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联盟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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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年的雪

星舰联盟,“冈瓦纳”星舰,万泉市,这是一座被雪山围绕的北国城市,位于冰冷的寒温带,但市区里纵横交错的河道却散发着腾腾热气。这座城市拥有丰富的地热资源,雾气缭绕的温泉在各个街头广场上喷涌着,尽管夏天短暂而冬天漫长,这里的人们却从来不曾感受过寒冬的冷。

顺着市里最大的河流往东前行,离开市区之后,就到了万泉市森林公园,一个年轻人在公园大门前下车,顺着山间小路走在皑皑的积雪中。小路一侧是潺潺流动的温泉小溪,小路尽头则是一栋非常古老的建筑物,外层是古旧厚重的金属墙壁,半埋在铁栅栏后的雪地中,这是星舰联盟草创时期的太空风格。

“真没想到万泉市这样的大城市边缘,还有这么原始的森林啊……”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到监测站的大门前。

冰冷的铁栅栏门前镶嵌着一块金属铭牌:“冈瓦纳”星舰7号地壳监测站,前身为星舰生物圈7号工人营地,始建于联盟纪元六十五年,本市一级文物古迹。

一个中年大叔给他开门,年轻人拿出工作证,证明他就是前几天才被录用的新人,从今天起就算是这个监测站的员工了。

走进后,年轻人发现这座监测站结实得令人发指,它就像一座密封的堡垒,墙壁竟然是用钛合金板和铅板交错铸成,厚度超过五米,内层还设有防核辐射隔热层,窗户的材质是强度非常高的板状钻石晶体。毫不夸张地说,这座监测站就算被核弹直接命中也能毫发无损。

这是五千年前星舰联盟草创时期的典型建筑,那时的星舰生物圈仍未建成,需要经常面对小行星的撞击,不结实可不行。

作为一座监测站,这座古建筑的面积显然太大了,它在地表上的建筑只是整个建筑物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都埋在地下,不知建造之初就是这样,还是被五千年的岁月逐渐掩埋。

年轻人跟在中年人身后,走在复杂的建筑物里。这里有完善但古老的生活设施,能容纳几千人的通铺式大宿舍、停放工程机械的大型地下仓库、蜘蛛网般密布的钛合金供养管道、至今还在运作的老式核反应堆、深不见底的大气对流模拟风洞实验室……甚至还有一座联盟早期风格的餐厅,几个年轻靓丽的女服务生穿着星舰联盟早期的服饰,站在柜台后等待着顾客点餐。

“这里竟然会有年轻女生工作?”年轻人好奇地问中年人。

中年人走近服务台,一名女生很有礼貌地鞠躬问他要吃点什么,音调竟然是五千年前的古语发音。中年人对年轻人说:“怎么可能有人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工作?这都是外形高度拟人的机器人,都是几千年历史的文物了。”

明晃晃的灯光下,餐厅的墙壁上贴满了古老的照片,照片上是这座监测站昔年的热闹景象,照片里的工人和学者们围坐桌边,痛快地喝着苦涩难咽的劣酒,吃着人工合成的食物,桌面上胡乱丢着他们的氧气面罩。

餐厅里的时光好像停留在那个古老的时代,恍惚间,年轻人似乎听到了那个时代的祖先们的对话:“阿雪,你见过真正的雪是什么样子吗?”

“阿雪,你见过真正的雪是什么样子吗?”乌烟瘴气的餐厅里,矮胖的老赵醉醺醺地问柜台后的女生。

“没见过。”那个叫作阿雪的女孩从柜台后站起来,拿着扳手的手背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油污,微笑着回答说。

“连我们的小雪都没见过真正的雪,这问题看起来有点儿严重啊!”高瘦的老高看着杯中黄浊的酒,纳闷地说。

老赵用力拍着老高的肩膀说:“老高,别烦恼,咱们总有一天会看到真正的雪是什么样子!就算我们不能亲眼看到,我们的子孙也能看到的!”他的力气很大,差点儿把老高拍坐进桌子底下。

“修好啦!”阿雪把手中的扳手一扔,给一个机器人套上漂亮的衣服,那个机器人顿时变成了漂亮的女孩模样,面对酒客说:“您好!请问要喝点什么?”

“来两份烤牛排。”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小周站在机器人女孩面前说。

机器人女孩后面的自动烹饪机发出一阵轰鸣声,它将黏糊的人工合成食物加热烤干,撒上据说是牛肉味的合成香料,再裁切成肉块模样,浇上人工合成的醋酸糖浆混合物,装饰上压成柠檬形状的人造淀粉制品,女孩转身把两份新鲜出炉的“牛排”捧到小周面前说:“您要的两份牛排好了!请慢用。”

小周彬彬有礼地邀请小雪入座用餐,他随身携带的小型扳手擦拭得铮亮,作为装饰物插在胸口的口袋里,以此彰显他不凡的身份:星舰建造局的一名工人,在这个时代,这意味着衣食无忧的铁饭碗。他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周雪松,大家都叫我小周,我们名字中都有一个雪字,真是缘分啊!”

这种危险的工地中,女生比珍稀动物还要少,就连凶巴巴的食堂大妈都会成为万人迷般的偶像,更何况阿雪本身就长得不错,更是成为整个工地众星拱月的目标,她只是微微一笑,就已经让小周神魂颠倒。

老高小声对老赵说:“你的好徒弟小周好像恋爱了,说是单相思可能更贴切。”

老赵说:“年轻人嘛!谁年轻时不是这样?”说话时,他掏出口袋里的照片,深情地看了一眼,那是他和老婆孩子的合影,他孤身一人来到“冈瓦纳”星舰工作,老婆孩子都留在更安全的太空城,已经有两年没见面了。

老高说:“阿雪虽然漂亮,但所有爱过她的人,最后都难逃一死。”

老赵说:“你这笑话真冷。”他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扯起喉咙说:“小周,该上工了!咱们走!”根本不给他留下来跟阿雪用餐的时间。

小周为难地看了一眼老赵,又看了一眼阿雪,反而是没看桌子上的牛排。餐厅突然一阵颤抖,地震了!小周扑向阿雪,大声说:“小心……”

阿雪飘然避开,于是小周抱住了她坐过的椅子。阿雪说:“少来占便宜!这里每周都地震个十次八次的,早该习惯了!”

老高说:“他前天才到这里工作,第一次经历地震嘛!”

小周抄起氧气面罩,背起氧气筒,逃到气门闸,穿好全密闭式防护服,紧跟着老赵,用逃之夭夭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营地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大地裂缝,深渊底部翻滚着炽热的岩浆,一座陡峭的山壁跟营地隔着深渊对望,小周记得昨天这里还是一片焦黑的平原,今天却变成了高山峻谷,剧烈的震动从脚下不停传来,对面的山壁还在伴随着震动迅速上升着。

裂缝中喷涌的岩浆像喷泉般抛向空中,腾起数十米高的光柱,又化为滚烫焦黑的石头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流火的岩浆是天地间唯一的亮光,这里是永恒的黑暗。在火山喷发下的漫天亮光中,小周抬头,只看见浓云密布的天空中充斥着厚实的火山灰,而密闭式面罩中的视网膜数据显示仪呈现的数字告诉他,现在的气温是二百五十摄氏度,地面温度是三百一十八摄氏度。

小周知道,如果不是防护服里效率极高的降温系统,那他现在就是被烤焦的小周……不,也许在被烤焦之前,充斥着剧毒硫化物的空气就会先夺去他的生命……不、不,也许在被毒死之前,他会先被七十个大气压力的空气压扁。

天崩地裂的响声伴随着脚下的空虚感传来,小周脚下的岩石突然坍塌,他随着小山般的碎块往下坠。喷涌的岩浆舔舐着岩石,小周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了,抬头只看见老赵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大声喊:“快打开反重力悬浮装置!不然你是会掉进岩浆中的!”

小周手忙脚乱地打开防护服上的反重力装置,慢慢飘浮在空中,老赵警告道:“这世界,天会塌地会陷,你永远不要相信自己脚下的那片陆地,就算飞在空中也要小心四处乱飞的火山灰和强烈的空气对流形成的龙卷风,你猜这世界的地壳厚度有多薄?”

“五千米?”小周问他。

老赵说:“平均只有三百米厚,去年这个时候,‘冈瓦纳’星舰还是连地壳都没有的岩浆海洋。”

小周问:“按照行星的形成规律,从岩浆海洋冷却成拥有原始陆地的行星,怎么说也得好几千万年吧?”

老赵反问他:“你觉得我们能等上几千万年,等它慢慢凝结成陆地吗?”

小周摇头说:“当然不能。”

老赵说:“所以我们的科学家要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方法让星球冷却。”

小周问:“什么方法?”

老赵说:“把刚刚形成的地壳炸毁,让大地深处的高温和大气层顶端外太空的低温形成强烈的对流,带走大地的热量,这就是我们要做的工作。”

但老赵和小周都忽略了一件事:地球故乡是由太阳为它源源不绝地提供光和热的,但星舰并没有围绕着太阳那样的恒星旋转,在没有恒星为它提供光和热的情况下,它冷却起来会比地球故乡快得多。

老赵带着小周来到一座刚刚形成的高山山顶上,眺望着远处的岩浆大湖,一个巨大的金属结构正在组装,小周问:“那是什么?”

老赵得意地说:“十亿吨当量的核弹头!比地球时代的祖先们引爆过的最大的核弹还要大二十倍!这样的东西我们埋了两百多颗!要在星舰的不同地方轮流引爆!”

小周傻眼了:科学家们疯起来时简直不是人!

小周的工作是组装核弹,跟他一起在高温高压的现场工作的工友们有五百多名。这工作让他心惊肉跳,负责组装这枚核弹的工程师拍着胸膛保证说:“这是没有核辐射残留的特殊氢弹,不管爆多少颗,都不会对未来的环境造成核污染!核弹的氢元素将在爆炸中聚合氢、氦、锂、铍、硼等更重的元素!这包括宝贵的氧元素!它将在未来形成大量的水!宝贵的水!供我们的后世子孙使用的水!”

有工人小声嘀咕:“能有后世子孙的前提是:我得先活下来熬到结婚生子。”

“要是我不小心接错一根线呢?”小周不知死活地问工程师。

老赵接过话茬怒吼:“那我们全都得集体去见上帝!不要忘记我们有过很多血淋淋……不!灰飞烟灭的教训!”

经过好几天的忙碌,这枚比一栋大楼还大的核弹头终于组装好了,工人们看着它慢慢沉入翻滚的岩浆中。它会一直沉到地幔,然后爆炸,会把整个地壳都掀飞到太空去,再碎成无数流星重返地面。老赵说:“小伙子!干得不错!我们赶紧回到工人营地去!”

小周习惯性地擦了一把冷汗,当然隔着氧气面罩他什么都擦不到,夹在工友们的队伍中间,逃命般回到工人营地。当厚重的防辐射大门轰然关闭时,小周居然从防护服里倒出了好几斤的冷汗,整个人因为脱水而瘦了一圈。老赵说:“小伙子,我们刚开始做这一行时,都像你这么紧张。”

小周问:“后来呢?”

老赵说:“后来就习惯了。”

工地的每一个角落都镶嵌着傻大黑粗的机械式计时器,无一例外地指着显示着同一个倒计时:核弹将在三天二十一小时五十八分七秒后爆炸,小周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餐厅问女服务员:“你们谁看到阿雪了?”

女服务员微笑着问:“您好,请问来点儿什么饮料?”

小周这才想起这里的服务员都是机器人,一名五大三粗的后勤大妈鄙夷地说:“她送老高回房间了,老高今天喝酒喝得老高。”

小周奔走在营地不见天日的金属走廊里,逢人就问老高住在哪里,终于来到那座巨大的空气对流模拟风洞面前。老高是学者,他不会跟普通工人睡大通铺,风洞实验室附近的二十平方米豪华单人房是他独享的私人空间。小周闯了进去,只看见老高盖着薄薄的毯子打着呼噜,毯子旁边好像蜷缩着一个女人,他一把掀开被子,一个满脸斑点的瘦小女人大声尖叫,抄起手边能够得着的杂物把他轰了出去。

小周庆幸地想:还好不是阿雪。

“老高这人是个浪子,你不知道吗?”阿雪的声音从风洞实验室门边传来,她坐在一台仪器上,手里看着一份复杂的报表。

全工地的人都知道老高是个浪子,只有初来乍到的小周不知道,工地里十个女人就有九个跟他有那种关系,无论美丑。

阿雪说:“但是你也别太在意,哪个学者愿意被发配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他及时行乐也是情理中事,说不准哪天一场事故,他就死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小周变着法子找理由靠近风洞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并没有“闲人免进”的规矩,反正谁都不喜欢观看在巨大的风洞中发疯般横冲直撞的各种岩石和冰晶,生怕它们突然撞破金属壁,让旁观者血溅五步。因为阿雪一直留在这里观察实验,所以被单相思烧昏了脑袋的小周才冒险跑过来看她。

“这是核弹引爆后,地壳破碎形成的空气对流带走的热量吗?”老高指着一个很大的数字问阿雪。

阿雪点头说:“这威力算小了,以前我们在下地幔的形成过程中引爆核弹时,威力比这还要大好几个数量级,下地幔的压力有多大你还记得吧?威力小了,爆炸形成的斥力小于下地幔的压力,无法形成空泡;威力大了,整个星舰就会被炸碎成好几块,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老高心有余悸地说:“你们引爆下地幔时,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我们在太空城中,隔着滤掉了绝大部分高能辐射的舷窗,都能看见那巨大的空泡把整个世界都翻了个底朝天,人造星球的深层比太阳还炽热,远在几百万公里的太空城中都能感受到那明亮的高温辐射带来的热浪,太空城平时很冷,但那几年热得就跟蒸笼似的。”

阿雪说:“那时发生了意外,死了很多人。”

他们看着风洞中的实验数据聊天,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小周出现在身边,小周终于鼓起勇气问:“这风洞模拟的是什么东西?”

阿雪说:“模拟地幔被掀飞之后,从岩浆层到大气层顶端的空气剧烈对流,计算每次爆炸能带走多少热量。”

小周问:“我们到底要把这世界炸翻多少次?”

阿雪说:“几十万次吧?要炸到星球表面足够冷,形成类似地球故乡的风霜雨雪。”

老高说:“要是哪天你看见天上飘下雪花,就意味着我们成功了。”

时间过得飞快,爆炸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整个工人营地都亮起闪烁的红灯,每个人都按照操作流程把自己固定在营地的各个缓冲平台上,等待着大地深处的核弹爆炸,小周的固定点位于酒吧门外的一处庇护站,正对着厚实的防核辐射舷窗。老赵告诫他说:“闭上眼睛,千万不要睁开!爆炸时的闪光会把人的眼睛刺瞎!”

小周戴上防护镜,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还紧紧闭上眼睛,只感受到整个营地中除了刺耳的警报声,剩下的就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大地震动了,核弹沉入岩浆深层,在地幔中炸开,厚厚的地幔起到了一定的缓冲效果,地壳龟裂,裸露出的岩浆海洋像糖浆般黏稠,大量的岩浆带着滚烫的火成岩,冲开大气层抛向太空。这座工人营地也被撕下,抛向空中,它是一个双层球体结构,外层球体在空中疯狂翻滚,内层球体没有跟随外层转动,但这剧烈的冲击还是让小周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碎了。

防护镜在巨大的震动中脱落,短短几分钟后,失重的感觉传来,小周慌张地睁开眼睛,只见舷窗外是满天繁星,大山般的地壳碎片从眼前掠过,营地在乱转,舷窗时而面对太空,时而面对浓云翻滚的星舰,浓云被爆炸的冲击波推开,只见明亮的大地上,岩浆海洋被炸成一个巨坑,冲击波推着岩浆正往外四溅。

营地离爆炸点越来越远,它在往太空深处飘,小周惊慌失措地大叫:“我们不会就这样被抛到宇宙深处去吧?”

老赵说:“爆炸的威力是科学家们仔细计算过的,我们会暂时变成星舰的卫星,然后以螺旋状轨迹落入星舰的另外一个地点。”

小周问:“要是科学家们算不准呢?”

老赵说:“那就只能指望咱们星舰联盟的救援力量靠谱点儿,否则我们就死定了。”

短短几个小时的“卫星”生涯,让小周觉得好像几个世纪般漫长。星舰浓烟滚滚的大气层再次扑面而来,营地冲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当面前出现亮光时,小周看见的是炽热发亮的岩浆海洋中间夹杂着的焦黑的岩石小岛,等到离地面近了才发现那是数千米高的大山,营地撞在一座大山上,山被撞出缺口,营地又翻滚着一路碰撞,舷窗外突然出现一阵灼热的红光,这时营地整个沉入了岩浆中。

警报解除,舷窗外仍然是岩浆的红热,但人们能感觉到脚底在慢慢上升,营地的密度远小于岩浆,就好像皮球的密度小于黏稠的糖浆,它总是会慢慢浮到岩浆表面的。

当固定器打开时,小周像一段木头般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裤裆湿了一大片,臊臭难闻。老赵说:“毕竟是年轻人啊,吓晕过去了。”

“而且还吓尿了。”旁边的一名工人捂着鼻子说。

“这次爆炸所有的指标都符合预期,让我们开怀痛饮,庆祝成功!”餐厅里,老高严肃地向大家宣布。

脚底仍有震动传来,不知道是远处的其他营地正在引爆核弹,还是活跃的地壳运动带来的地震,对很多工作了多年的老工人来说,这种震动早已习惯。阿雪把餐厅里的音响开到最大音量,跳到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大喊:“美酒喝起来!大家嗨起来!”

工人们如痴如醉地狂欢,看得小周傻眼了,他不敢相信仙女般的阿雪竟然也可以这么疯。这里的酒说是美酒,其实也只是过期的人工合成食物酿造蒸馏成的劣质酒精饮料,这里的人工合成食品也同样是由无机物合成的糖类、蛋白质和脂类共同构成的黏糊状混合物,经过简单的炙烤,掺入各种味道的合成香料以冒充地球时代的各种菜肴。但至少它是敞开供应的,大家可以放开肚皮来吃,不像太空城那边按人头定额分配,这也算是艰苦的工人营地中可以享受到的特权了。

老高补充说:“大家吃好喝好!下个星期,太空工厂那边送来新的核弹部件之后,我们就又要开工了!”

咣当!一个薄铁皮酒瓶砸在老高脑袋上,喝得满脸通红的老赵大骂:“这还用你提醒?谁不知道下个星期开工?大家喝得高兴时你提这扫兴的事干吗?”

狂欢过后的餐厅一片狼藉,除了睡得七歪八倒、呼噜声响成一片的工人们外,醒着的就只剩下小杯酌饮的阿雪和不喝酒的小周。小周问:“我们为什么非得用核弹炸地幔?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阿雪说:“当然有,未来的科学家们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小周送阿雪返回住处。在这座工人营地中,住处是按级别高低划分的,驻工地的几名科学家拥有更好的住处。小周发现了两个秘密:一是阿雪酒量非常好,二是阿雪的级别比老高还高。

小周问:“你……是最高科学院派来的科学家?”

“嗯。”阿雪模棱两可地回答。

小周问:“听说最高科学院最优秀的科学家是被剥夺死亡的权利的,你距离那种科学家还有多远的距离?”这艰难的年代,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永远活着受罪。阿雪看起来年龄并不大,不像那些白发苍苍的科学家,这意味着她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那种被赋予了不死生命的顶尖学者。

阿雪说:“别问这种蠢问题。”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小周只觉得这薄薄的门好像一道鸿沟,比频繁的地震撕开的最大的大地裂口还要宽,隔开了他与她的距离,萌生的爱意在他尚未开口表白的时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终结了。

按照星舰联盟的规矩,凡是在“冈瓦纳”星舰的工地上工作满十年的人,都可以在太空城中分到一套不错的房子,或者是到已经竣工的“欧罗巴”或“亚细亚”星舰上定居。

转眼间,十年期满,老高早已离开,老赵也已经在两天前的一次狂欢中突发脑溢血过世,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年。

“你知道吗?老赵有很多次机会调离冈瓦纳,但他每次都拒绝了。”在老赵简单的葬礼上,阿雪对小周说。

小周问:“为什么他不离开?”

阿雪说:“他不放心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多带出一些优秀的工人来,毕竟在高温高压的星舰工地上组装核弹,难度非常大,稍有不慎就是惨烈的大爆炸。”

小周问:“那你为什么也留下来?”

阿雪说:“我爱留就留,爱走就走,从这艘星舰开工的那天开始,就有很多人跟我说过,等到星舰下雪的那天,别忘了在他们墓前敬一杯美酒,所以我在这里等下雪。”

小周说:“但是谁都没见过下雪啊!就算是已经建好的‘亚细亚’星舰,它拥有最美的生物圈,常年气温也在零摄氏度以上,也不会下雪。”

阿雪说:“小周你知道吗?地球故乡在生物圈崩溃之前,是会下雪的,我们的星舰以地球为蓝本建造,我们的技术暂时还无法完全模拟地球的季节变换,但我们力求每建造一艘星舰,都能有新的技术突破,逐渐接近地球上的环境,我希望‘冈瓦纳’星舰是第一艘会下雪的星舰。”

但是,雪是什么样子呢?没人见过。

直至老赵的遗体覆盖着他往日工作时穿的密闭式防护服,胸前放着氧气面罩,被送入沉重的铅棺材,慢慢送入岩浆湖泊时,小周仍然在想这个问题。

这里的每一名工人,只要没有遗言特别嘱咐,死后都会被送入岩浆湖泊中,被岩浆熔化,与大地融为一体,透着岩浆红光的焦黑的大地就是他们的坟墓。

“生时建造星舰,死后与星舰同在,真是个不错的归宿。”小周喃喃地说。

这种用巨大的爆炸掀飞地壳来逼迫人造星球迅速冷却的方法仍在使用着,但随着大地的冷却,地壳逐渐变厚,这种方法的副作用越来越大,效果却越来越小。

时间又过了二十年,小周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周,阿雪却仍然是阿雪。

阿雪不老,老周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问她是不是不死的科学家了。老周像当年的老赵那样带着年轻的工人组装核弹,但日渐结实的大地需要经过连续数次核爆炸,才能炸开一个缺口,把核弹沉到地幔中去。

营地经历了最后一次大爆炸。它最后一次被抛向太空,又最后一次落下,在大地上撞出几千米长的撞击槽,停在靠近星舰的寒温带地区,准确来说,是未来几百年后,后人建造起美丽的生物圈后,将被划分为寒温带的地区。

舷窗外的世界,山峦林立,一些高山如刀刃般矗立,这是无数次爆炸抛向空中的地壳碎片插入大地形成的尖山;有些高山绵延不绝几千里,那是剧烈的地壳运动互相挤压形成的折叠。

大地终于下降到一百摄氏度的“低温”,但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这毕竟不是地球故乡,而是没有阳光照耀的太空流浪世界。实验室里,阿雪仍然在认真地观看风洞的实验数据,她在带新的学者,就像当年她带老高。

“冈瓦纳”星舰的地震仍然很频繁,毕竟岩层和岩浆都是散热不良的物体,积攒的热量会在大地深处爆发,引发大大小小的地震。

别说是形成时间只有短短数十年的星舰,就算是历经几十亿年演化的地球故乡,地壳之下也是滚烫的岩浆。

老周茫然地看阿雪指导学者观察数据,他听说下一步要换新的方法给星舰散热了。

阿雪问:“你从十八岁到这里工作以来,三十年间回太空城的时间加起来不够一年吧?这还包括你结婚生子的时间。”

老周说:“我想看看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冈瓦纳’星舰下雪。”

阿雪说:“如果你不想走,那就留下来指导年轻人组装巨型钻井机吧,那是下一个阶段的散热工具。”

老周说:“但我只会组装核弹。”

阿雪说:“把你胆大心细的作风教给年轻人,组装巨型钻井机也需要心细如发的。对了,待会儿,我有个年轻的学生要过来,你也见见他吧。”

老周说:“不必了,每次见到年轻人,我总觉得我是快要死在沙滩上的前浪。”老周说着,推门走出去,现在他起了回太空城的念头,想见见多年不见的老婆孩子。

一个年轻人向他走来,大声说了声:“爸,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周抬起眼睛,看到了往常只在照片上看到的儿子。

老周不走了,他留在了“冈瓦纳”星舰。7号工人营地的南面开始建造巨大的钻井机,那是顶天立地的大东西。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巨大的钻头沉入大地,挖掘出炽热的火成岩,挖穿薄薄的地壳后直达岩浆,大量的水从钻孔灌入地下,变成高压蒸汽后又从周围预留的孔洞冒出。

大地仍是地震不断,孔洞被安装上管道,把高压蒸汽导入蒸汽轮机用于发电,充沛的电力又被转换为光能,形成一道道光柱投射到天空永不散去的浓云上,天地之间出现了明亮的光芒。地下的岩浆有多热,天空就有多亮,冈瓦纳的大地上终于迎来了晨曦般的光明。

老周退休了,他每天都穿着防护服,戴着氧气面罩,坐在钻井边看着儿子指挥工人建造各种设施。在年轻的工人们眼中,只要年迈的老周坐在这里,一座刻画着老一辈工人自强不息的精神的石碑就矗立在这里。

星舰的表面温度和气压都在同步下降,当温度降到一百摄氏度以下时,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关口,大气层中大量的水蒸气会凝结成水,从空中倾盆而下,那就是古书中记载的,被地球故乡的祖先们称为“雨”的东西。

暴雨永不停歇,冲过高山、填满低谷,贪婪地吞噬着大地表面的热量,形成沸腾的高温海洋和湖泊,带着大量的热重返大气层。岩浆海洋已经在雨水的剧烈冲刷下不复存在,强烈的对流掀起的狂风摧毁了一座座陡峭的尖山,人只要被洪水卷进去,就必死无疑。

这种雨是硫酸雨,也许要过很多年后,水中的硫化物才会被析出沉淀,慢慢转变成普通的海洋和湖泊,但最高科学院的优秀科学家们是不会等待几千万年看它慢吞吞地发生这种反应的,到时候肯定会采取某种老周不知道的方法让它迅速完成这种转变。

真不知道那些科学狂人又会搞出怎样的方案来。

星舰亮了,整个“冈瓦纳”星舰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巨型钻井,像个一望无际的巨型工地,它们汲取的热量让大地迅速冷却,利用充沛的热能发电照亮了整个星舰的大地和海洋。老周听儿子说,这个过程将持续一千多年,人们将大肆汲取地热,直至地表温度下降到适合人类生存。

老周遗憾地对儿子说:“这么说来,不光是我这样的老人,就算是你这样的年轻人,也是活不到看见星舰下雪的那天了。”

在老周六十五岁那年,7号工程营地的北面建起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防震基座,一根根巨大的减震柱牢牢地钉在大地上,巨柱之间是奔腾的沸水洪流,一片片厚重的金属板铺设在减震柱上,金属板上又铺设一层复杂的减震层,然后才是建筑物的金属地基。一座座用钛合金梁柱板材组成的大楼在基座上拔地而起,酸雨冲刷着巨大的钛合金工地,工人们穿着防护服、戴着氧气面罩,冒着酸雨的冲刷,在雷鸣电闪中焊接大楼的金属构件。

钛并不稀有,长期以来只是因为提炼太困难而被视为稀有金属,当星舰建造工作进行到这一步后,就步入了一个可以肆意挥霍能源的时代。如今人们不愁冶炼钛合金所需的巨量电能不足,只愁怎样把这过于充沛的地热产生的电能消耗掉,各种工厂夜以继日地利用这些丰富的能源,冶炼各种金属、建造各种巨型设施。

这片工地过于密集的钻孔导致薄薄的地壳版块在这里形成应力集中区域,在最近的一次大地震中,这片地壳被震裂,形成一道横贯城市地下、穿过整个大陆的断裂带。

那年,老周的儿子跪在阿雪面前,泣不成声:“老师,我算错了地壳的硬度,造成了这条断裂带,它将成为未来数百万年内的地震高发区,我没法对后世子孙交代……”

阿雪说:“这根本就不算个事儿,我们改变一下方案:7号工人营地的钻孔永久保留,沿着断裂带建造上万个辅助钻孔,用来导出地下的高热,避免热量积蓄形成大地震。7号工人营地附近新建的城市不可拆除减震结构,只要应力缓慢消减,把大地震分解成无数个四级以下的小地震,就不会造成大的破坏。7号工人营地永久保留,作为观测地壳应力的永久监测站使用。”

工人们沿着地震带钻了上万个辅助钻孔。在刚刚完成钻探的那个年代,钻孔里喷涌的是灼热的岩浆,它在滂沱大雨中急速冷却,又被新的岩浆冲开,沿着断裂带形成一道蔓延上千公里的黑色沙滩,后来随着地壳板块的互相挤压,这道断裂带化为山脉,山脉之间则形成下切的深谷,谷中形成河流,滚烫的岩浆从河床下的钻孔流出,被河水冷却形成的黑色沙砾顺着河流流动,在入海口形成广袤的黑色沙洲,那就是后来“冈瓦纳”星舰上有名的旅游景点——黑石洲。

老周八十岁了,儿子也已经接近退休的年龄,7号营地附近新建的城市被称为万泉市,生物学家们已经在刚刚形成的海洋中投放了耐酸性和高温的单细胞藻类,听说是利用祖先们离开地球之前发现的六十亿年前的远古藻类DNA复制的。

那时的地球故乡,大概也是跟现在的“冈瓦纳”星舰差不多的环境吧?“冈瓦纳”的大气温度继续下降,而氧气含量从零开始慢慢上升,但距离改造成适合人类呼吸的空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年,老周躺在万泉市医院的病房中,窗外的滂沱大雨夹着雷鸣电闪,从来不曾停歇过,室外气温四十二摄氏度,室内仗着有空调,还算是人能活的环境。天气预报说,一百多年后,“冈瓦纳”星舰将迎来第一个晴天。

“下雪……了吗?”老周有气无力地问环绕在床边的儿孙们,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最小的孙子捧着一大盆冰水混合物闯进来,大声说:“下雪了!下雪了!我在外面捡到的!”

老周颤抖地伸出手,触摸着盆中冰冷的液体,欣慰地闭上眼睛。床边的屏幕上,他的脑电波慢慢拉成一道直线。

病房外,阿雪静静地站在门边,她不知道送别过多少好友了,老周的逝世并没有给她的内心带来太大的波澜。

一名医生问阿雪:“阿史那教授,这种天气怎么会下雪呢?”

阿雪说:“那是冰雹,既然大家都没见过雪,就把它当成是雪吧。”

“冈瓦纳”星舰并不是第一艘下雪的星舰,在生物圈建造工作上,它终究是落后于更早动工的“亚细亚”星舰了。它的第一场雪发生在老周过世一百多年后——那飘飘荡荡的雪花落在焦黑的大地上,融化成水,汇入河流,并没有形成人们想象中那皑皑世界。

然后又过了几百年,当大地表面的余热散尽,这世界才能形成薄薄的积雪。那时的生物圈建造工作已经效果初显,新生的森林和草原被积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

然后光阴荏苒,古老的地热光源站被淘汰,更先进的卫星轨道人造太阳取代了它,星舰上才真正地实现四季交替。

年轻人就这样留在观测站里工作了,每天都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地壳断裂带压力指数,当地壳深处的压力大于一定的阈值时,万泉市各个广场的温泉湖中就会喷起高高的温泉水柱,热气腾腾。如果压力超过阈值还没出现喷泉,那就得赶紧通知工程队疏浚几千年前的工人们开凿的深层钻井,让地壳下的压力及时释放出来。

这是一件很乏味的工作,就算没人看守,超过阈值之后,控制系统也会自动报警的,年轻人不明白这个工作的意义在哪儿,也许单纯是为了多创造几个就业岗位吧?他决定到外面透透气。

监测站的后山上有一片古老的墓园,它早已灌木丛生,斑驳的墓碑上刻着当年7号营地的工人们的名字,天空飘着稀疏的雪花,给墓碑戴上了白色的帽子。

今天人们过的平凡生活,正是葬在这里的人为之奋斗却无缘得见的未来。

“下雪了啊……”年轻人喃喃自语。

“是啊,下雪了呢。”女生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年轻人转身,觉得这女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年轻人问:“你也是这个监测站的员工,怎么称呼?”

女生说:“我只是路过,想起老朋友们,就过来看看。我叫阿史那雪,他们活着时,都叫我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