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南鄣城下(下)
廉颇,六十有五花甲老将,毕竟已是两鬓灰白的老人,本就睡眠质量不高,一晚要醒很多次,辗转反侧睡不着,近日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悬着的心无以落地。如同以往,廉颇丑时从噩梦中惊醒,便呆坐在案几前,对着那张看了无数遍的长平防御图出神,不知不觉便倚着胳膊睡着了。西岸的鼓声敲得震天响,惊醒了正在打盹儿的廉颇。
“将军,秦军进攻了!”侍卫连滚带爬的破门而入,一脸惊恐的说道。
“慌什么,老夫耳朵又不是听不到。”廉颇平静的说道,“可有前沿阵地消息?”
“暂未收到。”
“听这动静,秦军少说也得有五万投入战斗,南鄣城怕是要有血战了!”
“将军,是否派援军尽快前往?”
“空仓岭上有消息吗?”
“也未收到情报。”
“那就速探来报!”
廉颇不想在丹水西岸浪费太多精力,但白白送与秦军却又可惜,真成了李牧所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尴尬境地,但廉颇有自己的想法,百里石长城是他的底线,也是赵国的底线,只要能守住便是成功,丹水西壁垒不过是他想通过少数兵力拖延秦军,制造麻烦,兴许秦军还未过丹水便失了斗志,按照廉颇的规划,丹水西壁垒至少可坚守半年以上,可眼下的关节在于空仓岭高地,秦军得手那南鄣城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地,一不小心就会面临着两万守军全军覆没的危险,秦军不得手,那南鄣城便是秦军无法逾越的天堑,就算是插上翅膀也休想越过一步。王龁作为秦国名将,南征北战多有胜绩,不会不会想到这一点,问题就是空仓岭高地是否能够察觉秦军动向,山下的援军是否第一时间支援上去。重重猜测让廉颇有些后怕,秦军多日不出,便是不知我军虚实,今日却突如其来发动猛攻,难道秦军已经拿下空仓岭的三处烽火台,对南鄣城形成合围?不该呀,为何一丝信息也未传达,事有蹊跷,想来想去一阵头大,廉颇摇着头疾步走出了卧室,向着丹水而去。
“启禀将军,中鄣城派来的援军遭到秦军阻击,现在被挡在城北五里外。”
“可有廉颇将军回信?”
“北面被堵的水泄不通,怕是有消息也传不过来,将军,南鄣城朝不保夕,还是暂避秦军锋芒,保留实力伺机而动。”
“不可,没有廉颇将军将领,如何置身后的万千兄弟于不顾,传出去不得让天下人戳我们脊梁骨?!”赵虎说着,眼前浮现出那个心仪的姑娘,他笑起来是那么的好看......耳畔的炮火声把他无情拉回现实,平复了下情绪继续说道,“我们没有后退可言,让兄弟们顶住,援军会到的!”
“将军,三思啊!”
“去吧,毋庸多言!”
赵人的顽强抵抗让秦军得不到半分好处,苦战一天下来赵人越战越勇,硬是把秦军从城墙上逼退下来,秦军的尸体被当做滚木炮石扔下城去,云梯上的秦兵被砸中直接滚落下去摔成了肉泥,赵军的行为是最不人道的行人,根据国际惯例,人死应当尊重尸首,要么土葬要么火化回归自然,而当做工具扔下城去是对敌军最大的挑衅与蔑视。而赵虎明白,与秦军作战不可心存仁慈,只有恶甚其恶,狠甚其狠方可震慑他们,很明显效果是显著的。秦军鸣金收兵,黑色的洪流迅速退去,激战一日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望着尸横遍野的城墙,赵虎有些天旋地转,只觉日月颠倒,昏厥了过去。
“启禀将军,秦军暂时逼退,南鄣城守住了。”
“伤亡几何?”廉颇望着硝烟滚滚的彼岸,忧心忡忡道。
“十之二三,损失惨重。”
“也难为赵虎他们了,空仓岭高地失守,南鄣城能守住便是一个奇迹,命令赵虎明日伺机往北突围,与援军会合,移防中鄣城,两城守军统一归赵虎支配管辖。告诉赵虎保存实力,不要为一城得失而计较。”
“将军,今晚是否可夹击张唐军,夹在我军之间,岂可安枕无忧?”
“今晚必有防备,不可轻举妄动。”
“喏。”
赵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噩梦,梦里他牵着姑娘的手,跑到一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姑娘蹦蹦跳跳围着他转,眼里充满了爱意,赵虎也鼓起勇气,大声喊道:“玉莹,嫁给我吧!”姑娘笑而不语,羞涩的点了点头,赵虎开心的抱住姑娘,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周围的油菜花迅速枯萎,化成一片焦土,尸横遍野的战场,而怀里的心仪姑娘却变成了一个肥胖油腻的屠夫,吓得赵虎一把推开,只见那屠夫越变越大,直到便得和城墙一样高大,屠夫挥舞着手里的屠刀,阴险的叫嚣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配?再打玉莹的主意,我要了你的命!”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秦人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赵虎回头,发现身后亦一高大黑暗的身躯矗立着,像一尊武士雕像,嘴巴一张一合,面无表情的威胁道。
“不,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赵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浸湿沾满血渍的战衣,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的卧榻上,跟前的赵亢倚着胳膊呼呼大睡,赵虎轻轻的走下床,望着窗外孤零零的玉盘,内心五味杂陈。
一连三日秦军发动潮水般猛烈的进攻都未攻破南鄣城,赵军苦苦支撑着,城中的粮食和水源已经告罄,夕阳下的赵虎看着城下连绵不绝的秦军营寨正出神,忽一斥候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禀报道:“启禀将军,这是廉颇将军的书信,请阅览。”
空仓岭高地易主,南鄣城腹背受敌,朝不保夕,为兵家死地,请将军审时度势,保存实力伺机后撤中鄣城,城内军务一应听由阁下调度。
廉颇令
赵孝成王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赵虎又气又笑,真是天意弄人,今日已是六月二十三日,晚到了两日。不管怎样,撤兵令已下,赵虎便无顾忌,是守是退全凭赵虎决绝,伺机撤退而非立刻撤军,其中奥义尚有回旋余地,至于伺机撤退,赵虎更需精心布置方可完璧归赵!赵虎端详着案几上的地图,南北有秦军,西面靠着空仓岭,东面便是丹水,可谓是置死地而求生,处绝境而谋活,眼下南鄣城可投入战斗的赵军不过区区万余,面对数倍于我的强敌,如何全身而退让赵虎头痛欲裂,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赵统?战事一起便不知去向,怕是此时已是逍遥快活远离这是非之地了吧。
“将军,吃点东西吧。”赵亢端着一大碗稀粥走上前,双手奉于赵虎面前,赵虎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陪自己走过无数腥风血雨的好兄弟,接过稀粥,大口喝了两口,说道,“廉颇将军命令我们撤退到中鄣城暂避锋芒。”
“南鄣城已然守不住了,廉颇将军的命令是对的,没必要白白牺牲这么多兄弟的生命!”
“眼下如何撤退?城北的张唐军可不是吃素的,自上党战事燃起,他可是打了好几场漂亮仗。”
“将军,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赵亢愿会会这个张唐,论刀功,赵亢还是有信心的。”
“匹夫之勇!人家可不是伸着脑袋等你去砍,我们的目的是后撤,将活着的兄弟带出去!”
“将军,赵亢就是大老粗一个,就下命令吧,怎么打,都听你的!”
“今晚突围!”
“太好了,赵亢请命打头阵。”
“不,你要带着兄弟们活着走出去,一个都不能少!”
“将军,你呢?”
“留五百兄弟和我殿后,你带大部队先走,不可恋战!”
“将军,留我殿后,你带大部队撤离,你是南鄣城主将,大家不能没有你!”
“南鄣城没了,我的任务也就到此结束了,记得,一定要好好活着!”赵虎有点向交代后事一般,说的有些伤感,也有些失落。
“将军,为何如此堕落,你现在的状态一点也不像之前的你啊!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赵虎将怀中的家书递给赵亢,竟然抹起了眼泪,男人有的时候外表坚强,内心其实是无比脆弱。泪水不是卑微的诠释,而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赵亢虽然识字不多,但还是勉强看懂了这个多情失意的眼前人,几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咆哮道:“将军,南征北战流血流汗都未见你流一滴眼泪,为一女子何以如此?不值得!堂堂七尺男儿切莫为这虚无感情而毁了自己啊!”
“兄弟,你真正爱过一个人吗?”
“我,我......”
“当你真正懂得爱为何物,你就会义无反顾。真正的爱,那便是吾之所有为君而倾,吾之所得为君而有,君之所喜为吾之所乐,君之所忧为吾之所患。”
“没想到将军竟是如此痴情,这些文绉绉的酸话我是说不出来。不过三军不可无帅,只有你才能带着大家活着出去,殿后就让我赵亢来吧,赵亢生来无依无靠,幸得将军赏识,这才算是活出了个人样,承蒙关照这才少挨多少板子,今日就让赵亢代将军一次,好好和这群秦贼大杀一场,也算没白来世上一遭,还请将军成全,将军如若一意孤行,赵亢就长跪不起,直到秦人闯进来砍掉赵亢的脑袋。”赵亢执拗着跪地,任赵虎如何搀扶,就是不起。
“好吧,既然兄弟如此盛情,赵虎就再加一条命令方可同意!”
“莫说一条,就是百条千条,赵亢能做到的便可。”
“活着回家!”
子时,正是人们刚刚睡意最浓,梦境最甜的时候,南鄣城北门悄然打开,一队一队的士兵井然有序的出了城奔北而去,柔情似水的月光犹如梦幻的泡沫让人陶醉,按照赵虎的计划,出了城只得一头扎进空仓岭,凭借夜色和密林掩护大部队绕过张唐驻地撤回中鄣城中,虎口逃生真可谓是惊心动魄,赵军大气不敢喘,尽量避免制造声音,即使是刚出城,众人亦然。张唐军钳制在南鄣城和中鄣城之间,导致南北赵军不得呼应,真有点后院起火的意思,王龁也是担心张唐军深陷敌后,在原有的兵力上有增添一万精锐,两万秦军横在中间,南鄣城的守军便如鲠在喉难受至极,就连后退也许尽量避免摩擦,悄然撤军方可全身而退。话说此时的张唐却也是辗转难眠,总觉有事情要发生,他每每出征打仗,睡觉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夜是最好的伪装,即使对手连连败退,胜败定数一夜之间便会扭转,更何况目前他的处境并不比南鄣城的赵军好受哪里去,攻城的同时还要抵御援军的攻击,空仓岭高地也需要分兵把守,一路粮道也得时刻保持畅通无碍,后路不可被切断,两万秦兵说少也不算少,但精打细算下来,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张虎一军走得小心,生怕惊动咫尺之外的秦军,夜寂静的有些诡异,除了猫头鹰咕咕的沉闷声,一丝响声也不曾有过。老天总是喜欢开玩笑,应该是前军不小心触碰秦军布置的陷阱,漫山遍野的铜铃声如同顽童一般叽叽喳喳响个不停,张虎一惊,急令部队快速通过,不得延迟!
秦军单位动作远比想象中的快多了,一过一炷香的时间,嗅到血腥味的秦军如同饿狼一般,瞪着冒着绿光的眼睛,举着火把向着空仓岭扑来。时间就是生命,只有抢在秦军合围上来之前走出空仓岭,对接上中鄣城的赵军才算脱离险境,眼下十万火急便是尽快脱身。
南鄣城嘈杂的喊杀声引起了蒙骜的注意,不出意料应该是赵军撤了,斥候禀报亦是如此,蒙骜来不及穿上鞋袜,便跑到门口大呼集合!集合!
蒙骜军确实不费吹灰之力便登上了南鄣城,看着狼藉不堪的城池,蒙骜悲怆万千,不由思考留一千士卒把守,自引大军迅速追上去与张唐部汇合,围歼守军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