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谣(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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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入梦(十)

刘金根带着三块奖牌回到连队那天,天特别闷热,知了被骄阳烤得哇哇乱叫,训练场上的兵们早湿透了裤头。

刘金根其实不只带回三块奖牌,在他回连之前,文兴以机关的名义先传达了一句直接关系到刘金根命运前途的话。这句话是这个师的最高首长——师长说的,是专门给他们团长说的,他们团长又把这句话下达给了他们营长,他们营长再告诉了他们连长。刘金根回连前先到团机关,团长接见了他,团长又当着他的面复述了师长那句话,师长说,刘金根是个好兵。

师长说刘金根是好兵,不只是因为刘金根在军、军区军体比赛中争得三块奖牌,为师里争得了荣誉,主要是刘金根做了一件事,师长认为能做这种事情的兵绝对是好兵。

军区要举行军体比赛。军体是纳入训练大纲的军事项目,有法定的训练考核时间,写进了各级的训练计划。部队的事情也是计划内的一切都好办,计划外的办什么都难。军体和群体,同是体育项目,可军体是军事训练项目,群体是业余体育活动;军体归司令部作战训练部门管,群体归政治部宣传文化部门管,这便有了天壤之别。和平时期,军体比赛最能体现一个部队的成绩,是领导在上级面前露脸的事,各级首长都特别重视,要钱有钱,要时间有时间,要人要谁给谁,要物要什么买什么;群体就惨了,它的一切都在计划之外,要钱没钱,要时间没时间,要人谁都不愿给,要物谁都不理睬。军体参谋往下打电话是指示,是命令;文化干事往下布置工作是商量,是恳求。

为迎接军区军体比赛,军、师、团都进行了选拔,刘金根被抽到军体队集训。集训队住在教导队。文兴和一位参谋是他们的直接领导。

师长到教导队检查班长集训队第一阶段训练情况,临要回机关时突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师长就只好在教导队吃饭。午饭后,雨仍没停,师长就到招待所休息。师长刚躺到床上,一声落地开花雷炸响在师长住的房间后面,雷声中夹进了一声惊人的咔嚓断裂声。师长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察看。窗外坡下是一条大公路。雨下得很大,雨帘几乎隔断了视线。师长慢慢才看清窗外的一切。不知是雷击还是大雨造成滑坡,坡沿上的一根木头电线杆拦腰折断,两根电话线拽着半截线杆半悬半倾地歪在坡沿随风晃悠,随时都有倒向公路的危险。两根电线被断线杆拉下横拦在公路上方,高度只有一米半左右,公路到这里正是下坡,路滑雨大,能见度差,如果此时有汽车或自行车经过,准要发生重大事故。

师长正想叫人,发现雨中出现了一个兵。那个兵犯难地站在断电线杆前,爬没法爬,拉没法拉,手里又没有工具。一会儿工夫,那个兵淋成了落汤鸡。那个兵没有放弃,他脱掉胶鞋,光着脚板爬戳在坡沿上的那半截断电线杆。太危险了,那半截杆子悬在坡沿上,万一电话线一断,很可能连人带杆一起摔下去,摔不死也活不好了。师长隔着窗户喊了一嗓子。那个兵自然听不到。师长立即操起了电话。可那个兵已经爬了上去,忽然电线杆一倾,那个兵被摔了下来。那个兵急得团团转,四下里找东西,眨眼不见了人影。师长想他放弃了,这也不好怨他。不一会儿那个兵又冒了出来,不知他从哪里找到了一根铁丝。他把铁丝弯了个套,从那半截线杆的底部套进去移向上端,把另一端拴到自己身上,然后他光着脚丫往旁边那棵树上爬。他终于爬上了树,他在树上把铁丝别在胳膊粗的树枝上,然后拼全力拉那根断线杆。断线杆让他提了起来,两根电线离路面有四五米高了,车辆经过再不会有危险。那个兵拉起断线杆后,把铁丝死死地拴牢在树干上。不一会儿一辆卡车和公共汽车平安地开了过去,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里之前对他们有多大的威胁。

师长和团里的人冒雨赶到那里,那个兵还趴在那棵树上,在固定那两根电话线。他的脚底被划破,流着鲜血。

那个兵就是刘金根。

刘金根根本没想到这事会让师长发现。当时他正蹲在厕所里解大便。听到惊雷中夹着一声咔嚓的断裂声,他跑出厕所看到断电线杆悬在那里。他想的是汽车和自行车经过要出危险。于是就做了这该做的事。他压根儿没去想什么学雷锋做好事,更没想到会被人发现,他若是发现人肯定会叫他一起帮着干。

刘金根回到连队,连里的人早都知道了他的事迹。全连无论干部还是士兵一片羡慕和称赞,弄得刘金根不好意思红了脸。

士兵们的热情很快被走进操场那一团耀眼的洁白吸引过去。眼尖的认出,那洁白是施工地双顶山小学的尚晶老师穿的连衣裙。尚晶一身白,白太阳帽,白连衣裙,白塑料凉鞋,白长筒袜,骑一辆红色凤凰牌自行车。她这打扮让兵们一个个两眼都定了神。

指导员亢奋而又拘谨地接待了尚晶。与这样一位扎眼的姑娘单独相处,再加上四周有这么多不期而至的眼睛光顾,他没法不拘谨。他们的谈话频频被来找指导员的人打断,那天下午那一个多小时里,班排长的工作积极性突然高涨。尚晶断断续续说明了来意,学校要搞一次大队日活动,想请古义宝到学校做一次辅导。指导员也断断续续向尚晶介绍了古义宝的近况。说到古义宝出席了军区“双学会”,已提升为司务长。指导员这话让尚晶那对明亮的大眼睛闪出一道异样的亮光,她竟抑制不住自己哇地发出一声惊喜。

尚晶向指导员请求,能不能单独与古义宝谈一下活动安排,而且大大方方地跟指导员说,她今天来不及回去了,想在连队住一宿。指导员想以连队条件太差婉言拒绝,他知道这一晚要给他增加无法估算的工作量。他的借口遭到尚晶温柔而又坚决的回驳。她说要说艰苦,你们长期在艰苦中生活,我住一宿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我又不是来享受的。指导员便再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古义宝穿着肮脏的炊事服跑步来到连部。通信员去叫他时他正在改灶,满手满脸都是泥。见是尚晶,他慌了手脚,进退不得。

尚晶也无法掩饰地在脸上露出了恋人相见的羞涩。指导员看得十分明白,于是有了责任,尚晶与古义宝的谈话便在指导员的陪同之下进行。

古义宝和尚晶两个一下午都无法让心情平静下来。他俩都急于单独相聚,可指导员一点不体谅,对他们的愿望毫不理会。直到古义宝让炊事班的士兵为尚晶打扫好房间,他送她去房间时,才得以如愿。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到背人处尚晶便变成真正的尚晶。

“啊……”古义宝装傻。

“是不是当了官,成了英模见了世面眼眶子高了?”

“不不不。”

“义宝!”门被喊声一下撞开,幸亏两个还没来得及激动。闯进来的是刘金根:“你小子当了官,不哼不哈连个招呼都不打,还是一个村的老乡呢,尚老师,你说该罚不该罚?”

“该罚,该狠狠地罚。”尚晶自然要推波助澜。

“金根,你什么时间回来的?”

“下午啊,我前脚到,尚老师后脚跟,就像约好了似的,尚老师,是吧?”

“是啊,咱们是约好了来为他庆贺的,就看他怎么表示了。”

“我请客,一定请,不过在营房里怎么请呀,改日咱们到城里下馆子。”

“你可说话算数啊!”尚晶媚了古义宝一眼。

“哎,金根,这次出去不错啊,尚老师——”

“什么老师老师的,难听死了,叫我小尚,要不就叫名字。”

“我忘了告诉你,我们金根可是体育健将,这次在军区军体比赛中一人得了三块奖牌。”

“看得出来,一看这身架就知道是搞体育的。”尚晶不无欣赏地看了刘金根一眼。刘金根也注意到了尚晶的目光,他心里流过一丝甜蜜。

“哎,金根,前些日子干部股的股长来连队了解你的情况了,还召集连里骨干征求意见了呢,下一步准要提你。”

“好啊,那你们两个人都欠我一顿喽!”

古义宝觉着不好故意再留下来,尽管尚晶在眼睛里做出了许多暗示,他还是和刘金根一块儿离开了。

“哎,尚晶来干什么?”一出门刘金根就逼问古义宝。

“她是代表学校来请我去做辅导的。”

“我看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哟!”

古义宝觉得这事瞒刘金根就没有意思了,他承认尚晶对他有那个意思。

“那你呢?你现在是干部了,有资格在当地找对象了。”

“我怎么会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呢,我不要林春芳还能要谁?”

“心里话?”

“心里不心里还能怎么样?”

“义宝,说到底咱俩是老乡,说真话,我真怕你一时糊涂,你现在是干部又是典型,更不能不要林春芳了,一闹起来事情就麻烦了。”

“是啊,傻瓜都明白这个道理。”

“既然是这样,你就要跟尚晶挑明了,这样谁也不耽误谁。”

“哎,金根,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刘金根的脸霎时通红:“别开玩笑了,我哪有这资格,再说人家也不会瞧上咱这穷当兵的。哎,义宝,我想请假回家看看,反正刚回连,也没接手什么事。”

“是啊,离家都四年了,我也想回家看看。不过,金根,干部股刚来了解你的情况,肯定想提你,你出去也好几个月了,这个时候回连应该好好干一番才是,我看你现在还是不回去的好。”

“也是,那就听你的,支部那边有什么情况就都靠你啦。”

他们俩的关系忽然密切了许多。

尚晶的晚饭是古义宝故意让炊事班的战士送去的。吃过晚饭,古义宝找到了送开水的理由上了尚晶住的房间。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必须跟她摊牌。

古义宝进门,尚晶把不高兴挂到脸上。他完全理解。

“实在对不起,乱七八糟的事太多,顾不上来看你。”

“或许我太没有自知之明,给你添麻烦了。”尚晶眼睛里竟闪着泪光。

“别这样说,请你理解,这是连队,是部队的军营,它跟外面的世界有许多不同。”

“我真后悔住下来,我应该连夜赶回去。”

“那你就等于没有完成任务,我去辅导是要请示团里的,现在团里还没有答复,你这样回去不等于白跑了吗?”

“或许我真是白跑了。”尚晶说得十分伤心。

“小尚,请你原谅我,你对军人了解得还太少,有许多事情你可能不理解,许多事军人是不能按个人的意愿行事的。”

“包括爱情?”

“应该说尤其是爱情。”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反正老规矩就是这么传下来的,说当兵的只有婚姻没有爱情并不是夸张,在这上面敢爱敢为的不可能是军人。”

“你真进步了,连说话都变了。可我还是不明白军人为什么不能爱。”

“我必须跟你说实话,我完全明白你的一片真情,说心里话,你漂亮、聪明、开朗,我很喜欢你,但我不能爱你,我真配不上你。”

“我不爱听这些空话。”

“阻止我爱你的不仅是军队纪律,主要是我入伍前已经有了未婚妻。”

“什么?你,你怎么……”尚晶感到非常意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机会。”

“你有机会。你给我第一封信里就可以讲。你不爱她,是不是?”

“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只知道男孩长大了总要找个老婆。”

“你现在应该懂得什么是爱了,那你现在爱她吗?”

“我跟她谈不上爱,只能是一种道义和责任,军人大都是这种道德婚姻。”

“谁在逼你?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没人逼我,但我必须这么做。”

“你是干部,有权利在驻地找对象。”

“正因为我现在是干部,才只能作这种选择。”

“为什么?”

“我过去是士兵,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她解除婚约,虽然只是一种口头婚约,但我们的社会是承认这种事实婚约的,我当士兵跟她解除这种婚约阻力不会太大,因为士兵跟她的地位是平等的,不会有‘陈世美’的嫌疑;不过反过来说,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即使我跟她解除了婚约,我们之间也不可能建立关系。”

“为什么?”尚晶十分不解。

“我当士兵时解除了婚约,我是士兵,不允许在部队驻地找对象,我没有资格与你恋爱;现在我是干部,允许在驻地找对象了,但我无法与她解除这婚约了,我硬要解除,那我就成了‘陈世美’,她便是‘秦香莲’,部队绝不允许‘陈世美’穿军装,我不能为了爱情不顾自己的一生前途,这样的爱情也不会幸福。”

“……”尚晶眼睁睁看着古义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话在古义宝心里不知翻腾了多少遍,早在肚子里焐熟了。道理都是赵昌进耐心地教给他的。他为弄明白这些道理耗去了无数个美好的夜晚,忍受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痛苦。他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只能要林春芳而不能爱尚晶,可他不服不行,不服他就得葬送自己的一切。

“你心里可能在说我,这个人为了名誉愿意放弃自己终身的幸福,真没有意思。我怎么会不想要幸福呢!然而,幸福不是我们凭一股热情和幻想能得到的。你平心静气想一想,如果咱们什么都不管,为了爱情放弃一切,咱们真能幸福吗?如果这样,部队肯定要处理我,我喜新厌旧不要林春芳,部队就不会要我这个‘陈世美’,就算我不在乎名誉脱下这套军装回老家,你怎么办?你能跟我上那个穷山沟?就算你为了爱情苦也甜,可你在人家眼里是那个引诱‘陈世美’的‘公主’,你能忍受包括林春芳在内的鄙视吗?真到那时,我又会给你什么幸福呢?”

古义宝这一连串疑问,尚晶想都没想过,她也想不到这些,别说回答,她听起来都应接不暇。

古义宝找到了开脱的机会,他继续开导:“现在,我不只是在为自己着想,想得更多的是你。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要不穿这身军装,天塌下来我可以不管,可现在我穿着军装,有了这身军装,一切就由不得我。”古义宝坐在椅子上低下了头,他似乎不是在跟尚晶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尚晶被古义宝这一通肺腑之言说晕了。他让她惊愕,在她接触的人中间她没有见到过他这样的人,难道这就是军人的特殊素质?与他同龄的社会青年怎么会有这等心胸?

“你别再说了。”尚晶不愿意他痛苦。

“你我虽然不能成为夫妻,但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会把你作为最知心的朋友,小尚,你愿意吗?”

“……”

古义宝看到两行热泪从尚晶洁白的脸上流了下来。他心里一热,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双手紧紧抓住椅背,不知他要拽住椅子,还是让椅子拽住他,他怕自己站起来,站起来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己,就可能再犯对林春芳同样的错误。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呼吸,他们谁也不看谁,就这么静静地沉默着,等待着时间消逝。

“你陪我去洗个澡吧,身上太黏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尚晶轻轻地说。

“洗澡?”古义宝惶恐不安。

“是啊,到山下的沙河里洗,我在家也是天黑以后,几个姑娘一起到村外的小溪里洗澡,你不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吗?替我去站一会儿岗,好吗?”

“喔,那好,我去给你拿香皂。”

“我等你啊。”

古义宝去拿香皂是实,但更重要的是他得去向指导员请示。

夜色割断了士兵们追随他俩的视线。

古义宝帮尚晶找到沙河水深的地段。这是一条入海的大沙河,河水清澈,河底没有淤泥,全是细沙和卵石,但河水很浅,最深处水也只能齐腰。

古义宝自觉地与尚晶拉开距离。

“你不要离得太远,我害怕。”

“哎。”

他们已经谁也看不清谁了。附近没有村庄,周围除了淙淙流淌的河水和低吟轻唱的夏虫,逍遥游弋的流萤,就只有两岸沙沙曼舞的柳林,热情的夏夜令人感到神秘而多情。

古义宝听到河水流淌的旋律里加进了一种特别的水声,这水声令他心里躁乱,脑子里不由得浮想联翩。他无法不想象尚晶赤裸地站在水中的样子。但他抑制着自己不扭转头去寻觅。

“你在那里吗?”

“在。”

“你能轻轻地哼哼歌吗?”

“很难听的。”

她真这么害怕吗?古义宝不敢细想。

“你也下来洗一洗吧!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就不害怕了。”

“噢。”

古义宝真的感到身上黏黏的。他十分听话地走向了河边。古义宝还是忍不住扭头朝那边看了,他隐隐看到在幽幽的河面上有勾魂的绰绰白色。

古义宝弄不清是他还是她在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那团模糊的洁白在慢慢地变得清晰。当他确定自己真的看清了尚晶那雪一般白的身子时,古义宝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上了岸。尚晶没有再叫他。

尚晶穿好衣服默默地来到古义宝跟前。天很黑,但古义宝仍能感觉出尚晶披散着黑发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妩媚。

“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吗?”古义宝感觉尚晶低着头。

“心里的话我都说了。”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我喜不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你真的一点都不爱她?”

“我只能尽量对她好。”

“这样太残忍了,对你对我对她,都太残忍了。”

“要做一个好军人,只能这样。”

“你太可怜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放弃这个典型呢?”

“那不只是典型,而是我一生的前途。”

“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位置吗?”

“你说呢?能没有吗?”

“义宝……”尚晶突然靠到了他的胸前。古义宝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糨糊。尚晶一点一点抬起了头,两片滚烫的嘴唇触着了古义宝的下巴。古义宝无法自禁地一下抱住了尚晶。两个慌乱的灵魂漫无目的却又十分清醒地在寻找着,碰撞着。当他们的双唇吻合的瞬间,古义宝触电一般挣脱了尚晶。

“不,尚晶,这样我会一辈子对不起你。”

尚晶什么也没说。两人默默地顺着山路往回走,一路上再没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