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缘
知道墨脱是在二零零七年。那年,电台主播的工作刚满一年。每个周末,有一档完全属于自己的节目,那时对于电台新人的我来说,很开心,也需要好好经营。节目的选题、内容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来选。当时的旅游业刚好处在一个火山喷发期,出国游、国内游、定制游纷至沓来,让人目不暇接。因为主持旅游电视节目,所以接触了很多相关的内容,加上自己的爱好,节目就这样诞生了,取名《游走天下》。爱玩、刺激!这就是当时那档节目的宗旨。
节目每期邀请嘉宾来分享一个旅行目的地、一段不一样的人生。故事发生在很多目的地:有身边的广州白云山,也有遥远的南极……后来渐渐地发现,做久了之后,内容出现了很多雷同。采访的旅游达人的目的地也如出一辙,包括马尔代夫、日本东京等。除了内容出现了疲态,采访的嘉宾也越来越少。身边的朋友、旅行达人渐渐都访了个遍。(如果我们是同行,你会发现,这真是蛮让人头疼的。)
渐渐地在网络上找节目嘉宾成了一个好的选择,那时很多时间都是泡论坛找嘉宾,户外旅行网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在论坛上认识了很多大侠:有徒步罗布泊的花雕,有骑行川藏线的法医,有穿越塔克拉玛干的狂人……而这其中就包括给我种草生死墨脱线的汉云。
汉云通过电话采访,讲述了他的墨脱徒步之旅。
汉云,中国户外旅行联盟理事长、高级户外领队讲师、高级体验式培训师……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加了他的QQ,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邀约。他在电话那头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和爽爽贵阳的贵普,讲述着那条生死路上的故事。
也许是职业的原因,对声音有着特别的执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听着电话那头略沙哑却不失磁性的男人的声音时,感觉如此有魅力,为之着迷。
曾经和同事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说:“你是听完美的声音听多了吧!”我只是笑笑了之。但实质上,声音其实只是一种有生命色彩的介质,传达给你的是精神的伟大、人格的魅力。让人深深着迷的,其实并不是声音的特别,而是他人生经历的特别。
“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晚上好,欢迎来到《游走天下》。今天的节目,我们邀请到了户外大神汉云和大家一起分享他的生死墨脱之旅。”打开话筒,我这样介绍说。
就这样故事在那个夜晚徐徐展开,像《一千零一夜》里的讲述一般: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晚风吹过,带着一股桂花的香味。对于玩户外的那些生死的故事,仅仅是听听而已,听众包括我自己在内,并没有什么感悟,只是觉得在听别人的故事,也许只是一个可以被比喻成《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发生在东方。
直到自己真实走过。
“就是为了那朵心中神圣的雪莲花。”汉云虽这样云淡风轻地说,但这第一次的墨脱之行,却在第一天,就仓皇地画上了句号,并且让他差点丧生在多雄拉山。
汉云的徒步墨脱之旅开始于二零零六年的五一假期之后。那几年,墨脱徒步线在户外界很火。几乎很多户外大神都在墨脱这条线上打过卡。汉云刻意避开了公众假期,十号抵达了拉萨。
当时的徒步线路和现在的起点一致。第一天的行程都是从派镇的松林口开始,翻越海拔四千两百二十米的多雄拉雪山,抵达拉格,大约是二十三公里。汉云充满信心地踏上的旅程,却在这里戛然而止。他回忆:当时在多雄拉雪山山顶,雪很厚,路基本被雪掩埋了起来。完全凭借着经验,在山顶慢慢行进。
也许因为没有什么高海拔雪地徒步的经验,加上体力过度透支,两位队友意外摔倒之后又互相碰撞,在雪坡上一路向悬崖滚去。汉云虽然一把抓住了队友,但由于惯性,三人滚作一团。为了让三人停下来,他用脚不断在滑落的过程中寻找凸起的岩石来增加阻力,就这样几次撞击后,终于停了下来。当被救的两个姑娘抱头痛哭时,汉云才发现,自己的腿断了。
下山的路异常顺利,但汉云的腿伤愈发严重了。他心里知道,不能再走了。为了不影响队伍的进度,汉云决定留在拉格。
在拉格,他凭着自己丰富的户外经验,把断腿固定好之后,休养了三天,才从拉格反穿多雄拉雪山,回到派镇找医生。对于汉云来说,户外的意外稀松平常,所以心态保持得也不错,当时他觉得这次走不了,下次也一样。然而祸不单行的他在反穿时,又遇到了暴风雪。
当时翻过垭口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拖着病腿的他由于早上赶路赶得急,腿更疼了。看已经过了垭口,决定稍稍休息一下。坐在岩石边的他,遇到了此生的生死之交:曾眼镜和当年刚刚入伍的小谢。两人从派镇买了一台发电机,准备扛进墨脱。三人在这山路上相遇的当口,还没来得及互相问好,天就变了。黑压压的乌云夹着风雪从头顶压了下来。
“不好,暴风雪来了。”汉云心中一紧。曾眼镜和小谢见状赶忙刨了一个雪坑,把背着的发电机埋了进去并做好记号,二话没说,背起汉云就朝山下跑去。
汉云后来在采访中,无数次提到曾眼镜。
我很好奇,上网一查才知道,曾眼镜绝对是一个传奇人物。网友评价他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翻得山顶,建得新房,修得电机,斗得蚂蟥。后来直到我去徒步的时候,他已经在生死墨脱线上开客栈十六年了。这个四川小伙子每年在这里服务那些徒步墨脱生死线的驴友们,很有经商头脑的他在客栈推出了热水澡服务(尽管只是一盆热水),这对于一路无法洗澡的驴友来说,绝对像住进了豪华酒店。当然,在这条路上,曾眼镜也见证了路上太多的生死离别。自从那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雪,让三人相伴走下多雄拉雪山之后,生死墨脱路上的这份兄弟情,也成了汉云此生最大的牵挂。他决定要用九次的徒步,纪念他们的兄弟情谊。他告诉两位好兄弟:只要你们在,我就来看你们。
第二年的九月,汉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一次踏上了生死墨脱线。
汉云当时走的生死墨脱线,难度系数要比我们走的路线高很多,时间也更长。因为当时扎墨公路还没有修好,一行人从派镇开始徒步,途径马尼翁村庄,最后到达墨脱,在墨脱县城休整几天后,还需要再徒步四天,翻越嘎隆拉山,才能真正走出来。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平静的语气却光芒四射。
而那叫作“隐秘的莲花”的墨脱,渐渐显现出了一个美好的轮廓:每个季节、每一次行走风景都不一样;四月到五月,满山的杜鹃花映着远处的雪山;八月到九月,美丽的雪莲花,摇曳着曼妙的身姿,告诉你这里只能一人通过;每年这里有几个月会因为大雪封了多雄拉山,无法通行;当和背夫一起行走时,你仿佛穿越到了久远的年代;马帮的铃声在浓雾中,山路上蜿蜒盘旋;上次走过的路,来年再来,已经被泥石流淹没;这条路上的人儿,是那么可爱:兄弟曾眼镜在汗密的四海客栈等他喝酒……
起初,只是觉得这是汉云的故事。
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自认为依然精彩的生活。泡吧、逛街、唱K、工作……周而复始。
墨脱再次搅动我内心的时候,是认识著名的旅行作家黄明。
黄明:旅行作家,网名“赤脚大仙”,二零一七年被评选为“中国当代徐霞客”,行走了一百五十多个国家,著有《重走唐僧西行路》。
黄明是我节目的老朋友了,经常会来节目分享他的旅程。从一个企业高管成为职业玩家,有很多非常独到的见解,也有非常多精彩的经历。有时他还非常称职地客串起我节目的特约记者,在一些特别的旅行目的地发回精彩的报道,比如探秘玛雅文化、非洲神秘的部落等。
墨脱对于黄明来说,是一个永远的痛。因为他在这次的行走中,失去了一个队友。
二零一一年,做了三年准备的黄明决定徒步墨脱。当年的路况,相比几年前,没有丝毫改观,依然超级差。
黄明按照惯例,在广州组队,队友也都相熟,知根知底。他的队友:四男五女,来自不同职业。在拉萨集合后,原本只是想在客栈歇脚,第二天按照计划出发的。可没想到却遇到想和他们一起走墨脱的另外两人,这其中有一位就是后来他失去的那位队友。
西藏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地方。无数的也许孤独、也许高傲、也许迷茫的灵魂,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企图寻找到灵魂的归属、内心的安宁。
也许是安妮宝贝给予了年轻人太多关于邂逅、关于爱情的诗情画意般的描述;又或者是仓央嘉措的情诗: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也给西藏的每一寸土地都蒙上了一层奇幻的魔力面纱,可以让你有勇气孤独地上路。
兴许渴望着,能够在某个客栈,一觉醒来快到中午才睁开眼睛,院子里的格桑花开得正艳。懒懒的端着脸盆,去公共浴室刷牙、洗脸。再拿一本无关紧要的书,坐在藏式的小院儿,闻着老板娘刚刚点燃的藏香,喝口甜茶,特殊的奶香萦绕在唇齿尖,抬头再看看在指缝间嬉戏的阳光,闭上眼睛憧憬着一会儿再睁开眼睛,一个白马王子或者一个白衣长发姑娘轻轻在你身边坐下……自然,这样的小院儿,也就成了各路“英豪”齐聚的地方。每个小院儿都有着自己的属性,比如徒步的、骑行的、玩音乐的、晒太阳的……
始终最热闹的,应该是院子口的那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行程,搭车的、徒步的,随时可以从那些一串串电话号码中找到自己的陌生同伴。
通常组队会分为两种:一种安全系数最高,是通过靠谱的组织,或者是相熟的人组成队伍;而另一种,在西藏也很常见,是在旅馆碰运气组队。散走的驴友会在这样的客栈找寻同伴,有的人会提前在网上发布信息;有一些一时兴起的会在客栈贴小广告,把自己的目的地和联系方式留在黑板上。拼队伍是很多驴友常用的一种方式,不出几天,如果目的地比较热门,很快就可以组满队伍。这样相约看起来是一种很方便,也很流行的搭伴方式。
这样相约,如果目的地只是一个普通的旅游胜地,对于户外生存技巧要求不是很高,一群志趣相投的伙伴,去一个美好的目的地,确实比较完美,说不定还能邂逅完美的爱情,谁又不憧憬呢?但如若是户外徒步、登山等这一类的户外极限运动,对队友的能力要求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严格的,这样的相约,也会因为彼此不了解队友的户外能力,使自己和队友陷入危险的境地。
黄明他们住的客栈的小木板上,钉满了求组队的纸条:有去珠峰大本营的、有去纳木错的,等等,但大都是一些热门的旅游目的地。大概就是因为很少人去墨脱,客栈遇到的两个小伙子等了很久,也没能拼到队友。原本打算自己出发,在客栈的大厅闲聊时,听黄明他们说要去墨脱,就急忙凑了过来。
当时大家都在厅里围坐着,谈着西藏,谈着梦想,也谈着墨脱。每个人眼里都闪耀着憧憬的光芒,墨脱那个神秘的雪域圣地,就像是有一道光,吸引着他们。
黄明回忆:两个小伙子,都三十来岁,其中有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壮壮的,通过外形判断,他们应该经常玩户外(也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后来才让黄明后悔不已)。除此之外,其他更多私人信息都不知道。
关于这一点,经常玩户外的朋友其实很好理解。也许在城市中生活,人们总是太过于在乎自己的名号、职位,反而在户外徒步或者骑行的路上,极少有人愿意把真实的信息告诉临时组队的队友,这看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也与安全有些背离。但总有很多人不愿过多透露自己的信息,也确实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也许是想用这样的物理隔绝方式,来断开与生活的链接?也许是想玩得更纯粹一些?又或者是本身的戒备心作祟?这些在俗世的所有称谓,像是成了默认的模式,在户外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五花八门的网名。自然,队友之间的交流,也仅仅是浅层的攀谈。在路上,如果遇到,也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去哪儿?”
“拉萨!”
“一起走啊!”
热情的黄明和队友,同意了两个小伙子的加入,一起踏上了墨脱之旅。
这条路给黄明留下印象的除了塌方、泥石流、一直下不停的雨、贪婪吸食鲜血的蚂蟥……还有那个大个子。
黄明回忆,大个子的小伙儿状态一直很好,也很热心。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几个人是队里公认的徒步能力很强、行进速度优于其他队友的人,每次第一个抵达补给点的都是他们几个。后来到了墨脱,大个子的小伙儿便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烧,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决定留在墨脱作短暂休养。当时的行程以抵达墨脱县城为终点,所以和两位年轻人别过,第二天黄明一行人便离开了墨脱。
可是,他们回到拉萨后不久,得知小伙子在他们到拉萨的第二天去世了,怀疑可能被不知名的热带虫叮咬。
这便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关于这条路上“死”的故事。
那一刻,即便是多么深刻的关于生死的故事,也仅仅是故事。
我开始好奇,这到底是一条怎样的徒步线路?“生死”在这条路上又意味着什么?这条路仅仅是徒步者在探险?它像是在诉说着遥远的传说,吸引着无数人义无反顾。
我后来搜遍了所有相关的书、网络资料,基本上和黄明、汉云说的差不多,也没有更多的信息了。而与墨脱路连在一起的,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就是:生死。这其中包括在户外界非常著名的黄春燕事件。
二零零七年五月二十四日,来自广西南宁的二十六岁的黄春燕,就在这里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事件已过去很久,无须去评判是非对错。唯有一点值得一说:对于喜欢行走的人,生命结束在自己最爱的路上,也许是对行者灵魂最大的褒奖。
据说当时黄春燕是第二次行走这条徒步线,曾眼镜就是最后见到黄春燕的人。
曾眼镜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说:黄春燕当时的状态非常差,单薄的速干衣让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当打开背包,想给她加一件厚衣服时,从包里能找到的只有短袖。那天的风雪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后来,因为严重失温,黄春燕已经走不动了。曾眼镜当时冷静地思考:凭自己一人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带她下山,而且他自己也会很危险。于是,思量很久,还是把她安顿在一个避风处,叮嘱她不要乱跑,等着他。自己赶紧下山找同伴,准备回来抬她下山。由于路程的原因,来回得花五小时。当时加上风雪,救援的人花了比平时还要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到山上。当他们抵达安置黄春燕的避风处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原地了。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弥留之际的她还坚信自己能走得出去吧!可是,这最后一段挣扎的路却成了她生命的绝唱,化成一朵雪莲,摇曳在那冰天雪地的世界里。
后来有驴友分析:天气应该是最直接的致命因素,再加上她当时身患感冒以及御寒装备不足,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黄春燕在二零零六年九月曾经顺利地走过一次墨脱,也许对她来说,一次的行走不足以证明她对墨脱的爱;也许是第一次的行走太过顺利,让她大意了。
一般来说,徒步墨脱都会选择较为合适的天气,就像攀登珠峰要等窗口期一样。从每年的五月开始直到九月是徒步墨脱最好的季节,也是传统的墨脱开山的季节。但即便是这样,一天四季的多雄拉山也会时不时变脸虐人。当然,按照概率来讲,这段时间山顶有雪的概率也是较小,徒步的难度会降低一些。但如果碰巧是在五月头或者九月底,山顶下雪的概率也会大很多。
另外一起失踪事件:8·17墨脱失踪事件。
失踪者:许鑫燕、田作祥。
据网帖黑风老妖的描述:他们是二零一三年八月十七日晚上八点处于危险的失踪状态。当时的行进路线,也是从派镇进入墨脱。之后,西藏救援队出发进山是在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时左右,根据从三人失踪队伍中侥幸逃脱的、走到汉密兵站的“小柳”电话中的说辞,三人在八月二十六日失散之前,许鑫燕和田作祥还好好的。但那时,三人身上的储备路餐基本没有了,这非常危险,他们也只能够靠吃蘑菇维持生存。要知道在这样极限的环境下,人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三人因为择路起了分歧,小柳一人离开了队伍,朝着他认为对的方向走了出来。据当时的相关报道:当年进山搜救他们的两支救援队,有一支在进山后,也失联了五天时间。
当年,他们失踪的新闻一度让众人揪心。我后来也查遍了网络,却没有了下文。唯一得到的信息是:家人都放弃了搜救。
除此之外,还有以下这些生命,也永远定格在了这条路上:二零零八年九月十四日兰州驴友张军,网名章鱼;二零一零年五月十日黑龙江女孩小孙;二零一二年六月五日贵州高中生薛超;在这条路上开客栈的店老板夫妻二人……
二零一七年墨脱县曾经两次发公告:因灾害频发,禁止游客徒步派墨线。强降雨、降雪频繁,派墨徒步线路沿途气候相当恶劣,常发生塌方、泥石流、雪崩等自然灾害。
然而,仍有部分游客忽视公告,私自通过派墨徒步线路进入墨脱。
徒步墨脱,残酷地演绎着生与死。这些看似冷冰冰的文字,却记载着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对自然的渴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高原孤岛上的人们,每天都在用生命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