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奴隶的母亲(2)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呆了一息,立刻接着说道:“是呀,我真煞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载着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觉得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的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的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是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而他底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我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的: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底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底家里底用人似的了。而且想像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的起幻想,秋宝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结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底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远远地走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个老妇人就到处的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的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了。于是这个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的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质的狮头,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似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悴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哪里人,他口吃吃的答了,主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呢?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贺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话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的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得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用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哪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哪里有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春宝呢?”
男子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的问。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哪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利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继续说:
“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哪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另用,我自己又哪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今晚,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块钱么?”秀才愤怒的。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块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罢!”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的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的说:“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的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哪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地一边答:“不,不……好像我底前面有一座新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像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似她自己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度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别离的运命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底大妻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走走好罢,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哪里有钱呢,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四十里路的人,她底脚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底泪如溪水那么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她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他哽咽地答应。她很想对他说几句话,意思是:
“别了,我的亲爱的儿子呀!你底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她底话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底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进来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你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比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底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将他从她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底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抓住她底头发,高声呼喊地。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转过头,凶凶地答:
“赶快打起你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底哭声便在她底耳内渐渐地远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底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
她离开他底大门时,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着的路,在她底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的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底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底影子。
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年老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问。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哪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找了两位轿夫,一顶没篷的轿子。那时是下秧的时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篷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一样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的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争噪地跟在轿后,好像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的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后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当轿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伸直了他底哗着的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发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在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子,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探头的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底春宝。突然,她哭出来的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退散了。而春宝简直吓的躲进屋里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就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
“你真在大户人家底家里生活过来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他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底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底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经麻木的脑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想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他底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鼾声中,脸伏在她底胸膛上,两手抚摩着她的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一九三〇年一月二十日
注释
[1]本书收录的作品均为柔石的代表作。其作品在字词使用和语言表达等方面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此次出版,根据作者早期版本进行编校,文字尽量保留原貌,编者基本不做更动。
[2]大意为“在患上穷病以后”。
[3]噜苏:方言,意为啰唆。
[4]猫头鹰在中国民间存在不祥之意,此处意指胎儿尚未成形,未必能出生。
[5]混:旧同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