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东方曼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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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经过的摩托车队伍惊起了困倦的次仁央宗。

在草场上，骑摩托车的一般都是放牧的少年，但今天来的显然不是；他们是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和洛扎曼巴平常穿得一样。

但眼前的白大褂又和洛扎曼巴的不一样，他们的左上臂那里，有一个十分醒目的红色符记。次仁央宗不认识那个红字，但那每个人臂上都有的红记，却让她记得深刻。每年为身体孱弱的拉珍欧珠留取长命牛时，都要为小牛拴上红布，难道这些都是臂上带有红记号的人，也有这样的寓意？

摩托车并没有去往次仁央宗家。而是隔河经过她家的帐篷继续前行，次仁央宗知道，这是去云朵索道格尕那里的。

虽然都在这条扎曲河的上下游，格尕属于格云村，但次仁央宗属于结绕村。结绕牧委会的驻所在央日俄玛牧点，次仁央宗很少去那里。

住在扎曲河边，与次仁央宗来往最多的是格尕。她们来往得多，是因为洛扎曼巴把牧户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崎岖山路上，四辆摩托车正使劲地蹦跳在坚硬的乱石之间。次仁央宗仔细辨认了一下，开摩托车的四个都是本族人，他们黑色的皮肤和卷曲的头发就是最好的特征。

隔着河，那粗黑的皮肤和笔直飘起来的头发，都是这大山和草场子孙后代的特征。次仁央宗在草场放牧了几十年的牛羊，对人或动物的特征区别，很快就能辨认出来。

但她也看得出，坐在三辆摩托车后面的三位，都不是这里的。

摩托车很快闪过了次仁央宗眼前的那片河滩，人影渐渐模糊了，但那三个后座上的红字还依然清楚。

加足马力的摩托车轮躲闪着在乱石上穿行，最前面的摩托车手是莫云乡卫生院的医生更求达吉。

“东方曼巴，我的身子会来回晃动，你要紧紧抓住扶钩！”更求达吉一边拧紧油门，一边大喊着告诉坐在后面、肩挎药箱的汉族女子，“坐直了就好，要不，我们都会摔进扎曲河里！”

摩托车以大幅度曲线蹦起来又掉下去，扎着马尾、浑身紧张的“东方曼巴”被颠了下来，小腿摔得一片瘀青，刚一碰就咬牙眦眼、疼痛难忍。她干脆选择紧跟摩托车，在悬崖边的山道上一路小跑。

2

“东方曼巴”的名字叫东方玉音，是一所解放军医院的肝胆外科主任，也是全军和全国有名的肝胆外科专家。两个月前，东方玉音刚刚在北京参加了一个全军健康扶贫工作推进会。在会上，中央要求军队医疗体系参与藏区健康扶贫。按照会议部署，东方玉音所在医院重点抽组一支专业队伍到藏区参与健康扶贫。

这个消息让东方玉音很振奋。早在一年前，她就作为专家考察组成员到过玉树藏区，而玉树牧区群众的病况给东方玉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高海拔沸点低，牛羊肉无法彻底煮熟，含在牛羊肉里的寄生虫也就无法杀灭，这给牧民们的健康带来极大的危害。

在牧区，最难对付的就是包虫病，这个病的特点是患者不会感到特别疼痛，只是反复发低烧，吃点退烧药，低烧就会很快退去；得了病的人便不会在意，而一旦病情进展到了恶化阶段，无论如何治疗，也很难达到根治效果。

作为肝胆外科专家，作为曾经深赴牧区调研过的专家组成员，东方玉音觉得自己应该为藏区做更多贡献；但组建医疗小分队的名单上，没有她的名字。

医院领导给出的理由很体贴：一是东方玉音的年龄不占优势，五十岁的她，在内地还算年轻，但在空气稀薄的高原，恐怕难以胜任长期的扶贫攻坚任务；二是医院的野战医疗队人员中，踊跃报名的年轻人太多，考虑到高原上需要更为充沛的体力精力，组织上决定不让她去冒险。

但东方玉音决心要争取加入援藏医疗队里去。她找了医院的每个领导表明自己的态度，从专业角度谈了自己的优势，又以科学负责的态度谈到自己健康程度足以应对高原一切困难。

东方玉音是有备而来，她带着一份全部合格的体检报告，游说了三天之后，大多数院领导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最终给她的身份是：医疗队技术顾问。

3

援藏医疗队技术顾问，意味着不必前往一线，不必参加巡诊。不到牧区巡诊还叫为牧区群众服务吗？东方玉音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另有打算。

医疗队队部驻扎在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人民医院，在这里，百分之九十八的藏族同胞大多认同藏医学治疗，现代医疗在实际运用中推广困难，发展更是缓慢，这将是医疗队面临的最直接的挑战。

但是，医疗队此次的核心任务是包虫病的筛查与治疗。资料显示，至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底，已组织筛查建档近六万人，但在被筛查的六万人里，基本都是在城市和乡镇集中居住人群中进行的，而一些偏远的草场，比如莫云和茶旦两个牧区乡，并没有得到必要的筛查。

县医院的外科医生才让说：“莫云那里太过偏僻，六千多平方公里的草场里，人口有六千多人，分布在四个牧委会里；而那些牧户，大部分人并不在牧委会周边，而是零零星星随着牛羊逐草而居。”

东方玉音说：“越是这种地方，医疗保障能力越低，就更该优先重视起来。”

才让却说：“他们带着帐篷，几天就换一次地方，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谁家生了孩子、死了老人，或是走失了牛羊。”

在充分了解全县的医疗状况后，医疗队员们进行了科学地分组。根据东方玉音的建议：一部分人在县医院进行科室帮带，提升他们自身的诊疗能力，一部分人组成医疗小分队，到偏远牧区一线巡诊筛查。

出发前设定的顾问身份到这里已经不算数了，东方玉音决定亲自带一支巡诊小分队。去年调研时，东方玉音在州医院收了两个徒弟，东方玉音要把他俩叫过来，她看完地图定下了目标：进发莫云牧区。

4

几根高高竖起的木杆插在扎曲河里，在东方曼巴的视野里，它们纹丝不动，湍急流水在木杆跟前溅起水花，然后便绕道飞奔到下流去了。木杆上的经幡已经失去了颜色，但在风中仍然欢快地抖动着，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

那声音，和水流的声音，给这安静的大山之中，带来了一丝欢快。但是，河里插着的木杆和那木杆上的经幡在诉说什么呢？东方曼巴到来之前，对这样的文化符号多少有些了解。

在另外两辆摩托车上，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紧紧抓住摩托车后座，看得出她们不是高原上的雄鹰，她们坐在蹦跳的摩托车上神情紧张。中间骑行的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男子，他的名字叫松周，是乡卫生院的工作人员。摩托车的蹦跳让他很兴奋：“今天的路够好走了，好多年没有碰到这么好的路了，要是往常，可能要多出一倍的时间。”

三个外来的客人终于挺不住了，东方玉音大声叫喊：“停一下，停一下，我快要掉河里了！”

摩托车队从湍急的水流里蹚过扎曲河的一个入水口后，突突声熄灭下来。三个客人像浑身散了架一样，瘫坐在脚下柔软的草滩上。

更求达吉曼巴一边哈哈地笑着，一边打开身上的背包，先在草地上铺开一条哈达，再掏出来奶酪、风干的牦牛肉和糌粑糕。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医生摇了摇头说：“我可吃不进去这个。”说完，自己从白大褂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袋干脆面，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东方玉音胃口还行，尽管的确有些不太习惯，但她还是嚼起了风干牛肉。只是摩托车的颠簸加上高原氧气稀薄，她的心脏跳动频率明显加快。

“你们要吃肉啊，营养跟不上，也会高原反应的。”东方玉音对着旁边两个年轻人说道。那就是她的两个助手，一天前才从玉树州医院赶过来。

东方玉音身边年轻的汉族小伙子叫马黎明，主要负责B超机的使用，他背上的银白色便携式拉杆箱就是一台进口的干电池B超检查仪，可以在没有电源的情况下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虽然工作在藏区，但相比东方玉音来说，大学刚毕业三年，从内地定向分配过来的马黎明对牧区也熟悉不到哪儿去。

另一个女医生位文昭是州医院妇产科的医生，虽然也是刚大学毕业不久，但考虑到草场上的妇女们妇科病高发的现实情况，东方玉音特意带上这位特别能干的土族姑娘。

位文昭的老家在青海海东市土族互助县，和马黎明一样，她也是大学毕业被定向分配到这里来的。一年前见到东方玉音时，位文昭曾说起过自己很想家，想调回去；但这次过来，位文昭告诉东方玉音，自己已经在这成家了，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