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谣(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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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入梦(一)

新兵要集结开拔了。

公社大院子里比唱大戏还欢闹。一个新兵围一堆人,爹娘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再加小哥们儿,有的还有未婚妻。这个嘱咐他要听长官的话,那个要他好好干,这个让他别想家,未婚妻咬耳朵让他到了外面别变心。小伙子一个个穿上新军装都变了模样,头一次感觉自己在父母兄弟姐妹和哥们儿面前一下子成人物了,喜得合不拢嘴。

古家坡有两个新兵,一个叫古义宝,一个是刘金根。

刘金根像头起性的小骡驹,满院子欢窜。

古义宝却苦着脸,没有一点喜兴,送行也只有他爹一个,连他对象林春芳都没来,满院子新兵他成了个别,成了人家的反照。按说他当兵又定亲,双喜临门,乐得蹦乐得唱才对头,他这是怎么啦?

当兵,他不知做多少梦了。早在两年前晕倒在坡上那个上午就有了这念头,具体点说就是他们村那个在外面当什么司令员的坐着小轿车回家看爹娘那个上午有的。那日清晨,他起晚了,天亮前做梦娶媳妇滑了精,回笼觉一睡睡过了。娘数落了几句,本来一看那黑不叽叽的地瓜煎饼就没多少胃口,让娘一数落赌气抹了把脸,梗着脖子就出门上工去了。那一日队里往山上送肥,一人一辆推车。一车肥好几百斤,你一车我一车,你一趟我一趟,谁也作不得假,谁也偷不得力。更要命的是满车一路是上坡,回来空车才是下坡。加上刘金根这小子干什么都爱跟他较劲,古义宝又特别要脸面,粗活细活、出力用脑,他哪样也不愿输人。气可以赌,力却不从心。送到第三趟古义宝就浑身冒虚汗,上坡腿肚直打战。年轻小伙子谁不要面子,何况古义宝又特别要面子,没劲儿也得忍着。空车回村路上,他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偷偷掰了个青玉米连玉米棒一起嚼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送到第五趟,身子由不得面子了,他让人落在了坡下,刘金根落他时还故意唱着歌喊他,伙伴们推着空车返回时他才拱到半山坡,他当然不会让人帮他,也没人要帮他,他们扔下一堆笑下山去了。古义宝咬着牙一步一步把那车肥送上坡,弓腰放下车,刚一抬头,眼前突然一黑,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风把他吹醒,山上除了风吹着小草摇晃什么都没有,连只麻雀都没有,只他一个孤零零地晕倒在坡地,没有谁管他,心里不免一酸。他顿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再醒来,等于死一条狗一样。两滴冰凉而枯瘦的眼泪滚出眼角。说不上是他推车子还是车子支撑着他回到村里,村子里竟过年一样欢乐。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围在地主家门前,平常没人进这家门,路过都不愿瞅一眼那大门。今日可不一样了,他家虽仍是地主,但有一辆漆黑的小轿车停在他家门口,那一位穿军装的司令员是那老地主的儿子,他拆开整盒的香烟朝男爷们扔,他老婆则给女人和孩子们发着饼干和糖块。拿到烟的嗞嗞地吸着嘻着,拿到糖的甜甜地啧着吮着,喜气把过去的敌对情绪驱赶得无影无踪。

古义宝没有走进这圈子,不是他阶级斗争觉悟高,而是一个深奥的疑问拽着他立在圈外,尽管他这时候特别需要饼干和糖,但他没上前伸手。他在想是什么驱赶走昨日的冷落?又是什么让敌视变成亲善?他只有初中毕业,这个吃地瓜煎饼长成的脑袋瓜儿里没滋生多少思想,脑壳里脑髓的皱褶也没那么复杂,他没找到完满的答案,但他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家里只要有了当大官的,就没有人敢欺负。就在这时候,他竟忘掉了饥渴,脑子里生出一定要当兵的念头。

接到入伍通知书那天,古义宝哭了,哭得像死娘老子一样动情。但他这哭不是悲,而是喜,他梦想成了真,心想事竟成,这辈子还没撞着过这种美事,他不哭怎么办?不哭出来弄不好也像范进那样憋傻了。

第二天他爹郑重其事跟他说,是林春芳托她姑父使了暗劲儿,找武装部长喝了吃了还送了东西,要不这么多人争着当兵能轮着他?这恩不能不报,别再三心二意了,赶紧跟林春芳把亲事定下。古义宝顿时清醒过来,对林春芳的感激便从心底生出,他是不相信自己有这命。第二天晚上,他家摆了席,送他是其一,谢人也是真,更重要的还是把他跟林春芳的亲事敲定。大队干部小队干部和亲戚,能请来的都请来了。林春芳当然要来帮忙。饭后送走客人,义宝娘撵走弟弟妹妹,故意闪出空来让他们俩在炕屋说说话。

古义宝有生以来头一次单独面对面跟姑娘坐在一起。农村不比城市,一谈恋爱,在公共汽车上都能旁若无人抱成一团亲昵;在乡村订了婚,虽在一个村,平时也很少见面,就算见面也不会两个单独凑一起说,要不长辈会背后戳脊梁。两人坐在炕沿上,都勾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一时都找不着话好说,心里却都有只小兔子在窜动。倒是林春芳主动扭了头,乡下姑娘心眼儿死,一定亲,她就铁了心,把自己这一辈子跟那人拧到了一起。她这时想到一去就是三年不能见面,很是恋恋不舍。古义宝发现林春芳定定地愣着眼睛看他,那眼光灼得点着了他心里那火,他立即觉得嘴里干渴得很,不明白是菜吃多了还是因林春芳那火辣辣的眼睛把他烧的。接着他闻到一股幽幽的雪花膏清香,香得他气不够喘了。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得都觉着炕烧得太热,屋里也太闷。古义宝便提议到外面走走,林春芳非常愿意。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这里没马路也没公园,他们只好到场院里去转。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古义宝说咱们坐坐,林春芳说好。两人就在一个麦秸垛旁边坐下。还是古义宝先开口,他说林春芳谢谢你。古义宝说的是真心话,林春芳也听出是真心话,心里甜蜜蜜的,本来心里想说谢啥,都两口子了还谢,可她不愿这么说,她把话反过来。她说,别拿空话填和人,一出去还不知把人家忘成啥样呢。林春芳把这话说得酸溜溜的。

这酸溜溜的话一进古义宝的耳朵,心里那只小兔子拱得就更欢腾。他觉得她有些可怜有些委屈,顿时就生出许多男子汉的责任感来。他身不由己地伸出一只手一下握住了林春芳的一只手,紧紧地捏着,这一捏不要紧,两人都浑身发热喘不过气来了。古义宝打摆子似的说,我要忘了你,我就……古义宝的后半句话被林春芳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古义宝顺便就拿嘴唇亲了林春芳的手心。林春芳那手被烫了一样立即缩了回去,羞答答地低下了头,轻轻地说,当兵出息了,扔农村姑娘的有的是。他们已经挨得很近了,彼此都能感觉对方呼出的热气。古义宝那时只想人得讲良心,她这么帮他,他一定给她承诺,让她放心。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他很认真地说,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就跟你定死。林春芳疑惑地问,定死,咋定死?

没等林春芳反应过来,古义宝已把她的两只手捧在了手里。除了父母,他们从来没跟异性这么接触过,古义宝的手在颤抖,林春芳心里慌乱哄哄,浑身着了火似的发热,身子立即瘫软得像面条……

他们谁也没有去想他们做下的事意味着什么,这将给他们带来什么,林春芳失去的是什么,古义宝又得到了什么。那时他们没有时间去想,他们的脑子也不会这么去想,他们只是都觉得需要这种表白和承诺。

古义宝从麦秸垛里站起来,慌乱地拍打沾到身上的麦草时,一下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是军人,悔恨立即控制了他。他倒并不是精神境界突然升华到军人的觉悟,也不是突然想到这事的后果,他只是知道没结婚就做这种事见不得人,这种事老百姓都认为是不光彩的事,按部队规矩论是违反军纪,要是让接兵首长知道了弄不好他这兵就当不成。部队首长跟他们见面时说了,穿上军装就成了军人,一切都要按军人的规定要求自己。自己怎么就昏了头把这话给忘了呢!

后悔之中,古义宝有点怨林春芳,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样没主意,怎么就这么随他摆布呢!所以,他坚决不让林春芳去送他,别他们再自己找事,让部队首长发现问题。

还有让他不高兴的是他小弟弟。部队首长给他们交代得明明白白,说照例穿上军装就不允许回家了,只是因为公社没地方住。回家后,一不准把发放的东西送人或留在家里,发的都是装备;二不准把军装被褥弄脏,新兵就一套军装,被褥要满四年才能换发,弄脏了没法换洗;三是穿上军装就是军人,军人的一切行动要听指挥,回家后不许喝酒不许违纪违法。回家后他小弟弟闹着要盖他的军棉被。他娘让他闹得没办法,临走那晚就让他盖了一晚上。谁想这小子夜里尿了炕,把他的新被子尿湿了一大片。

古义宝到公社集结,一路上提不起神来,他听不见欢闹的鼓乐,眼睛里只有一路黄土,田野里稀疏的麦苗几乎跟泥土一个色,远看就一片荒地;路边没有一棵树,只有一些干枯的酸枣棵,还有一些干枯的茅草在寒风中抖动。一路荒草稀疏兔子不拉屎的大片土地更让他惊觉,从申请入伍到穿上这套军装,他做了不少坏事,体检时喝凉水降血压、与林春芳偷着提前做夫妻、让弟弟尿湿棉被,没做一件好事;他警告自己,如果这样下去就白费了他写决心书那鲜血,现在怎么离开,三年仍怎么回来,一辈子就干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营生。他看着那些精神抖擞的同乡战友,一个个精神百倍地超过他而去,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不向前别人就向前。

“义宝,林春芳怎么也不来送送?”刘金根这些天一直处在亢奋状态。

“我们散了。”

“骗鬼呢!前天小两口儿还躲在屋里亲热,你娘没让我去打扰。”

古义宝那脸唰地红了,他急了眼:“金根,到部队你要是跟人说我已经有对象,我跟你拼。”

“嘿,这是怎么啦?当兵又不是去做和尚,有对象怕啥?”

“我小人在先,这么早找对象,不是什么光荣事,我不愿意让部队的战友和首长知道这事,你听明白了,要是别人知道了,我就把你在学校干的那事抖搂出去。”古义宝说得一本正经,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刘金根立即就没了脾气,就跟那次刘金根背着他在文兴面前损他,古义宝立时让他额头鼓起个包包一样,刘金根见古义宝要吃人似的眼睛,立即就闭了嘴。刘金根究竟有什么把柄让古义宝捏着,只有他俩知道。

车要开了。新兵们排着队领路上的食品。古义宝没站在新兵的队伍里,却勤快着手脚在帮带兵班抬食品,抬完食品不算还帮着班长拿食品发给新兵,新兵都领完食品,他最后一个才领。

新兵们开始排队上车。解放军版卡车搭着帐篷,车屁股后面敞着口,坐后面要吃土,都想往前面坐,可又不敢。古义宝悄悄地从队伍中间出来了,他借扶别人上车之机,站到一边专门为大家服务。新兵一个个都上了车,他再帮司机一起关上挡板,又帮着煞紧篷布绳,然后才上车坐到最后面。这一些举动都被细心的文兴干事看在了眼里,他是师文化干事,特意到接兵站来挑文体骨干。文兴不光自己发现了古义宝的行为,他还让接兵连长注意到了古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