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墨脱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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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乎种种

开墨脱第三十七天,八百八十八个小时,五万多分钟……半夜十二点,我决定动笔,记录下我的疯狂。

七十八公里的徒步,让我此生都难以忘记。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够读懂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会欣赏我的文字;我不知道能否有很好的表达;我不知道行走是否微不足道……但,我知道,这是一场关乎信仰的行走!就像是祭品一样,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托出,不计任何代价。在这条路上,仿佛遇到了很多位仁波切,他们都在为这场神圣的行走赐福:他将自己化身为雪莲花、一阵风、一块石头、一棵树……我们迈着祭祀的步伐,像一个个苦行僧,将这身体的痛楚,深深刻在泥潭里;每一步,就像是轻触“伏藏”;每一步,千年的古树在见证;每一步,走在天地间;每一步,都留在生命里!而这里的所有,就像神奇的《格萨尔王传》一样,声声在耳畔响起,浅吟低唱:“春三月若不播种,秋三月难收六谷;冬三月若不喂牛,春三月难挤牛奶;骏马若不常饲养,临战逢敌难驰骋。虽饿不食烂糠,乃是白唇野马本性;虽渴不饮沟水,乃是凶猛野牛本性;虽苦不抛眼泪,乃是英雄男儿本性……”

这声声的吟唱,很轻地飘进耳中,却掷地有声地落在心头,也在我的人生里掀起了狂风巨浪。

墨脱生死路的行走,关乎信仰!

向往太阳,喜欢那暖暖的感觉,自己将其称为对光的崇拜。

当抬头,望向太阳,举起手,光从指缝中透出来,那种光亮亮的暖意顺着指尖传遍身体。即便有时因为贪恋这种感觉,有可能会被灼伤,但依然义无反顾。那种灼伤虽带着刺痛,但很踏实。

向往阳光洒满山水间的样子,光像调皮的精灵,在林间翩翩起舞。

抬眼望去,光透过树叶,影儿斑驳,和青草在轻轻摩擦……和着泥土的味道阵阵清香扑鼻而来,诱惑着你义无反顾,哪怕为了找寻而遍体鳞伤,但很踏实。

这算信仰吗?

你我都是这城市车水马龙中的小小蝼蚁,很累,很麻木。

台风天窗外的雨和风噼里啪啦,树枝也断了一地,到处乱飞。广告牌在楼顶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坠落,就像是辛苦维持的生活,稍有不慎,就会变得一塌糊涂。生活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

一直以来,经常会做同一个梦:在一个看不到顶的环形楼梯上,艰辛地爬。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根本停不下来。偶尔会增加一些剧情,比如被人追、被狗咬、有鬼、跳楼。那夜,梦中弟弟和他的四个伙伴一起跳楼,脑浆都溅了我一脸,梦境真切得让人彻底崩溃了。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地坐起身,把被子揽进怀里号啕大哭。

风雨停了,安静的夜,只能听到空调吹出的风的声音,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光脚跑出卧室。猫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钻进了沙发底下,从沙发布帘下探出小脑袋,盯着看。眼睛亮极了,在黑暗中闪着黄绿色的光。就这样,四眼相对了好一会儿,人和猫都怔怔地呆了许久,兴许察觉没有什么危险了,猫便跑到脚边喵喵地叫着。

这样的夜哭醒过很多回,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神经衰弱。

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很惶恐,惶恐得不能自持。

喜欢站在落地玻璃前,额头抵住那大大的玻璃,幻想着玻璃突然碎裂;有时也会席地坐下来,仔细端详来回的行人:拿着粉色绸子扇子的隔壁王姐、刚放学的穿着校服的一群初中生、提着电脑包的白衬衫小哥、推着装着胖孙子的婴儿车的红裙子李阿姨、牵着白色泰迪的瘸子老张……有时和他们在楼下散步遇到,会互相客气地点个头,但更多的是假装低头看手机,逃避企图要来打招呼的人。这条街道上,最近常出现一个疯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脏兮兮的衣服,也不见他哭闹或是不停地说话大吵,就在这条街默默地走路,来回折返,不管下雨还是大太阳。

有一天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是那个疯子,应该挺好的。”

朋友说:“你就是想得太多!”

南方这个城市总有些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比如春天落叶子。尤其是三四月份,漫天飞舞的叶子,让人有种时空颠倒错乱的感觉。在四季分明的家乡,秋季落叶才是惯常的场景,证明着一个季节的结束,预示着新的轮转的开始。

叶子的掉落是为了给新叶挪地方吧!

那小小的、嫩嫩的芽儿还来不及褪去鹅黄的乳色,刚探头两三天便迫不及待地伸展、冒头,挤掉原来位置上稍显松动的老叶。有些老叶还在挣扎,尤其是一些滋养很丰富的部位,比如粗枝,又或者是阳光充足的地方,但渐渐地也都力不从心起来,尤其几场春雨过后,更是萧条至极。

起初,还保留着北方秋天看黄叶的习惯,那是一种仪式感。叶子落下的一刻,便开启了新的轮回,化泥滋养土地,来年再发芽,一切感觉是顺理成章,有时间沉淀的。

但在南方的这个城市,一切都是急不可耐的,就连叶子也一样。

墨脱生死路的行走,关乎寻找!

酒精很神奇,对吗?

总能帮助你发现自己身体或者灵魂的无限可能,尽管丑态百出。

那夜,喝着法国南部一个不知名的小酒庄的红酒,听着蓝牙音箱里一直循环着一个慵懒的女声:“I’ve lost!”(我迷路了!)那是第一次听Enchanters的歌。那声音就像是从吸血鬼森林酒馆里传出来的一样,让人沉醉。

一个人,两只猫,暗着灯。

你会忘记自己是谁吗?忘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甚至会忘记快乐吗?

眼前流光溢彩的世界,繁华极了。

耀目的光诱惑着你,使你为之疯狂、堕落、迷失。总是化着烟熏妆,把自己的样子掩去,大杯大杯地把烈酒灌下,喜欢从唇、舌尖开始延续到胃的火辣感;喜欢扯着嗓子在噪音中大声说话到天亮;喜欢装模作样地抽着烟……貌似只有这样用力才能证明自己活着。当整个城市从夜的鬼魅中挣脱,那一缕橙红色的晨曦带来光亮,按照常人的生理,原本应该苏醒的你,却把自己严严地包裹起来,塞进狭小的出租屋,挤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醉酒后的天摇地晃一直持续到黄昏,周而复始。

起初,好像酒精把所有的感官都放大了一般。感觉很兴奋,好像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像一只八爪鱼,满身是触须。你喜欢自己的这种慵懒,认为个性极了。在各个交际场上,像花蝴蝶一样,旋转、飞舞、跳跃,偶尔也许会落下来歇歇脚,但没过多久又重新展翅扑火。

慢慢地,酒精像做手术时的第一道工序——注射麻醉剂一般,全身的神经被其麻木,最后甚至被杀死,麻木不堪。

渐渐地,你开始在醉酒后做各种匪夷所思的事,以此来找寻最原始的生命触感、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大哭、大闹,身体也出现各种排异状况,让你猝不及防。

除了酒精能麻木你那根脆弱的神经之外,让自己的心麻木貌似也成了城市生活的必备,无动于衷也成了一大技能。

有一天突发奇想:城市中游走的人,活着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是否是真的活着呢?你会害怕其实自己已经死了吗?

最近有个问题让我细思极恐:“如果有一天,你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该如何?”

墨脱生死路的行走,关乎平静!

有时很难让自己安静下来,尽管在努力地做一切场景的营造。也许是静静地听一场音乐会,又或是书店一隅;或是在山野之间,又或是寺院听风……工作的压力、生活的压力、社会的压力无处不在,让你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困兽,可能仅仅是一条毛巾的突然掉落,也会让你暴躁,你的情绪随时会爆发,对人对事皆如此。

当然大多数人都处在不自知的状况下,但即便你自知,也无法自制。很多时候,偶尔觉醒的你在努力地去寻找,想要的是那种全身心地活在当下带来的安稳感。眼睛看到的、鼻子闻到的、耳朵听到的、屁股落在凳子上的感受、鞋子和脚指甲的碰撞、每一寸肌肤都在舒展的感觉,如果这些都能同时察觉,那该多好。

也许真的只有佛祖在菩提树下,才是真正的平静。

抑郁症,起初是陌生的。

生平第一次听这个病便是因为哥哥张国荣。他因为抑郁症,在二零零三年四月一号,飞身从高楼坠下。其实我并不是他的粉丝,但每年的四月一号愚人节那天,都会特别策划一期关于他的节目。每一次都用心梳理他此生的过往,当他用那忧郁的声音唱起“让风继续吹……”,坐在直播间,我常常会想:那些从高楼一跃而下的人,那一刻会想些什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宁静了吗?张国荣的大姐张绿萍后来谈及张国荣的死亡时,证实其死亡真相是抑郁症病发:“抑郁症有两种,一种是Clinical Depression(临床抑郁),脑部里面化学物质不平衡了,是生理上的;另一种就是大家明白的由不开心的事导致的,张国荣是第一种(生理上的抑郁症)。”

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在朋友圈晒着花花绿绿的药丸,并且写着:抗抑郁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抑郁症有很多种表象,比如暴躁、整夜整夜睡不着……朋友就是这样。他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甚至是自己以往的最爱。短短两个月,暴瘦了四十斤,甚至放弃了自己申请了两年的英国的大学。后来他回忆那段过往,除去生活、工作的压力让他无法承受之外,也许自己想要太多的心魔是罪魁祸首。

可谁又能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无欲无求呢?

如若不让自己安静下来,清楚面对自己的内心,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们到底在追逐些什么?为了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为了看似缥缈的名利?有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只无脚的鸟,飞呀飞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根本不能停歇。也许真的像传说中说的,直到死的那天,才会落下吧!

有一天突发奇想:如若我真的从高楼一跃而下,那片刻的宁静是毕生所求吗?

墨脱生死路的行走,关乎生死!

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死亡,是舅舅的去世。那时,还是小学吧。

舅舅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和表姐玩过家家的模样,总能出现在脑海里。遭受癌症折磨的他离开人世时,都没有人形了。出殡那天,记忆中,舅舅的嘴角还有乌血流出,大人怕脏了寿衣,在领边垫了一沓卫生纸。

在忙碌的城市中,很容易恍惚,甚至开着车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机械动作,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等红灯的时候,经常被后面的车喇叭声唤回现实。那天的事故也是这样引起的。

对方下车之后,骂骂咧咧。而这仿佛也成了这个世界的相处之道。

起初还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渐渐地他的声音开始飘得很远很远、越来越慢,像上帝给他按了一个慢进键。他的样子像相机在对焦,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忽近忽远。

睁开眼睛,把眼神从雪白的天花板上移开,看到了蓝色的窗帘,消毒水的味道扑鼻。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儿,看到竖条的病号服,原来在医院。忍着头晕,从病房走出来,倚着门框,望向对门的病房。屋里住着一位阿姨,热闹极了。子女们陪着,一会儿一起跳广场舞的姐妹们来看她,一会儿又是邻居来。倚着门框的还有阿姨的老伴儿,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

医生查病房,见到我站在门边,便说:

“你醒了?家人朋友有吗?撞车的人给你交了住院费。已经检查了没什么大碍,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撞车太紧张,所以晕倒了?留院观察一天,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就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吧!”

回身,从枕头下面摸出正在响的手机,欣喜地幻想或许是问候的电话,接通后才知道,是问你要不要贷款的骚扰电话。挂掉之后,有几通未接来电,都是陌生号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的镇定作用,那晚睡得很深很沉,像死了一样。

早晨起床,准备离开,发现隔壁病房正在换新的病床用品。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护士淡淡地说:“昨晚走了!”

生命的脆弱,让人唏嘘。

我记得曾经采访过一位嘉宾,谈到当他知道得了癌症时,很平静。唯一做的便是努力去改变生命的宽度。他说:

“我既然改变不了生命的长度,那我就去改变我生命的宽度。”

生命如此脆弱,我该如何生如夏花般灿烂?

有一天突发奇想:也许,看起来活着的我已经死了。尸体也许在某个地方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而我却还像活着一样,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电影。

墨脱生死路的行走,关乎信仰、关乎寻找、关乎平静、关乎生死。

让我这个在城市中已经死去的人,在山野间重新活了起来。

在那些乱石滩上,脚的疼痛证明着你的生命的存在;惊讶地发现,自己无限的潜能;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多雄拉山顶,有种力量在垭口迎着风迸发;那山间的溪流、红果、古树都在见证着这力量——一种生命的力量,散发着光,吸引着你向前、向上。

假如,你曾经有过机会去体会这力量,一定会着了魔一般地迷恋、向往。就像世间万物渴望太阳一般,渴望被它唤醒,渴望被它滋养,渴望那自由的力量,让你翱翔。

墨脱,我如约而来,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