验……”

2

三管齐下,效果立竿见影。短短数日之内,街巷行乞的国人便销声匿迹了。

子雀、子画每日带着禁军巡视,也未发现乞讨现象。

就连苍天也像受到了鼓舞一般,驱散了连续月余、密布天穹的阴霾。一轮久违的艳阳冲破地平线,为大地万物披上了一件碎金纹饰的外衣。

习习寒风稀释了艳阳的热度,让它宛如一朵温暖的金菊,静静地盛开在无边无际的湛蓝色的天幕之上。

天幕之下,大邑商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经过长时间的洪水浸泡,宫墙多处出现开裂、剥蚀,甚至坍塌的现象。

此事归司工子求管,皆按甘盘之策施行,一切皆很顺利。

子求手下不乏能工巧匠,在他们的指点下,大邑商附近的采石场轰轰烈烈地开动起来。大批青壮年灾民被聚集起来。他们捡拾干柴,堆砌在岩石表面,然后一把大火,将岩石烧灼得奇热无比。

突然,一盆盆冰凉的河水泼向岩面,火焰瞬间熄灭,岩石表面“滋滋”地冒出大团白雾。

岩石表面经此一灼一冰,撕开了道道裂痕。众人忙将又粗又长的木棍插入裂隙,利用杠杆之力,将一块块岩石从中剥离出来。

这边紧锣密鼓地开采着山石,那边一辆辆板车、独轮车已在急急火火地将山石送过洹水,堆放在宫墙周围。

另有一拔人们,就近挖坑采土,拌以优质草料,制作筑墙的夯土。趁着材料逐渐汇集的时间,老匠人们早将夯筑宫墙的模具修整如新。

与此同时,商王昭亲赴太史寮,贞卜修缮工程的吉凶。

卜人宾主持了卜问仪式。

伴随着灵龟腹甲被烫灼得“哔剥”作响,一道道细细的裂纹出现在甲片上。

卜人宾逐件参详,很快便定下宫墙开工的日子。

仪式结束,商王昭正准备率众人离开,突然一阵心悸,紧接着心口一阵剧痛,四肢发麻,一阵淋漓的冷汗,竟将全身湿透。

众人见状,无不乱了陈脚,七手八脚扶商王昭在老太史房间榻上躺下。

巫医酉亲自上阵,为商王昭把脉。

稍顷,把脉已毕,巫医酉禀道,王上并无大碍,只是忧虑国事,急火攻心,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众人无不长舒一口气。

反倒是商王昭,不见宽心之状,神色反而愈加凝重,说道:“朕近日睡眠不好,噩梦连连,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先祖频降灾祸到朕身上……”

宰丰道:“那就请太史寮做一场隆重的祭祀,请求天乙爷护佑王上。”

商王昭在卧榻上休息有半个多时辰,自感症状大大缓解,已能自如走动。

太史寮这边祭祀天乙爷的准备工作也已就绪。

此次祭祀,关乎商王昭的健康,太史寮极为重视,特意拿出玉璧、玉璋、玉琮各一对,作为供品献祭给天乙爷。

商王昭走出老太史房间,来到内堂神树下,巫、祝、卜、史俱已披挂整齐。

一名小卜人手捧托盘,上面是一尊器形不小的青铜爵,里面盛满了陈酿的烈酒。

在饮下满满一爵烈酒后,卜人宾逐渐神情迷离、眼神飘忽,魂不守舍。

神树下挤满了人,却安静得可怕,只有卜人宾浑身颤栗,衣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人窒息的神秘感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内心。

突然,半空中隐隐约约响起一个灵异的声音,音色极其苍老,语句断断续续,似在独白,又似在告诫。

商王昭明白,这是天乙爷成汤显灵了,忙双膝跪地,虔诚祷告道:“天乙爷爷在上,请您明示,子昭应当怎么做,才能平息列祖列宗的怒火?”

“可恶啊!可恶啊!”卜人宾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眼神浑浊,身体微微颤抖着,慢慢逼近商王昭,天乙爷的声音如不散的阴魂,萦绕在他周围:“你们这些不肖的子孙啊!大商要亡,大商要亡在你们手里了呀!”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商王昭更是寒毛倒竖,伏地叩首道:“请天乙爷爷明示,我大商好好的,为什么要亡?请天乙爷爷明示,大商如何才能不亡?”

“臭死啦!臭死啦!”“天乙爷”不依不饶地指责说,“你们把大邑商搞得臭死人啦!”

眼瞅着“天乙爷”大喊大叫,商王昭以下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唯有宰丰依然镇定,冷静地吩咐太史寮“快快杀牲!”

重修宫墙本为大事,宰丰早就关照太史寮做好隆重献祭的准备。再加上至高无上的天乙爷,突然对登基不足半年的商王昭发难,太史寮更是不敢怠慢,直接推出了所有祭品中最贵重的人牲,打算行卯祭之法。

眨眼之间,一个年轻的人牲便被绑缚于太史寮外的祭坛上。他事先被灌了大量烈洒,此时已是天旋地转、口齿不清,根本分不清身在何处,也没有十分激烈的反抗。刽子手手提短斧,斧刃磨砺得十分锋利,闪着寒光。

“不对!不对!”听明白什么叫“卯祭之法”,商王昭情绪激动地说,“你们没听见天乙爷说,‘臭死啦’、‘臭死啦’吗?大邑商已经杀了那么多奴隶,血腥气已经过重了,为什么还要继续造孽呢?”

“我的王上!”宰丰阴沉而固执地道,“您误解了天乙爷的意思啦!天乙爷是抱怨咱们白白养了太多的奴隶,嫌弃这群牲口身上的气味太臭了!”

甘盘道:“天下唯有一人,也就是大商之王,才是天之骄子,一身承担天命。辨识天意之事,理当归于天子一人。无论是太史寮,还是其他人,都应该以天子解说的天意为真正的天意,岂可另说一套!”

宰丰冷冷一笑道:“王上是天之骄子,天下人无不诚服。由太史寮来操办祭事、辨识天意,也是我大商立国以来一直遵行的根本。甘盘大人,你不也曾在太史寮辨识天意吗?凭什么你离开太史寮了,太史寮就不可以辨识天意了呢?”

“宰丰大人差矣!”甘盘答道,“你可听过,天乙爷留下的名言,叫作‘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甘盘大人笑话了!”宰丰道,“天乙爷留下的名言,句句都是我大商立国的根本。甘盘大人这样问我大商臣下,是在暗示,只有你才是够格的臣子吗?”

“甘盘没有这个意思,甘盘只是想说,天乙爷留下的这个‘日日新,又日新’的训诫,作为大商的臣子,不仅要熟记于心,更要切实遵行。先圣颛顼帝‘绝地天通’,断绝了上古家家摆放神坛、所祭之神各各不同,人人都可以凭借个人喜好,胡乱揣测天意的乱象,把沟通神鬼的权力集中到巫、史、祝、卜。这就说明,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变动的。”

“是这样吗?”宰丰反问,“大商的天命也是可以变动的吗?”

没等甘盘回答,屋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喊叫声——是卯祭的人牲发出的求生悲鸣。

很快,悲鸣声戛然而止,无疑是被人封了口。

“王上,可以开始了吗?”宰丰凑近商王昭,谦卑中略带挑衅的意味。

商王昭正要开口,心口又是一阵抽搐,冷汗浸透后背。众人见状,又是一顿乱,忙不迭地救护商王昭。

这时,室外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人牲虽然被堵住了嘴巴、灌醉了酒,但剖开胸膛、掏出内脏的极度折磨,还是让这个等同于牲畜的卑贱之人,发出了令人胆寒的惨叫声。

离开太史寮,商王昭感觉心情坏到了极点。此时此刻,他迫切想见到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商王敛。

自从商王敛迁出王宫,回到私宅居住以来,商王昭隔三岔五就会前往私宅,问候父亲。

上王私宅位于大商王宫东偏南方向,紧邻洹水北岸,一处有山有水、风景绝佳之处。

父子见面,本该有很多话题,无论是父子分离二十年各自的际遇,还是大商国是,抑或是上王的那些“老人马”的近况。怎奈上王退位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父子见面的天伦之乐也难以激发商王敛述往论今的活力。

而对于血气方刚的商王昭来说,与父亲毕竟只有半年不到的共处,礼节性的问候后往往陷入没话找话的尴尬境地。反倒是与师傅甘盘,不乏父子般无话不谈的亲切与随意。

然而此刻,极度郁闷的商王昭,最想见到的却是自己的父亲,那个撒手不管政事,但似乎一切仍在掌握之中的沉默寡言的老人。

早有内臣通报了上王私宅,商王昭一行刚刚抵达,私宅管家明人就殷勤地将他们引进私宅。

上王端坐在堂屋居中位置,身旁是一位仪态端庄的老妇人。她正是商王敛的正妻,也是商王昭的生母。

子因母贵。母亲是正妻,子晞、子昭兄弟俩才有机会成为王位继承人。

母亦因子贵。两个儿子先后被立为王位继承人,最终小儿子登上王位,让王太后的地位稳若泰山。

“父王,母后!”商王昭向父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商王敛道:“进入私宅,昭儿不必行此大礼,快快坐下。”

一旁,母亲充满慈爱地看着商王昭。

待商王昭顺从地跪坐下来,商王敛问道:“昭儿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要跟为父和你母后讲吗?”

“是!”商王昭道,“孩儿接掌大商王位,至今已近半年。孩子自觉十分用心于国事,可为什么,不见有好的结果,却总是连番不利?”

“昭儿碰到哪些不利之事?不妨讲给为父和你母后听听。”

“二伯父盘庚爷迁都北蒙,看中的就是这里靠近大河,有水利之便;同时地势颇高,没有水灾之患。我王都迁到北蒙以来,从未发生过水淹王城之事。为何孩儿登基不足半年,就发生这等前所未有的洪灾?是因为孩儿做得不够好,或者干脆就不配当这个王吗?否则,无祖为何要降下如此严重的灾难?”

“昭儿不必自责,”商王敛道,“你二伯父迁都北蒙,如今看来是有利有弊。利在天下形势。我大商作为一个小小的部族,在先公王亥手里确立了经营货物的理念,很快便超越了周边同等的部族。又在先公上甲微手里确立了以武力征伐,维护自身权利的理念,变得越来越强。亦商、亦武,是我商族独有的特点,助我商族从小到大、从弱到强。至天乙爷成汤之时,适逢那有夏失德。上帝见我天乙爷成汤德行仁厚、我商族实力雄厚,便将天命由那有夏转移到我大商,让我大商占据了中原。后来虽然多次迁都,但王都始终没有超出中原区域。我大商位于中原,利于号令天下、监督天下,不利在于处在天下方国的包围之中,四方的压力都要直接面对。当然,方今天下,能对我大商造成直接威胁的,无非东、西两翼……”

商王敛平素沉默,即便是父子见面,也很少长篇大论地畅谈政事。

听闻父亲罕见地纵论起天下大势,商王昭愈加正襟危坐。

“我大商的东面,是夷人族群。虽然他们的人民大多在江河湖海中讨生活,秉性强悍,无惧死亡,但毕竟物产丰富,若非遭遇天灾,或者我中原大国过度疲弱,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不会做出对我大商不利的事情的。更何况他们与我大商同出一源,都是玄鸟的后裔……”

商王敛端起面前几上清淡的甜米酒,抿上一口,继续说道:“西面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翻过八百里太行山,外面是更多的高山险岭。那里的族群,与我大商完全不同,倒是与前朝大夏颇为相似。昭儿在外流荡十八年,应该有所了解吧?”

商王昭道:“孩儿确曾到过太行山以西地区,也跟不同的方国、部族打过交道。那里的人民长相各不相同、语言各不相同、秉性各不相同,彼此间时而货物往来,时而又刀兵相加、你抢我夺,全无情义可言……”

“你说得对!”商王敛道,“对我大商来说,根本的威胁还在于西方。盘庚爷将王都从东边的奄地迁到这北蒙来,虽然仍在中原区域内,却比历代先王定都过的亳地、嚣地、相地都更偏北一些,主要的考虑,也是为了更加靠近西北方向,把我大商最强大的实力集中于此,守住太行山的几个陉口,阻止西面之敌通过太行陉口,进入中原腹地。”

“情况确实是这样的,”趁着商王敛调整呼吸,王太后插话道,“你二伯父的决定,当时没有一个人理解,更没有一个人支持。亏得是你二伯父,换作你父王,怕是做不成这事。”

对于王太后的话,商王敛非但没有半点不悦,反而爽快承认道:“你母后说得对!为父兄弟四人,就属你二伯父最有远见,也最为果断。像你二伯父这样的人,他的想法,一开始往往让人理解不了、接受不了,往往会招致大量反对的声音。为父在想,如果不是王的身份,你二伯父多半是要被人骂成‘疯子’的。好在他是王,他的想法,不管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总之,他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做成,也一定能够做成。他的办法够多,手腕也够硬,连哄带逼,最终所有人都得跟他走。”

“二伯父这样的做派,到底是利大,还是弊大?”

“还真不好说,”商王敛边思索,边回答,“你二伯父决定了的事,虽然反对者众多,但最终证明,绝大多数情况下,正确的都是他。你可以学他,问题是,你得是他那样英明之人。为父不敢学他,因为为父对很多事情,都感到没把握,总希望多听别人的想法,或者先试试再说……”

“在孩儿看来,二伯父与父王的最大区别,恐怕并不在于英明与否。”

“哦?此话怎讲?”

“孩儿以为,二伯父做事,未必都有十足的把握,但他永远只相信自己的判断。父王您同样英明,但却不像二伯父那般自信。”

“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商王敛若有所悟,“为父刚才不是说吗?你二伯父迁都北蒙,有利也有弊。这弊呀,就在于他对北蒙的情况了解得还不够。王都迁到北蒙,已经有数十年了,事实已经看得十分清楚,这洹水呀,平时确实很平静,既可为两岸农田提供灌溉用水,还可为大邑商提供水运之便,是条好河!但你二伯父在考察洹水时,肯定没有机会见到它狂暴的一面。二十年前,要不是洹水大涨,差一点淹没大邑商,为父也不会……”

正说间,突然瞥见王太后脸色骤沉,商王敛连忙转换话题道:“这一次的洪水,再次证明了这洹水,完全有可能突破堤坝,淹没大邑商。”

“甘盘大人已安排人手,去抢修洹水堤岸了。这一次的抢修,不仅要把溃口处补上,更要筑高堤坝,不让洹水再有机会越过堤坝,为害大邑商。”

“这就好!”商王敛道,“神鬼要祭,人事的努力也断不可少。”

“孩儿谨记父王教诲!”商王昭跪直上身,恭恭敬敬向商王敛再施一礼道,“孩儿尚有一惑,要请父王指点。”

商王敛点头。

“今日孩儿在太史寮祭祀了天乙爷。万万没有想到,天乙爷对孩子十分不满,责骂孩儿是‘不肖子孙’,又嫌大邑商‘臭死了’。孩儿虽然是大商之王,但毕竟阅历太过浅薄,实在猜不透天乙爷为何如此厌弃孩儿,所以专程前来请教父王,请父王给一个教诲。”

“噢!”商王敛显然有些意外,他思忖半晌,字斟句酌道,“天乙爷是千年一遇的圣君……论武功,他一手打败夏桀的大军,‘十一战而天下无敌’……论仁德,他在位时,大商遭遇七年大旱,他不拿国人和奴隶献祭,而是焚烧自己身体之物,作为献祭,终于感动上帝,为大商降下甘霖……”

“原来父王也很看重这件事!”商王昭不由得有些兴奋,“都说奴隶不是人,是牲畜,天乙爷却不拿奴隶献祭。孩子在大邑商,听到过关于天乙爷的数不清的功业,却很少听到有人提起天乙爷的这段往事。”

“天乙爷不是凡人,是神一般的伟人!”商王敛道,“我们这些后世子孙,有谁能有他老人家那样的胸怀和魄力?!……特别是近百年来,我大商因为王位继承问题,经历了‘九世之乱’,你二伯父去世之后,国力进一步下降。天乙爷对我们不满意,不是很好理解吗?”

见商王敛一个劲地自责,王太后故意扯开话题,问商王昭:“昭儿,你的婚事,准备得怎样了?”

“一切都交宰丰大人在办。”

“这是你作为新王的第一桩婚事,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让举国上下都沾沾你的喜气。”

“你就放心吧,”商王敛道,“这种事,宰丰最拿手了。”

“姑娘家的情况,没有问题吧?”

“应该没有问题,”商王敛道,“井方作为我大商的北方门户,这么多年来还算老实本分,也没跟着有些方国一起瞎掺和……”

“这个我也了解,”王太后道,“不过我可听说,老井伯有个儿子,可不是个正经的主儿,来到大邑商的时间不长,事儿招惹了一大堆,好人家的女儿都被告诫,要避开这个坏小子。这样人家的女儿,做我大商的王后,真的合适吗?”

商王敛闻言,轻轻叹口气说:“再好的人家,也保不准出这样的货色。可怎么办呢?许好的婚约,普通人家怕也不能随便反悔,何况王室?”

王太后也是一声叹息:“谁让咱们昭儿是大商的王呢?如果只是一个王子,为娘逼也要逼你父王耍个赖,辞了这门亲事。但你是大商的王,是堂堂的天子,为娘开不了这个口呀!”

“母后千万不要为难!”商王昭道,“那老井伯之子不成器,但他闺女倒是没听说有任何不好的传言。其实呀,这门亲事还是我师傅甘盘大人撮合的呢。孩儿相信师傅的眼光。”

商王敛道:“无论老井伯的儿子、女儿如何,与井方联姻,稳住北方那一头,是没得商量的。虽说大商的主要对手在东方和西方,但北方和南方也不能出乱子。稳住天下方国,最管用的莫过于联姻。可惜朕没有那么多儿子、女儿,只能委屈昭儿,那些个与我大商关系至密的方国、诸侯,总要尽量多娶一些他们的女儿,把他们的血统融入到我大商的血脉中来。”

“话虽这样讲,可也不能完全不管昭儿的感受!”

“那是自然!”商王敛道,“昭儿作为大商的王,既要承担起为国联姻的重任,也要找到一个你自己心爱的女人。只有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男人的心才能感到踏实,做什么事也才能没有顾虑。”

“孩儿感谢父王、母后如此关心孩子的婚事。为了大商的安宁,孩儿不会排斥政治联姻。至于能不能找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孩儿也只能祈求神鬼成全了!”

商王昭离开时,母亲把他送到私宅门口,特意关照道:“你大哥虽然做了错事,但也受到了足够严重的惩罚,你应该不会记恨他吧?”

“哪能呢!”商王昭悲伤地道,“这样的结局,并不是孩子想要看到的。”

“你们兄弟间能够放下心结,我这个当妈的很欣慰,”王太后道,“你要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你哥的儿子……”

3

正当宫墙修复工程火热进行时,大邑商的另一项巨大工程——洹水东岸修复工程,也是一派人头攒动、车轮滚滚的场面。

这片工地的督造者,正是卿士甘盘。

在甘盘的授意下,卿士寮的所有僚属,除了参与修缮宫墙的,全都上了堤坝。

他们当中,有工程建设经验的,担任工程指挥;其他人无论官职大小、身份贵贱,一律换上常服,加入到劳动者中,搞得个个一身泥污。

工地一侧有一座粥棚,是甘薇带着甘氏族人搭建起来的。

天蒙蒙亮,第一锅浓稠的热粥出锅,供给抢修河堤的人们。熬粥所用的粮食,来自国家粮仓。

等到工人们放下粥碗,拥上堤岸后,第二锅热粥很快又完成了。熬粥的粮食,来自甘氏族。大邑商各个角落的灾民们,就靠着这一碗薄粥,开启新的一天。

渐渐地,更多灾民主动加入到抢修堤坝的行列,既解决了因修缮宫墙而导致的筑堤人手不够的难题,也让更多青壮年灾民喝上了浓稠的热粥。

随着队伍的不断扩大,筑坝工程进度一再提速,垮塌的堤坝很快得到了恢复,新筑的堤岸比原先又增高了不少。

因为亲身参加了筑堤工程,目睹甘盘父女整日在堤坝忙碌,僚属们对于甘盘的疏离感渐渐弥合。歇息的时候,总有人围到甘盘身边闲聊,自豪地预言,再要遇到同样的洪水,洹水堤坝绝对不会轻易垮塌。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堤坝的高度,增加了宫墙修缮工程中所需石块的运输难度。要将沉重的石块运上高耸的堤坝,非得数十人肩扛手提忙乎大半日。而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本已经十分牢固的坝顶,往往重新变得遍体狼藉、坑坑洼洼。

日子一长,双方人马难免发生争执。要不是有甘盘在此坐镇,早就干起仗来了。

这一日,甘盘刚刚调停完一场激烈的争执,精疲力竭地在坝顶席地而坐,身边围着甘薇和几位僚属。

僚属们气呼呼地说,宫墙修缮使用大量石块,是奢侈糜费,毫无必要。甘盘闻言,抬手示意他们噤声,不可妄议宫中之事。

待众人冷静下来,甘薇突然问甘盘:“您还记得这次洪灾的情形吗?”

“怎么会不记得!”甘盘几乎要嚷起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您还记得,堤坝不裂口则已,一旦裂开一个小口子,整条堤坝转眼就坍塌吗?”

“当然记得!真像是糖糊的一样,根本不顶用!”

“那您觉得,这堤坝加高了,再遇到同样的大洪水,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吗?”

这个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一经甘薇提出,顿时让人犯起嘀咕来。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个敢应答。

甘薇道:“父亲,要不是王宫那边天天从这儿过石头,孩儿也不会想到这个问题。您看这新修的堤坝,还没有经过洪水冲击呢,只是几块大石头压一压,几十个人踩一踩,夯实的墙体就出现松动了。这要是再来一场大洪水,能保证屹立不倒吗?”

一言点醒梦中人。所有人都被甘薇提出的严峻问题警醒,无不感觉后背发凉。

甘盘说:“薇儿,这堤坝刚刚垒成,坚固程度确实有些不够。只消半年,等到春天到来,满坡长满了青草,草茎互相牵连,这堤坝的牢度就能增加不少。”

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父亲,”甘薇道,“孩儿记得,这次洪水来临之时,堤坝上的草、树也都有几十年的寿命了,地底下草茎、树根互相牵连,牢度不可谓不强。但在大洪水面前,照样脆弱不堪……孩儿有个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讲?”

“薇儿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讲来。只要讲得有道理,我想,这些大人们,也都会支持的。”

“孩儿受宫墙修缮用岩石筑基的启发,想请父亲和各位大人议一议,能否用岩石为洹水堤坝奠基?岩石分量沉重,大水轻易冲不走,又不像泥土堤坝,遇水容易酥软。就算有一、两处裂口,也不至于整条堤坝全部跟着倒塌……”

听完甘薇的建议,所有人不觉得吸了一口凉气,同时瞳孔变大,放出亮光。

甘盘道:“用岩石为堤坝筑基?为父还真的没听说过有这么干的。不过,即便没有人这么干过,就是听一听,也觉得是个加固堤坝的好办法,肯定管用!问题是,这样一来,工期一定会大大延长,投入的钱粮肯定也会成倍增加吧?”

众人频频点头,仍然没有人敢贸然表态。

甘薇本就是提出想法,并无具体的实施计划,见众人沉默不语,便也有些犹豫,怯怯地道:“用岩石加固堤坝,与用岩石加固宫墙,技术上可能也有不同……孩儿只是这么一想,父亲和各位大人如果觉得没有可行性,就当甘薇没说过这话。”

“大小姐过谦了!”说话者乃是禁军中有名的亚吴,“以岩石为河堤筑基,可说是百年、千年不坏的高招。在下以为,虽说此法无法用在所有的河堤上,但用在大邑商的堤坝上,保护咱大商王宫永绝水患,让天下人安心,实不为过!”

亚吴是吴族族长最宠爱的儿子,很早就在禁军供职。虽未登上高层,但浸淫日久,兼之性情随和,人脉极广。

对于亚吴的首肯,甘薇投以感激的眼光。

甘盘道:“这个方法固然很好,但真正做到,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有朝一日,甘盘在朝堂上提议此事,万望各位大人多多支持!”

甘薇在堤坝修筑工地上忙碌过一阵后,带着侍女离开了。

在她心中,还有一处让她挂念的地方,那就是禁军驻地。

虽然只有十六、七的年纪,却因为父亲大胆放手,让她早早承担起一族之长的责任,使得她具有超越年龄的见识与心性。她知道,在禁军驻地里,住着一位神秘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头脑中有着很多奇怪的想法,所有大邑商人都从未有过的想法;这位人物的经历又是离奇的,就连年轻的商王昭也牵扯其间。如今,这个人物正经历着人生的艰难时刻,在禁军驻地生死未卜。

甘薇一出现,早有禁军认出她来,主动上前迎接。说明来因后,禁军将她引至营地一侧一间小小的营房跟前。

甘薇推门而入,扑鼻是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待眼睛适应了室内阴暗的光线后,她首先看到的是显得有些慌张的子画,然后才是地铺上昏迷不醒的小好。

甘薇不觉也是一愣,旋即稳定心神,示意子画不要出声,亲自俯身察看脸色发灰的小好。

虽然一年中最严寒的日子还未到来,但小好却严严实实盖了三层被褥,仍然身体蜷缩,瑟瑟发抖。

铺盖旁的木几上,摆着一个陶杯,盛满了浓稠的草药。然而,昏迷中的小好牙关紧咬,不知道她有没有气力张开嘴,饮下这一杯苦涩的汤药。

作为族长,甘薇理所当然是族中的大祭司;巫、医不分,她理所当然又是一名巫医。凭借经验,她感觉小好绝不是寻常的病症,她的生命正游弋在生与死的边缘。

甘薇关切地轻声询问小好的病情,子画一五一十娓娓道来。他说,商王昭亲自指定的巫医酉每日几次前来诊断,用尽了各种药材。但即便撬开小好的嘴巴,把汤药硬灌下去,效果也是微乎其微,小好的症状一日重似一日。

“有没有为她做过法事,问过神鬼?”甘薇问道。

子画摇头。

甘薇道:“今晚,我会亲自为她祭祀祷告。”

当晚,夜空如洗,月色皎洁。甘薇在甘府的天井里备下祷告月神的祭品——一头黑色山羊。除了留下一名侍女外,其他人被禁止进入天井。

甘薇饮下半爵烈酒,很快便有些头晕目眩。在半醉半醒之间,周遭的一切,连同空气和声音,都变得迷离起来,产生了飘渺的失重感。

在飘飘乎乎的虚幻感中,甘薇仰面直视一轮明月,朗声召唤着月神显灵。很快,她便陷入到出神的状态。

恍惚中,身体渐渐飞升到半空之中,被一片明亮凄清的光芒所包围,看不见任何具象的实体,却能感知到被神注视。

俯视大地,大邑商一片漆黑,只有禁军驻地的那点豆油灯还在荧荧闪烁。小好就躺在灯光之下,兀自一动不动。

“月神啊,月神!”甘薇耳畔传来自己的祷告声,却难以判断是发自自己口中,还是心中的意念。她手指着小好,问道,“那个女孩,为什么要遭这么大的罪?!”

话音未落,头顶方向传来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悲惨呐!悲惨呐!你们这些女人!……”

这突兀而神秘的声音,把甘薇吓得魂灵出窍。仰头望天,天空朗朗,空无一物。一轮硕大的明月,静静停靠在左近的夜幕上,声音显然是从更高处发出的。

惊魂甫定,神秘之声再次传来。这一回,声音里不再有愤怒,只剩下悲伤:“可怜呐!可怜呐!你们这些女儿!……”

这声音似曾相识,又一时记不得来自何方,但决不是刚才那个高高在上的声音。

突然记起,那是母亲的声音。虽然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仙逝,但幼年时,母亲在自己耳畔留下的呢喃声,却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顿时,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甘薇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一旁伺候的侍女见甘薇如此失态,吓得呆若木鸡,却不敢挪动半步,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与此同时,在甘薇的世界里,母亲的声音再次被愤怒的神秘之声所掩盖。

“我要毁灭你们!你们这些丑陋的人类!你们把个好端端的天下,搞得一团糟。既然你们这么喜欢肮脏的东西,那我就降一场泥雨,让你们全都在烂泥里畅快地游泳吧!哈哈哈哈……”

“不行啊!”甘薇忍不住叫出声来,“您不能再为难人类了!人类哪经得起一场泥雨呀!只消一场大雨,天下之都大邑商就被洪水淹没了。您要再下一场泥雨,这世界上就再也见不到人类了!”

“呣……可恨啊!”神秘之声怅然道,“你们这些泥巴人,没心没肝的小泥巴人!怎么就那么爱闹呢?要不是我的大女儿、伟大的悯天氏娘娘苦苦哀告,愿代人类受罚,我早就用洪水把你们冲走,去喂鱼虾鳖蟹了!”

甘薇还是第一次听到“悯天氏娘娘”的名号,听说她为了人类存续,向抟泥造人的女娲娘娘苦苦哀告,不由得心生敬意。她仰起头,朝着但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女娲娘娘请求道:“女娲娘娘,请您告诉我,悯天氏娘娘,她现在哪里?”

“她在全天下罪孽最深重的地方,她在替你们人类受苦、受难!”

经过长时间完全丧失意识活动之后,小好的身子猛地一颤,意识恢复了。

迷乱的脑海里,翻江倒海般无序地闪过很多镜头:

——彩虹谷春色明媚,却空无一人。站在谷中巨大的瀑布前面,小好怅然若失。忽然,半空里传来清亮的笑声,那是谁的声音?无论如何用心倾听,她都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心用得过了,不觉得有些头晕、恶心……

——恍恍惚惚间,是母亲在手把手地教自己舞弄木制的刀剑。母亲总是背对着自己,小好几次想开口让母亲转过身来,都被母亲的指令声打断。倏忽间,母亲不见了,小好内心那个悔呀!……

——“小好姐姐,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是小羊,跪在自己面前,眼泪扑簌簌。

“好了,别哭了!”小好安慰着她,自己的眼泪却禁不住涌流而下。

——“你们这些女人!哈哈哈哈!”望乘面目狰狞,眼珠上缠绕着道道血痕。

——狂暴的野象……

——青铜刀剑……

——祭台下流淌的血水……

朦胧间,她听到有人靠近自己,轻声说话,叹息……她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却什么也听不清。但有一个意思她还是明白了,自己的脖颈受到了致命的重击,造成严重的损伤,能不能够挺得过来,也是未知!

迷迷糊糊中,她还感知到,大商的王曾经来过。王问了什么,她听不清;王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隐隐约约只是记得,王也是唉声叹气的——一个了无乐趣的男人!

半梦半醒间,光线时明时暗。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她仿佛听到有人说起。但新的一年,她感知到的新的一年,是不一样的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的早晨,寒意似刀剑,透过弱不禁风的三层被褥,肆意扎到她裸露的肌肤和骨骼上,疼痛得她钻心难受、倍感虚弱。

她感到,正常的体温正从身上消失,细若游丝的气力正从身上消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留恋正从身上迅速消失。

迷迷糊糊中,经常会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但她不想回应。她都想走了,她不想再对这个世界作任何回应。

突然间,天地剧烈抖动起来,仿佛发生了一场猛烈的地震。

她发现,自己变得轻松了,能够轻松地坐起来了,能够轻松地跑动了。

天地间又是一阵狂震,她的浑身骨骼重新像散架了一般,疼痛无比。

再后来,意识又消失了,意识又恢复了。

此时此刻,她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她自问,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害怕。

她不敢动,静静地自问,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想着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好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意识。动一动手脚,居然又活泛起来了。

一道微弱而迷蒙的光线从头顶直泻下来,她尝试着从铺盖上坐起来,惊异地发现身边躺了一个人。

仔细一看,那竟是自己!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站在地上,而是飘浮在半空中。

“她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她喃喃自语道,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么说,只是从头到脚体验着从未有过的舒适感。

这时,她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停在某地,而是在和煦的暖风里慢慢向前走着。

身边零零星星走过些人,她能感应到他们内心的孤独与惶惑。

但他们的孤独与惶惑,并没有带给她任何压力,反而安慰了她,让她感觉好过了些。

一瞬间,往事历历在目,全都是母亲在世时的那些美好的往事。

往事如烟,却仍然让她十分感动。

突然,她发现与自己并肩走着的,正是离开自己很多很多年的母亲。

母亲去世那么多年,她终于再次见到她了!她感到好幸福,她甚至极其清醒地提醒自己,好好看看母亲的长相,因为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十分十分浅淡了。

于是,她便轻轻挽着母亲的手臂,转过头去,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母亲。

果然没有记错,母亲是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大美女,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的年岁。同时,那又是一个慈祥的母亲,眉宇间尽是对自己无限的怜爱。

母女俩手挽着手,安详地朝着一扇发光的门走去。

正当母女俩快要接近那扇发光的大门时,从大门耀眼的光芒中,射出来另一道光芒。定睛一看,居然是另一个母亲。这位母亲的打扮,不同于自己手挽着的慈祥的母亲,而是一位衣袂飘飘、宛如神人的丛林大酋长。

大酋长母亲威严地朝着小好伸出一个手掌,说道:“孩子,站住,不要再往前走了!赶紧给我回去……”

“我要跟你去……”小好眼噙泪水,楚楚可怜地说道。

“回去!”母亲的语气竟然严厉得让她浑身一颤。

正当小好犹疑之时,从母亲身上猛地射出一道强光,光芒中间出现了另一个自己,“呼”地一下钻进了自己体内。

晕晕乎乎中,内心响起另一个声音,“回去!”“回去!”指挥着小好掉转头,往来时的方向折返。

“娘!”她流着泪回头呼唤母亲,却哪里还有母亲的影子!

返回的路不像来时那么漫长,才走了几步,她就“呼”地一声,从光亮中回到了最初的黑暗。

身体的轻松感猛地消失,代之以彻骨的疼痛。

小好一下子痛醒了,发现铺盖边挤了很多人。

“活过来了!总算活过来了!”人们兴奋地叫起来。

小好奇怪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些人为何如此激动。

她首先认出了子画。他消瘦的脸庞上布满了泪水和笑容。

接着是一张陌生的年轻女子的脸。虽然从未谋面,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位值得亲近的可人儿。

第三张脸让她稍感不适。那是一张严肃的、阴郁的脸。虽然脸部线条挺拔硬朗,一望便知是少年得志的模样,但整体风格却让人感到压抑。她认识他——高傲自大的商王昭。她颇感奇怪,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总算活过来了!”巫医酉如释重负地向商王昭禀报,透着几分邀功的狡黠,转过身去,竟然自言自语道,“奇怪!真是奇怪!”

很快,小好再次陷入梦乡。

这一睡,又是好几天,不吃不喝,甚至连梦都没有。

4

负责押运土方俘虏来到大邑商的唐方五十名军士,转眼已在大邑商逗留了月余。

这一个多月留给他们的印象,绝不是愉快的经历。洪水崩岸时,被迫挥刀,砍杀、肢解土方俘虏,尤其是女人和孩子,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场噩梦。

曾经在唐方和箕方呼风唤雨的草斤,回到大邑商后,像是换了一副心肠,变得束手束脚、猥猥琐琐,说好的商王接见、说好的丰厚酬劳、说好的快活享受,都由唾手可得变成了遥遥无期。

好在他们还算清醒,知道进了大邑商,便是来到了虎狼之穴。除了整日窝在驿站里打发清汤寡水的日子,大骂草斤“混蛋”外,并不敢外出造次。

帮助他们保持冷静的,除了对大邑商的忌惮外,还有就是亲眼目睹这一个多月来,大邑商所遭受的严重天灾。

度日如年一月有余后,终于等来了大邑商的消息。

前来招呼他们的人,由草斤换成了阿虎。

只要有黄澄澄的酬劳可取,只要有大邑商颁发给沿途各个关隘的放行照会,他们才不管来的是草斤还是阿虎,甚至都懒得问一句“草斤大人”现在何处。

不料次日,阿虎再次现身,告诉唐方百夫长,草斤大人十分想念唐方弟兄们,特意在洹水西岸的黑风林中,置备下一桌酒菜,要为唐方弟兄饯行。

听说有酒有肉,唐方军士对草斤的宿怨一扫而空。唐方百夫长代表弟兄们应下了这场饯行酒,还对草斤的有情有义赞不绝口。

黑风林位于归途之上,五十名唐方军士带上全副行囊,渡过洹水,丁零当啷地赶赴草斤的宴席。行不多远,便望见一片茂盛的树林,阿虎带着几名手下,笑容可掬地在林前迎候。

好端端一场饯行酒,为什么不找个像样的酒肆,偏要放在这荒郊野外的密林之中?唐方百夫长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但随即便释怀了:密林也好!密林可以避开那些牛气哄哄的大邑商人。自己底下这帮弟兄都是边鄙粗人,万一说话举手间引起大邑商人的嘲笑,不起争执才怪呢!

五十名军士在阿虎等人引导下,朝着黑风林深处走去。越往里走,参天大树越是密集,树木间越是蒿草丛生……终于,有人不堪行囊重负,颓然瘫倒在齐腰深的草丛中,“吭哧吭哧”喘气,甘心错过这顿来之不易的盛宴。

“到了!”终于听到了一句让人不那么难受的话了。

绕过一排粗大的古树,眼前果然有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上歪七竖八摆放着几个大酒坛子,旁边是一张木几,几边坐着一位身着绸衣的男子,正在啜饮美酒。

在这名男子身旁,燃烧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半爿山羊。炭火之上,羊肉烤得“滋滋”直冒油水,浓郁的羊肉香味挑逗了所有人的味蕾,引得人馋涎欲滴。

对于眼前这一幕,唐方军士不觉有些发懵。还是百夫长见多识广,但见他兀自往几边坐下,捡起地上一个启过封的酒坛子,往一个空陶碗里斟酒。酒香四溢,百夫长端起陶碗,也不言语,一仰脖,一饮而尽。

眼看着百夫长自斟自饮,绸衣男子发话了:“这是谁呀?恁没规矩!这酒,是给你喝的吗?”

百夫长将手中陶碗往桌上一墩,酒水四溅,斜视绸衣男子,冷冷地道:“这酒!……要不是草斤大人请我们弟兄们前来赴宴,咱连正眼都不会瞧!你算老几?你怎么在这儿?”

绸衣男子冷笑道:“草斤把你们这群土人都卖给我了,你还在这儿念叨个啥?”

百夫长强自稳住心神道:“放你娘狗屁!”转身问阿虎,“虎哥,这是什么人?敢在这儿瞎吵吵?”

原以为阿虎会为自己帮腔,不料阿虎早换了一张涎皮脸,嘻嘻哈哈道:“大老倌没瞎说,以后你们得听他的。”

话音未落,从密林中冲出几十名全副武装的武士,三下五除二,缴了唐方军士的械,将他们强行摁倒在草地上,一个个束缚住手脚,拿麻袋套住脑袋。

百夫长见状,还想抵抗,绸衣男子猛地起身,一脚飞踹其心窝处,将其直接撂倒。

百夫长痛极、气极,呼吸艰难地大骂“草斤混蛋”。绸衣男子与阿虎“哈哈”大笑,听多就烦了,绸衣男子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一把拉出百夫长的舌头,手起、刀落、舌断……百夫长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阿虎大惊,眼见着百夫长翻身倒地,痛苦扭曲,一时竟不知所措。

绸衣男子继续怡然自得地啜饮美酒,烤着羊肉。

很快,手下人清点完人数,前来禀报:“少了一个!”

绸衣男子一愣,重重放下酒碗,盯住报告人,恶狠狠地问道:“啥情况?”

“有个家伙,落在队伍后面,我们没有发觉……”

“你,去把人给我逮回来!”绸衣男子指着阿虎说道。

阿虎如释重负,赶紧带着手下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说话间,从外面陆陆续续进来几拨人马。绸衣人带着他们来到唐方军士面前,任由他们挑选。

被俘的唐方军士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早被吓得魂飞魄散,乖乖地任人挑选。

四十八名唐方军士很快被奴隶贩子们一扫而光,绸衣男子从奴隶贩子手里换回了一袋子金块和海贝。绸衣人把袋子掂了又掂,最后恋恋不舍地交给手下人,只剩下满嘴是血、神志不清的百夫长无人问津。

“望虎大人,这家伙怎么办?”手下人问绸衣男子。

“埋了!”望虎连眼皮都没抬。

手下领命,往边上走十数步,便动手挖起坑来。挖坑的青铜铲是早就准备好的,动作也熟练到麻利的程度,表面的杂草被铲除后,一个小小的土坑很快就挖好了。

望虎这天的胃口出奇地好,大口灌酒、大块割肉,吃得津津有味。一旁唐方百夫长明白了即将发生的悲剧,变得激动起来,喉结处泛着血泡,咕噜出一串语焉不详的声音。

望虎瞧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幸灾乐祸,“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为所动。

待到坑挖好,几个手下人过来,抬起百夫长,往坑里一扔,将泥土回填到坑中。填完泥土,用铲将身躯隆起的土包拍实,又站上去,使劲把土踩实。

一切就绪,手下人围坐到望虎身边,陪着望虎,将几坛子酒、半只羊,尽数消灭。

期间,阿虎汗水涟涟回来报告,没有找到失踪的唐方军士。望虎斜瞪他一眼:“你也配叫个‘虎’字?”

很快,黑风林中已空无一人。

林中某棵大树的树冠处突然抖动起来。有一人从树冠爬下来,左瞧右看,反复确认平安,才快步奔到百夫长的埋尸处。

此人正是侥幸逃脱的唐方军士,爬到树顶躲过了一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掘开土包,他才发现,百夫长早已命丧黄泉。

犹豫再三,他割下百夫长一只耳朵,用泥土将百夫长重新埋好。

接着,他找来些石块,在百夫长的坟头上摆成环状,以便日后寻找。

做完这一切,他向着百夫长的坟茔虔诚地拜了又拜,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风林。

5

草斤与土方奴隶、五十名唐方军士,是在洹水溃堤之日,在大邑商南郊分开的。

望龙不分青红皂白,强行命令唐方军士押了土方奴隶就走。草斤要跟上,反被勒令原地待命。

后来发生的事情,草斤都是听来的。辛辛苦苦赶了几百里山路带回来的几百名奴隶,有的被打了洹水的水漂,剩下的尽数落入望族彀中。

那五十名唐方军士,也是跟着望龙走的。草斤不敢去找他们。之前对他们的一切承诺,都是基于土方奴隶能够换取大商的丰厚回报。既然望乘中途接手,那后续的一切,都与他草斤无关了。

思前想后,这一切意外的发生,都是望乘搞的鬼。但他并不敢去找望乘说理。撇开望乘,直接向商王昭讨得这份差使,确是自己一念之差,心太黑了。

草斤向来是个大忙人,这回突然遭到冷落,反而极为习惯。

近段日子以来,草斤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不仅跳动的次数频繁,而且伴随的还有眼眶潮湿,整天雾蒙蒙的,视物像隔了一层东西。

草斤人头熟,私下找了几个民间占卜师贞问天意。虽然各人给出的说法不尽相同,但几乎所有人都说,他头顶有一股邪气,告诫他要避开。

草斤不放心,又托人问过太史寮的卜人们。

果然是为王室服务的,卜人们不仅望得见他邪气缠身,还告诉他将有不测之祸降临。他们告诉草斤说,所谓灾祸,都是神鬼对人的不满。对待灾祸,既要虚心接受神鬼的旨意,更要加倍勤于献祭,以消除神鬼的不满之情。

草斤自忖半生作恶甚多,对于得不到神鬼的欢心,颇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心态一旦放平,行动上便努力改变火爆的性子,对于千辛万苦带回大邑商的土方俘虏被望乘随意处置,且事后得不到任何补偿,除了发过几通牢骚外,很快也便释怀了,更没有涎皮赖脸地索要好处。

草斤并不是一头孤狼,他手底下可是养了不少追奴手。他可以想通,底下人可还要吃饭。阿虎几次带着手下人,当着草斤的面大吵大闹。草斤无力满足他们的要求,只能答应阿虎和弟兄们出去单干。

这一日,草斤闲极无聊,一个人在大邑商街头,边逛边想心事,不知不觉一抬头,竟然来到了一排三幢独院门前。

正是不留腥的妓房。

草斤与不留腥是奴隶生意上的伙伴,一个管搜罗,一个管使用,自然少不了合作。不留腥的生意做得比草斤更活络,对于草斤这样的奴隶贩子,不仅在生意上锱铢必较,而且吃准了他们难过美人关,时常准备一些经过调教的“新鲜货”供他们“尝鲜”。只不过给他们的价钱可不便宜,反而比其他人还要加倍。

人贩子对付人贩子,没有道理可讲。何况,不留腥确实会调教女人,他妓房里的女子,就是比其他地方的更会伺候人。

草斤才刚冒头,早有人认出他来,飞也似地去向不留腥报信。等到草斤逛到门口,不留腥也已出现在妓房门口。

“草斤哥来啦?”不留腥招呼道。

草斤吓一跳,待看清是不留腥,神情由凝重瞬间变为无赖,涎着脸道:“兄弟哎,你是不是烧过什么招魂的符啦?哥哥明明不想来的,这一脚硬、一脚软的,糊里糊涂就被勾到你的门上来了。”

“来就对了!”不留腥道,“乐意来我这儿,就说明哥哥您还是个爷们儿!”

“去去去!”草斤一连声轰道,“你哥我这辈子就做人的生意了,别的不敢说,女子还少得了吗?”

“哥,你这话就不对了。”

“咋不对了?”

“女子们在你手里,那就叫个‘女子’,到兄弟我手里,那就不叫‘女子’啦!”

“不叫个‘女子’,叫个啥?”

“叫‘仙女’!”

“瞧把你给能的,还‘仙女’咧!蜡烛一灭、被子一捂,还不是一毬样?”

“错喽!”不留腥压低嗓音道,“那些个‘仙女’呀,捂上被子都不一样的!”

“净扯吧你!”草斤白了不留腥一眼。

“真不扯!”不留腥道,“兄弟现在手里就有一个‘仙女’,哥哥要不要试试?”

“算算算!”草斤没好气地道,“哪有这心思!”

不留腥不动气,说道:“见识一下,你就有心思了。”

“没钱!”草斤仍然心不在焉。

“没钱滚!”不留腥轻吼一声,吓了草斤一跳。等到草斤动怒,拔拳要打的时候,他又一翻脸,谄媚道,“玩笑呢!没钱就往兄弟我这儿多送点人过来。”见草斤有些犹豫,扯着袖子就往里拉。

显然是不留腥的几句话发生了作用,草斤不再抗拒,半推半就跟着不留腥走进妓房客厅。

客厅布置雅致,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厅室一侧,正襟危坐着一位女子。见不留腥、草斤二人进门,女子站起身来,是一位身材修长、婀娜动人的妙龄少女。

稍稍走近些,草斤发现女子脸型俊秀,似有些面熟的感觉,又记不真切。不留腥推了他一巴掌,嚷道:“干嘛呢!干嘛呢!看傻了呀!”

草斤回过神来,不觉脸颊有些泛红,嗔怪道:“别瞎说!”

不留腥最懂男女间事,嘻嘻坏笑道:“这位姑娘是新来的,芳名‘一枝花’,可是难得一见的极品!”转向“一枝花”道,“好好伺候这位大人,他可是大邑商出了名的大人物。伺候好了,有你的好日子过。”

说罢,不留腥离开客厅,留下草斤与“一枝花”独处。临走时,他往草斤手心里塞了一个小瓷瓶。草斤明白,这是迷药,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女子。

草斤至今孤身一人,虽然在男女情事上不像阿虎那般饥渴,但毕竟正处壮年,女人是断断少不了的。

不过他虽然无法无天,唯独在男女之事上还算规矩,从不沾手良家妇女,也不打寡居之人主意,就连不留腥妓房的女子们,一年也难得沾手几回。

这件事,本就是逢场作戏,经历过了,更缺少一份新鲜感,无非如此而已。然而这一刻,他却有点异样的感觉。

少女静静地跪坐在那里,脸上既无谄媚的妖娆,也非无知的慌张,而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冷峻。她的身子绷得紧紧的,虽然穿的是轻薄的绢衣,但整个人却绝非不留腥妓房女子的感觉,而是随时准备跃起的小兽……

“姑娘!”草斤的语气是柔和的,柔和中带着试探,“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听了一愣,答道:“才刚说过的,芳名‘一枝花’,大人怎么转头就忘了?”

“对对对!‘一枝花’‘一枝花’,”草斤道,“我记得的。我问的是姑娘的本名。”

“本名?”女子鼻子一酸,眼眶有些红,“到了这大邑商,人就变成了牲畜了,大人们爱叫啥就叫啥,哪有什么本名不本名的?”

草斤愈发吃惊:“姑娘,你好像对大邑商心中有气吧?”

女子冷笑一声:“大人想多了。”

眼看着气氛变得沉闷,草斤干脆大喇喇地面对女子跪坐下来,上身前倾,闭上眼睛,伸长鼻子,深吸一口气,陶醉于她身上年轻女子的清香。

女子见状,身子略微侧过些,无声地抗拒着。

草斤又是一愣,颇有些不悦。冷静下来,“呵呵”一笑,转身到门口的木几边,端起盛酒的青铜壶,往两只小巧的青铜斝中斟上清酒。

草斤一手一只青铜斝,端到女子面前道:“姑娘不用紧张,哥不为难你,你就陪哥喝一口水酒,总可以吧?”

女子略一犹豫,从草斤手中接过青铜斝,一饮而尽。草斤也将斝中清酒饮尽,笑嘻嘻看着女子。

见草斤并无进一步动作,只是坏坏地笑,女子内心不由得更增添了一份忐忑。

正茫然间,忽觉一阵晕眩,差点歪倒在坐榻上。她下意识地腰上用劲,不让草斤看出自己的虚弱,不料身子还没坐稳,第二波、第三波晕眩接踵而至,身子猛烈地左摇右晃,意识很快变得飘渺不定。天旋地转中,只听见草斤在坏笑,在说着些什么,但却完全听不清……

迷药发挥效力了,女子完全落到自己掌控之中,可以为所欲为了。但女子眼中那绝望的目光,却让草斤再也兴奋不起来。在他的经验中,还从来没有一位妓房女子,是需要用迷药来迫其就范的。

怀着复杂的心情,草斤挨近女子,趁着她摇摇晃晃之势,将其一把揽入怀中。顿时,一股青涩少女特有的淡雅体香进入鼻息。闻之,令人瞬间有种神清气爽、百虑俱除的纯净感。

向来神经麻木的人贩子草斤,一时间竟没有了条件反射式的性欲,用臂弯轻轻搂住女子纤细的腰肢,像欣赏一块温润剔透的宝石般,近近地端详起女子迷离的目光、高挺的鼻梁、娇艳的嘴唇,倾听着女子迷离中带着幽怨的娇吟之声……看着听着,草斤有些情不自禁,俯身下去,意欲一亲芳泽。

忽然,胸口被人轻轻地推了一下、两下……是女子于迷幻中用尽了全身之力,在极力抗拒着。虽然这种抗拒,不仅丝毫发挥不了抗拒的功效,反倒激发出了男人潜在的征服欲。

草斤内心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听从了欲望的指挥。毕竟如此纯净、明艳的女子,确如不留腥所言,算得上是人间极品。

他垂下头去,用嘴唇轻轻衔住女子徒劳抵抗的纤纤玉指,亲吻着、舔舐着,感受着纤长手指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接着,他的嘴唇又转向女子的脸庞。那不着脂粉的明艳脸颊惹得他心潮起伏。

待他的唇挨上女子的唇,女子痛苦地左右摇摆着,却根本无力避开他的亲吻。与此同时,草斤也发现,女子的唇齿紧紧闭合着,她是在用最后的气力,咬紧牙关,不让草斤得寸进尺。

无意间,一颗细碎的泪花涌出女子的眼眶,颤巍巍地悬挂在她眼角,随时可能顺颊而下。草斤心一软,一时竟有了放弃的念头。可一转念,另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内心响起: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于是,他狠狠心,强行去吻女子的唇。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女子并不仅仅是牙关紧咬,在两排虚弱的牙齿之间,紧紧咬着的是她的舌头。草斤恍然大悟,为了抗拒自己,女子正在做最后的抵抗。她是想咬舌自尽!

草斤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放开女子,让她平躺在坐榻之上。撬开女子紧咬的牙床,一股细细的血流从女子嘴角流出。幸好处于半昏迷状态,女子还没有气力自行了断。

草斤一时乱了方寸,高声呼叫起来。不留腥带着几个打手冲进来,见此情景,也都诧异不已。

“哥!你这都咋整的!咋把人家姑娘家弄成这样!”不留腥埋怨道。

草斤一向尖牙利嘴,嬉笑怒骂张口就来,这一刻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咋整啦?我没咋整呀!”

“还说没咋整!”不留腥佯怒道,“好端端的人儿,跟你见面才多久,就搞得寻死觅活的,还说你没咋整!”

草斤被呛得头顶冒汗,兼之心慌,一时竟无言以对。

说话间,又跑进几名女子,呼叫着“一枝花”、“一枝花”,为女子掐人中、灌凉水。

草斤彻底没了主张,趁着一团混乱,灰头土脸地溜出了不留腥的妓房。

逃离了不留腥的妓房,草斤整个人都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太阳还没落山,就回到了娄子村的住处,往卧榻上一倒,像死去一般,纹丝不动。

正是晚归的时刻,娄子村田间地头稀稀落落摇曳着拉得细长细长的黑色身影。偶有粗放的男声,扯上两句简单至极又戳人心窝的情歌小调,撩得叽喳乱飞的鸟雀都静默下来,细细聆听这引起万物共鸣的婉转之声。

稍晚点儿,随着百鸟齐鸣、情歌悠扬的喧嚣渐渐散去,整个娄子村陷入了万虫低吟轻唱的寂寥夜色。

暮色是上天降示给天下众生的休眠令,只有昼伏夜出现的丑陋野兽,像豺狼虎豹、蜈蚣蝙蝠之类,才可以无视这道天令。再有就是那些惯于在黑暗中奔逐行事的人类狂徒。

卧榻上发呆的草斤,在夜色沉沉降临后,起身轻轻扣上柴门的搭扣,仍然没有半点睡意。眼看着暮色愈加深沉,柴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黑暗中,几个粗野大汉团团围住了他,一把青铜刀,刀尖直抵他的胸膛。

草斤吓得不轻,强作镇定,问道:“什么人?”

黑影半天不作声,刀尖又往草斤胸膛上抵进了半分。草斤此时已然镇定下来,又道:“你们想干什么,倒是说呀!”

黑暗中,突然“噗嗤”一声笑,随即其他人也都跟着笑起来。草斤听出,带头发笑之人乃是阿虎,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破口骂道:“你个挨刀宰的阿虎!这半夜的,敢来吓唬你草斤爷爷,看我不把你的蛋子给切下来,喂狗吃!”

阿虎原本就是草斤骂惯了的,平时见面就挨三句骂,从来不当回事。这一回开这样大的玩笑,挨一顿骂更是情理中事。不料,阿虎不吃这一套,刀尖反而朝着草斤的胸膛又抵进半分,语气中没有了玩笑,冷冰冰地威胁道:“再敢跟你爷说个‘蛋’字,看你爷不把你剁成肉酱!”

草斤一惊,万料不到像个狗崽子一样舔自己脚底板长大的阿虎,今夜会有这么一番表现。但他更深知,阿虎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像极了自己,说翻脸就翻脸,往自己身上戳上几十刀,再往洹水里一丢,还不是家常便饭!

草斤强压住内心的愤怒与惶惑,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问阿虎道:“兄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半夜地还来折腾你哥?”

“你是谁哥?谁是你弟?”阿虎言语上全然不给草斤半点面子,“我受望乘将军之命,前来警告你,你勾结唐方那帮混蛋,在大邑商做下了那么多坏事,还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大邑商真的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阿虎所言,让草斤一头雾水。草斤急问道:“虎子,你都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阿虎嘲讽道,“做都做了,还有你草斤听不明白的事吗?”

“我做什么了呀?”草斤委屈地嚷道。

“你做什么了,还用问我?”阿虎咄咄逼人,“见了望乘大人,你自己跟他解释去。”

“我不见望乘,”草斤执拗地说。

“不见?”阿虎笑道,“怕是你想见也见不着吧?”

“虎子,”草斤再次对阿虎放软道,“唐方那帮哥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在俺俩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能不能透个底?”

阿虎冷笑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跑了,跑得干干净净的,连个屁都没有留下来。”

“怎么可能?!”草斤诧异道,“我都还没来得及为他们请赏,他们怎么会两手空空,说走就走?”

“你觉得,还轮得到你为他们请赏吗?”

“什么意思?”

“献俘、请赏,从来都是望乘将军的差事,什么时候开始轮到你头上了?”

草斤彻底明白自己失势了。在望乘跟前失了势,取自己而代之的恐怕就是这么多年的“好兄弟”阿虎。在商王昭跟前也没得着势,他甚至都不敢肯定,商王昭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阿虎闹腾完,临走时又问一句:“听说,你今天在不留腥的妓房里又闹了一出好戏?”

草手听罢一激灵,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虎“哈哈”冷笑数声,扬长而去,不屑回答草斤的问题。

草斤彻底被激怒,朝着夜色中阿虎一行的背景吼道:“你小子别得意得太早!狗,永远是狗,永远成不了人!”

6

老井伯在大邑商的府邸,已经连续三日灯火通明。修缮一新的府邸,忙碌地恭候着商王昭的迎亲队伍。

井伯府邸位于王宫正北方向。井方在大邑商以北数百里,井伯府邸是大邑商最北的一座贵族府邸。井伯之女美玉行将成为商王昭的第一位王后,井伯府邸得以修缮,亦是应得的礼遇。

甘盘向老井伯提出,商王昭想节俭办国婚。老井伯满口应承,还提出修缮费用全部由井方自行承担。

甘盘以此回复商王昭,师徒二人对老井伯赞不绝口,商王昭对素未谋面的美玉也生出了一些好感。

修缮工程在太史寮卜定的国婚吉日前数日竣工。这时候,从井方远道而来的府邸日常用具也已抵达大邑商。随同前来的,还有用于赈济灾民的大批粮食。

负责押送物资的甘方人马甫一抵达,便马不停蹄地张罗起美玉的婚事。秉承商王昭从简的旨意,除了府邸张灯结彩之外,无非是为美玉置办几套行头,一应准备工作很快便已就绪。

国婚前一日,老井伯令人在府邸后院一间小客厅内,设下祭台,祭奠亡妻。

“夫人呐!”老井伯亲手往亡妻牌位前的青铜爵内斟酒,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道,“咱们一家人,今天总算在大邑商重逢了。明天,咱们家姑娘就要成为天下共主大商的王后了,我也算对你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了。”

一言既出,一旁美玉早已是泪眼婆娑了。

老井伯哽咽道:“谢谢你呀,为我生下一个好女儿,为咱井方生下一位好公主。咱井方是个中等方国,全靠着委屈忍让,才得以保全。这下好了,咱井方呀,总算出了一位让天下人礼拜的王后。从今往后,咱和大商就是一家了,天下再没有人敢小瞧咱井方了。”

“谁把咱当一家人了?!”冷不防美璋嘀咕一句。美玉闻言,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

老井伯微微一愣,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地,继续说道:“美玉这孩子呐,真是要文也能文,要武也能武,要忍也能忍,要争也能争……哎!只可惜不是个男孩身,要能是个小子,那就更好了!”

“爹,您这说的什么话?!”美璋不觉跳起来,“什么叫‘要能是个小子那就更好了’?我不是小子吗?”

“你是个小子,”老井伯威严地道,“可你是个不让爹省心的坏小子!”

“我哪儿不让你省心啦?”美璋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你是不是还在纠结那个女奴的事?”

老井伯一愣。他原本不打算在女儿国婚前夕,提及这件让全家蒙羞之事的。但既然美璋先提出来,他就必须有所应对。

“你可知道,那个女奴,她是什么来头吗?”

“我怎么不知道?”美璋道,“不就是一个山沟沟里的小族长吗?她的族都被望乘给灭了,她自己也成了奴隶,有什么不能惹的?我看上她,是她的造化!”

“你给我闭嘴!”老井伯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知道,看上她的可不是你一个人!你是想把人给得罪完吗?”

美玉在旁一惊,再次捂住美璋之口,让他听老井伯说下去。

“禁军副统领子画,虽然家境平平,却是与新王一同闯荡过天下的兄弟。他和那名女奴的故事,大半个大邑商都传遍了。你跟他抢?你觉得,为了一名女奴,得罪禁军,得罪新王身边的人,值吗?”

“有啥值不值的?”美璋嘀咕道,“反正都已经得罪了,他还能咋地?俺姐是王后,俺可是王上的小舅子!”

“你!”老井伯气得半天说不上话来。

“子画?”美玉沉吟道,“莫不是甘盘大人选中的女婿吗?他怎么会跟那个女奴有关系?”

“甘盘的女婿怎么啦?”美璋道,“我姐夫不也在打那个女奴的主意吗?”

“混蛋!我叫你乱说!”老井伯暴怒,抡起巴掌,直接扇在美璋后脑勺上。美璋猝不及防挨这重重一掌,趔趄两下,差点摔倒。

“爹,你想干嘛!”美璋不由得发急,吼道,“又不是我乱编出来的,外边都在传……”

“你给我闭嘴!”老井伯怒斥道,“你再敢乱说一个字,信不信我宰了你!”

美璋见父亲真生气了,也有些怕,这才安静下来,不敢言语。

老井伯重重地一声叹息,不再多言,匆匆做完全套祭礼后,率先离开了小客厅。

美玉望着美璋,既爱怜,又忧虑地说:“弟弟,以后就你一个人陪在父亲身边,你就少说话,少做那些气他老人家的事吧。娘走得早,爹把我们姐弟俩拉扯大,容易吗!别的不念,就念在这一点上,你也不能再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一时间,美璋也有点伤感,点头道:“姐,你放心吧。你马上就是王后了,我马上就是商王的小舅子、王后的亲弟弟了,说什么,我也不会给你们和爹为难。”

听美璋说出这样的话,美玉欣慰地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摇着,舍不得放开。

“姐,我问你句话。”

“问吧。”

“如果将来,王上有很多女人,你怎么办?”

“他是大商的王,有很多女人也是没有办法的。”

“我为你觉得不值。”

“有啥不值的?”美玉淡然一笑,“为了咱爹,为了咱井方,姐没觉得有啥不值。”

“嗯,反正有兄弟我在,姐你就放心吧。谁敢欺负你,不管她是谁,我都不会放过她的。”

美玉笑着摸摸美璋的肩头道:“傻弟弟呀!谁会惹你姐?你就别想着为姐出头了。你现在在大邑商,是多好的机会呀。多跟咱爹学点本事,多结交一些天下方国的英雄豪杰,那就更没人敢欺负你姐啦!”

“那如果有一天,咱井方与大商打起来,你帮哪一方呢?”

“弟呀,你咋净转些怪脑筋呢?咱井方怎么可能与大商打起来?”

“那可不敢说,”美璋坚持道,“姐,你就说,你会帮谁?”

美玉犹豫了,认真地思考了半天,郑重地道:“我帮大商。”

美璋一副震惊的样子,看着美玉,嘴张得大大地,合不拢。

“姐嫁到大商,就只能凡事把大商放在第一位。但姐不会忘了自己是井方的公主,姐拼了命,也不会让井方和大商打起来。”

……

目送美璋离开的背影,美玉的心情愈发沉重。别看美璋一向不着调,他今天提的问题,却件件戳中美玉的心。经他这么一问,原以为无比光明的未来,眼看着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这一晚,美玉几乎没有阖眼。

前半夜,府邸内到处灯火通明。虽则国婚从简,但里里外外那么多细节,不到迎亲队伍到来那一刻,哪里完得成?宰丰大人派来的内臣帮衬着老井伯,不厌其烦地上上下下一遍遍检查。另有宫中年长的妇人,以王后之礼,恭恭敬敬地向她讲解和演示宫中生活的诸多礼仪。

过了子时,府邸中终于安静下来。内臣与宫人们相继离去。老井伯毕竟上了岁数,说是要坚持通宵,结果在一张木几边靠了靠,就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美璋倒也撑到了半夜,但根本插不上手,像玩儿一样到处乱窜一气,捱到深夜,熬不住,回屋也睡下了。

府上一干人等,无论是困倦不堪,还是兴奋难眠,也都各自回屋歇息。一整天的喧嚣终归于短暂的宁静。

美玉和衣蜷在堆满嫁妆的卧塌一侧,头脑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的广袤战场,沸反盈天的撕杀声沉寂下来,漫天飞扬的尘埃逐渐落定。待一切归于澄静后,白天与美璋的对话,便像横卧疆场的战殁者的尸体,历历浮现上来。

姐,如果将来,王上有很多女人,你怎么办?

姐,如果有一天,井方与大商打起来了,你站在哪一边?

……

这种愚蠢至极的问题,美玉连想都不愿想,却在这人生最重要的前夜,一遍遍地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7

好在黑夜并不漫长,迷迷糊糊间,府邸很快又活跃起来。在下人们蹑手蹑脚的忙碌中,一抹浅淡的白光透进屋子里来。慢慢地,就像粉刷匠一遍遍涂抹白灰,白光的亮度一点点增强起来,最终屋子里满是晨曦的光芒了。

不一会儿,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婢女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见美玉已经醒来,忙不迭地过来,服侍她洗漱、化妆,穿戴好全套冠饰。

早餐时间刚过,远远传来一阵阵锣鼓之声,这边院子更像煮沸的茶汤一样翻腾起来。美玉猜测,商王昭的迎亲队伍到了。

在王室内臣的指引下,美玉在父亲和弟弟的陪同下,移步府邸正厅。很快,王室迎亲的队伍进入了井伯府邸。一名英姿勃勃、白袍外披一件绛红色犀甲的年轻禁军将领跨进了正厅。

美玉不曾见过这位年轻将领,但从父亲与他的对话中,听出他就正是禁军副统领子画,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子画整一整衣冠,快步向美玉走来,恭身施礼道:“王后娘娘,末将子画奉王上之命,前来迎接您进宫。”

“有劳将军了。”美玉依照几日来内臣的提示,彬彬有礼地答道,不敢说半句多余的话。

在众星捧月般的陪护下,美玉坐上了王宫派来的凤辇。家中没有母亲,也便没有过多哭哭啼啼的缱绻。浩浩荡荡的迎亲大军一路敲锣打鼓,迤迤逦逦,向着王宫方向而去。

从井伯府邸到大商王宫的道路,洒扫得干干净净。沿途有大批民众,夹道观看。待到凤辇行进到跟前时,纷纷跪倒。也有懵懂无知的少年,想要靠近看看王后娘娘的真容,俱被禁军阻挡在数步开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美玉忽然听到父亲苍老的声音从凤辇的遮光帘外传来:“玉儿,前面就是王宫了。”

美玉不由得心头一酸,定了定神,柔声细语答道:“好的。”

“国婚的礼数,你都记住了吧?”

“都记住了。”

“记住就好!”老井伯喃喃自语道,“千万要记住,进了这大商王宫,一切都要由着王上呐!”

“孩儿记住了。”

“你弟弟昨夜的瞎话,你可千万要忘掉呀!”

“孩儿记住了。”

……

“王后娘娘,王宫到了,请您下辇。”

是子画的声音。接下去的一切,早已演练无数遍,自然是驾轻就熟。

遮光帘挑开,上前搀扶的早已不是井伯府上的婢女,而是清一色的宫女。两双纤细、轻柔的玉手伸过来,一左一右搀住美玉的手臂。是两个年轻相仿的女子,但美玉不敢去看她们的模样。

子画在前引导,宫女、内臣簇拥着,还有随处可见的禁军武士,美玉小心翼翼地迈过王宫高大的、包着青铜的门坎,沿着由大块平整的青石铺就的中轴线,一路经过九鼎、宗庙等高大森严的建筑,向着大殿的方向走去。

在那里,商王昭要为他的第一任王后举行册封仪式。

美玉虽也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但生于斯、长于斯的井伯府邸,如何能与大商王宫相提并论?特别是要像船老大一般,驾驭着身边的数百人庞大队伍缓缓前进,大商王宫尤其显得阔大浩淼,气势逼人。

走着走着,美玉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她有意将步伐放缓,用眼角的余光环视王宫全貌,深深吸纳着王宫内各种神秘的气息。

隐隐约约中,她仿佛能够看见,在这条长路的另一头,有一位年轻的男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正如自己自己渴望着早点见到他一样。

她想早点见到他,不仅因为他将是自己一生的主宰,还因为他曾在井方生活过几年,彼此在井方就能实现的会面,却要在这陌生的大邑商实现,而且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被命运永远拴在一起的这个时刻。

就这么想着想着,脚步变得不再沉重,心情也得到了释放。

这时,美玉注意到,在中轴线两旁的空旷场地上,摆放着一堆一堆的物品,无不用大红绸带绑缚着,每堆物品旁边都站着几名衣着整洁的强壮男人。

毕竟是诸侯之家出身,不用猜,美玉就明白,这肯定是各个方国的贡品。想到父亲每年离家南下,肯定也像他们一样,风尘仆仆地将方国最好的物产进献给大商,以博得大商的欢心,获得大商的安全庇护。如今,自己由进贡的一方,转变为接受进贡的一方,岂不是神奇的变化?

“母亲!”美玉在心中默念道,“您生下美玉的时候,可曾想到,美玉长大后会永远生活在异乡?您的在天之灵一定要永远陪伴在美玉身边,护佑美玉在这大得吓人的大商王宫永远平安……”

虽然是殷历早春二月,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还在后头,国婚这一日却是个难得的阳光和暖的日子。

商王昭身着最为庄严的华服,率领内、外服百官,与方国使者,站立在大殿门外。在他脚下,有一大块羊毛织就的红色地毯,毯上设有一个案子,上面有绢帛写就的册封诏书,还有一顶纯金打制、缀满珠宝的后冠。

甘盘、宰丰、子雀等人陪侍在商王昭身旁。

甘盘略为诧异地发现,在国婚这样重大的日子,商王昭的情绪与平常相比,没有任何明显的差异。作为国婚的主角,需要他做的事情,他都一丝不苟地去做,但他脸上,却没有国婚的喜悦。

是他成熟了,变得波澜不惊了呢?还是他有什么不满足,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呢?甘盘突然觉得和商王昭有了距离,作为与他朝夕相伴的师傅,自己居然读不懂他的心思了。

这一刻,年轻的王在想什么呢?

随着以新王后美玉为中心的长长的队伍逐渐靠近,商王昭逐渐看清了美玉的模样。

“年轻!”这是她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年轻姑娘哪有不动人的?何况穿戴着天下最为华美的盛妆!更何况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终生伴侣!

她在微微地笑着,嘴角却又微微内敛,似有无限委屈欲说还休。再靠近些,他甚至发现了她挂在眼角未曾拭去的泪花。

二人面对面站定,互相望着对方。

美玉发现眼前这位男子,虽然长相上不如子画清秀,但棱角分明、双目炯炯、皮肤微黑,别有一股英雄气。

一旁宰丰高声宣布:“册——封——礼——开始!井方公主听封——”

美玉简单地整理一下衣裳,款款地跪倒在商王昭脚下。

早有内臣捧上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方纯白色绸缎。商王昭打开绸质诏书,高声诵读起来:

壬申年二月丁未日,诏曰:

朕承续先公先王圣德,日夜勤勉,不敢稍有懈怠。朕听闻,仁德的君主,必定要册封王后,以告慰先公先王,为天下建立至高的道德楷模。今有井伯之女美玉,天性仁厚、端庄大方、性格温婉,颇合神鬼之意。因而,授予你大商王后的玉印、绶带,赐予你大商“王后”的尊号。同时,赏赐井方周边荒地三十里,作为井方永久的封地;大邑商境内及井方境内,孤老、寡妇、孤儿、病患者及家境赤贫人家,每家发放三斛粮食;大商全境监狱内的囚徒,只要不是犯下不赦之罪的,一律准予特赦。以上措施,都是大商对王后的格外恩遇。希望你能够恭敬地承担起这项王命,发扬你素有的仁德之心,以柔和贴心的方式,感化大商国人的心,把你母仪天下的美德,传遍大商全境……

商王昭宣读诏书已毕,美玉叩谢过后,双手高举,从商王昭手中接过诏书,交予身边的宫女,然后重新站起,面向商王昭。

商王昭从案子上取过后冠,款款地为美玉戴上。大殿外一片欢呼声。

“王后,”商王昭道,“一路赶来,你辛苦了!”

美玉颇有些感动,忙答谢道:“王上费心了。这一路宫中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哪有半点辛苦可言?”

“那就好,那就好!”商王昭道,“大邑商刚刚经历过一场天灾,去年的秋获数量急剧下降。要不是甘盘大人亲自组织赈济灾民,大邑商的街巷、田野恐怕早就满是乞讨者了。”

“甘盘大人真是得力的能臣,能得到他的辅佐,真是我大商之福啊。”

8

册封礼结束,商王昭携着美玉的手,缓缓走进大殿,并肩坐在王座之上,接受内外服朝臣、方国伯侯与使者的依次觐见与贺礼。

面对一批又一批口音各异、气宇轩昂的朝贺者,美玉不免心中忐忑,但深知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只能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怯懦,一律报之以友善的微笑。

当老父亲带着弟弟美璋拜倒在自己脚下时,美玉控制不住内心的感动,眼泪“扑簌簌”地涌落,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掌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将她轻轻拉回到王座上来——是商王昭。

父女行完君臣之礼后,老井伯刚要离开,不料美璋上前一步,高声唤道:“姐!姐夫!”

大殿之上,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宰丰下意识要训斥,转念之间又憋了回去。

幸好老井伯机灵,喝句“闭嘴!”拉着美璋就往大殿外走。

众人发出满堂哄笑,算是将此事掩盖过去。美玉则内心一阵慌乱,半天才镇定下来。

原来需要连办三天的国婚,因为从简,被压缩到了一天。

午后,商王昭即带着美玉,携带丰盛礼品,前往上王私宅问候。一路上,锣鼓喧天,百姓夹道欢迎,掀起了又一阵热闹。

上王私宅早已布置得如同婚宅一般,里里外外俱是红、黄、橙、紫、白各种喜庆吉祥之色。上王夫妇也都穿上了最为庄重的白色龙纹服饰,满脸喜色地端坐在堂屋主位之上,等候着儿子、媳妇的到来。

眼看着新王夫妇进到堂屋中,按照王室礼仪,行礼周全,上王夫妇不由得益加笑逐颜开,你一言我一语地与新王夫妇话起了家常。当王太后漫不经心地问到美璋时,美玉心中不由得一紧。

若非老井伯对人谦逊卑躬、出手阔绰大方,广交大邑商各色人士;又若非老井伯安排井方随从穿梭于大邑商街巷田野,广为搜集信息,王太后对美璋的厌烦之意是不可能被井方侦知的。

老井伯父女对此心知肚明,又深知美璋的顽劣非一时之功可以改变,虽则为此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唯有时时提防,以免这小子犯下不可收拾的大错,影响到井方与大商的联姻,破坏了这千载难逢的改变井方命运的机会。

“母亲去世得早,璋儿从小缺少母亲的训育,父亲又整日忙于打理族中事务,疏于管教于他。父亲深知璋儿不争气,不敢把他一个人留在井方。来大邑商后,他又闯了不少祸,父亲早已决定,等这一次国婚之后,就带着他回到井方,不要继续在大邑商惹事生祸……”

听美玉如此说,王太后反倒自感有些责之过严,忙换了一副慈祥的口气道:“你兄弟还小,顽皮一些也是正常的。等他长大,自然就会好的。”

美玉笑笑,顺着王太后,把话题往商王昭身上扯。

说起商王昭的坎坷身世,婆媳二人终于找到了共同语言。二人噙着眼泪,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把商王敛、商王昭父子二人也听得眼眶湿润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当商王昭夫妇二人再次行礼告辞时,王太后对儿媳的印象已经彻底改观。她牵着美玉的手,就像牵着自己的女儿,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出了私宅大门。

辞别上王私宅,已经临近黄昏。商王昭携美玉,同辇返回王宫。

“王后,”商王昭面带微笑,问道,“你看这沿途情景,与我们前往父王私宅之时,有何不同?”

美玉一愣,不知商王昭所问何来。仔细观察了一番,仍未发现有何不同。

商王昭也不催问,只是微笑着望向道旁伏地礼敬的百姓。

美玉看够多时,迟疑答道:“人数似乎没有来时的多。”

商王昭点点头,说道:“确实少了些。还有什么不同?”

美玉已是技穷,再认真看去,实在看不出什么不同之处。

商王昭卖够关子,方提示道:“你看,是不是年轻人少了许多?”

“是的!”美玉若有所悟,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呀?”商王昭狡黠地答道,“还不是因为,对他们来说,今天有比国婚更加重要的大事呗!”

“什么事?”美玉一脸懵懂。

“今天可是‘会男女’的日子!”

“‘会男女’?”美玉对这个名词一无所知。

商王昭见她不懂,感觉傻得可爱,不忍继续为难她,解释道:“大商习俗,每年农耕季节到来,都要由王上、王后主持农耕礼,然后向天下发布农耕的命令。这农耕礼呀,是一年一季的庄稼播种的日子,被视为生命萌芽的吉祥日子……”

听商王昭说得认真,美玉频频点头。

“大商乃是‘天下共主’,庄稼统一播种的日子,要由王上和王后来发布,人的播种的日子,也要由王上与王后来发布……”

美玉虽然未经人事,却也并非懵懂,感觉商王昭话中有话,不觉红了脸,听凭他们继续说下去。

“每年举行‘农耕礼’的日子,大邑商的单身男女,可以不受父母、族长的约束,聚集到野外几处密林,相看对象。一旦有相中的,也不需要父母的同意,也不需要媒人的撮合,只要两人愿意,就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躺下,行男女之事,这就叫‘会男女’……”

商王昭尚未说完,美玉早已羞红了脸颊。

商王昭笑道:“你不要见怪,这些参加‘会男女’的男女呀,并非生性放荡,而是因为家境贫寒,实在承担不起建立家庭的负担。”

“两个人都承担不起的家庭负担,如果由女子一方承担,不是更艰难吗?”

“女子一人哪有这样的本事?还不是她父母、家人共同承担了抚养孩子的责任?!但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此……”

美玉吃惊地看着商王昭。

“问题的关键在于,大商百姓均是聚族而居,每个人都是氏族的人,都要为氏族服务。氏族又是每个人的氏族,个人克服不了的困难,都由氏族在背后帮衬。年轻女子生下孩子后,如果父母家也抚养不了,可以将孩子交由族中统一抚养。”

“那样孩子不是很可怜吗?”

“大家都这样,也就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了。”

“你骗我!”美玉突然叫道。

“我咋骗你了?”

“如今是殷历三月,哪里是什么‘农耕季’?大商的农耕礼,不是殷历九月吗?”

“没错!”商王昭道,“这一回的‘会男女’,是沾了国婚的光,特意加出来的。目的是让那些贫苦人家的男女,多一次‘野合’的机会……”

9

这一夜是个难得的清爽夜,天穹一片澄净的墨蓝色,满天繁星似广袤草原上亿万羊群般慑人魂魄。

夜宴接近尾声,商王昭携美玉离席,前往寝宫。

赴宴之人纷纷起身相送。

也有人醉意酣畅,或趴在酒桌之上,或俯卧坐榻之侧,但已无人计较他们的失礼。

商王昭仗着年轻,夜宴中并无刻意控制酒量,不觉间已是酒酣耳热,竟要美玉搀扶,方能踉跄行路。美玉此时亦顾不得新娘的仪态,在内臣、宫女们的协助下,扶着商王昭来到香气四溢、烛光温馨的寝宫。

在众人的帮助下,商王昭除下盛装,换上舒适的睡袍。美玉羞涩,等众人全部离去后,方换上轻薄的睡袍,安静地坐在发出响亮鼾声的商王昭身旁,回想着这漫长一日的点点滴滴,恍然有若隔世。

轻轻地,有一只温暖的大手,牵了一下她的衣襟。美玉一惊,商王昭明明还在打鼾,但他的手却还醒着?俯身看去,他的眼睛也醒着,望着自己,似有一丝笑意。

美玉未尝领略过风情,不由得娇羞起来。商王昭似也毫无经验,试探着触碰美玉的身子,却又好像无从下手的样子。好在二人已然结为夫妇,并无欲拒还迎的扭捏,互相帮衬着,终于赤裸裸地相拥而卧了。

二人已然面色大赤。美玉下意识地想要熄灭刺眼的烛火。环顾屋内,到处都摇曳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如何灭得干净?情急之下,只得扯过熏香的被褥,将头部盖得严严实实。

商王昭见状,不由得笑起来,鼓起了勇气。

虽然同样是人生第一次,但来自天性的悟性,引导着他不遑多让地完美行使了男人的使命……

夜已沉沉,星河愈发灿烂。与王宫内的一片春色相比,黑风林的春意更加泛滥恣肆,不可收拾。

从靠近路边的长草丛中,到林海深处的密林空地,一处处、一簇簇,是一堆堆昏暗的篝火。一对对素昧平生、一见钟情,或者芳心早许、无缘相聚的青年男女,就着这无边春色,就着这无拘无束的法令,就着国婚的情色暗示,肆无忌惮地相拥相交,全然不顾身边偶尔经过的人影。

那些在无边夜色中逡巡徘徊的,是这一次“会男女”中尚未找到中意对象的孤独的人们。这多出来的一次机会,他们不愿放弃。虽然随着时间一点点消磨,他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只要晨曦尚未刺破夜幕,他们总还有希望。

不知何时,黑风林西南方向的官家渡口处,传来阵阵低沉的湖水扰动声。影影绰绰中,一艘小船停靠在洹水西岸。两个高大的身影,从船上下来,蹬上了岸边高地。

二人熟门熟路的样子,朝着黑风林而去。小船紧靠河岸停泊,静静等待。

两个高个子靠近黑风林那一刻,附近林木发出“沙沙”的声响。黑暗中,一双双柔情似水的眸子,被高个子在浅灰色夜空中留下的剪影所吸引。

来到黑风林边上,为首的高个子做了个手势。跟随者立刻立定,不再前进,听任为首者一人走进密林。

高个子在密林中穿行,完全没有初来乍到者的羞涩与困惑。但见他靠近密林深处一个个惊惶小兽般娇小的身影,就着斑驳的月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笑,转向下一个目标……

终于,他在一位高昂着头、用眼光直射他的女子面前,停住了脚步。

没等他开口,姑娘主动说道:“你来晚了!”

“不晚,”高个子玩世不恭地答道,“这不,你还剩在这儿。”

“啪!”姑娘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高个子原意是要格挡的,最终却听任姑娘有力的手掌煽在自己脸上。

“你才是剩货!”姑娘恶狠狠地盯住高个子,“老娘就没瞧上他们!”

“老娘?”高个子笑道,“你一个大姑娘家,自称‘老娘’,用来壮胆吗?”

“俺不需要壮胆!”姑娘骄傲地道,“你怕什么?这大半夜的,拿块破布挡着脸,是因为长得丑吗?”

高个子哈哈大笑着摘下遮挡嘴鼻的黑布,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略带沧桑的脸来,调侃道:“我还真没怕过自己长得丑。”

“俺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姑娘嚷道。

“轻点!”高个子忙捂住姑娘的嘴,“不要乱说话,你不可能见过我!”

“谁说的?”

“我不是大邑商人。”

“你骗俺!你就是大邑商的口音。”

“真的没骗你!我是从北边来的,跑点小买卖。可能是来大邑商的次数太多了吧,学会说你们大邑商的话了。”

“别说了!”姑娘道,“你不是来讲故事的吧?”

“当然不是,”高个子笑道,“我是来会女子的。”

“你这个坏人!”姑娘已有些羞涩,言辞却依然火辣。

“来吧!”高个子说着,猛地一拽姑娘,把她火热的身子与自己宽阔的胸膛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姑娘顿时被撞得意乱神迷。

“快把火生起来,”姑娘在慌乱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火镰。

“不用,”高个子接过火镰,随手扔到一边,“哥身子棒,冻不着你!”

过不多久,高个子还是敌不过凌利的寒意,瑟瑟点燃了一堆篝火。

整个后半夜,就着熊熊的篝火,二人翻江倒海,浑身赤热……

待到天边的第一缕曙光透进密林,二人方停下来。高个子突然显出很焦急的样子,忙不迭地穿衣缚带。

“你急什么?”姑娘问道。

“哥还有事,马上要走!”

“不许你走!”姑娘不舍地搂住高个子的腰,“俺舍不得你走!”说着,眼泪滚滚滴落下来。

“不行!”高个子语气冷峻地道,“‘会男女’的规矩,咱不能破坏。”

“俺懂!”姑娘呜咽道,“可俺就是舍不得你走。”

“我也舍不得,”高个子说着,轻轻挪开姑娘的双手,“可咱不能坏了规矩!”

高个子说罢,扭头要走,姑娘突然拽住他的衣角。

“干什么呀!”高个子不觉有些不悦。

女子将脖颈上的一串珊瑚项链摘下来,放到高个子手上。

高个子不由得语气变软:“有缘的话,我们会再见面的。”

说罢,匆匆离开黑风林,与等候在外面的随从一道,快步登上小船,驶回洹水东岸。

晨露寒冷,望虎为一夜风流的望乘披上一件棉衣。

望乘打了一个深深的呵欠,闭上眼睛,回味着这一季“会男女”的独特滋味,竟有些惜别的伤感。

商王昭的寝宫。

沉沉寒意被炉火驱赶得无影无踪。

美玉几乎一夜未曾睡着。

晨光破晓时分,睡在一旁的商王昭突然翻了个身,口中嘟哝着,断断续续讲了好长一串梦话。

美玉虽然近在咫尺,却几乎什么都没听清,只隐约听得是在呼唤一位女子的名字,却又不敢肯定是否在唤自己?

沉静了没有多少时间的头脑再次活跃起来,新婚之夜的每一个细节,逐一浮现上来。

这些令人羞惭的记忆,却又那么令人不舍地一遍遍回味,将美玉作为少女的十几年的混沌世界一举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