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尸体平躺在解剖台上,我和大宝以及市局的高法医穿戴整齐,分立两侧,陈诗羽挎着相机做我们的摄影师。
疫情之后,我们所有的解剖工作,都必须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进行。在这种条件限制下,即便是身处条件好到有空调的解剖室,人罩在这密不透风的防护服里,也是极为痛苦的。不过,大到为了支持国家防疫,小到为了身边人的健康,没有人会偷懒。
死者穿着藏青色的棉毛衫和棉毛裤,一件灰色的夹克放在尸体旁边。从衣服外裸露的皮肤看,并没有明显的损伤,而且衣服上也没有血染,看起来死者并没有开放性的创伤。
在大宝观察死者面部、颈部和手脚的时候,我将死者的外套检查了一遍。外套的口袋里,除了一个钥匙包,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想而知,死者下楼的时候,也只带了钥匙和手机。
当然,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出门带这两件物品就足够了。
我打开死者的钥匙包,里面有几把普通的铜质钥匙,还有一把大众牌的车钥匙。钥匙包里很正常,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
“死者的面部有不少泥巴,他的眼睑球结合膜未见明显出血点,但是口唇青紫,指甲青紫,还是有一些窒息征象的。”大宝说。
“说不定是猝死呢?猝死征象和窒息征象没有多大区别。”高法医说。
“口鼻腔内和颈部,都正常吧?”我将钥匙包放进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又将整件外套放进了另一个物证袋。
“正常,没有能够导致机械性窒息的外伤征象。”大宝说着,放下手中的止血钳,握着尸体的腕部,等我和他配合工作。
我和大宝合力将死者的肩关节尸僵(3)破坏,让他高举双臂,这样才能将他的棉毛衫脱下来。
“尸僵较硬,应该是形成期;尸斑(4)已形成,压之褪色;角膜中度混浊。”我说,“死者死亡不超过十二个小时。”
大宝一边拔出插在死者肛门内的尸温计,一边说:“室外环境,春天,死亡前十个小时,每小时下降一度,嗯,他差不多是十个小时前死亡的。”
我转头看了看解剖室的挂钟,时针指向中午十一点整。
“这样算,那他就是凌晨一点钟左右死亡的了。”我喃喃自语道,“和衣着情况倒是符合的,但是大半夜的,他去楼下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你现在问他,他也不会答了啊。”大宝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毛巾,对尸体的面部进行清理。
“看到没?他还是有伤的。”高法医指着死者胸腹部的条状红晕说道,“只是,损伤看起来不重。”
尸体胸腹部和四肢,有一些浅色的红晕,如果不是仔细看,确实不容易看出来。看来高法医在第一次出现场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如果漏看了这些损伤,很有可能就会把此案当成普通的猝死而略过,虽然现在我们还不清楚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但是毕竟有伤,就有很大的疑点了。
一个地市级的法医,每年要看两三百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而这些死者当中,隐藏命案的可能没有,也可能只有个别,这就要求法医们随时保持着警惕性,才能不让逝者蒙冤。
“酒精大法来喽!”大宝此时已经拿着一瓶无水乙醇走了过来。利用酒精擦拭尸体皮肤上不明显的损伤,有利于让有挥发性的酒精带走皮肤的水分,使得皮肤通透性增强,皮下的轻微损伤也就更加明显了。
经过酒精的擦拭,死者身上的浅色红晕慢慢暴露了它的真实面容。
“竹打中空。”我说。
所谓“竹打中空”,又叫铁轨样挫伤或中空性挫伤,是指圆形棍棒状致伤物垂直打击在软组织丰富的部位形成的一种特征性挫伤。表现为两条平行的带状出血,中间夹一条苍白区。这种挫伤能清楚地反映致伤棍棒的宽窄、直径或形态特征。原理主要是棍棒打击在平坦位置后,受力部位毛细血管内的血液迅速向两边堆积,导致接触面两边软组织内毛细血管爆裂,形成两条平行的皮下出血。根据这一特征,说明凶器可能是一根圆柱形的棍棒。
死者的胸腹部和上臂、大腿,都可以看到竹打中空的损伤,数了数,有二十多处。我拿出标尺,在损伤中央的苍白缺血区测量了一下,说:“这是一根大约4厘米粗的圆形规则棍棒,从这么多条损伤可以看出,棍棒很直,没有不规则的侧面,所以不太可能是树枝之类的东西,应该是人造的规则工具。”
现场有很多树木,所以要根据损伤情况,来排除就地取材的可能性。
“可是,这只能说明他被人用棍棒打了一顿,打得不重,都是轻微的皮下出血,不能作为致死原因啊。”大宝说,“如果是大面积的皮下出血,还可以考虑挤压综合征(5)或者创伤性休克,但是这种轻微的皮下出血,不可能导致上述致死原因啊。”
“是啊,死亡过程也不符合。”我说,“要造成挤压综合征,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不可能在他还没有回家的时候,就死亡了。”
“所以,还是因为外伤引发了潜在性疾病导致的猝死吗?”大宝问道。
“从目前看,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不过,如果真的有这种疾病,在组织病理学结果做出来之前,我们观看死者的器官,就能有个大致的判断了。”我说,“所以,解剖还是第一要务。”
说完,我拿起手术刀联合打开(6)了死者的胸腹腔皮肤,而高法医则用一个理发推子,给尸体剃头。
切开皮肤、分离肌肉、切断肋骨、分离胸锁关节、夹断第一肋骨,一系列的操作之后,我们取掉了死者的胸骨,打开了死者的腹膜,将死者的胸腹腔脏器暴露了出来。
“哎呀,这个脏器概貌,看起来不像是有毛病的样子。”大宝皱了皱眉头。
我用剪刀按“人”字形剪开心包,暴露出死者的心脏。那是一颗很健康的心脏,除了心尖处有几处出血点,心脏大小、室壁厚度、瓣膜和冠状动脉都是正常的。从大体上看,这不符合一颗能够导致人猝死的心脏的特征。
“心尖出血点,内脏瘀血,还是有窒息征象啊。”大宝皱皱眉头,说道。
“这就奇了,没有能够导致窒息的损伤,却有窒息征象。”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咋了?死因找不到?”高法医说道。
“看起来也没有中毒的尸体征象,结合现场调查情况,也不太可能是中毒。”我说,“你还别说,我还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开完颅再看。”高法医此时已经分离好了头皮,打开电动开颅锯说道,“不会有那么蹊跷的事情的,说不定答案就在颅内!哦,对了,头皮和颅骨都是完好的,没有损伤。”
我点点头,从颈部纵行切口中,将手术刀伸到死者的下颌下,沿着下颌骨切断下颌的肌肉。这样,死者的口腔就可以从底部和颈部相通了。然后我再将手指从下颌下方伸进死者的口腔,将死者的舌头从下颌下掏出来,切断舌根后方的肌肉,一边向下拽着舌头,一边用手术刀分离组织器官下方的筋膜。一直分离到气管中段,再使劲一拽,双侧肺脏被拉离了胸腔。这就是法医常说的“掏舌头”的解剖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一是可以整体提取颈部和胸部的组织器官,二是可以将食管、气管的背后完整地暴露出来,方便检验。最后,我拿起一把剪刀,顺着舌根,先剪开了食管。
“哎,这是什么?”我用剪刀尖挑起死者食管内的一个异物,说:“小羽毛,来拍照。”
“我最看不得你们‘掏舌头’了,太粗鲁。”陈诗羽皱着眉头从观摩间走进解剖室,说道。话虽如此,她拍照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专业的稳定性。不知不觉中,小羽毛已经对法医的操作习以为常了。
“黑色的异物,还有好几处呢。”大宝说,“不过这个可不好说,食管内壁黏附异物太正常了,而且你闻闻,死者是醉酒状态,有呕吐也很正常。”
“是啊,他老婆说他当天晚上是出去喝酒了,说不定还是醉驾呢。”高法医说。
“食管内有异物很正常,但是气管里有的话,就不正常了,对吧?”我说完,又用剪刀剪开了气管。
这一剪,我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死者的气管内壁有明显的充血迹象,也附着了一些黑色的杂质,还有少量的泡沫。我想了想,用力挤压了死者的肺部,随着我的按压,死者的气管内又有一些泡沫涌了出来。
“啥意思啊?你说是溺死啊?”大宝看到我的动作,立即明白了我的用意,说,“这不可能,死者的肺部没有肋骨压痕,这么点泡沫,顶多算是呛进去几口水。还有,死者的胃内有不少食糜,都是干燥的,不可能是溺死。”
“我也知道这么轻微的呛溺,不可能溺死,但是你不能否认死者生前有呛溺的过程,对吧?”我说,“还有这些黑色的杂质,你想到了什么?”
大宝翻着眼睛想着。
“颅内正常,除了颞骨岩部有些微出血,其他都正常,没外伤。”高法医说道。
“所有的溺水窒息征象都存在,又有呛溺的反应,也要考虑这个过程啊。”我说。
“可是,这种呛溺,能作为死因吗?”陈诗羽问道。
“我们喝水的时候呛了水或者游泳的时候呛了水,可能都会出现这样的征象。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征象是不能作为死因的。”我说,“可是,少不了有特殊情况啊!还记得今天你们的知识竞赛最后一题是什么吗?”
“ARDS。”大宝说。
“那个急性什么窘迫什么的?”陈诗羽使劲回忆着。
“是啊,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大宝,你都知道英文缩写,却不会运用吗?”我笑着奚落大宝。
“这、这不是没见过吗?那是极小概率事件。”大宝说道。
我点点头,说:“我记得曾经有一条国外的新闻传进了我们的微博,说是小孩子外出游泳的时候没事,回家以后就出现了发热、呼吸困难的症状,只是家里人当成感冒治了,结果小孩子死了。博主把这种现象翻译成‘干性溺死’。”
“这不是干性溺死。”陈诗羽说,“干性溺死是指人在落水的瞬间,因为冷水的刺激,导致声门痉挛、喉头紧闭,这样水进不了人体,空气也进不了人体,活活被憋死。”
“对,这样解释很好记。”我笑着说,“博主因为不懂得法医学知识,所以张冠李戴了。”
“那条微博我也看到过,我还以为是谣言呢。”陈诗羽说。
“不,不是谣言。”我说,“这种死亡,叫作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也就是我们今天早上说的ARDS。人体受伤、呛水后,微血栓、血管活性物质、炎症反应介质引起肺泡-毛细血管膜损害,产生肺水肿,肺泡上皮细胞损害,破坏了肺泡-毛细血管在血管屏障中的完整性,直接影响了肺泡表面活性物质的数量和质量,肺泡内的溺液又降低了活性物质的活性,引起了呼吸窘迫,甚至窒息死亡。这种疾病,有的很快,有的较慢,但一般都是在48小时之内发病。急性ARDS起病急,发展迅猛,预后差,死亡率超50%。发病的主要症状就是发热、呼吸困难等。如果发病急骤,会在很快的时间内就死亡。”
“你是说,死者就是符合ARDS,发病急骤迅速致死了?”大宝说。
“在排除了其他的死因后,虽然这种死因很少见,但一定就是真相了。”我说,“而且,死者身上受了这么多的损伤,会更加容易导致ARDS的发生。”
“那你的意思是说,死者是在家里呛了水,出了门,被人家打了一顿,然后ARDS死了?”大宝说。
“不。”我说,“在家里无论是喝水还是用水,都是干净的水,那死者食管、气管里的这些黑色杂质哪里来的呢?”
“喷泉池。”陈诗羽恍然大悟。
“对!”我说,“大宝,你刚才还在说死者的面部都是泥巴,可是你想过泥巴的颜色问题吗?”
“哦,现场草坪的泥土是黄色的,而喷泉池里的淤泥是黑色的。”大宝说,“他是在喷泉池里呛了水,导致ARDS的。看来,这个人还真是喝多了,要去喷泉池里游泳吗?或者是去喝水?”
“显然不会。”我说,“你还别忘了,他身上有伤,是有被侵害的迹象的。”
“啊?你说,这是他杀?”大宝惊讶道。
我没有说话,用止血钳夹开了死者的口唇,指着死者的牙齿,说道:“刚才你清理了死者面部的黑色淤泥,但是口唇内部没有清理,也幸亏你没有清理。”
“口唇内侧有黑色淤泥。”大宝说。
“不只是口唇内侧。”我说完,从勘查箱里找出了一根探针,塞进了死者的牙缝里。随着我探针针头的刺入,死者的牙齿后方被挤出了一些淤泥。
“牙缝里有泥?”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说:“如果是死者自己跌进喷泉池的,可能会导致面部和口内有淤泥。但是他满嘴的牙缝里也有淤泥,一定是有一个力量,将他的头摁进了淤泥里,才会形成。”
“那么脏的水,想想就恶心,这人也太狠了。”陈诗羽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摁他头的呢?摁他的头,没留下损伤吗?”大宝问道。
我转头看着高法医,高法医一脸茫然,说:“没啊,头皮和项部都没有损伤。”
我见高法医还没有开始缝合头皮,于是走了过去,掀起死者的枕部头皮说:“你看,死者的枕部头皮全是暗红色的。”
“那是正常的啊,根据报案人的描述,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就是仰面躺在草坪上的。”高法医说,“根据尸斑形成的原理,枕部到项部之间,就是低下未受压处,所以这里的头皮,尽是尸斑啊。”
“对啊,就是因为有尸斑的掩盖,所以我们没有发现控制死者头部造成的损伤。”我说,“但是,肯定是存在的,只是我们找不到了而已。”
“被人打了一顿,然后把头摁进了污水池里。”大宝说,“多大仇啊。”
“也是这个人的一系列行为,导致了死者ARDS急性发作,而要了命。”我沉吟道,“不过,不得不说的是,这种死亡,是有很大的偶然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