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知识与观念
聪明的人从孩提时代起,就被时时提醒他们的才智与众不同:他们被安置在天才班里而与同辈人区分开来,他们能获得别人难以企及的机遇。因此,知识分子容易因他们自己拥有的智慧而妄自尊大。
——丹尼尔·J·富林
同其他人一样,知识分子拥有知识和观念的混合体。对于某些领域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知识包括系统的程序性知识,这种程序性知识用来检验观念并决定这些观念作为知识的有效性。既然理念是知识分子的毕生事业,因此人们可能会期望他们更加彻底、更加系统性地去让他们的观念经受这些检验。当然,知识分子在实践中是否会如此行事,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如此行事,这本身也是个需要得到检验的观念。毕竟,知识分子往往还具备其他擅长的技能,包括运用辞令的能力,这些能力能够帮助他们逃避对其所珍爱之观念的检验。
简单说来,知识分子的各种技艺既能够被用来促进知识准则,也能够被用来回避那些知识准则,反而去促进非知识的内容或者甚至是反知识的内容。换句话说,作为一种按照职业范畴进行定义的知识分子,他们也许会让其观念经受检验,也许不会展现出这样的知识处理程序。事实上,那些未被定义为知识分子的人,如工程师、金融家、医生等,可能要比一些或者大多数知识分子更加频繁、更为严格地坚持知识检验程序。当然,这种情形在多大程度上为真,则是另一个经验性的议题。但这里更为重要的是,在职业范畴意义上运用的“知识”这一词语,不能够允许知识原则或标准可能存在、也可能事实上不存在的情形。
尽管在一些知识分子的专业研究领域内,存在着重要的、严格的知识原则;但当他们开始作为“公共知识分子”行事,开始拥护那些超出其专业共同体的范围而面向大众的理念和政策时,他们有可能会将知识的严密性,带进这些更普通的、更具政策取向的或者更渗透了意识形态的讨论中,但也可能,他们并不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
举例来说,伯特兰·罗素既是一位公共知识分子,又是一位在严格知识领域内的著名权威。但我们这里所讨论的,并不是作为数学领域中拥有里程碑性专著的作者罗素,而是那个在20世纪30年代希特勒正重新武装德国时却主张英国“单方面裁军”的罗素。罗素关于裁军的倡导一直延伸至所有方面,以至于他提出这样的主张——“遣散陆军、海军、空军”;而需要再次提醒的是,那时候希特勒正在不太远的地方重新武装德国。同样,我们在本书中讨论的,并不是作为语言学家的诺曼·乔姆斯基,而是同罗素一样做出过极端政治声明的那个乔姆斯基。还有,我们讨论的并不是享有盛誉的文学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而是在1932年美国大选中敦促美国人为共产党人投票的那个威尔逊。在这件事情上,威尔逊与他同时代的其他一些杰出知识分子联合在一起,比如乔恩· 德斯·帕森斯、谢尔伍德·安德森、兰斯通·休斯、林肯·斯蒂芬斯,以及当时许多其他的著名作家。
萧伯纳在1933年访问美国时,曾这样说过:“你们美国人太畏惧独裁者了。独裁统治是让政府能够实现任何目标的唯一方法。看看民主带来的这一团糟。你们为什么要惧怕独裁呢?”在萧伯纳1935年离开伦敦去南非度假时,他又宣称:“在知晓希特勒已经把欧洲的一切事情都料理妥当的情况下去度假,感觉真好。”当希特勒的排犹行动最终疏远了萧伯纳时,这位著名的剧作家却仍旧保持着他对苏维埃独裁统治的偏好。1939年,在《苏德互不侵犯条约》(Nazi-Soviet Pact)签署后,萧伯纳又说道:“希特勒先生处于斯大林的有力控制之下,后者对于和平的兴趣是势不可当的。除了我,所有人都被吓坏了。”但仅仅一周之后,希特勒就从西线入侵波兰,斯大林则紧随其后从东线进入波兰,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此爆发。d
那些做出完全不负责任声明的一流知识分子们,那些提倡毫无希望、不切实际又极为鲁莽且危险事物的知识分子们,其名单几乎可以无限地扩展。许多公共知识分子在他们各自的领域内功成名就,但此处的重点在于,许多人都没有坚守在他们的专业领域内。正如乔治·斯蒂格勒在评价其获得诺贝尔奖的伙伴时所说,他们“往往在只有一个来月的调查基础之上,就对公众发表严肃的结论,有时候他们甚至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任何依据”。[1]
这些知识分子的致命失误在于,他们假定了这一点:他们在某个特定领域内的优秀能力,能够普遍化为各方面的优秀智慧或美德。但那些像著名知识分子一样在专业领域内享有盛名的其他职业人士,如象棋大师、音乐天才和其他一些人,却很少犯这类错误。在知识分子职业和知识准则之间做出一个鲜明区分,有着充分的必要;因为知识分子职业中的有些人,能够而且也的确会违反知识准则,特别是当他们承担起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时,在他们做出关于社会的声明时,以及他们在对政府的公共政策发表评论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传记作者和同事、经济学家罗伊·哈罗德关于凯恩斯所说的话,可以恰当地用在许多其他知识分子身上:
他在广泛的主题上侃侃而谈,在其中一些领域内他是绝对的专家;但在另一些领域,他所发表的观点可能仅仅来源于他碰巧浏览到的某本书中的几页内容。在这两种不同情形下,他留给别人的权威印象却是完全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