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沸腾的梦(选录)
五月——民族斗争的顶点
不可以把我们庄严的斗争视为舞台上一番演奏,果然那样,未免就太以客人自居,以为我们的责任只在于举起一架望远镜了。
而我们又不仅仅是演员,理由也是明白的。
我们是剧中人自己,我们不用有意的安排,不要制造和堆砌起来的感情,我们的神经与纤维动作完全为心的潮涌和血的澎湃所挥送,正如一班伟大的管弦乐队对着他们神妙亲切的指挥者面前。
我们在创作民族神伟的史诗!
跑山的人翻不过山峰,就不用梦想山上那天风泠泠,云霭苍茫的浩渺经验了;演剧的人也只有在剧作顶点时贯注他的全生命,才可以尝到剧情的深辟奇特。至于用生命去开创新世界的人们,他们的遭遇是不可知的黑暗,触手就是混乱牵连的莽藤纠葛,闯出这黑暗的莽棘林子,前面又是虎狼鲛鳄的薮泽,困难与纠缠将在这薮泽的周围捆缚他,可怕的陷阱在这儿等他屈膝。在当前失了道路的迷难中,唯一可以证明他自己存在的东西,就在于他断然向这般榛莽狼蛇挥剑的勇气!寒光由锋口耀出来时,以后就是急转直下的前程了。
让生命过五月的日子,应该是生命最丰美的机缘。在我们民族的斗争史上,五月是一个顶点。那些以自己的作为,以为炮火所轰碎了的骨肉和他们自己的血滴血水培养了五月的人,对于我们都是神明。他们把五月变得象怀孕了五个孩子的胎腹一样,成了生命之神的象征,成了创造与胜利的指牌。自从有了五月的生活以后,中华民族就不困顿在泥淖里面了。一把被五月的光明点着了的火炬一直是燃烧着,一直是在莽野里面放火,所到之处都是毁坏,都是开辟,但同时也都是新的创造。在没有五月以前,没有人想得到中华儿童也会有一颗如点得着的心,没有人能梦想会在中国国旗里面寻得出一滴中国人的血液,听得出一句用方块字儿唱出来的歌声。没有五月,中国只有呻吟;没有五月,中国只有惨白的面容和呆木的眼光。可是,到有了五月的今日呢,我们不但唱出了“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且将自己的筋骨铸成了我们的重炮和坦克车,在一切敌人面前雄吼。
有了五月的我们真是何其光荣与幸福啊!
一九三八年五月五日
没有哭泣的余裕
女人们从怀胎到生孩子,中间尽有的是哼唧、叹气、眼泪,甚至于号叫。有些喜欢诛心的人们不爱相信这些是女人的痛苦,偏要说她们的动力都是出之于喜乐。究竟是喜乐还是苦痛,恐怕除了女人自己以外,惟有天知。
不过有一桩事女人瞒不过世界:她不能不承认这些哼叹眼泪,就算是由于肉体上的不堪,究竟还是占领了她那富余的时间和空间。一些以生孩子为业的女人们,往往准备支付她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去做那种咿咿啊啊、半苦半恼的表现,就在候产室里的那几个小时,她也是有精神有光阴去喊爷叫妈的。
可是,等到上了产床,在那生命显现之前的一分钟,一秒钟,不,一刹那,她没有了哭泣的余裕!
一切的创造者们在这庄严事象之前,只会聚积全个宇宙的紧张在自己的生命里面,于死亡线上抓破死的黑网,耀出永生的光辉!
我们已经支付过我们的哭泣烦恼了。我们头上蒙盖着耻辱的黑巾,被仇人捆缚着抛在烈阳之下炙烤了二十多年;我们一个一个的,从婴儿到白发老人,被敌人用绳子齐脖子扎紧,多少孩子大人们就这么生生的给勒死了!为了这些,我们已经偿付了成河的眼泪。现在,我们把哭泣象垃圾一样从我们的生活表现中抛弃,流不断的眼泪也早已被我们剪断了,因为我们现在正是一个产床上的女人,在我们伟大而永恒的刹那里面!
仇人更紧更急的勒我们的脖子,他们更忙更迫的在我们原野到处放火杀人。他们象饿狼一样,在死人堆里还在尖出鼻子嗅着血腥,把馋涎长长垂下,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残恶无耻。失了光辉的可怜的车辆,为了它所载的赃物盗财——我们数千年文化的结晶——而黯淡无色。(真的,他们偷去他人的宝贝以形容自己的委琐贫乏,为什么呢?难道自己东睃西窥的猴儿智慧还不够表扬他们的浮薄庸怯?)他们象二十世纪里面的半兽原人,见了女人就瞪直了血腥腥的红眼,——对于他们方以此自夸自赞,以为是最能毁灭妇女的武士、英雄。于这些,我们忘记了哭泣,我们是太忙了。现在我们的产床就是战场,除了在这个悲壮的产床上显出忘我的奇劲之外,我们方在急急赶着打绳子,我们的池塘水沟或者还不够深,不够大。绳子少了不够他们上吊的用处,对于那些也知道思念他们的女人孩子而急于要回家去托梦显灵的人,我们是未免太缺少同情了,并且池塘水沟也得叫睡在它们怀里的异邦人觉得松动一些。假若可以把眼泪积聚起来的话,我们愿把它晒成干饼,制成炸弹,可是让它流下来的富裕,只有让仇人们多多享受去。
一块巨大沉重的宁静坚决,在每个我们的心里熔铸完成了——在这以前,我们是摇摇晃晃,忧忧葸葸的过日子,象眼泪一样的悠闲流漾,无所把握;在这以后,我们就只有结结实实,急急忙忙的干,和生孩子似的一阵赶一阵,一气接一气,将死亡与毁灭永远驱出东亚大陆!使生命在我们广大的原野上建立起来,是太阳也要对我们鞠躬致敬的。
红色的热情
我常常喜欢在树荫里面行走,一领温清的帐篷遮覆在我头上,它的触觉很象未嫁姑娘的手指尖,它远远好意的看住我,它又如近近的围拢在我周遭,可是却不会靠紧在我的肩旁。我慢慢伸出舌尖,仿佛有一缕柔淡爽澈的橄榄味儿,轻轻由那多方探寻的舌尖上掠了过去,我似乎瞥见鲜嫩的绿色的影子。我爱绿色,我也喜欢那青青的,追逐生命的热情。
但是愤怒,那鲜红的生命的吼叫,使我在爱里加了许多的敬畏,我看着那是伟大事象的预兆,是庄严启示的象征。
有一个时期,做小孩子的我,极喜欢在狂雨的时候脱了鞋袜,穿上极少的衣服,不顾老师们的吆喝,集到花园里面去。我仰面去承受那暴怒的雨脚在我脸上纵跳,我强力睁开眼睛去追踪那赤色如练蛇一样的电鞭。于是我自己也惊喜的赤脚在雨里大跳大踢。蓦的,一声巨响震在我耳鼓上了!它镇压住了我忘情的双脚。它将我高昂的头打击得垂了下来,藏在两只无能的臂弯里。我缓缓抬起头来,向着天。这莫名的震雷似乎拉开了我眼前的一挂帐幕,仿佛一个鲜明的宇宙已经燃烧起来,将要在三月的世界里演奏生命兴奋的奇迹。
风,狂怒着鞭打沙石,扫荡林木的北平风,是怎样灵魂飞越、壮迹,谁曾经留心过?你躺在枕上,你听,你在黑暗里看,你简直可以伸手去摸,你不要留意窗纸的哽咽和落叶的凄叫。有些诗人们为它们流泪,你大概是不会的。风在浩空中呼:呜——呼!呜——杀,杀,杀!在北平,悲咽恨抑,亡国大夫的深夜里,它给过你多少的兴奋和督促!?在芦沟桥冲锋的角声被它带来了之后,它鞭起了你若干疲乏的神经?并且,永不能忘记的是它一阵一阵满嘴含来,喷在北平那黄色琉璃瓦、绿色琉璃瓦、崇高的白塔、白玉的天坛上面的沙尘,它极匀极周的将这些,将北平的一切都遮盖在睡眠里,要使北平神洁的美,渡过要来的暂时的污辱。
悲多汶,你吞了多少创造的火把,在你心里却会如花如焰,从你眼神里这样奢靡的放射呢?是怒海的吼啸激动了你,还是如山的爆裂在你心头震撼?你是听见了婴儿被炸弹轰碎的爆炸?抑或是宇宙喊了“要活!要活!要活!”的呼声?悲多汶,你摸摸你的筋,它们挺得有多硬!你咬咬你的牙,试试你有多少牙为这个要摧灭人类的魔鬼粉碎!把你的键子敲得再响一些!你的愤怒!否则就吞灭这吃人的猛兽罢。
黑云幂覆了的晚上,天地泯灭了自己的界限,一团坚实的黑暗把你嵌在乌漆中间,你觉得凝固了的黑暗从你手指上一滴,一滴,掉下来,你看不出它在哪里,可是你听见了黑暗掉在地下的声音,你以为你原是生来就没有眼睛的动物,而你却有无数的耳朵长遍了你的全身。你的耳朵鼓励一切有形无形的声音对你侵袭,而你却没有眼去分别那是什么,你更不能伸出手脚去有所举动。一条不可见的索子扎住了你,黑暗成块的塞进了你的咽喉,堵住了你的肺管。你的心狂跳,你的神经纤维震动着渴求爆发,可是你的舌叶,你周身被魔鬼的黑暗钳子夹住了,莫想动弹。你怎样办呢,我的朋友?
忽然,是一柄鲜红的快刀在你脸上拉开了道天窗,你看见了一团哔哔烈烈愤狂燃烧的赤焰。它追着,抢着,冲锋似的追赶和消灭那紧绕在它周围的庞大的黑暗。它鲜明,它勇猛,它毫不踌躇而坚决。和它本身所有的颜色一样。它有如诗人重怒的眉头下面射出来的疾电,它是那样的断然而不留情,它施为着伟大的毁灭,同时又呼吸着永恒的新生。
为壮伟的红色的热情——愤怒——所掀动了的巨人,我是你的崇拜者!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六夜
沸腾的梦
我欲有所歌,有所鸣颂,但是我一开口,在声音没有走出喉腔以前,眼睛已经被泪水灌满了。我在泪水中凝视,似乎见着了许多许多的异象。我将怎样说明我所见的那一些辉煌事物呢?我或者应该名之为梦,或者竟如那乩盘沙上,被莫名的魔力所中的乩头,写下我茫然而确切的真实。
我听见了一个婴儿的哭声,那声音异常温柔而坚决,它单调的叫,叫,叫。没有高低,没有抑昂,没有起伏。它只表现了一个单一的要求。这要求赤裸裸连绵不断的在我耳轮周围盘旋环绕,它永不会软化低弱下去,变成为乞求的哀声。我注意的听,受感动的听,焦躁的听,乃至于我听得烦恼,听得全身发热,心房诘问似的颤跳,我的肌肉似乎在我的骨上啮嚼,使我狂跳不安。我听见的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从哪里来,又将向哪里去。它对于这浩然渺然无穷的宇宙施舍了一笔什么惠施,可以向它发生这样坚执的、单纯原始的要求?我满屋里寻找,在被子里,在桌子底下,在灯影下面,我急躁如一只受了惊的蚱蜢,在屋子里跳来跳去,把椅子抛得山响。我执起新买来雪亮的剪刀,恶狠狠逼准墙壁,要它把那放纵大胆的婴儿的隐秘,报告给我知道。
最后,天知道,我在一只有盖的小玻璃缸里面把那件奇闻发现了出来。从那一枚鸡蛋里面,婴儿放肆的哭声对于我似乎一种庄严的嘲弄。这里我奇怪我的感觉,几乎我以为自己已经于不知何时溜走了,变了不是我了。
我梦见(我只好说是梦见了),我进入了一片广野的辽原。天上是云团,白的云团,红的云团,青的云团,澄碧的天的海洋透明到和绿水晶一样。地下是活鲜的草,绿的草,金黄的稻穗子,肥赭的土地,苍茫辽远,似乎遗忘了它自己的平原,那是宇宙寥廓无私的象征。我看见一群,一阵,长长的,火车行列式的一大阵孩子们,在那丰美伟大的境界中奔走赛跑。他们跑着,歌着。他们的小小脚步唤起了大地的合唱,他们的歌声惹起了稻穗的和鸣,白的,红的,青色的云球追在他们后面,跑在他们周围。有时候,一不留心这些云头又飞上了孩子们的前面,且用它们轻得和毛毛雨一样的脚尖,掠弄孩子们稚嫩的黑发,向他们光洁和善的微笑着。梦神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孩子们跑着,跑着,不会休息也不会慢步。他们浩瀚排荡的歌声,象巨伟的山瀑在浩空中奔腾,象朗洁的长风用垂天的羽翼在飞舞。它使我一面听一面不自主的随着跑,它使我舌尖雀跃,喉衣颤动,脚下自作主张的踏跳。我欢喜,我流泪,我癫狂,我爱,我恨。我的心血泛滥,如猛涨起来的夜潮。而且,我还看见了什么呢?碧绿的天波渐渐飘动了,它如风脚上勾下来的云缕,慢慢向孩子们脚底流漾下来了,而白云也似乎在飘坠,向金黄的熟稻怀里面躺了下去。我见红云牵起了孩子的裙裳,以助他们的舞姿,而绿草又映在天波中间,象是水晶石里长出来的生命。一个无始无终,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完整的大宇宙,被孩子们放胆的奔驰发现了出来:一场美的创始,一个终古秘密的发现!
一扇掌管天的秘密、星体的秘密、火山猛烈热流的秘密的神门,我确确看见是对我们而开了。我见每一个星球抱着一个红如玛瑙,热如火焰,光明如疾电的心,在它们的胸腔里面。它们的胸腔透明,映出了狂欢着的火花、火叶、火苗。它们沉酣于生命的舞蹈中,使自己的光明围绕着自己而歌唱。我见火星上满地是猩红的树枝,它们却发出月色一样温柔的抚爱,护围花草的芳洁。在那里,月亮在笑,太阳在笑,风在咭咭呱呱,雨在踏步跳舞。它们中间有了一件盛大的刺激,中国的黑发孩子们已经从宇宙创造的怀里吸去了新的精液。无边的欲望在他们心里腾沸,为了光荣,为了美,也为了生命!
可是,宇宙不能说声“拒绝”,人间却会发出了“禁止”的恶声,这是可能有的吗?没有人能无故宣布一个人的死亡,难道一个民族有权利制定一个民族的命运?我们在蛋壳里面的呼声,对于他人会是一种威胁,我们在广原上天真的赛跑会叫旁观者见了短气,这些都不是情感和理智想得到的。被强制而对我们锁闭了的门,你的幽禁何其可怜,但我们为你的奔驰为此也会更见其猛烈了。红如玛瑙,热如火焰,光明如疾电的心在我们黄色肌肤的胸腔里也照样各人抱住了一个。人若不信时请来看吧!请看我们的战场上、医院里、田原上、公事房中,乃至于我们幼稚园的游戏场上吧。这颗心总是欢悦的豪饮沸腾的创造之杯,而高唱着: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九三八年“五卅”十三周年纪念
灰烬
在死亡丧失了它的威胁时,我不得不赞美灰烬了。
我不用在这里请出化学家来,我更不用想到物理学家。所有一切科学家只能用呆拙的言语敷陈局狭的事实,而灰烬的生命乃是宏厚与无穷。
请问你站在敌人刺刀面前的小姑娘,你曾否感受到剑火的锋芒在你心房周围旋绕?请问你,你怀着炸弹在敌人的胜利游行中穿过的壮士,你曾否觉得炸弹的火花在你肺腑中爆炸?请问你,请问你一切肩负着五千年历史,脚追着新兴民族的灵魂,在敌人的轰炸炮火中赶路的男女老少,在你们身子里那如荡的透赤的明珠是什么?它以什么样的魔力加于你们,使你们钻进敌人探目的手里,使你们赤身露体,落在敌人的弹雨枪林底下,寻求自己的灰烬?
片片的村林如中了风魔被卷入火焰里间去了,整幅的田园被火的红海淹没,搅起了黑柱一样弥天的烟云。五千年父母子女的血肉从土地的焦灼里传染了燃烧,火焰穿透了地球的心脏,烧着了上古中国人惨白的尸骨,把它和它五千年后儿女的残骸搅和在一起,结成了一团大汉子孙的灰烬!土地,逐片成球姓汉的土地熔冶在灰烬里面。
我听见过了神话,它述说炼丹的兽物怎样使它的丹珠吸收它自己,也吸收自然的精华。这神性的丹珠至后来怎样毁弃了兽物的身体,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人身,一个仙,乃至一位神。
我又听见五百年长寿的凤凰怎样燃烧了自己,再活出一个新生命。我知道自发燃烧怎样从无生的煤堆中,袅袅出烟,我更知道无知的沉默的山岭,怎样突然吼啸着喷出火阵烈焰。
我们的丹珠,我们这颗由五千年心血培养起来的丹珠,它是象一个精灵相似的活跃起来了吧。它得到了灰烬里面自发的生命!
北风
没有人能够明白北风,从没有谁见到了北风的心脏,他们说北风是无知的毁坏,他们说北风无头无手,只有一条象女人的累赘裙边一样的脚。
北风,啊,深夜的黑暗里从地心底层吼射出来的北风,你的声音多么壮!多么猛!在玄色的天地中间,在宇宙蒙上了单一忧惶的迷灰色调时,你狂烈的暴激,奔腾的炫烂,你壮阔的变动仿佛发出了万能的震人心目的色彩,使人张不开他微弱的眼,色盲的眼,使人为了天地的酷虐而昏眩。
你的鞭子,你震挞生命笞逐宇宙的鞭子,就从没有停息过。你千里奔骤的驱逐死寂!鞭捶疲弱!扫荡一切死亡和虚伪!你永远不肯停在半路上,等着寂灭来和你妥协!你鞭打太阳,鞭打海洋,永不让它们躺下来,永不让它们安闲游混!就是懒性天成的大山,你也要鞭碎它的岩石,扫荡它的林木,你使它一时剥落了狡狯沙石的掩盖,光着脊梁在你面前发抖。
北风,伟大的北风,你是永不许冬日死亡的大神,是生命的红旗先使!在冬日里雨来了,雪来了,霰珠塞满了生命的细胞,太阳颓然如醉了酒的老头,早上起不来,未晚就躺下去,披着它半黄半红的黯淡袍服,象老和尚送丧的袈裟。大树小树都被剥夺干净了,被夺去了他们青春的冠冕,被剥下了它们润绿的衣裳,它们只好铁紧的闭着嘴唇,等着生命的汁子从他们心上干枯而死。大牛小牛干渴了,大狗小狗都缩紧到屋檐底下去躺着,不敢出声息。川流迟迟不前象老人绊坏了他的腿脚骨,也唱不出清脆的歌声。宇宙那时好象是根本忘记了它自己,它以为死亡已经代替了它,寂芜将把整个冬天封锁起来,丢下冰洋里去了。
没有你,没有北风的狂吼,没有北风的军号,谁知道这宇宙还存在着?谁知道这宇宙还有无疆的雄厚,无穷的力,刚猛万变的美!啊,谁又料到临到了生命的尽头跃出了生命的本身!
哦,北风,我不知你对于生命有几千万万吨启示的活力!我不知你累积了人类几十万年磅磅礴礴、蓊蓊郁郁、绵绵延延、不死的雄力在你怀里,更不知道你饱载了宇宙多少多少钢铁的火星!当着明媚的春节,当着炎炎的夏日,当生命有的是喜悦和自由时,你俄延着,屯积着,你不动,你说:“好吧,孩子们!玩一会儿,乐一会儿,别着急。”一旦生命在收缩,在溃败,力与美落在枯寂死灭的威胁底下,在一个丑到失了容仪的黑夜里,你突然发出了你的巨吼!施为了你狂烈的动震而使生命的力在梦中人心里象轰雷一样爆炸!北风,我不了解你,我不能说一个微末的分子能了解它的全体。可是我觉得我和你有着心连心,手指连手指的密切生命,正象我和我的中华民族一样!在冬日的窗头,我见不到北风的鞭子在寂呆的树梢挥动时,我心是何等的寥寞!我渴恋着北风的呼声。北风的号角不来时,我将怎样度我的荒凉!然而正和彗星辉耀的存在相似,北风浩荡的来临是生命至确至刚的真理。我以我的胸脯敞露在北风雄猛的鞭击底下,在北风尖锐的指锋的刺割之下,我愿北风排剑一般的牙齿咬住我的心,拖我上那生命的战场!
在那生命的尽头上,永远有生命自己的伟大堤防,站在这堤防上面排荡一切的使者,请天下古今一切的权威者向他膜拜!
啊,北风!啊,伟大的中华民族!
星
神奇和美妙倘若不存于人间,则天上一定不会有神奇,有美妙,不,连宇宙都不会有。
我面着宇宙,我仰慕那浩渺无穷的苍天,特别喜欢留连在晚上,没有月亮的时候。那时节,晶子一样透明的星,豪奢无度的布满了黯默的天。那天,在那时是黑暗,是哑默,并且连手势和暗号都不能作,永不能使人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光明的后继者,黑暗能不能永远霸占了光明的位置,将人生就此埋葬得不见天日。
星星,最快乐,最丰繁谦逊,屏绝了一切自我狂、虚荣感的星星,不只是黑暗中的晶子,也是宇宙的宝库。它点点碎碎、细细密密,可是精精亮亮的撒遍了宇宙的每一个小角落,成为自然伟大的美的创造。每一颗星的工程都极其精致,仿佛一架复杂机器上的一枚小螺旋钉。但每一粒星在自己的地位上都极其大方,十分尊重,各自以百分的至心发辉光明,燃烧这光明,使它一直跑着几千万万、几亿万万里的长途,永不乏力,永是那么清醒,那么晶亮,那么快乐,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成为美与真的融合。宇宙若没有星星,宇宙该埋在黑暗底下了吧?宇宙没有星星,人将用什么信心爬上床去,用安息度过黑暗,直等到明天的光明来临?人将凭了什么知道光明还未曾死灭?
可是宇宙神奇中之神奇者,莫过于我民族里巨万的星星。在黑暗——抗战的洗礼——要临到的时候,他们各自站好了自己的地方准备着,他们是丰繁得无比:在战场上,在壕沟里,在大炮旁边,机关枪底下,也在水火死亡,流离破散中间,在敌人的刺刀尖和靴尖上,在敌人间谍、汉奸的侦逐网下,总之,在一切失去了漂亮背景的场合中,他们谦逊的屏绝了自我狂和虚荣感,而生活在大时代黑暗的一面,用自己的光明作光明,用自己的能力当启示,作为永恒光明的保障。我想着这些神奇美妙的星子,心头是涌着血潮,而眼中却不能忍禁泪珠!我们巨万巨万的星星,是以伟大的沉默在敌人无比的喧嚣之下,黑暗用各种的张狂吼叫以增加它的威势,而我们的星星除了以十分至心发出它万年生命中最完美无缺的光明之外,他们缄着口经历碎尸裂骨,被苍蝇吃死,被疼痛咬死,被霍乱疟痢、暴暑隆寒、鞭打煎熬至死,没有怨声,只有谦逊和笑容!这超越宇宙的神奇美妙,哪里再去找呢?这不是光明的铁券是什么?世上该有大群大群为了星星的存在而消灭了对黑暗的恐怖的吧,我因此深庆幸我是中国人,尤庆我生在今日!
生命的受难
上海是一个疮疱满身的皇后。有些疮、丑、烂、臭,不是积聚在某一角落,却遍散在锦织绮绣、辉煌烂漫丛中,他们说明了上海生命的受难。
南市有一个国际闻名的难民区,这不必说;在租界里,也几乎每街每道都有难民区,南京路、虞洽卿路、愚园路、大庙小庙、银行家的房子里、空商店、空场、破烂住宅、热闹街头,冷落小巷,莫不有难民区的踪迹。这一次我们寻到了一个三不管的地带,那片场子原是战时被毁了的房屋所留下来的,在北火车站前面界路旁一块不小的地角上。
一片片,一排排的小棚子,每一所恰恰一间亭子间那么大(也有更大更小的),聚在一起,自己组成一个小团体。穿插在他们中间有许多条自然的小路,构成这网状棚区的脉络。天晴时,小路则阴阴湿湿,行之有声;天雨,许可行小船了。然而,也不能说他们水源丰富。在马路边洗东西的人们倾在街沿边的水,都和黑浓浆一样的又黏腻又少。马路那一边,密排了两行小铅桶、小铁罐、小木桶、小盆、空奶粉罐头、空汽油罐头,方、圆、扁、窄,铅、木、竹、瓦,各色俱备,列为一道窎长的阵势。姑娘们,嫂子大娘们,或立或坐在桶边沿,候着自己的分儿去马路一端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取水。马路两旁各有一条污泥小溪,中间略略高起的一条才是旱路。
说过了这里是三不管,中国人管不到,西洋人不管,东洋人倒想管,只是没有他插手的分;反因没有他们管,大家活得还更喜欢些。这三不管另有一个说法,是钱不管,衣不管,食不管。总之是这大小上千的小集团,完全被人抛弃了,他们恰恰仅好悬在这孤岛的边沿上,半死不活。
家并不远。穿过铁丝网,走进废瓦堆,爬在鬼子兵的靴尖下,就可以把它找出来。虹口、闸北、杨树浦,再远一些,吴淞、江湾、大场、闵行,环绕上海昔日的膏腴,就是他们连心带肉都贴在那上面的家,可是现在他们却咬着牙说不要它了。家固然都已烧光,回不去;有家的人,得不着仇人的通行证,更得不到良民证,走过去也是死。
他们靠一辆小车推垃圾,靠两只胳膊拉洋车,再靠手作点粗吃食卖给自己人吃,也不去领“派司”上东洋厂工作。有人曾有过经验了:求着大小汉奸的人情进了厂,作完一个月之后出来,仍然是两只空巴掌,一个穿底破口袋,莫想得一分钱。回乡去打算弄弄土地的人们,只有赶紧逃回来,要不就给鬼子抓去当工,当完了工,没钱,还得把人锁上三五个月,免得出来把工事情形漏出去了。
我们见一个宽肩膀、精神专一的青年人,坐在一只矮凳上,伏首专注的卷香烟。他粗大的手指和那工作不相称,尽是颤跳不宁,他们似乎是应该擎枪枝子弹的,他的眼睛里在出火,嘴巴闭得铁紧。这工作,这环境和他的手、他的心全不相称!
一个女人亢奋的提高嗓音同外来人说:
“想回家?没有家了!只有打走了东洋人才有家。我们可有心打哩,就是不得动!”
“打东洋人是政府的事呵!”一个男人慨叹的说,但是亢奋的女人听了这话,红喷着脸,一扭身,她就钻进棚子里去了。
十几个孩子们或前或后挤在我们两头,把网状脉络几乎塞断了。他们没有学校,没有游戏场,没有任何可作的小事以练习他们的心力体力。从十几岁以至二三岁的饥饿孩子们,别说发展,别说储蓄将来的国力,就连眼前天赋给他们的这一点都难好好留下。怎样引得先生们注意,无论各处的难民工作都由小孩子这边先作起才好。政府要员对于这事是已经留了心,但我想如果能成立一个儿童营(很小的小孩,另成立育儿所),专门收集各处难童(连有父母的也该受同样安置),加以适当的教养、训练和组织,比较让他们在这些腐烂的难民区里跟着自己都活不出来的父母要好的多。所有难民都宜有更富于生机的处置办法,万一不能周全顾到时,可不能丢下了一个青年和儿童!
北平呵,我的母亲!
我遗失了,遗失了心的颤跳、眼的光明,遗失了一个存在,全世界从我空落落的感觉中消逝干净。星月都茫然而飞逝了,日光惘惘,有如哭泣慈母的孤婴。我的心象秋雨一样湿淋凄晦,我的手,我的脚震颤失次,血流在脉管中嘶鸣!
呵,北平!呵,我的母亲,我用十指尖在砂石里面挖掘,用舌尖在黄土泥下搜寻。我记得我母亲那温柔甜美的感性,我知道我一触着,就能认准她是我的母亲。可是,怎样了呢?我的企图是失败了!即令我的十指和舌尖全因摸索而滴下鲜血了,我仍然不能触到我的北平!北平呵,知道么?我寻觅你,如觅取我自己的身心!
嘶号着的西北风呵,你的风脚是由哪儿走来的呀?你可曾在那古老的褐色城垣上滑走过?你曾否敞开你伟大的衣襟,抱来北平的土尘?西北风,西北风,你听我说,你的步子可不要太仓猝了,恐怕你会把北平的气息遗漏了呢。那气息和土尘,它们为我带来了北平的音信。我听见了北平尘粒的太息,那悠长、深厚而无言的太息,那是北平的召唤,是她要她女儿回家的命令!
母亲,呵,母亲!我要回家,我却不忍心眼看你受那凶暴的欺凌。七月里的罡风过来时,我见北平的绿槐滴下了冷涩的泪珠,粉红绒球状的红绒花,黄着脸儿,变得寡妇一样的颓丧了。那时天安门赤身露体躺在强人面前,中华门下玉白的大街,毫无遮饰的躺在贼人脚下。她们昔日的尊严华贵完全为裸露的侮辱所代替了。中国的皇后被强盗摘去了她尊荣的冕旒,而抛弃在泥尘里,象一个随营公娼一样蒙受着万骑蹂躏!那是无抵拒的摧残,那是绝望的强奸!死亡,严重耻辱的死亡,坐在北平头上。北平,我们庄严华贵的伟大母亲!
十一月间的初冬开始降临了。北平那多恋情的树枝们呵,北平那海上绿色雾阵样的绿叶呵,有玉纷纷的雪片儿,天真烂漫的又走了来打扮你们么?你们不要怪她们呀,请不要怪她们。她们别了我们又一年了,不会知道北平的女儿们已经失掉了娘亲。她们原来是爱着北平。(谁能禁得住不爱她呢?)好朋友们,请你们赶她们还未到来时迎前去通一个信,将嘴巴靠紧她们的耳轮,低低嘱咐一声:“回去吧,好姊姊,强人已经霸占了北平。北平应该用枯麻盖上颜面,她要用灶灰代替脂粉,度过这耻辱的日辰。珠和玉都不是我们所要的了。象去年那样将我们装成处子身肢那样的丰圆腻润,不是你应该作的事呢。我们不要如象牙白桃那样的肥莹。我们要哭泣,要愤闷,使眼中滴下碱汁一样的泪珠,使我们的肢条枯瘦灰败,如积仇老妇的胳臂,由各处伸出去妨碍敌人的安宁!”
北海波上的大白鹅,不要再伸出鲜红的嘴巴对人唱歌了吧,听歌的人儿已经不在了。倭贼会用骄狂的靴头踢着你们,他们会用淫亵凶毒的讽嘲叱骂掩没你们的歌声。认清楚,鹅儿们,认清楚这些矮个子、盘腿、宽肩膊的倭贼,他们用强奸的血污涂毁了你们高贵如霜的白色羽毛!有利口可用的张开来吧,咬住每一只盘旋的蟹状的短腿,拉他们同下水滨。
中国的孩子们,北平的儿女们!还记得古城里灿烂如流星的琉璃瓦脊么?为何容它以同样的辉煌迎接仇人?那高昂尊贵的白玉桥,岂能由屠人犯溅满淤血的狼蹄留下蹄印?让秽污的踪迹刻在端严崇伟的白塔上,让纯洁的玉泉为感染了敌人的淫秽而呜咽,这岂是我们作人的本分么?难道我们生是为了替仇人制献华贵,我们死是为了装潢寇仇的尊荣?中华民族的心血,祖先几千百年的创造都为了敌人的毒口而尽忠?中华的儿郎们呵,谁说我们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在无闻无知里,已经注下了奴隶的悲运?
让我们走出神武门外,抬头看吧,我们壮烈的殉国皇帝第二次又复挂上天空!他伸出那条横枝(在那上面,他已经有一次为了国家献上他尊贵的生命了!)似乎在挥泪向我们告别,他似乎在指挥我们,与我们有所约会。想不到的,他已经作了二百余年的亡国鬼魂,才得苏生,又已经被抛在敌人脚下,作了第二回殉祭!走过景山脚下的中国人们呀,请让你们的脚步轻一点儿,因为每一步都是践踏在那尊贵殉国者痛楚的颈上呵!北平不回来时,那颈上的惨痛是一刻也不能解除的了!
起来!起来!中国的孩子们,上北平去吧,北平是我们自己的家乡。北平的太阳不会有云翳遮盖,她总是满脸亲切的笑容和蔼。北平的空气是永恒的葡萄酒,浸润着你们的鼻角和嘴隈。你放心走进北平怀里去,不需担心也不消惧怕,那里没有无端的欺骗,没有偏窄的陷害,每一张陌生面孔上,都觉有同娘的血液流灌着,那是伟大温仁直白的母亲的胸怀。你由西长安街走到东长安街,由正阳门穿出神武门外(这些都是如何庄严亲切的名字呵),在那夕阳撒开了彩色透明的翅翼时,你会觉身子是在浩荡的金波中浮泳,在无限精丽的、北平的伟大自由里徘徊。你要在太液池面的荷叶丛里打着桨儿歌唱,你又好去天津街上那巍峨的三座红门下曲意徘徊。所过之处,每一匹细叶会在你脚边嘤然嬉跳。那絮云似的素白丁香,有香味如爱人的唇吻,会偷偷触上你敏感的面庞。你会留连在太和殿的白玉阶前,凝视每一级莹白坦率的长阶,你情不自禁的要坐在它旁边,用食指尖恋好的在石上轻轻摸捻。贴近那云龙交逐的云石,你会俯下你的脸儿去俯听云头里怒龙的沉吟。四月里,春风点起脚尖,悄悄爬上了树梢,轻云在北平净蓝的天空波动了绿色的细涛,你纵开驴儿的缰绳,在西山道上泼驰,和春风赛夺锦标。你攀援香山的针松,不怕针儿扎得你满手流血;你一口气奔上了鬼见愁,令山神为你的长啸惊跳。于是你想,八大处的杏丛已经开醉了饱满的红白花球,三家店的桃林对着永定河的绿波,已经把口红抹透。你不惜你少年人的腿脚,你正年青,正有力气,你不妨立刻开步,再翻过几个山头!
现在,年青的人们呵,这一切都不是我们的了!在那里我们所有的,只有决死的战争!一场争夺母亲的血战已经包围着北平,腾起了它的火焰!弟兄们,动身吧!今天晚上!动身背上我们的枪支,勒上我们的子弹,撒下马儿朝那北平道上驰去罢,和我们北方的弟兄们手拉手儿,跟北风再争一次生命锦标!打回北平去!趁着我们还正年青,还正有力量。我们必需要收回我们的家乡,在那里,母亲是苦楚的倚着门儿在凝望!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在我们有生命的日子里,我们一定能杀尽敌人,回到家乡。在母亲的怀里,在那长安街的雪白大道上,放下枕头,一觉睡到天亮!
伟大
世人常常喜欢用“伟大”两字来形容一种令人景慕的人物,其实,由于习惯熟见的缘故,这两个字被采用时,其所代表的意义反不一定真正包含着“伟”与“大”的性质。最通常时,它们不过能表现读者和被读者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或是个别的友情,或是特别的偶然的扶助;有时候仅仅因为伟大是人人手边头拿得起来的形容辞,取其方便就把它应用了。真真想得到,感得到伟大的意味而应用它的,恐怕还在少数。
当其少年时候,人有着生命的欢欣,身体壮实的爱好,美的欣慕,打扮的留恋,智识的取吸;摆在眼前、听在耳内的有这广大世界上千千万万种的姣美颜色和婉转音调,有无数交流的生命的活动与形象;人生精巧的扮做和心魂激动的吸引穿织在一个少年人的心维间,足以使他或她目迷神醉,陶然于忘我亦复忘他的境界里,追逐着生命的温馨。这是少年人的常态,不是他的自私,而是生命自身的营求。
一旦,这少年人的心维对于声光色相的扪触硬化起来了,粗壮起来了,它不接纳它们,不使它们在它里面交织为灿烂的美锦。一点火星子落进了它里面去了,透明的红艳的光明,由他内心的纤维照亮出来,使他全身鲜赤如火,莹透如珊瑚、如红宝石,如灯光反射出来的血红手心;并且,真的如八月里晚天散放的红霞。这个人,他起始觉得多样的颜色,扰乱了他眼光的清明;多调的音响,敲烦了他心的宁静。他只有一双眼、一对耳朵,在它们里面你能听出心血扑通扑通的跳动,心的感触纤维套在他的耳目上面,作成了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使它们能发掘生命的幽微隐秘,使它们在声光色相的里层寻出了被拘囚、被捶楚得体无完肤了的人类的真理!理想之光,穿透了他的身心。
这个被理想侵入了的少年人,你说他伟大吗?是,也不是。可以说,少年心容易着火。但易着火的材料,不一定就难于熄灭。纸是容易着火的,木材比纸又难一点,烟煤比木柴更难,但还有再难些的则是红煤,红煤的持久力可比纸就大得多了。少年人因为容易着火,所以他的透明,不一定能成为他的伟大。多多少少人在其感受了火星时,马上能到处燃烧,但不久他的焰头矮下来了,不久,他不能够到处延烧了,再不久,他的火头缩进了身子里面;随着,有能有不能,不能的慢慢变成了一块黑炭,能者却培养这身中保藏起来的火力,由它依其同类的吸引,而归入一个通红的大熔炉里面去,反一直能放出纯青艳丽的火舌。要这类人们,才有理由真正称他们为伟大。这伟大不在于个人,而在于这人已经变成了理想的一个肢体,属于伟大理想的肉身里面。
一个人在其孤身的时候,无论火星在他心维上照耀得如何光澈,可是一切为这火星所需要的形声动作,他只能以想象去达到,他的手和脚总如套了链子一样的伸不出去。个人是藐小的,从而他的动作反映也不能不归于藐小而拘束。他的心走在手脚的前面,于是手脚就要失措而烦恼不安了。这最主要的原因,不一定属于心手的不相能,坏的是生命在这儿会感觉到脱了节,肢体不能与本身发生关系,令肢体怎样生存下去呢?
当理想的完整的肉身——一个理想的行动集团——活动起来时,它的分子(就是肢体)不但不会手足失措,反能够在不可能之中,作着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是不可能地生活下去。在这里,脑与心所能到的地方,手和脚也有本事迈上前去,不,多半的时候,当心与脑还没有走到一个境界时,手和脚已经就把它们领着去了。因此,处在理想集团里面的女人,她可以跑山,打仗,挨枪,挨炸弹,日夜不停的在大群人中工作,生五六个小孩,受冻,受饿,还爬二万五千里的山峰!还嬉嬉笑笑的活得怪有兴味。这可能吗?可能的,但逻辑上是不可能。这伟大吗?伟大的,但她是在伟大理想的集团中的一个肢体,那集团是那理想活跳现形的肉身,它有着一切肉身所同具的一对晶锐眼睛,那就是它的领袖。
理想是伟大的,因为它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生命是伟大的,因为它无所不能,无所不受。在理想所安置的不可能的情景中,生命又不可能地生活出来,这只有活在那理想的伟大肉身里面,将自己变为它的肢体,才能办到。因此,我对于今日的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无尽无穷的喜悦。
抗战与中国文学
历史的下一页尚未揭开,有一天,哥仑布忽然要去发现新世界,一片完完整整从未见过的大陆,从那时就走上了历史的新篇幅,不,是人类新的生命场。
这片大陆,于土地是壮伟辽阔,于浩空是一望无垠,蕴藏着长林丰草,是深厚,是奇秘,是豪富伟大;它的空气未经污染,也不留障人眼目的渣滓;它的河流自腾自跃,自歌自啸。苍鹰不妨鹘击,燕子尽管啁啾,爱咀嚼磨嘴唇的耗子,弄精灵的小猫,乃至庄严雄猛、才美绝世的狮王,都在一片浩瀚的自然里,各自取得它应有的天分,各自施为这天分,以创造和荟萃新大陆的神奇。自然飘荡着,呼啸着,骑在风的背上,驾在雨的肩头,掠过峰巅,撞下悬崖,于海底猛击节奏,豪唱着波涛的自由、兽的自由、鸟的自由、人的自由、天地的自由、大宇宙完整的自由!
接收了新大陆的人是有福的,多少生命,多少美,将充满他们的胸膛!发现和创造新大陆的人们更是有福,他们浩越壮伟的心胸,将是多少生命、多少美的创造者!创造之神临到了时,一场新鲜活生的完美在熔冶中,在炼制中。
曾几何时,我们用慨叹塞满了自己的喉腔,用徬徨疑问领导我们的路程,我们的伟大文学在哪里呢?我们有伟大的作品没有呢?为什么我们还没有伟大的作品出现,本着我们三千年文学的遗产,二十年文学的醒觉?可是,不管慨叹,不管疑问,不管我们怎样面面相觑,奔走寻找伟大的作品,伟大的文学还是藏在那荆榛荒秽的新大陆后面。壮越的心被锁在亭子间里;敏锐的观察力被埋在书叶底下;高昂不屈的精神,渴求着浩空,营谋着海洋的自由魂,不是拌在烧饼屑中,便是将它自己灌入了枪管里面。当我们悲悲切切,唤取伟大文学的魂灵时,只有血在创造的园地里工作,而那工作是那么拘禁在地层底里,一块块、一角角,为高耸的围墙深深隔断。
抗战!这是一声新大陆揭幕的号角,这是春日启蛰的第一声惊雷,震过野原。孩子们跳起来了。少年人挺起了胸膛,壮年人整队前进,老年则拖起犁锄,踉跄的跟着跑。女的男的卷起一阵风,从家家户户的窗口吹上街头,滚上市集,卷入人的潮,枪的潮,炮的潮,冲锋的潮,扫上一条新大陆的前线。五千年,我们不曾见过这样的雄伟;五千年,我们没听过这样的光荣;有五千个年数,我们被外敌的进逼鞭打得遍体血痕,几乎少有一年躲得掉。有几个朝代,将我们困在外人的锁链底下,难以翻身。伟大的心与灵魂,每每常在敌人刀头落下,要不就被收进他们的凤阁池馆,把心和神会的路切断了。可是到了这五千年的末了,我们到底有机会也有能力喊出了我们自己,我们到底向这长长的外来锁链挥起了斧头!有一个鲜艳的生命的旗子,也有一个庄严尊贵的理想的旗子。我们曾久久把它们折叠起来,抱在怀里,藏在胸头(记住,我们永不曾把它们弄掉过,无论在什么场合)。现在,看,在那新大陆的中心,我们鲜艳尊荣理想和生命的旗子,已经飞扬起来了!心灵正在浸润着开放,阳光正飞进了幽暗的角落。异象在郊原上,在城市里,在前线,在后方,层出不断,如霓虹满天的启示它自己。不可解的生命和理想的奇迹,鼓起长翼,飞遍了东西大陆的广原。生活有着奇特的壮伟与繁复感情,尝到空前的壮烈和激扬,想象出了匣,如新出于型的剑锋。创造的烈焰燃上了每一个争生命拒死亡的灵魂。我们看见多少敏锐的观察力,活泼玲珑的心,飞扬雄厚的感情,骑在它们长了翅膀的理想上,无拘无束的闯上前线,飞入村舍,用血,也用心,记录这一新大陆的创发。这不是一个地方的工作,这不是某一年,某一月的行为。地球在轴心上凭什么而回转,中国永生而伟大的文学也将凭什么而发扬而长在。正如十六世纪英国高昂创发的海上自由,如何造成伊利沙白时代文学的奇艳,中国的抗战自由,也将奠定中国文学伟大的根基,并且,说它会成为一个崭新深厚的传统,有谁能够反对呢?
眼前勃起的报告文学,由各方各线汇聚起来的正是这一传统的征兆。人们集中于消灭个人的感慨。以整个生命的悲壮、伟烈、奇迹、精美,作为写述的对象。爱与恨、乐与忧、悲与喜,没有丝毫的掺合和折扣,整个的联接在一个总的生命与美的创造上面。在中间,我们新经验到无量的诚恳、切实、无我、极度的爱和恨,这是文学生命的祥征!
不过,这不是说即将在抗战中,或抗战马上结束之后,便要产生出我们伟大的作品,那或许会,但不见是一般的可能。从战争的头脑恢复到文字的头脑,其间还得有一段路程。从飞越的心情沉入于融会静观,使生活的精美果实完全消化在远见、真知硕解,完全熔于文字一起,不是三年两载的工夫,这为了我们不可避免的必然要达到一个伟大永恒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