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拂晓。疏星护着残月,从蔚蓝的天空开始撤退。曙光驱散夜的黑暗,大地的一切生物开始苏醒了。黄桥象一个海岛浮现在无边的绿色的海面上,宁静而深沉。一阵悠长而清脆的号音,充满着坚毅的力量,唤醒战士们迅速奔赴操场。空气开始沸腾起来。
季刚第一个吹着哨子,带领队伍在黄桥小学东边的篮球场上跑步。整齐的步伐,如同沙沙的机器声,急速而又均匀。战士们象在和敌人赛跑似的,紧张、沉着。直到一声命令:“停!”随即“喳”地一响,大地静止了。
本来,他们经过一阵激烈的跑步,就要开始紧张的刺杀动作;今天,李进和李成德把排长做的泰兴城的沙盘扛来,改换了课目的内容。战士们带着好奇的心理,围拢来了。大家望着那沙盘上的工事模型,好象烧给死人的冥屋,感到很别致,一齐都笑了。
季刚走过来,叫大家挨次地站到沙盘跟前,然后他拿着一枝小柳条,把敌人的工事一项一项指点给大家看。最后,他说:
“你们不要看到有城墙、城河,还有这许多碉堡,就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想想,泰兴城内外有上百个碉堡,一个碉堡里放一个班,你们说要多少人?”
战士们互相观望着,好象小学生面对算术老师的口头测验,谁也不肯第一个说出答案来。但是各人心里都有数:“这还用算,命令一下,对准敌人,就得啦!”
李进早有思想准备。他看过演习阵地,又研究过沙盘里的工事模型,敌情也弄清楚了。他认为选择一点,摧毁敌人的工事,打开一个缺口,就从那里打进去。因此,他满有把握地说:
“敌人工事好象很坚固,实际兵力分散,只要打开一个缺口,敌人一个也跑不掉。”
“泰兴城,看样子象一颗生栗子,外面尽是刺,很棘手,只要用铁锤一敲,就叫它粉碎。”吴金贵满不在乎地说。
“你的铁锤在哪里?”不知谁从旁边插上来问。
“师部不是有两条阎锡山的老水牛山炮?”另一个人回答。
他们每个人好象都是参谋,又好象是司令员,谁都可以摆布敌人。有的人还在迷信去年打金坛城的经验,认为泰兴城的敌人总不会比日本鬼子本领大,我们一个冲锋,就从城门顶上跨进去。一个小小泰兴城,还用得着这么计算吗?
战士的议论,都不把泰兴城放在话下,好象吃豆腐那么容易。季刚对于这种轻敌的情绪,并不认为是坏现象;相反,他觉得这是士气的高涨。如果在任务面前,个个都畏首畏尾,哪还谈得上消灭敌人呢。他激励大家说:
“同志们!你们不要只想到阎锡山的老水牛,泰兴城里有四门美制山炮,看哪个有种,先把它夺到手!”
“你放心,我们进了城,不会睡觉的。”
“夺取敌人的武器,武装自己!”
季刚被战士们紧紧地包围着。好象一群小鸡包围着母鸡,吱吱喳喳闹个不停。这种无休止的争论,完全破坏了操场上应有的秩序。季刚认为这是战士们热情的表现,也是智慧的源泉。他感到很高兴,倾听大家议论。
李进对于这种无结果的争论,觉得没有多大意义。部队马上就要举行攻城演习,何必把时间浪费在唇舌上。他提议道:
“排长,不做动作,我们好下操啦!”
“你怎么这样急,”季刚说,“听听大家的意见,不很好吗?”
“这样你一句,他一句,又不会吵出什么结果。”
“结果不在开头,要看收尾。”季刚说,“打仗不光是我们两个,要靠大家。”
“操场又不是俱乐部。”
“操场上也有民主,不一定在俱乐部。”
最后,虽然没有什么确定的结论,但是经过争辩,战士们既弄清了敌情和地形,也懂得了自己的任务。他们好象在夜间行军,由于方向明确,目标鲜明,道路虽坏,心里却很清楚。所以脚步愈走愈有劲,情绪也愈来愈高涨。
早饭过后,全团的攻城演习就开始了!
季刚带领队伍走在连的前卫,向着演习场走去。头上都戴着防空伪装,远远望去,象一行一行树林在移动。他们好象开赴战场一样,步伐整齐,意志坚定,态度严肃。很快就象河里的流水,在黄桥河南的空地上,汇成一片了。
镇上的老百姓都兴奋地拥到河边上来看热闹。他们既感到新奇,希望看看主力部队怎样打仗;又怀着期望的心情,早点把泰兴城拿下来。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愉快的表情。
季刚面对着河北的演习阵地,看到围墙上飘起一面黄旗,不由地想起去年打新登的情景。那是一个碉堡林立的山城。没有城墙,也没有城河,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当我们从北门突破一个缺口,部队蜂拥而上。接着,就拼刺刀……他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连长周新民手上拎着枪,跑到他跟前喊道:
“一排开始运动!”
季刚恍然对大河里一望,感到一阵紧张。虽然事先已交代大家,渡河的时候,注意协同动作。但他还担心云梯组跟不上,特地把组长叫到身边,再说一声:
“你们注意不要和尖刀班失去联系。”
部队利用青纱帐,一个个向前跃进。很快,全排人都卧倒河边上,等候攻击的命令。随即信号弹一响,空中升起一根蓝色的烟柱,季刚带头“扑咚”跳下河去。
队伍冲击着河水,白浪翻滚。从河北岸射过来的子弹,象水鸟掠过水面,钻到水底,发出嘘嘘的啸声。战士们昂着头,一手举着枪,如同一排飞雁凌空,整齐而飞速地前进。
三副云梯,好象浮在河面上的水桥,追随着队伍,紧紧地跟上。
当第一个战士跳上河岸,云梯就象吊桥似的竖立起来。河南的火力掩护云梯搭上城墙,战士立即攀援而上,象飞檐走壁一样,一个挨一个跟进。
敌人狡猾地隐藏在城墙后面,一发现云梯上墙,猛力朝外一推,登上云梯的战士,仰面和云梯向后倒下来,“扑咚”掉进河里。
河南阵地上的六〇炮,集中打击城墙上的散兵坑,打得尘土飞扬,烟雾腾腾。第二张云梯又架上了。战士利用烟雾,再攀援而上,突破一个缺口,取得了前进的立脚点。
季刚带领尖刀班,向着敌人冲锋,扩大突破口,掩护后续部队上来。周连长立即出现在他身边,两人各对付一面,打退敌人的反击,巩固了已得的阵地。
他们的演习就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结束了。
季刚对于战士动作的敏捷,步调的一致,十分满意。特别是在紧要关头,连长出现在他身边,鼓舞士气,给了他们有力的支持。他非常高兴。
饶团长就在他们满足于演习成功的时刻,来到了。他一直在指挥阵地上,用望远镜观察攻击部队的每一个动作。从接敌运动、渡河以至登城,战士的动作都合乎要领。严重的缺点:部队上了岸,连的干部都成了尖兵,失去指挥,部队拥挤不堪。如果在战场上,就要遭到敌人的火力杀伤,这是极端危险的。
他看到战士和干部个个都象潜水员,从头到脚,浑身湿淋淋的。可是都很兴奋,谁都不注意个人的形象,更没有人去考虑演习中的缺点。不知谁发现团长到了跟前,突然大声地叫喊:
“立——正!”
饶团长报以愉快的微笑,夸奖道:
“大家稍息!你们的演习动作做得不错啦。”
“首长好!”战士亲切地回答。
“报告首长,要不要再演习一次?”季刚请示道。
“先把经验总结一下,看有哪些优缺点。”饶勇回答。
“请首长指示。”周新民从旁插上来说。
“啊!你今天不错,表现很勇敢。”饶勇带笑地说,“可惜你丢了连长的职务,做了一个出色的尖兵。”
周新民脸上的表情,变得很严峻。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失职的地方。突击队归他率领,他的位置应当在最前线。他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和副连长分了工:他在后面,我在前面。”
“你们两个究竟谁指挥谁?”饶勇严肃地说,“你没有回头看看,部队一上岸,就象一群鸭子。这能战斗吗?”
季刚看到连长很窘,连忙站出来替他打掩护,说:
“报告首长,连长在第一线,对士气鼓舞很大。”
“那你做什么?”饶团长反问道,“指挥全连重要,还是指挥一个排重要?”
季刚没有话说。他为胜利所陶醉,根本没有去考虑工作中的缺点。经团长一提醒,好象一瓢冷水从头顶上泼下来,顿然冷静下来。不错,带突击队是他的任务,怎么靠在连长身上。他想,打了胜仗找缺点,这本来是我军的传统。今天,他偏偏丢了这一条,这将给战斗带来不好的后果。值得他警惕。他怀着自责的心情,向团长敬了一个礼,带着队伍向出发地走了。
战士们和排长有着相同的情绪,一面走,一面夸耀演习的成功。好象他们真正打了什么胜仗,眉开眼笑。在往常的情况下,季刚对于战士的这种谈笑,看作是走向新的胜利的起点。可是此刻,他认为这是盲目的乐观。他大声喊道:
“不要讲话啦!”
战士们就象一群喧噪的鸟雀,突然被一棍子打下来,没有一点声音了。当他们走近目的地,李进靠近排长的身边,低声地说:
“团长对我们的演习好象不满意?”
“谁对你说的?”季刚反问道。
“你没有听到连长吃批评?”
“打了胜仗找缺点,这是我们的传统,你就忘了?”
“我们的缺点在哪儿?”
“你自己也应当动脑筋呀!”
季刚开始对团长的批评,还有些接受不了,认为是吹毛求疵。可是仔细一想,演习的目的就是保证战场上的胜利,如果不严格要求,可能造成不应有的损失。这一来,他也就心平气静了。
他们回到河南的阵地上,老百姓和战士都为他们的演习叫好,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也都为胜利的信心所鼓舞,象河流奔向大海,汹涌地向前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