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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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乡村风习

假如有一个置身于古冢最近处的观看者,他就会获悉那些人是附近村庄的小伙儿和汉子。他们登上古冢的时候,各自挑着沉重的荆棘柴捆,一根长长的杠棒两端削尖以便顺利地插进柴捆担到肩上——两捆在前两捆在后。他们来自荒原背面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那里荆棘几乎成了独有的茂盛物产。

每一个个体都是这样,他挑柴捆的方式好似把他包裹在荆棘中,他看起来就像一丛置于腿上的灌木,直到他把它们放下。这伙人成一列纵队行进,像一群移动的羊;也就是说,最强壮的做排头,软弱的年轻的跟在后头。

重载全部放在一起了,一座围度三十英尺的荆棘金字塔现在占据了古冢的顶部,那是在方圆如许英里内以“雨冢”闻名的。他们有些人忙着找火柴,拣最干的荆棘枝条,另一些人松开把荆棘捆在一起的条蔓。还有一些人,趁着这一切进行的时候,举目眺望由他们所处的位置俯临的乡村广阔茫远的区域,那一切是将被夜色湮灭的状态了。在荒原的峡谷中白天里任何时候除了荒野的面容一无所见;但是在这个地点可以俯瞰地平线环围的远为广大的地带,有时候荒原乡野更加辽远的景观也会展现在眼前。它的面目现在没有人能够看清,只是整体令人感到一种模糊的悠远的绵延。

当汉子们和小伙儿们堆起柴堆的时候,那标志着远处场景的浓厚夜色中发生了一个变化。一团团一簇簇红火一团接一团一簇接一簇开始生起,星星点点装点着整个乡野四周。它们是另一些教区和村子从事同类纪念而点燃的篝火。有一些离得远,位于浓厚的夜色中,以致淡白的麦秆状光束围绕着它们辐射而构成了扇形。有一些大的近的,从夜色中发射着猩红的光,像黑色兽皮上的伤口。有一些是酒神的女祭司,带着酒气醺醺的脸和被风吹散的头发。这一切为他们头上默默的云朵着色,照亮它们短命的罅洞,这时候那似乎成了灼烫的大锅。在整个区域内大概能数出整整三十堆篝火;正如钟面上的数字已经看不清了仍能说得出时间一样,尽管景色已无可细辨了,却能够凭借角度和方向认出各堆篝火的位置。

第一道高高的火舌由雨冢蹿入天空,吸引着所有注视远距离火光爆发的目光转回到他们自己的同类意图上。这令人兴奋的火焰给围在里圈的人的外观加上了一道道灿亮的条纹——现在增加了另外一些流散的人,男的女的——用它本身金色的光华,甚至用它热烈活跃的光焰为周围暗黑的草皮镀上了一层光彩,随着古冢的斜坡逐渐柔和朦胧以至看不见了。它呈示了古冢一个球形的切片,如同它最初筑起时那般完美,甚至地上掘起的小小的沟渠也存留着。从来没有犁铧搅扰过那强固的土壤一丝一毫。荒原在对于农民的贫瘠中沉伏着对于历史学家的肥沃。在那里没有湮没,因为在那里没有被料理过。

看起来篝火点燃者仿佛站在光芒四射的世界最上层,由延伸到下方的黑暗分离出来独立起来。荒原下面现在是广远的深渊,不再是他们站立地方的延伸;因为他们的眼睛,适应了火焰,不再能看到远离了它影响的深处。偶尔,真的,一条比通常更生猛强劲的火焰由他们的荆棘上发射光亮,好像军队的副官下了斜坡到达了远处的灌木丛,水塘,或者小块的沙地上,使这些地方发亮产生同样光彩的回应,终而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于是下方整个昏黑的景象成了那卓越的佛罗伦萨人描绘的梦幻中站在边缘看到的地狱的景观,谷穴中发出的咕哝声正如悬挂在那里的“价值非凡的灵魂”在叫屈和诉求。

好像这些汉子和小伙儿忽然突入了远古时代,从那里取来了先前这个地方熟悉的一个时节和行藏。最初不列颠人在山顶燃起的火葬的柴堆灰烬在他们踩踏下的古冢里藏伏如新,未被扰动。很久以前火葬柴垛的火焰闪耀在那里照亮低地,现在依然照耀着这些。托尔节和沃登节的节日之火也曾继续在同一地点按时燃起,兴盛一度。的确,这是明晓的,荒原的人们现在享受着火焰事实上与其说是有关“火药阴谋”发明的流行感情,不如说是混合了德鲁伊特祭礼和撒克逊仪式的遗风。

再者,点燃一堆火也是此时人们的本能和抵御举动,正徝冬天降临,宵禁的钟声响彻了自然界。它表示着一种自发的、普罗米修斯般对于这周期性时节将带来恶劣季候——酷冷黑暗,凄惨死亡——之法令的反抗。昏天黑地的混沌来临了,大地上被禁锢的众神说,要有光。

辉耀的光亮和乌黑的阴影争相投射到环围着的人们的皮肤上、衣服上,使得他们的面貌和总体轮廓有了丢勒绘画的活力和炫饰。每张脸上持久的道德神情仍然不能被发现,因为灵活的火焰冲飞着,摇曳着,飞扑穿越着周围的空气,这个时候闪耀在人群面容上的光花和打上去的暗影斑点便无尽地改变着形状和位置。一切都是不固定的;如树叶般颤抖着,如闪电般瞬息即逝。幽暗的眼窝,像骷髅上的一样深陷,突然又转为熠熠闪光的洞穴;瘦长的下巴下陷着,一会儿又闪闪发光了;皱纹被突出为沟壑,转而又被变化的光线完全泯灭了。鼻孔是黑洞洞的深井;苍老的脖子上的筋肉是镀金的浇铸;原本没有什么特殊光泽的东西全都上了一层釉;闪亮的物体,比如其中一个人拿的砍柴镰刀的尖,好像玻璃的一样;眼球像小灯般闪烁。自然雕琢的那些原本仅仅是离奇的成了怪诞的,怪诞的成了超自然的;因为一切都是极端的。

由此也许那一个老人的脸——老人像另外那些人一样被腾起的火焰召到了山顶——那显露的实在不只是鼻子和嘴巴,而是一副可以看到的人类面容。他得意扬扬地站立沐浴在灼热火光中,用一根手杖,或是棍子,把散落在外边的零碎枝条挑起来扔到大火上,注视着柴堆中间,偶尔抬起眼睛目测着火焰的高度,或者目光追随着大的火花腾空飞离,坠入黑暗。这闪光的奇观,这暖透人身的温热,仿佛催生了他累积心中的一种快乐,致使他欢欣鼓舞起来,拄着手杖小快步开始跳起了幽僻的米奴哀舞,一串铜印章在他的马甲下边像钟摆似的闪射着,摇荡着;他还开始了唱歌,用一种蜜蜂进了烟道的声音嗡嗡着:

国王命贵族全部退下,

一个,两个,三个;

“典礼官,余要去听皇后忏悔,

汝随吾前往。”

“恳望,恳望,”典礼官跪倒在地,

苦苦求告,

“无论皇后说出什么,

还望莫要伤害她。”

喘息不迭,妨碍了歌唱继续;唱歌中止,吸引了一个定定站立的中年男子的注意,那人月牙形的嘴的两个嘴角严峻地保持着扯向脸颊,好像排除了那附着在他身上的可能会发笑的嫌疑。

“一支相当好的歌,坎特尔大爷;可是恐怕太不适合像你这把年纪的老人过时的老嗓子了。”他对这皱纹满脸的欢舞者说,“别指望再回到二九年华啦,大爷,你还想回到刚学会唱它的时候?”

“什么?”坎特尔大爷说,停止了跳舞。

“我说,你还想今年八十明年十八吗?你那破风箱如今明显有窟窿啦。”

“可我的唱功还不错吧?我要是不能顺着调调溜几句,那就是真的老掉牙哼哼不动啦,对不对,提莫西?”

“山下静女酒店新结婚的一对儿怎么样啦?”另一个问,指着远处大路方向一点暗淡的灯光,那里与红土贩子此时休息的地方隔开了相当一段距离。“他们的真情实况怎样?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可也有点儿浪荡,是吧?我承认。坎特尔老爷子也有点儿,要不他就什么都不是。也就是一点寻欢作乐的小毛病,上上年纪就治好了。费尔韦乡亲。”

“我听说他们今天晚上回家。这时候肯定到家了。还有别的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是我们的了,去给他们贺喜,我猜是吧?”

“哦,不。”

“不去?听我说,我想我们一定要去,反正我是一定去,我要不去那就太不像我了——每一次凑热闹耍欢儿我总是第一个到场的。

你穿上一件修士长袍,

我穿上另一件修士长袍,

我们去见埃莉娜皇后,

好像修士和他的同道。”

“昨天晚上我遇见约布赖特太太了,新娘子的伯母,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克莱姆圣诞节要回家。那小伙儿聪明极了,我认为,嘿,我真希望有那年轻人的一颗脑袋瓜儿。哦,然后,我就用我出了名的打哈哈的习惯跟她说话,她说,‘哎呀,看你的样子这么老成让人敬重了,还像个傻瓜一样说话。’——那就是她对我说的。我不在乎她说什么,我要是在乎我该死,我就这样告诉她。‘我要是在乎你我该死。’我说。我就这么把她镇在那儿了——咋样?”

“我宁肯认为她镇住了你。”费尔韦说。

“不,”坎特尔大爷说,他的脸傲慢地一沉,“我还不至于这么败劲吧?”

“看起来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克莱姆是因为结婚赶在圣诞节回家——因为他母亲独自在家,他要回来做一些新的安排吧?”

“不错,不错——是这样。不过提莫西,听我说,”老爷子认真地说,“尽管都知道我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不过你要是赶上我严肃起来,我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我现在就严肃起来了。我能告诉你那结了婚的一对儿的好多情况。嗳,今天早晨六点钟他们去区里办这事了,从那个时候他们就再没见影儿,尽管我估计下午他们又回家了,男人和女人——妻子,那是。我这样说话像个男人了吧,提莫西,约布赖特太太是不是冤枉我了?”

“不错,可能吧。自从上年秋天以后我不知道那两个人走到了一起,那时候她的伯母禁止了结婚的预告。闹翻了以后又和好多久了?你知道吗,哈姆弗瑞?”

“是啊,多久了?”坎特尔大爷机灵地说,同样转向哈姆弗瑞,“我也想问问那个问题。”

“自从她的伯母转变了心思,说她终究可以嫁给那男人以后,”哈姆弗瑞回答说,没有把眼睛从火堆上移开。他是一个有几分严肃的年轻人,拿着镰刀,戴着砍荆棘的皮手套,他的腿,由于那工作的原因,用鼓鼓的护腿包裹着,像非利士人的铜胫甲一样僵硬挺直,“那就是他们要离开这里到别处去结婚的原因,我琢磨着。你看,那样子在人眼皮子底下大吵大闹禁止了结婚预告以后,又在这同一个教区热热轰轰地办喜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反对过一样,那不是让约布赖特太太看上去像个傻瓜吗?”

“一点儿不错——看上去真像个傻瓜;那事儿成了现在这样,那可是糟透了,当然,尽管我只是猜想。”坎特尔大爷说,一直尽力保持着一种明白事理的姿态和神情。

“哦,那个,我那天在教堂里,”费尔韦说,“碰巧赶上了那稀奇的事。”

“要是不稀奇,我就是个傻瓜蛋。”老爷子加重语气说,“我今年没去教堂;现在冬天来了,我想我就更不会去了。”

“我三年没去教堂了,”哈姆弗瑞说,“因为我星期天就死睡,去教堂又那么远。你到了那里的时候,你一个凡人被选上升天的可怜机会又那么少,那么多的人都上不去,所以我就窝在家里完全不出门了。”

“我不光碰巧在那里,”费尔韦说,带着一种进一步集中加强的语气,“我还和约布赖特太太坐在同一排长凳上。尽管你不可能照这样看出来,听她说话清清楚楚让我的血脉变冷了。不错,那是稀奇的事;可是它让我的血脉变冷了,因为我是靠近她的胳膊肘儿。”说话的人转着头看看周围的旁观者,那些人现在围拢到跟前听他说话了,他的嘴比先前收得更紧一些,表示他的陈说节制严密。

“事情出在那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后边一个女人说。

“‘你们要当众宣告。’这是牧师的话。”费尔韦继续说,“于是一个妇女在我身旁站起来——碰了我一下。‘嘿,如果不是约布赖特太太站起来那就见鬼了。’我对我自己说。是的,乡亲们,尽管我是在祈福的神殿里,我也是这么说的。和大家在一起诅咒发誓这违背我的良心,我希望妇女们在此能够宽容。我说了什么我还是照实说,我要是不承认那就是撒谎了。”

“是这样的,费尔韦乡亲。”

“‘如果不是约布赖特太太站起来那就见鬼了。’我说。”讲述者重复着,发出这恶劣词语时仍然带着先前同样的不动感情的严肃面容,以此证明这种方式完全是必需的,而不是对重复申说的嗜好。“接下来我听到的是‘我禁止结婚预告’,是她说出来的。‘做完礼拜后我跟你谈谈。’牧师说,用一种完全家常的方式——不错,突然就转变成了一个比你或我都一点儿也不神圣的普通人了。哎呀,她的脸那个苍白呀!或许你还能记起风吹雨打的教堂里的像吧——胳膊被上学的孩子敲掉盘着腿的士兵?咳,他就赶得上那女人的脸了,当她说‘我禁止结婚预告’的时候。”

听众清清喉咙,往火堆上扔一点枝条,并不因为这些举动是迫切需要的,而是要给他们自己时间以便去衡量这故事的道德重量。

“我敢保证我听到他们被禁止结婚,我觉得就像有人给了我六便士一样开心。”一个诚挚的声音说——那是奥蕾·道顿的声音,一个靠编扎荆棘扫帚为生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客气地对待敌人也同样客气地对待朋友,因让她存活而感激整个世界。

“现在那姑娘还是嫁给他了。”哈姆弗瑞说。

“约布莱特太太转过来完全同意了。”费尔韦重新开始了,带着一种不在意别人的神态,表示他的话不是附和哈姆弗瑞的,而是独立深思的结果。

“即便他们感到羞愧了,我也看不出他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名正言顺地办喜事。”一个身板宽大的女人说,她无论站下还是转身的时候胸衣都吱吱嘎嘎作响,“乡亲们就应该时常聚聚热闹热闹;结婚啦过节啦正好也可以凑凑。我不喜欢藏藏掖掖的路子。”

“咳,现在,你简直不能相信,我就是不喜欢快快乐乐地办喜事。”提莫西·费尔韦说,他的眼睛又掠了一下周围,“我一点儿也不怪托马芯·约布赖特和维尔·戴蒙乡亲悄没声儿地办了事,要是我说实话。在家里办喜事五步舞、六步舞一个钟点接一个钟点转着圈摇晃;一个男人过了四十岁他可没有那两条好腿。”

“这话当真。在女方家里,你很难说出跳舞不算一个的话,你总明白人家指望你做的抵得过你吃的。”

“你在圣诞节应当跳舞,因为那是一年一度;在婚礼上你非得跳舞,因为一辈子只这一次。在头一个、第二个孩子施洗命名的时候,亲戚们还会偷偷地转上一圈两圈呢。这还不是给你唱的那些歌儿命名……对我来说我喜欢葬礼也办得同样丰盛。你能像在别的聚会上一样吃好喝好,甚至更好。你只要议论议论那可怜的人的行事处世就行啦,不用让你的腿在号笛舞中站得像根柱子似的。”

“那种时候还跳舞,十个人中有九个会认为太过分了吧?我觉得。”坎特尔大爷评论道。

“咳,我不明白托马芯·约布赖特这样像个文静的贵妇人似的可人儿就这么小气地办了婚事。”苏珊·南萨奇说,这宽胖的女人,更喜欢最初的话题,“这比那最穷的人家做的还差劲。我不喜欢那个男人,尽管有人会说他长得好看。”

“给他个公里公道的说法吧,他算是个聪明的有学问的人——差不多像克莱姆·约布赖特素常一样聪明。他受了那么好的教育,应该做比经营一所静女酒店更好的事情。原本是工程师专业——那是那人做的事情,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可是他丢掉了他的机会,这才来办了个小酒店为生。他的学问对他完全没有用场。”

“常有的事,”奥蕾说,就是那编扫帚的,“不过还是有好多人苦争苦做以后,得到了成功!那班不能画个圆圈从地狱里拯救他们骨头的人,现在不用蘸一滴墨水就能写他们的名字了,往往不留一点墨渍;我说的是他们咋做呢?——噢,几乎是没有一张桌子在上面靠靠他们的肚子和肘子。”

“当真不假,这世界给教养得完美文明,真令人惊奇。”哈姆弗瑞说。

“咳,1804年,我去义勇军里当兵之前,”坎特尔大爷欢快地插嘴说,“我并不比汝等中间最普通的人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多。如今,经验变啦,不能说还有我干不了的吧?嗨!”

“还能在结婚登记簿上签名,没有疑问。”费尔韦说,“要是能年轻到足够再跟一个女人牵手,像维尔·戴蒙和托马芯那样,肯定比哈姆弗瑞强,因为他那点学问是随他爹了。啊,哈姆弗瑞,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我结婚的时候在簿子上签下我的名字,你爹画的记号朝我的脸直瞪眼。他和你妈正好是在我们之前配对儿结婚,你爹画的十字像个稻草人伸着胳膊站在那里吓唬雀儿。那可是个好吓人的黑十字——活脱脱像你爹那模样!可要我的命了,我那时候看见那十字怎么也忍不住笑,尽管热得我始终像在三伏天一样,要行婚礼,一个女人吊在身上,再加上杰克·弗雷和一帮家伙在教堂窗口笑我。再过一刻一根草刺就能把我敲倒,因为我想起了你爹和你妈结婚前只吵过一次架,自从他们成了夫妻已经吵了二十次了,我自己真成了第二个傻瓜,往同一堆乱团里钻……咳——家伙,那一天过得!”

“维尔·戴蒙比托马芯·约布赖特可大了不少岁数。她也是标致的姑娘。一个年轻女人有房子,为了那样一个男人撕破衣服豁上脸面,肯定是个傻瓜。”

这说话的人,一个挖灰炭或草皮的,刚刚加入这一群中,他的肩上横着一把从事那种劳动用的奇特的心形大号铁铲,它的边沿磨得闪亮,在火光中像一张银弓。

“要是他求婚,会有一百个姑娘嫁给他。”那胖大宽板的女人说。

“你听说过吗,乡亲,有那完全没有女人肯嫁的男人?”哈姆弗瑞问。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挖灰炭的人说。

“我也没有听说过。”另一个人说。

“我也没有听说过。”坎特尔大爷说。

“嘿,听我说,我可听说过。”提莫西·费尔韦说,把他的一条腿站得更稳一些。“我知道有这样一个男人。可是,只听说过一次,注意。”他用力彻底地清了清嗓子,好像每一个人都有责任不要由于嗓音混浊而被误解。“不错,我知道这样一个男人。”他说。

“那可怜的家伙会是什么鬼模样?费尔韦先生?”挖灰炭的人问。

“咳,是个既不聋,又不哑,也不瞎的男人。什么模样我不说。”

“这个地带的人认识他吗?”奥蕾·道顿说。

“不大认识,”提莫西说,“我也说不出他姓什么叫什么……来,把火烧旺一些,年轻人。”

“克瑞斯汀·坎特尔的牙怎么直打架?”一个小子在火堆一边烟雾影子中说,“你冷吗,克瑞斯汀?”

只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回答:“不,一点儿不冷。”

“往前点儿,克瑞斯汀,露露面儿。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费尔韦说,带着仁慈的样子朝那面看去。

这样请求着,于是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头发脏腻成一绺一绺的像芦苇,溜肩,一大截腕子和脚踝露在衣服外面,由着他自己的意愿往前挪了一两步,被别人推着往前走了六七步。他是坎特尔大爷最小的儿子。

“你颤颤什么,克瑞斯汀?”挖灰炭的人好心地问。

“我就是那个男人。”

“什么男人?”

“没有女人愿嫁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晦气鬼!”提莫西·费尔韦说,瞪大了眼盯着克瑞斯汀,把他整个外表上上下下看遍。坎特尔大爷同时也好像母鸡瞅着它孵出的小鸭子似的瞅着他。

“对,我就是那个人,这叫我害怕。”克瑞斯汀说,“你说它能不能把我伤透了?我总说我不在乎,我对它发誓,可是我始终很在乎。”

“咳,该死的,这是我听说的最古怪的事!”费尔韦先生说,“我可完全不是指的你。在这个地带还有另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把你的不幸透露出来呢,克瑞斯汀?”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这么想。我不得不这样,是不是?”他痛苦的圆圆的眼睛转向他们,眼睛被同轴线纹围着,像一个靶子。

“不错,那是真的。这真是让人伤心的事,听你说的时候我的血脉都发冷了,我以为只有一个呢,结果有两个这么可怜的人。这真是让你难过的事,克瑞斯汀。你怎么知道女人不肯跟你呢?”

“我求过她们。”

“我真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个脸儿。咳,最末那个对你怎么说的?或许没有叫人过不去的吧,说到家?”

“‘滚开,你这窝囊货,瘦牙瘦口的干柴棍儿傻瓜!’这就是那女人对我说的。”

“叫人丧气,我承认。”费尔韦说,“‘滚开,你这窝囊货,瘦牙瘦口的干柴棍儿傻瓜!’是让人相当难忍受的说法。不过,那可总能被时间和耐心征服,以便让灰白的头发从那野丫头的头上出现。你多大啦,克瑞斯汀?”

“上次挖土豆的时候三十一岁了,费尔韦先生。”

“不是个小孩子了——不是个小孩子了。不过还是有希望的。”

“那是我受洗礼命名的年龄,因为那是关在教堂法衣室的生死簿子上记下的。可是我妈告诉我,我是受洗前有一些日子生的。”

“啊!”

“可是她说不准究竟是什么时候,除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要了她的命她也说不准。”

“没有月亮:那不吉利。嗨,乡亲们,那对他不吉利!”

“对,不吉利。”坎特尔大爷说,摇摇头。

“妈知道没有月亮,因为她去问过另一个有历书的女人,她每当生了男孩就去问她,因为有个说法,‘没有月亮,没有男人’,那说法让她每生一个男孩就害怕。你真的认为那很严重吗,生男子的晚上没有月亮?”

“是啊,‘没有月亮,没有男人。’老实说这是准灵准灵的一句俗话。新月时生下的男孩一事无成。你真倒霉,克瑞斯汀,一个月那么多日子,你偏在那个时候探头探脑地出来。”

“我想你出生的时候月亮是溜圆溜圆的吧?”克瑞斯汀说,带着又绝望又羡慕的神气看着费尔韦。

“嗯,反正不是新月。”费尔韦先生答道,他凝视的目光中带着冷漠的神气。

“我宁肯拉玛节不喝酒也不愿生下时没有月亮。”克瑞斯汀接着说,用那种单调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背诵似的声腔说,“人家说我只有一副男人的空架子,生在人世完全没有一点用处;我想就是因为我生下时没有月亮。”

“咳,”坎特尔大爷说,有点儿垂头丧气了,“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妈还哭过好几回呢,怕他长得太快了,被拉去当兵。”

“咳,像他这样倒霉的多了去了。”费尔韦说,“阉羊得和别的羊一样活,可怜的人哪。”

“这么说或许我能凑合着过?我应该怕黑夜吗,费尔韦先生?”

“你得打一辈子光棍。鬼出来的时候,它不去找结了婚一对儿一对儿的,专找单身睡觉的。最近还有人见过一个鬼,一个非常奇怪的鬼。”

“别——别讲鬼,要是你讲它不快意就别讲!我晚上自己躺着的时候它叫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可是你要讲——咳,你要讲,我知道,提莫西;我会整夜做噩梦!一个非常奇怪的鬼?你这么说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个什么样的鬼?一个非常奇怪的鬼?提莫西——别、别——别告诉我。”

“我自己半点儿也不信鬼。不过我觉得它够吓人的——是人家告诉我的。是一个小孩看见的。”

“它像什么?——别、别——”

“一个红鬼。是的,大多数鬼都是白的;可是这个鬼好像在血里浸过。”

克瑞斯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让它在身体内扩充。哈姆弗瑞说,“在哪儿看到的?”

“不一定就在这里;可是它就在这同一片荒原上。不过它不是再去谈论的东西了。你们的那个什么,”费尔韦用比较轻快的语调接着说,转脸看着大家,好像这主意不是坎特尔大爷的,“你们说咱睡觉前去给新郎新娘唱唱歌儿好不好?——既然是他们的喜日子。人家刚刚新婚,咱同样也该看着高兴,因为看着难过也不能拆散他们。我是不喝酒的,这一点大家知道,不过等妇女和小孩回家以后我们可以下到静女酒店,在新婚夫妻的门前唱上一段。那会让新娘子高兴的,我也愿意让她高兴,因为她和她伯母一起住在布鲁姆斯—恩德的时候亲手送了我好几皮袋粮食。”

“嘿!那咱们一定去!”坎特尔大爷说,他轻快地转动着,以致他的铜印章大肆摇荡着,“给哄嚷到这大风里我是像根柴棍一样干干了,自从吃过晌午饭我还没见过酒模样呢。人家说静女酒店新酿的酒非常好喝。那么,乡亲们,要是我们结束得晚一点儿,唷嗬,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就是睡过头也不要紧吧?”

“坎特尔大爷,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做事太随意了!”胖大宽板的女人说。

“我做事随意;我做——我就是去让那女人高兴太随意了!咔啦咔!我要唱《快活的水手》,或者别的什么歌,就在一个软弱的老男人哭掉眼珠子的时候。奶奶的,我什么事都能顶起来。

国王扭头向左看,

冷冷的面孔难看的容颜,

典礼官,他说,只因为有我的誓言,

否则我让你绞刑架上悬。”

“好,咱就那么做。”费尔韦说,“咱给他们唱支歌,让上帝也快活。托马芯的堂兄克莱姆喜事办过了才回家,那还有什么用处?要是他想制止这门亲事,自己娶了她,他就该提前回来。”

“或许他回来是想跟他妈一起住几天,现在那姑娘走了,她肯定会觉得孤单。”

“嗳,那就怪了,我可从来没觉得孤单——没有,一点儿没有,”坎特尔大爷说,“我在晚上就像个舰队司令一样勇敢!”

篝火到这时候开始弱下来了,因为燃料不是能够维持长时间燃烧的耐烧的那类材料。广阔的地平线之内的另外一些篝火也大都衰弱下去了。留心观察它们的光亮、色彩、存留时间的长短,能够辨出烧的是什么材料。由此,每一堆篝火所处地区的自然产物也能够大致推测出来。大多数篝火发出明亮灿烂雍容华贵的光辉,表明那里跟他们这里一样也是石南和荆棘,这一切向着一个方向绵延无数英里;另一些地界的篝火烧得快灭得也快,表明那是不耐烧的燃料——麦秆,豆秸,耕地里出的最常见的废物。总其全部最能持久的——稳定不变像星星闪动着眼睛——表明是木头,比如榛树枝、荆条捆、粗壮的木块。刚刚提到的这些烧材的篝火是罕见的,是了,尽管相形之下在众多易逝的火焰旁边它显得比较弱小,但是依仗持续长久,现在开始胜出了。火势大的那些熄灭了,但是这一些存留着。它们占据了最遥远的可以望见的位置——由繁茂的灌木林和人造林中背倚天穹超拔而起的山峰,那里土壤是不同的,荒原是异地的陌生的。

只剩下一堆了;这一堆最靠近它们,像群星中闪亮的一轮满月。它所处的方向正对着下面山谷中的那个小窗户。尽管它实际上并不大,但是由于近切,它的光辉便远远地超过了它们。

这安静的眼睛时而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当他们自己的篝火低落下去暗淡下去的时候它就更加吸引人注目;甚至一些最晚点燃的木头火的光亮也衰落了,可是这里也察觉不到改变。

“真的,那火多么近啊!”费尔韦说,“看上去,能看见有个人在围着它走。要说那火真是又小又好,肯定的。”

“我能把块石子扔到那儿。”一个男孩子说。

“那我也能!”坎特尔大爷说。

“不行,不行,你扔不到那里,我的小家伙。那火离这里不下一英里,尽管看上去这么近。”

“那是在荒原,可烧的不是荆棘。”挖灰炭的人说。

“那是劈柴。”提莫西·费尔韦说,“除了纯木料没有什么东西能烧得像那个样。那是在迷雾岗老舰长房前的小山上。那真是个怪人!在你自己的堤里渠里点一堆小火,也没有别的人能靠近它享受它!老家伙肯定是个大糊涂虫,没有小孩子逗乐的时候自己点一堆小篝火。”

“维尔舰长今天走远路了,肯定累坏了。”坎特尔大爷说,“看来不像他点的。”

“他也拿不出那么好的烧柴。”胖大宽板的女人说。

“那么肯定是他的外孙女儿。”费尔韦说,“不过像她那个年纪的人不会这么喜欢一堆火了吧。”

“她行事很古怪,自己住在那里,这样的事情能让她快活。”苏珊说。

“她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砍荆棘的哈姆弗瑞说,“尤其是她穿上艳丽长袍的时候。”

“那是真的。”费尔韦说,“好吧,让她的篝火愿怎么烧就怎么烧吧。我们的眼瞅着就要灭了。”

“现在火弱下来了,多黑呀!”克瑞斯汀·坎特尔说,用他的兔子眼看看他身后,“你们没想想咱好一起回家了,乡亲们?这荒原上不闹鬼我知道;可是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吧……啊,那是什么?”

“只是风。”那挖草皮的说。

“除了在城里,我认为十一月十五篝火节不该在晚上过。像咱这扳着脚丫子也数不到的地方,就应该白天过!”

“胡说,克瑞斯汀,打起你的精神来,像个男人!苏珊,亲爱的,跟我跳个快步舞吧——好吧,我的宝贝儿?——趁着天还没有太黑,让我看看你还是多么俏,尽管好多年过去了,自从你丈夫,那妖婆的儿子,把你从我手里夺走。”

这是对苏珊·南萨奇说的;紧接着大家觉察到的情形是一个女人胖大宽板的形影朝着刚刚燃起过篝火的地方闪身而去。意识到他的意图之前,她的身体已经被费尔韦先生的胳膊拦腰抱住抛举起来。那烧火的地方现在只是一圈灰了,带着星星点点的红火和余烬,荆棘已经完全烧光了。一到圈子里费尔韦就挟起她满圈子旋舞起来。她本是一个全身都响的女人;除了围束着鲸鱼骨胸衣和板条,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雨天还是晴天,她都穿着木套鞋,以便保护她穿的靴子。费尔韦和她蹦跳旋转的时候,那木套鞋的咔嗒声,胸衣的嘎啦声,和她突然惊厥的尖叫声,构成了一场听得见的音乐会。

“我敲碎你的笨脑瓜,你这野家伙!”南萨奇太太说,好像她随着他跳舞是身不由己,她的脚像鼓槌在火星里敲打,“我的脚脖子全都火炉炉的,先前从棘针丛里走扎过的,现在你让这些火星把它们烫得更坏啦!”

提莫西·费尔韦异常的举动具有感染力。那挖灰炭的抓住老奥蕾·道顿,于是,稍有几分文雅柔和地,同样旋舞起来;年轻人不肯怠慢,模仿年长者的样子,抱住了姑娘;坎特尔大爷和他的手杖也在其中构成了三条腿的物件快步舞蹈。半分钟之内,雨冢上只能看到迸溅的火星中旋转的黑影了,转着圈跳舞的人蹦得像他们的腰一样高。主要的声响是女人们的尖叫,男人们的笑声,苏珊的胸衣和木套鞋响,奥蕾·道顿“哎——呕——呕”的乱叫和风缭乱地吹打着荆棘丛的声音,这一切与他们踏出的着魔般的节拍构成了和谐的音调。克瑞斯汀避在旁边孤零零地站着,一边不安地自己摇晃着一边咕哝着,“他们不应该跳——火星乱飞!这是引诱鬼,这是引诱鬼……”

“那是什么?”一个小伙子说,他停下来。

“啊——在哪儿?”克瑞斯汀说,慌忙向人群靠近。

跳舞的人降下了他们的节奏。

“在你身后,克瑞斯汀,我听见在那儿——在下边那儿。”

“对——在我身后!”克瑞斯汀说,“马太,马克,路加·约翰,保卫我躺的那张床;四位天使守卫——”

“闭上你的嘴!那是什么?”费尔韦说。

“嗬——咿——咿——咿!”从黑暗中传来呼叫声。

“哈啰——啰——啰——啰!”费尔韦应道。

“有没有从这儿通往约布赖特太太家的车道,通往布鲁姆斯—恩德的?”那同一个声音传向他们,同时,一个高高的、纤细的、模糊的身影靠近了雨冢。

“咱还不该尽着劲跑回家呀?乡亲们,天都这么晚了。”克瑞斯汀说,“不是各人跑各人的,你们知道;是聚堆儿一起跑,我的意思是。”

“把散乱的荆条枝拢起来,点个火,我们好看看那个人是谁。”费尔韦说。

火生起来的时候照出了一个穿着齐整的年轻人,从头到脚都是红的。“这里有车道通往约布赖特太太家吗?”他重复问道。

“啊——沿着下面那条路走。”

“我的意思是两匹马拉一辆车能过去吗?”

“啊,能过去;你用一会儿就能从下面的山谷上来。这道不平,不过你要是有个亮照着,你的马就能小心地顺着路往前走了。你的车赶上来了吗?卖红土的老乡?”

“我把它停在底下,大约半英里远。我到前面来把路探明,黑灯瞎火的,我好久没到这里来了。”

“噢,好吧,你能上来。”费尔韦说。“我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又说给整个一群人,包括红土贩子在内。“老天爷,我想,这是个什么红烧鬼来找咱的麻烦?不是瞧不上你的模样,红土贩子,因为你长得原本不难看,尽管这身打扮古里古怪的。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觉得多么有意思。我差点儿以为是个妖怪呢,或者就是那小孩说的红鬼。”

“他也吓了我一跳,”苏珊·南萨奇说,“因为我昨晚做梦梦见了死人骷髅。”

“你们别再说了。”克瑞斯汀说,“要是他用一块手帕扎起头来,怎么看他也像《试探画》里的魔鬼。”

“好,谢谢你们给我指路。”年轻的红土贩子说,淡淡地微笑一下,“祝你们晚安。”

他退出他们的视线,下了雨冢。

“我想我以前见过那年轻人的面。”哈姆弗瑞说,“可是在哪里见到的,怎么见的,他叫什么名字,我却想不起来了。”

红土贩子走了不大一会儿,另一个人走到了没有完全生起来的篝火跟前。原来是邻居们都熟悉和尊重的寡妇,她的身份只能用“文雅”这个词来表达。她的脸,被荒原的黑暗后衬镶嵌着,显得白白的,没有暗影,像一颗浮雕宝石。

她是一个中年女性,拥有端庄的容貌,通常能够从中看出颖悟是其主要特质。仿佛时常是从尼波山上瞩望世事而拒绝了周围的其他一切。她具有一种疏离什么的神情:这孤寂由荒原发散出来又集中在这张由荒原生发起来的脸上。她观看荒原人的神态表达了一种确凿的对他们存在的淡漠,他们对她在这种时刻独自走向这样的场地会怎么看她也不在意,这间接地暗示着在各个方面或者某一方面他们没有达到她的水准。其解释藏伏于这个事实之中:尽管她的丈夫是一个小小的农场主而她自己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却曾经梦想过更好的事情。

人大都携带着性格特征的重负,像一颗行星,他们的气场随同他们一起沿着轨道运行;现在进入这场境的妇人能够,通常也做到了,把她自己的格调带进一个群体。她雅正的风度在荒原人中间总保持着沉默寡言,那结果来自于她超越交际能力的意识。可是她独自漫行于黑暗之后来到群体和光明中给人的印象,是她困境中的合群程度在平素之上,用面容表达的甚至比用语言表达的更多。

“啊唷,是约布赖特太太。”费尔韦说,“约布赖特太太,不到十分钟前有个人问起过你——一个红土贩子。”

“他要做什么?”她问。

“他没有告诉我们。”

“是要卖东西吧,我想;能是什么东西我可就猜不透了。”

“我很高兴听说你的儿子克莱姆先生圣诞节要回家,太太。”萨姆说,就是那个挖灰炭的人,“他喜欢篝火可是欢天喜地的!”

“是的,我相信他是要回家了。”她说。

“他这时候肯定是个标致的小伙子了。”费尔韦说。

“他现在是个成年男子了。”她平静地回答道。

“今天晚上你自己来这荒原上太孤单了,太太。”克瑞斯汀说,从他至今一直待的隐蔽地方出来,“你可当心别迷了路。爱敦荒原是个常叫人迷路的坏地方,这个风今天晚上比我以前听见的刮得都怪。最熟悉爱敦荒原的人也常常在这里被妖怪勾走了。”

“是你吗,克瑞斯汀?”约布赖特太太说,“你怎么躲开我?”

“这火光晃得我没有认出你来,太太。生就一个沮丧透顶做工的男人,我有点儿怕吓怕唬的,就这个。你要是知道我常常多么满心丧气,那会让你十分紧张不安,担心我会自杀。”

“你不随你的父亲。”约布赖特太太说,朝火看去,坎特尔大爷在那里,没有什么新的创意,自己在火星里跳舞,像之前另一些人做的一样。

“我听说,大爷,”提莫西·费尔韦说,“我们都替你害臊。像你这样受人尊敬的老人——快七十岁了——还那样自己跳跳蹦蹦地跳号笛舞!”

“可真是一个敬不死的老人,约布赖特太太。”克瑞斯汀沮丧地说,“我不能跟他一起住上一个星期,要是我能离开;他玩起来没有够儿!”

“你老老实实地站着欢迎约布赖特太太看上去更像样子,你是这里最可敬的老人,坎特尔大爷。”那编扫帚的女人说。

“真的,是这样。”狂欢的人说,愧悔地检点着自己,“我的记性这么坏,约布赖特太太,我忘了别人怎么尊敬我。你们会说,我的心情肯定是好极了吧?并不总是这样。一个人被当作司令似的尊敬是一种负担,我常常能感觉到。”

“对不起,不谈了。”约布赖特太太说,“我现在必须离开你们了。我是穿过昂格尔巴瑞路,去我侄女的新房,她今天晚上和她的丈夫回来;看着这篝火,听见其中有奥蕾的声音,我就上来了,想问问她回不回家。我希望她跟我一起走,正好我们是同路。”

“嗳,没错,太太,我正想走呢。”奥蕾说。

“嗨,你准定能遇上我告诉你的那个红土贩子。”弗尔韦说,“他只是回去赶他的车。我们听说你侄女和她丈夫一结婚就直接回家,我们一会儿就下去到那里,给他们唱唱欢迎歌。”

“实在感谢。”约布赖特太太说。

“不过我们要抄近道从荆棘中穿过去,比你穿着长衣服方便,所以就不麻烦你等了。”

“很好——准备好了吗,奥蕾?”

“好啦,太太。看,你侄女的窗户有灯光。它能帮着我们认道。”

她指了指费尔韦指示过的谷底那暗淡的光亮;两个女人下了古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