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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芝加哥房子里的人

埃及在近几个世纪被殖民者们瓜分过数次,那些在瘦骨嶙峋的埃及上连吃带拿的欧美国家还给他们的后人们留下了不少遗产。光是在卢克索,就有法国驻埃及研究中心,芝加哥房子和波兰建筑等老牌埃及学研究机构林立。曾经进行殖民掠夺的是他们,现在摇身一变进行学术研究的也是他们。

时间和资本把列强的可耻行径粉饰太平,强盗仗着祖上得天独厚的遗产继续在太阳神的故土横行。

法埃中心就守着卡尔纳克神庙,波兰建筑迎着帝王谷。芝加哥房子来得晚一些,错过了第一波瓜分,但是架不住财大气粗,现在也成了卢克索一霸。在这方面就不得不说英美一脉相承了。英国人手段高,虽然没有欧洲各国下手快但是擅长黑吃黑,从法国人那儿截胡了不少古埃及的文物,后面也跟风资助了各种探险队来埃及搜刮。美国青出于蓝,直接在二十世纪初在尼罗河畔砸出来一座豪华度假村。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芝加哥房子【Chicago House】了。

这芝加哥房子就像是美租界一样,明明与卢克索的生活仅一墙之隔,但天差地别。我曾听里面的美国学者炫耀说:“在埃及考古一点儿都不苦,觉得苦的话是因为你没在芝加哥房子住着。”

这话可是一点儿都没说错。

美国人喜爱热闹,每周五都会举办各国考古队的交流会餐活动。我们考古队曾经得到邀请去芝加哥房子参与过各个“殖民考古队”的聚会,后因没有侵略过别人略感格格不入而很少应约了。大家考古理念不同,敬而远之方为上策。

当时我也跟着考古队去了。虽然对那里的环境充满感叹,但只觉得那些光鲜背后充满着腐臭。我们的祖辈还在为解放国家而努力的时候,他们可是把殖民的庄园建到了尼罗河边。而且让人不由得好奇,修这美租界的钱是打哪里来的呢?

这次芝加哥房子的邀请,是为了留守埃及的各国考古队一起欢庆圣诞。

虽说这些欧美国家当年对埃及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但现代的考古学家们还是很敬业的。我们中国队再怎么说过年也是会收队回国的,除非是在玛阿特神庙挖出来些什么惊天的发现(还好去年的地下神庙不算),那整个考古队可能就得蹲在探方等着春晚连线了,可是这帮西方人在圣诞节都坚守在埃及。

再者无论怎么说,在芝加哥房子里举办活动总是挺舒服的。而且我看埃及人们都挺享受的,左右也轮不到我来替他们心疼。反正大家都是寄生在这个“被抢劫了四千多年但依然富有”的国家上嘛。

圣诞节这天我们雷打不动的去了工地,临近晚饭那会儿才带着礼物前去美租界赴约。从工地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累成狗,我和楼时麒还因为抢洗衣机差点儿弄翻了友谊的小船。

279那边也收到了邀请。我们分头出发,到芝加哥房子汇合。

一进到芝加哥房子才发现里面果然热闹。法国、意大利、日本和波兰等国家坚守岗位没有回家过节的人都来了。加上埃及当地的相关人员,估计半个埃及的考古圈都聚集在此。也就是芝加哥房子够大,不然这么些人换个地方还真不一定塞得下,更遑论能有富余空间各自社交了。

我们考古队到的时候279他们还没来,领队先是带着大家作为一个团队和别的队伍打招呼。中国考古队三年前才来到了卢克索地区,不少人尚且对我们充满了兴趣。没一会儿我已经看到过好几个来打听我们工作的队伍了,其中不乏有对地下神庙好奇的,可见风声还是不知从哪儿漏了出去。

领队也是老油条,对于考古发掘经验他积极地用着不那么熟练的英语和对方交流,一旦涉及了地下神庙,回复只有:“发掘工作还没有完成,多谢关心”。

满场子打完招呼大家就四散开来去拿东西吃了。

我扫了一圈,现在在场的基本上都是正经的考古学家,没什么可疑人物。我也没啥社交需求,趁大家都在互相攀谈就去祭五脏庙。在埃及最磨人的除了天气以外,就是没猪肉吃。当发现这里的自助餐桌上有烟熏猪肉片的时候,我积极地凑了过去。

有人和我同时对那盘美味伸出了手。

“不好意思你先来吧。”

“你先吧。”

我俩把眼睛从餐桌上拔出来,互相打了个招呼。

这是个壮实的西方人,像是红土地养出来的。虽然有了些年纪,但看着身体不错。刚刚他伸向食物时我看他手背上有招摇的刺青。这会儿对视后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有,配上灰白的胡子有种说不上的狠戾感。然而跟我推让的时候却温和又有礼貌,让我不好意思以貌取人。

为了点儿吃的让来让去也没劲,我于是意思意思夹了点儿就走了。正好领队落了单儿,我就去问他知不知道刚刚那个人是谁。领队听了我的形容不着痕迹地举目看了一圈儿,找到了端着盘子的纹身大汉。

“那应该是布斯维尔先生,貌似是墨西哥的一个独立考古学家,没怎么接触过。”

言下之意就是领队也不知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

其实现场有不少这种并不是任何一个考古队的成员,但是又有一些学术成就的人。他们往往会凑到已有的考古队里借人家的资源做一些独立研究,这个纹身的布斯维尔和芝加哥房子可能也是这样的关系。不过要是领队不说,我还真看不出他是个考古学家。

领队又被人叫去社交了。我嚼着久违的猪肉,溜边儿站着当壁花少年。

楼时麒刚看我吃得香,根据我的指导去桌上给我俩拿吃的了。他也没再跟着考古队一起转悠,用他的话说就是:“我英语也不太好,被外国人抓着问支支吾吾怪尴尬的。”

这时候279的人来了,贺荣川在他们队伍里离着老远就精神十足地和我挥了挥手,剩下的人忙着和迎过来的各路人互相打着招呼。我也就没凑过去,朝着贺荣川指指餐桌。他做了个收到的手势,也去加入了楼时麒。

渐渐地人更多了起来,我假装不经意地四下打量。在伦敦有过一面之缘的亚诺据阿天说也来了埃及。上次在拍卖会他就一顿骚操作,这回指不定会掀起什么风波。

而且我有点儿在意那个“了不起的尹月臣”。他满世界乱窜,在漩涡中心蹦跶,还被尹家和279当块宝。可照我从李家听来的,尹家这次被转化的可是李元啊,为什么是他尹月臣能解决尹家的千年困境呢?

尤其闹心的是李元一直都没个信儿。或许是脑补过度,但我忍不住开始担心李元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279们已经散开来跟不同的人交谈起来。那个脸上有纹身的墨西哥考古学家正在和日本考古队的人聊天,夏商周和广宇路过,也被拉过去聊了起来。孟维清和领队一起在和美尼斯塔威还有其他埃及方面的负责人握手。贺荣川不知道跟楼时麒说着什么,大手直往他后背上拍。楼时麒被他按在手底下,挺大一个子缩着肩膀跟个猫儿似的。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正自顾自找乐子,有两个同样游离在社交圈外的人和我来搭话。

这是一对儿中年情侣,男方是美国人,女方是英国人。这二位的情侣关系只在离开各自生活的地方才成立,比如埃及。这种事儿在这里算不上新鲜,我对此见惯不惊。

女子稍微喝了点儿酒,半靠在美国人身上。后者言之无物地侃侃而谈了半天,我一边应和着一边找机会脱离这场对话。那个半天没插上话的英国女人突然用她很贵气但是听着嗓子直疼的英音跟我说:“你的英语说的不错。”

我眉毛略微跳了一下,笑笑回她:“你的也不错。”

那美国男的继续他的话题:“埃及真的是个好地方。你看过木乃伊吧?那里面讲的就是卢克索。”他显而易见地非常喜欢那个美国式探险片,在一个考古学家面前对其中的惊险情节赞不绝口。

我对这种充斥着文化挪用,不尊重当地历史只是借古埃及文明的壳子但通篇个人英雄主义的电影没啥好感,于是含沙射影地恭维了一番。听我这么说,那个美国人像是见了知音,要不是他的假期女友想去找别人继续社交,怕是还要跟我聊下去。于是我和善地和他们道了别。

那对洋洋得意的男女走了以后有人不加掩饰地笑了一声儿。我没想到周围还有别人在,没等扭头找,边儿上就站过来一个人。

淡淡的香水味儿先飘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拉开距离,才看到亚诺的笑脸。这家伙上次也是蔫不出溜儿地凑到我边儿上,总觉得碰上他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我问他笑什么。

“这里还是有人能听懂反讽的。”亚诺喜气洋洋地说。

“这里也有人不知道啥叫非礼勿闻。”我也回给他一张笑脸。

我俩这起手式就不怎么温和。对视了一会儿,亚诺先热情地说:“又见面了,乐于助人小姐。”

“这不是我们的收藏家先生么?”我哼笑一声,“不过很遗憾我现在已经不当值了,有事儿还劳烦您另请高明。”

亚诺没受我冷言冷语的影响,还是带着那副笑脸:“刚刚那位女士说得没错,我喜欢你说英语的方式。上次见面时间仓促,没能多聊聊。”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还耐着心跟他说:“多谢夸奖,其实你该听听我说中文。”

这回亚诺惊讶地挑起他的眉毛:“我还以为你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说我是啊,一愣过后他哈哈笑了起来。

亚诺这个人自恋又危险。前段时间他在苏世德拍卖会上用一场个人秀搅合进来不少势力,现在又没事儿人一样地出现在279和各种势力交汇的埃及。

说到各方势力,我刚刚特意在会场里看了一圈并没见到瑞亚,也不知道她是因为没拿到【永恒之眼】所以干脆没来,还是有别的打算。

我不愿意搭理亚诺,可这意大利人压根儿不会看人脸色,非凑在我跟前儿没话找话。

瞧这意思他果然在伦敦就是特意接近我的。我甚至怀疑这个【永恒之眼】的前任拥有者很可能掌握了一些关于我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信息,因此他才会没来由地三番两次往我身边凑,为的要么是从我这里套出什么情报来,要么就是确认一些事情。

然而无论是什么,我都是决计不能让他得逞的。

不咸不淡地打了半天哈哈,亚诺突然开心地朝我身后挥手,像是瞧见了熟人。我趁势要走,被他叫住了:“煜,我有个朋友也来了!他也是中国人,我介绍你们认识呀?”

我对亚诺和亚诺的朋友都没兴趣,牵扯多了指不定还得被他拉去“帮忙”,然而他朝我身后熟络地招呼了一声儿:“Lee,来这里!”

听到这个名字我愣了一下,不由得转过身,看着亚诺的朋友走过来。

那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身量高挑瘦削,看着像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和周遭觥筹交错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可无怪乎他能和亚诺当上朋友,就这短短几步路,他已经微笑着和好几个人打过招呼了,看来也是个好交际的。

来者那张脸虽然看着嫩,神态却是没有一丝稚气,这让他身上那种少年老成的劲儿就尤为的明显。可等他带着点儿笑意近前来,那不和谐又消融了。

亚诺热情地介绍着:“Lee,这是煜,我们刚认识不久,但是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然后又转向我,拍着那人说:“这是我的朋友月臣,一般我叫他Lee。”

亚诺特意地说了那人的中文名字,又多此一举地声明:“你们都是中国人!”

他朋友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礼貌地看向我。那笑容不腻味也不疏远,真挚得让人招架不住。这人真的是知道如何展示那优越的五官条件,我差点儿就被美色迷了眼。

要不是我认得这张脸的话。

原来他就是尹月臣。怪不得阿天怎么都找不到他的资料,尹家需要他来摆脱千年困境,279也非他不可。而我就在刚才还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看着这年轻人四平八稳的笑脸,依稀还能找到几分他小时候的模样。原来记忆这么神奇,本以为忘了的事情,在这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十几年前短暂的夏天里我见到的那个怯生生的,熟悉的,会笑会闹别扭还会玩坏的小屁孩儿跟面前这个陌生的看不出深浅甚至分不清敌友的人不太严丝合缝地叠在了一起。我才体会到什么是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这人先开口了,他笑着说:“好久不见。”

在埃及土地上美国人地盘里的觥筹交错都沦为背景,这可真是一场盛大的重逢。

我也笑了起来。“是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