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人生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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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偷走人生的少女

楼道里静得可怕。

门后一丝不祥的气味悠悠而来,唤醒了刻在每一个人类基因里的恐惧——那是同类生命腐败的味道。

我无法想象屋内的场景,我不敢看她的脸。

十年过去了,她选择经天纬地,我选择偏安一隅,只是命运的代价,没有人能拒绝承受。如果一切重来,她还会选择打破一切壁垒吗?

“阿妈……”我听到她小声地呼唤,只是再也不会有回答了。

我是在公交车上第一次遇见赵雯的。

很少有人会和邻座的陌生人交谈,可旁边穿着一身大码运动装的姑娘一直拉着我说话。她扎着很高的马尾,露出了光亮的额头,绿边眼镜又窄又长。脸上没有化过妆的痕迹,笑起来也完全不顾形象,我还以为是个读高中的小妹妹。聊起来才知道,我俩都是去山前大学外国语学院报道的研究生。这下她显得更热情了,还不知道年龄和名字,就一口一个“阿姐”叫我。

“阿姐,你是什么专业的呀?”

“语言学。”

“哦?这是干什么的?赚得多吗?”

我一时语塞。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专业怎么赚钱。

“呃……不太多吧……你呢?”

“同声传译啊,听说过没?可赚钱了。”

“同传?咱们学校好像没开吧?”

“哦,我录的是笔译专业,不过也差不多嘛。努努力,什么事干不成呢?我上网查过了,同传可是一小时就能赚好几千的行当,阿姐要不要也转到我们专业来?”

“我?还是算了吧……”

尴尬地笑了笑,我心里开始打鼓:这小姑娘真是研究生?笔译和同传,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吧?

据我所知,全世界特别优秀的同声传译者不超过两千人。

物以稀为贵。同传译员确实身价高,所需的素质也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优秀的双语听说能力,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体系,过硬的心理素质和优秀的人际交往能力缺一不可。你要充分理解他的这一句话,同时嘴上翻译着他的上一句话。你要在数百个精通至少一种语言人的面前,让自己的大脑持续多任务高速运转。

因此,更重要的是天赋。

就像锻炼身体一样,每种技能都是对大脑的训练。需要无尽的重复练习加深记忆,高压的外部环境训练反应,博大的阅读量重塑思维。同传译员就像站在奥运会赛场上的顶级选手,首先要有的就是一个优秀的大脑作为基础。

我不知道小雯符合多少,但芸芸众生多为凡人,能符合的人很少很少。

眼前的姑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难不成真的天赋异禀?

开学第一天,我们成了室友。

一起办理入学手续时,小雯高中生一样的造型和蹦蹦跳跳的走姿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她骄傲地告诉我,她的本科学校又称“考研基地”,很多人一入学就开始准备考研。大家都是在高考大省拼杀出来的,又一五一十地把高中生活复制进了大学,一过就是四年。

简直不可思议。我知道刚上大学的孩子或多或少能保持高三养成的学习习惯,但这“惯性”很快就会在轻松自由的环境中消失殆尽。

我以为坚持上几个小时的自习已经很厉害了,小雯却说,每天学习十二个小时以上才是标配。

“如果整个学校都保持着这股劲儿,就不会松懈,这就是努力的力量。”

每当小雯回忆起那段生活,面孔就会发亮。

“阿姐,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连续学习了二十个小时呢!”

我望着她,有些敬佩,也有些心疼。

付出四年青春的代价来到这所少有本校毕业生愿意留下的学校,值不值得呢?

为了尽快当上同传,小雯又开启了“高三模式”。

她每天七点准时在教学楼前练习口语,一见我就会大声打招呼:

“阿姐!”

我也冲她挥手,旁边路过的同学看了会笑。

“这就是程碧那个扬言要当同传的室友啊。”

“对呀。”

“句子还挺流畅的,就是她带着大葱味儿的口音……能进口译行当就怪了。好好当个笔译不行吗,天天在这搞笑。”

“怪不得和程碧关系好呢,都那么——”

“嘘!她就在那呢……”

我装作没听见。

当晚,我带着她重新学了几遍音标,可乡音难改,收效甚微。

读不准单词时,她总会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让我想起那些窃窃私语的路人。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得帮她。

和小雯不同,我是本省最优秀的神经语言学家杨嫣教授的硕士生。我决定利用学术优势。

在知网上查了好几天论文后,我变得悲观起来。

很多人知道“语言关键期”假说,即六岁之前是语言学习的最佳时期,之后人类大脑的语言感知和发音能力开始衰减,十二岁后将进一步退化。成人再想学习语言,就只能从母语语音知觉出发感知新的语音结构。在这个过程中,母语的影响无处不在。

更有研究表明,不到六个月大的婴儿就具备区分语音范畴的能力,十二个月后就可以在脑内建立一套系统的母语语音识别图。也就是说,一岁之后再学外语就已经不太可能练成母语一般的完美语音了。

多年在外国居住的日本人说起英语来仍然/r//l/不分,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要分/r//l/,而是日语中对这两个音没有区分,母语经验导致的注意力分配问题使其在讲话时没有办法对它们进行正确感知。

我从三年级开始学习英语,发音尚且不够完美。二十二岁才开始正式学习英语语音的小雯大脑早已成型,中式口音积重难返。

很多文章在最后都劝外语学习者放弃对口音的完美追求,我也深以为然。

印式和日式英语那么难懂都已经获得了广泛认可,有点中国口音又有何妨?说不定等中国强大了,Chinglish也能成为官方英语的一种。

“小雯,你学得太晚了,每个音都有问题,很难矫正。不过你的词汇量很大,合适的岗位很多,不一定非要做口译。”

她看着一摞论文,愣了半晌才开腔。

“阿姐,你相信人能够改变命运吗?”

我当然不信。

小雯不知道,我也曾试图打破命运置在面前的壁垒。

那年我十五岁,以全市第二的中考成绩进入了山前市有名的贵族高中就读,一年光学费就要二十万元。

我家拿不出二十万元,但也用不着——为了拉高本科录取率,学校特地免了我的学费。

开学当天,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又拖着箱子走了一个小时,在一片农田深处找到了那个即将吞噬掉我所有青春的校园——金色的尖顶在秋日的午风中傲然而立,马路上没怎么见过的汽车停满了操场。

一个人把行李挪上楼,我几乎筋疲力尽。那时,我还没有后悔把箱子里都塞满书——那些小小的砖头,后来砌成了我心里最坚实的堡垒。

推开门,几个女孩正在房间里打闹。她们像洋娃娃一样,从头到尾都经过了精心的打理。画着自然的妆容,长长的披肩发细软柔顺。我那时还扎着高马尾,挂着黑眼圈,身材因为长期伏案学习而臃肿,一件化妆品都没有见过。勉强应对她们的寒暄,感觉自己像一个丑小鸭。

我记得她们恰巧站在洒满阳光的窗前,周身散发出淡淡金光。

那是隔绝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金色的壁垒。

三年高中生活,我有舍友,有同学,却没有朋友。

我不想再回忆融不进话题时的尴尬,文艺活动只能当观众的不甘,在食堂只会挑青菜的窘迫。

眼界,学识,资源,经历,胸襟。同学们人都很好,但巨大的差距还是无可避免地将我从每一个团体中排挤出去。就像水中气泡,直到破碎也无法融入汪洋。

若有若无的孤立变成了我自觉主动的远离,三年沉默寡言的寄宿生活,最终剥夺了我与同龄人亲密相处的能力。

离开那所贵族高中后,身边也有了家境相仿、性格相似的同学,可我远离人群太久了。不会接话,不会揣摩言外之意和女生之间的小心思,看不懂气氛是热烈还是尴尬,除了孤独别无选择。

直到遇到小雯,我的世界里才算闯入了其他人。她直白又可爱,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不需要我去揣摩。

物以类聚,我的防线能够为她融化,也许因为我们都是怪人吧!

那次交谈过后,小雯请我去家里玩。

她带着我乘公交车穿过整座城市,来到了市郊的一个老式小区。五颜六色的衣物在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飘舞着,楼道破旧阴暗但还算整洁。

“阿妈!我回来了!带着阿姐!”小雯拉着我的手,欢快地叫道。

“来了来了!”

一位老妇人应声而出。她花白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马尾。这个发型在老年人间很少见。岁月在她脸上的印刻也格外用力,如果不说,我会以为她是小雯的奶奶。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右侧空空的袖口。

我假装没看到,乖巧地问阿姨好。

她露出和小雯一模一样的灿烂笑容,拍拍我的胳膊,热情地把我迎进屋。

小雯告诉过我,阿姨早年在流水线上被机器绞去了一只胳膊。工厂以操作不当为由克扣抚恤金,她硬是逼着老板保下了工作。老板没有为此吃亏——在苦练下,阿姨单手操作的效率甚至高过了大部分熟练工,也供出了小雯这个家族中的第一位大学生。

过了几年,自动化机械的普及让她彻底失业在家——人工效率再高也高不过机器啊。即使这样,阿姨还是教出了乐观向上的小雯,让我肃然起敬。

进屋后,我看见逼仄的房间里堆满了半成品竹篮。阿姨也不避讳,领我落座后就坐在了一边,脱下鞋子开始编竹篮——用一只左手和两只脚。

小雯也很快开始动手,竹条在指尖翻飞,也不耽误说话。看着她们工作,我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喝水掩饰尴尬。

“阿妈,医药费你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当同传赚大钱了。”

听了这话,我差点儿被呛到。

“真的?妮子这么厉害吗?”

“当然,还有阿姐帮我呢,是不是呀阿姐?”

“啊?啊,当然,我肯定会帮的……”

我赶紧又端起杯子佯装喝水。

回到屋里,我拉住了她。

“小雯,我给你讲我高中的事是希望你顺其自然就好,有些事情真的是没办法的,不要做无用功。”

小雯转过身,我发现她眼角有泪。

“阿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知道,我练了那么久也没起色,去了十几家公司都没有撑过一面。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阿姐有顺其自然的资本,我停下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阿姐自己也没注意到吧,要不是成绩好,阿姐怎么能免费上高中呢?所以努力还是有用的,对吧,阿姐,对吧?对吧?”

这个颤颤的问题,我没法回答。

努力?对于大多数事情来说,光努力当然没用。

刚到那个昂贵的高中时,我以为人与人的差别只是原生家庭的经济问题,未来总有机会追上。只要我工作后继续努力,只要我……

开始研究神经语言学后,我才认识到现实远比自己的想象更加残酷。

尽管没有婴儿时期那么剧烈,我们的大脑还是处在变化之中的。青少年甚至成人的大脑都会在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的过程中不断被重新塑造。但这个塑造有很强的阶段性,有些时机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了。

一岁时开始学习一门语言,就能轻易掌握母语般的纯正发音。

三岁时获得足够的爱抚,寻找伴侣时就不会过度渴求关注。

六岁前建立好延迟满足机制,长大后就不会轻易被薄利引诱。

十二岁时学会了批判性思维,就很难被谣言和假新闻蛊惑。

如果在青春期……如果那时的我哪怕有一个朋友,我也不会失去体察他人情绪和气氛的能力,也不会被迫忍受那么久的孤独。

所以,努力有用吗?

努力睁大双眼,就可以让盲人重获光明吗?努力保持呼吸,就可以延长人类的寿命吗?仔细侧耳倾听,就能听到鲸鱼的歌声吗?

我们和他人的差距,是眼界,是金钱,是父辈的积累,更是大脑的构造。

隔绝在人与人之间的,是生理的壁垒。

所以,我要告诉小雯吗?

我要亲手打碎她的幻想,夺走她一直以来的依靠吗?

我要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接受现实吧,努力一点用都没有吗?

还有,在这个社会环境下……

小雯泪眼婆娑,我的心也柔软了起来。

“好吧,我帮你……”

查阅资料后,我指出她的障碍是早期双语者和后期外语学习者之间的壁垒。

这不仅仅是语音,更是语义理解与语码转换的问题。成长在双语环境中的人在翻译时不需要激活其他脑区,可以减轻大脑负担、专注翻译任务。

小雯想要尽早当上同传,除非在生理层面重塑大脑。

幸运的是,从脑神经机制层面探讨外语教学和语音机制的研究还不少。一些学者根据现有的神经语言学理论提出了纠正外语口音的方法,只是实践的不多,有的甚至很玄妙。

不过,我一直深信奥地利哲学家恩斯特·马赫说过的一段话,“Knowledge and error flow from the same mental sources,only success can tell the one from the other.”真理和谬误本是同源,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研究方法时,小雯也没闲着。她又拿出了那股狠劲,抽出所有时间拼命练习。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也学着在图书馆找资料、看论文,试着去理解艰深的理论,口音也在一点一点变好。

随着一起讨论的时间增多,一些变化在小雯身上悄然发生。

我有点害怕:小雯变得太像我了。

她说英语的时候像我,这没问题,毕竟是我一直在教她。她的穿衣风格开始向我靠拢,这也说得通,是我说服她放弃了高中生风格的外套,带着她去大商场一件一件地挑。可她的神态和走路姿势也越来越像我了,还有一些她本不该有的小动作……

我上大学后常年留着披肩长发,低头时常需要将耳边的头发撩起。小雯则一直梳着清爽的马尾,露着光光的额头。她每次都梳得很认真,发际线处几乎没有一点儿碎发。

那天一起在食堂吃饭时,她下意识地做出了撩头发的动作,和我一模一样。我心一惊,放在嘴里的饭菜也瞬间没了味道。小雯没有发觉什么,还在对付餐盘里的青菜。我咽了咽口水,勉强自己继续吃。那顿饭,味同嚼蜡。

更恐怖的是,小雯的思维方式也越来越像我了。

平时聊天尚且不论,一门公共课的老师竟然判定我和小雯的小论文有雷同嫌疑。我们没有互相抄袭,可我拿过她的文章细细阅读时,也无法怀疑老师的判断:太像了,遣词造句,布局谋篇,文风的选择和脉络的整理,还有背后想要表达的观点和思想,都太像了。任谁看都是她同义复现了我的论文。

为了保住我的分数,小雯当场承认抄袭。

“没事,阿姐,成绩对我来说没用,你还要读博呢。”

我很感激小雯。

但我怕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说夫妻、兄弟和闺蜜会在长时间亲密相处之后彼此相像,会在日常生活中无意识模仿对方。可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能像到这种程度吗?

也许我们只是走得太近了。也许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也许……

不过,这样不好吗?

有多少人渴求知己,希望拥有能够完全理解彼此的好友,高山流水,岂不快哉。那些一直离我远远的女孩子们,不也穿着闺蜜装、画着相似的妆容自拍,为同一个梗哈哈大笑并为此而骄傲吗?这不是我一直想要却无法拥有的东西吗?

我到底在怕什么呢?

也许我的孤独根本就不是因为高中同学的疏远,而是我想。也许我从心底反感随波逐流的大众,我渴望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我妄想自己拥有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灵魂。

所以,在那个贵族高中,我才抓紧一切机会独处,我才在心里建立了坚不可摧的壁垒。直到那份孤独深入骨髓,再通过神经细胞的联结牢牢刻入大脑。

好不容易睡着后,小雯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看到她扯下马尾辫上的皮筋,让头发披散下来。我看到她熟练地梳起和我一样的发型,冲我笑着,撩起了耳边的发丝……

我惊醒了。

眨眨眼睛,噩梦似乎还没结束。

寂静的深夜里,一个人正趴在我的床边,直直地看着我。

小雯的脸几乎贴在我的脸上。

我全身的寒毛瞬间立起,恐惧裹挟着寒意直冲大脑。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速向后一躲,狠狠撞在了墙上。

小雯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跌倒在地。

戴上眼镜后,我看到她头上戴了什么奇怪的帽子。借着月光,我认出那是神经语言学实验室的脑电帽,长长的电线连着插排。脑电帽很少外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出来的。

她这么做多久了?她这么做是为什么?

“小雯,你搞什么……”

小雯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两只手不断地搓着衣角——睡衣又旧又小,四处都是缝补的痕迹。泪珠顺着下巴不断地掉下来,声音也带着哭腔。

“阿姐……阿姐,对不起……”

看清她委屈的小表情后,我的怒火瞬间消失了一半,质问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小雯,你告诉阿姐,到底怎么了呢?”

听了小雯的答案,我发现自己也有责任。

我教会她查文献和读文献,却没教过她要筛选文献。

在神经语言学界,镜像神经元系统的研究一直十分热门。很久之前,人们在猴子大脑腹侧前运动皮层的F5区发现了镜像神经元。模仿同类的运动时,猴子大脑中的运动镜像神经元会放电。随着电生理学和神经影像技术的发展,人类大脑中的镜像系统也被发现了。人们普遍认为,镜像神经元系统在模仿之类的认知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这个系统就像脑中的镜子,可以把周围感知到的一切印在大脑的世界里。这就帮助人类完成了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学习。

衡量镜像神经元系统活动的一项重要指标就是μ波的抑制。猕猴的单细胞研究表明,镜像神经元活动时,μ频率波段的振荡波幅会明显降低。

如果说以上研究结果已经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发表在了正儿八经的期刊上,那么小雯接下来给我看的“论文”就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了。

一位“学者”反其道而行之,认为μ波是限制镜像神经元系统工作的“罪魁祸首”。用一定的电刺激降低大脑发出μ波的功率,就可以开发出大脑“剩下90%的功能”,获得“惊为天人”的学习能力。“论文”的结尾是一则所谓“天才帽”的广告。

这篇“论文”让我哑然失笑。且不说“大脑功能还未完全开发”纯属谣言,若真有这种神奇的技术出现,一定会立刻引起社会的大变革。

涉世未深的小雯却对“论文”深信不疑。她没有钱买“天才帽”,只好趁着帮杨嫣老师打扫卫生的时候把神经语言学实验室里的脑电帽“借”了出来,按照“论文”上的参数调好数据,晚上偷偷地戴着靠近我。

她觉得,这样就能让镜像神经元系统模仿我的脑电波来对她的大脑进行重新塑造,尽早学会比较纯正的英语发音……

听到这里,我心的寒意一阵一阵涌来。

我真的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吗?

我只知道她很努力,却没有意识到她的决心如此之大。她要当同传,她要赚钱,她要打破自己面前的一切壁垒。

她能够七年如一日地保持高中学习习惯,也能冒着损害大脑的风险去验证未经证实的理论。

“Knowledgeand error flow from the same mental sources,only success can tell the one from the other.”

她也是这么想的吗?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偷偷把脑电帽放回了杨嫣教授的实验室。

小雯口语的进步成了院里广为流传的奇迹,风言风语也变成了学弟学妹憧憬的目光。遇到问经验的人,她只是含糊地说阿姐教得好。很快,她开始接各种各样的口译任务,经常去外地出差。

宿舍里只剩下了我。这样也好,脑电帽的事令我难以释怀,两人相见实在尴尬。

只是,我们二人的深度交织实际上才刚刚开始。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小雯的电话,请我去她家里一趟。考虑到阿姨的情况,我思量再三还是动身了。

“小雯?”

等了半响无人应答,我试着一推,门开了。

小雯的家还是那样,狭小逼仄,地上摆满半成品竹篮。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气味有些怪。

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门口,看见阿姨就坐在门边。

“阿姨好,小雯呢?”

老妇人没有理我。长而蓬松的白发披散下来,左手不停地忙活。接着我惊恐地注意到,她虽然做着编竹篮的动作,手里却没有任何东西,眼神也呆滞涣散。

“阿姨?阿姨您没事吧?阿姨?”

“阿姐……”

蚊子一般细微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是小雯。

我连忙跑过去。小雯躺在床上,脸色憔悴。

“阿姐,我妈没事。有点老年痴呆,一阵一阵的,过会儿就好了。”

“那你?”

小雯摇摇头。

“阿姐,那时是我不对,对不起。”

“别说了,都过去这么久了……”

“阿姐,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十一

小雯想让我帮她做一场会议同传。

听了这个,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我英语水平还行,但我也知道,并不是英语好就能做同传的。

同声传译是一项需要长时间打磨的专业技能,并且每次都要根据任务准备很久。有些会议的专业性很强,对这一领域一无所知的译员就算听中文都不一定懂,更别说翻译了。隔行如隔山,不同专业的人看问题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人与人之间,还存在着知识体系的壁垒。

小雯说的那场同传就在后天,还是很专业的学术报告。

“我……我不行……”

小雯抓住了我的手,一阵噬骨的冰冷袭来。

“只要用这个,你就可以。”

原来,小雯还脑电帽时,竟然瞒着我留下了可以抑制μ波的小零件。

“阿姐,我改装过了,它能帮你短暂同步别人的想法。有了它,你就不是在做翻译,只是在说出自己的想法。”

看到我的眼神,小雯突然急了。

“我没有去侵犯别人的隐私!也没有干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我相信你。”

我相信她。小雯到底还是善良的,不然她不可能还住着破旧的老房子,没钱带母亲看病。

“我只是在做口译的时候用它。这样我就不用熬夜准备资料,不用担心没有出过国、不知道当地的风俗和习惯表达,一天下来做三场不同的会议也没有压力……阿姐,你不想试试吗?”

我不知作何回答。这项技术太可怕了,小雯半夜的凝视还在深夜的噩梦中徘徊,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别人的复制品而不自知。

“阿姐……”见我犹豫,小雯的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我问了很多人,他们觉得时间太急、报酬太少都不愿意接……我又不敢告诉他们这个事……都怪我身体实在是不争气……领导下了死命令,如果这次开了天窗,我在这一行就再也混不下去了……”

小雯的无助与恐惧原封不动地印在了我脑海中的镜子里。面对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庭,我怎么能忍心见死不救呢?

“好吧,我再帮你一次。”

十二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在做同传时站在演讲者身边同步他的脑电波,就可以越过语言的壁垒,直接理解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虽然有点冒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提前一个小时来到那个大型会议室看现场时,我懵了。

原来做会议口译的时候译员并不上台,更别提近距离接触演讲者了。我被领到会议室后面的一个小屋子里,只有电脑和麦克风相伴——“同传箱”。

恐惧又开始随着肾上腺素一起飙升。距离如此之远,我怎么可能同步到演讲者思想呢?如果同传失败,小雯的职业生涯会不会毁在我的手里?那天几乎是跑着逃离了小雯压抑的住所,我开始后悔没有仔细问她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狭小的同传箱似乎在将我逼上绝路。

我摸了摸藏在头发里的μ波抑制仪,下定了决心。

以提前熟悉演讲者口音为由,我从主办方那里得到了主讲乔姆斯先生的行踪。我在大厦附近一家热闹的咖啡厅找到了他。那是一个银发苍苍的英国学者,端坐在嘈杂的人群中,半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偷偷坐在他的身后,一点一点调高抑制仪的频率。

失去了μ波的束缚,我大脑中的镜像神经元系统立刻同步了他当前的感受。

椅子不太舒服,他的腰腿和颈椎处有些隐隐作痛。也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似乎有一点疲惫,这里的气候也令他不适。咖啡太甜,他喝了一口就腻了。

不,这不是我想知道的。

加大功率。

平和。我感到了一股来自岁月的平和。

即使要在三百多人面前演讲,即使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在异样的环境中独处,一湖心水波澜不惊。世界沧桑阅尽,繁华不过过眼云烟。亲人出现又消失,朋友亲密又疏远。我明白了,他在享受孤独,在平和中享受孤独。

但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加大功率。

纷繁而细致的思想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是英语。是他在和自己对话。

我的心跳加快了。他在梳理演讲的内容。

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了一会儿,我掏出纸笔速记。十分钟后,我的笔记本上画满了散乱的符号和根本不认识的单词。即使能在半个小时内查出它们的意思,要全部掌握并顺畅翻译也绝非易事。更别说现场的随机提问了。知识的壁垒横在眼前。

不行,我要了解更多。

加大功率。

穿过具体的思想,我陡然来到了一片神奇繁华的异世界。学者五十多年来在生物学领域辛勤耕耘的成果化成了一个严整细密的世界观,此时正在我浅薄的大脑里迅速发芽长大。千百片玉叶是具体成文的知识,在无风的意识世界里沙沙作响,不断融合,不断分裂,不断碰撞。联通一切的文脉是科学的方法和理念,它为所有的成果提供着养分,并促使着新的叶儿诞生。这颗知识之树扎根的土壤,是坚实的科学思维和端正的人生观、价值观。

我还想了解更多。

加大功率。

看似坚实的土壤扑面而来,幻化成了朵朵记忆之花。我能感到他拥有第一本书的欣喜,养育第一株植物时的小心,投身于生物学领域的狂热,彻夜进行实验时的孤寂;我看到他因为偷窥修女而被严厉的教父呵斥,看到他追不到女孩而暗自伤神,看到他紧紧握着妻子皱巴巴的手,即使那已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在这些一闪而过的记忆中,我还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的记忆在融合……

那一瞬间,我经历了他经历过的一切,我几乎就是他。

那一瞬间,我仿佛也成了一位沧桑老者,睁开眼睛,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我的眼里起了变化。

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永远也追不上有些人,或者说永远也理解不了。

人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我们也无法在同样的时间复制相同的经历。

不复返的河流,不复返的时间。

隔绝在人与人之间的,其实是时间的壁垒。

最后,我停在潜意识之前,如临深渊。

我没有加大功率,那深渊却在凝视着我,吸引着我。

“来吧,你还想了解更多吗?”

我猛地拔下抑制仪,浑身冷汗。

十三

那场同传很成功,但凝视深渊的恐惧一直无法消散。

我很后怕,如果我同步了那位教授的潜意识,会发生什么呢?

大脑的结构和神经的联结方式各有不同,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人类的意识又是如此容易相互影响。

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说过:“落地伊始,社群的习俗便开始塑造他的经验和行为。到咿呀学语时,他已经是所属文化的造物,而到他长大成人并能参加文化的活动时,社群的习惯便已经是他的习惯,社群的信仰便已经是他的信仰,社群的戒律亦已是他的戒律。出生于他那个群体的儿童都将与他共享这个群体的习俗。”

思维的和谐共振就是一方文化,思维的最大相似点成就了一种民族。在浪潮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够避免成为乌合之众的一员呢。

最近读过的书会影响写作的风格,一碗包装得当的心灵鸡汤能激起短暂的斗志;模仿结巴容易成为结巴,东北口音极易在熟人间传播。

就像初中时的一道化学试题:将一堆煤块放在雪白的墙角,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二者会彼此渗透,甚至在墙壁的深处也能找到煤炭的踪迹。

我做了什么呢?把煤炭和石灰全部打成粉末又搅拌在一起,再把它们砌成墙的样子。我,还是原来那堵墙吗?

电话里,小雯说她也从未如此深入过。

“我之前都是请主办方提供特殊设备,让我能够待在演讲者附近……对不起阿姐,我没早点和你说清楚……我也不知道功率这么大会发生什么……”

我现在极其后悔答应她的请求,甚至怀疑当时她偷偷用μ波抑制仪放大了我的共情能力。

事已至此,怪谁也没用了。

我在网上疯狂搜索相关理论,但一无所获,小雯当年搜到的论文也在互联网上没了踪迹。

我开始仔细观察镜中的自己,想从颤抖的双眼中窥视一个苍老的灵魂;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走路姿态,害怕有一天会在不自觉中佝偻;我开始反复阅读之前写的日记,细细揣摩思维方式有没有改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并没有像小雯变成我一样变成那位生物学教授。一丝一毫都没有。不过,那些记忆和知识都还在,我会忍不住试着回溯它们,就像在一个浩瀚的精神宝库中摸索。

在那些随着岁月模糊的记忆里,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一个和教授与我都有交集的人。我的心狂跳起来:μ波抑制技术并不简单。

次日,我在实验室拦下了自己的导师。

十四

“杨老师,您的妹妹杨然是不是乔姆斯教授的学生?”

儒雅的老妇人一愣,掩上了房门。

“你是怎么……?”

“我和乔姆斯先生有一面之缘,他讲了一些事,我不太懂……”我简要提了一下μ波抑制技术。

“小程,你知道赫布学习原则吗?”

我点点头。

给小雯查资料时,我接触过这方面的理论。简单来说,就是基于神经元突出可塑性的基本原理,对相邻神经元进行刺激,使神经元间的突触强度增加。这个理论听起来玄,但是早在二〇一七年就已经有了利用经颅直接电流刺激技术提升外语阅读的研究。

“二十年前英国的一项研究发现,如能暂时抑制μ波,镜像神经元系统就会自动同步临近人类的脑电波。同步时,微妙的电刺激能够增强神经元突触的一些联结,甚至增加新的联结。学过神经语言学的都知道,尽管思维十分精妙,但人类并不存在一个超脱于物理层面的‘心智’:大脑的电活动就是意识本身。

就像恩格斯所说,我们的意识和思维,不论看起来是多么超感觉,总是物质的、肉体的器官,即人脑的产物。

所以,只要改变神经元突触的联结方式,就有可能在一个人的大脑里复刻下另一个人的意识和记忆。”

“老师,那也就是说……”

杨教授摇了摇头。

“不行。我们做过很多实验。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理论上来说……”

“大脑不允许。自愿参与实验的人,尤其是进行了深度同步的人,大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损伤。除了短暂的意识混乱外,有的得了纯词聋,分辨得出自然界的声音却听不懂话语,有的得了Wernick失语症,话语流利却没有意义,更多的人精神分裂,不再记得自己是谁。还有杨然……小然当时在读博士,开心地发邮件给我,说自己参加了一个革命性的实验,她……”

恐惧顺着我的小腿向上爬,凉丝丝的。在乔姆斯先生残存的记忆里,我已经模糊看到了最可怕的结局。

“……她的大脑死了。”

植物人。

上一个是用这项技术的人,变成了植物人。

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吗?恐惧让我几乎丧失了判断力,仿佛能听到两个意识在大脑里撕扯。

“为了防止更多的人受到伤害,当时知情人士一致同意暂时封存这项研究,等人类对大脑的认识更加成熟以后再重启。不过,这项技术既然是可行的,就难免有人独立研究出来。复制他人思维和知识的诱惑太大了,一旦研究成果再次问世必定会带来混乱……学界达成了一致,凡是有点名气的期刊均会找理由拒绝类似的论文,网上的相关文章也会被尽快删除。孩子,这是潘多拉的魔盒,凡人一旦开启只能带来灾难——孩子,你没有试过这个技术吧?”

“我……我当然没有……”

离开实验室时,我瞥见杨教授看向了脑电帽。

十五

“以后别这么干了。”我把可怕的后果向小雯一一列举,希望她可以停手。但是,她的关注点似乎在别处。

“阿姐,你深入同步了那位教授的记忆和知识?”

“嗯?”

“唔……其实当时我也不是没试过调高频率,可总感觉是在受到另一种意识的侵蚀,根本无法做到像阿姐这样两种思维泾渭分明、同时存在。阿姐是怎么做到的?”

我该怎么向小雯解释呢?

杨教授告诉我,在那些惨烈的实验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是一位右额叶发育不全者。这样的人语言功能正常,却在交际方面存在特殊障碍——他们很难理解其他会话者的言外之意,因此难以融入任何集体。

他们常常都是无比孤独的,像我一样。

大概正是因为青春期那段噬人心肺的孤独导致了我脑右额叶发育异常,这使得我无法正常与人交际,却正好保护了我不受他人意识的侵蚀。

我和小雯的大脑不同。她总是轻易地被我影响,我甚至可以站在他者潜意识的深渊之上凝望。

这将带给小雯更大的打击,但若能让她远离这个危险的技术也好。

可我错了。

“阿姐,原来这么简单啊,”小雯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右额叶?我记住了。”

“你想干什么?”

“阿姐,你知道这项技术意味着什么吗?我算是明白了,人和人的差距很大程度上都是基于知识和思维。知识就是金钱,思维就是财富。可知识要记,思维要练,想成为人中龙凤少不了长年的积累。我们这些输在起跑线上的人,哪有那么多时间和资源?”

“可你真的不害怕吗,你不怕大脑被其他意识占据,甚至失去自己吗?”

小雯笑得更开心了。

“自己?阿姐,到底什么是自己?大脑?大脑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那到底哪一个时刻是自己?身体?每三个月全身的细胞就会更新一次,是不是一年就要重生四次?记忆?过去的记忆本身就在随着时间流逝,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还是一个人吗?”

“这……”

“阿姐,最重要的不就是当下的感受吗?如果此时能够幸福,幸福来自何方重要吗?如果回忆能够甜蜜,回忆来自何人重要吗?”

我无言以对。

“阿姐就是胆子太小了。我知道,你不就是想融入人群吗?换做是我,早就拿着μ波抑制仪去同步她们的想法了,保证很快能成为人见人爱的交际花。可是,你敢吗?”

“我……”

“阿姐,我和你不一样,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输掉的了。”

望着她的笑脸,我终于看清了二人的差距:面对坚不可摧的壁垒,我的选择每每都是逃避,而她,从未放弃打破它的想法。

十六

那场交谈过后,杨教授发现脑电帽被人动过,很快在监控录像里锁定了小雯。偷窃加上长期缺课,她被劝退了。

帮她收拾行李那天,两人沉默了很久。

“阿姐……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出乎意料的,她掏出了μ波抑制仪。

“阿姐,我求你了,同步一下我吧,好吗?”

毕竟是我间接导致了她的退学,怀着愧意,我点了点头。

与同步乔姆斯先生的大脑不同,这次的旅程十分痛苦。

压抑,隐忍,疲惫,不甘,焦虑。

知识体系支离破碎,思想混乱不堪,世界观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不断毁灭又重生……

父亲抛家弃女时无情的嘴脸,母亲接受治疗时痛苦的呻吟,做不完的习题,背不完的资料,旁人的嘲弄,老板的压榨,而我对她的关爱竟然是一片黑暗中唯一的光彩……

我看到了一些危险的想法,但在小雯的价值观体系下,竟然是唯一的出路。

最后,我再一次站在了他人潜意识的深渊之上。

抑制住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恐惧与抗拒,我深吸一口气,一跃而下……

再次看到泪眼汪汪的小雯,我意识到今天是她的生日。

“生日快乐”实在是说不出口,网上看来的一句话却在我脑中徘徊不去。

“小雯,如果快乐太难,那我祝你平安。”

十七

小雯几乎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那么几次,我在电视上看见了她。大多是省一级的外事活动,小雯穿着西装套裙跟在领导后面,低头做笔记。翻译的镜头一向不多,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既然能接到这样的工作,母女俩有个体面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

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就此满足。

我做好了世界发生剧变的准备,期待她能走上前台掀起一场认知革命,带领无数人打破壁垒。

我一直没有等来。

周遭一切如常,小雯杳无音讯。

又过了五年,她突然发消息请我去母校附近的咖啡厅谈谈。

我知道她想谈什么。

在路上看到好几个男人用妖娆的姿势撩头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成功了。我好奇的是,为何这场变革没有引起任何关注,如此无声无息。

来到咖啡厅,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赵雯剪了精干的短发,发尾的弧度完美修饰了脸型。妆容得体,气场十足,凛然一位精英女性。我只是一副家庭主妇的打扮。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当年阳光下的高中舍友。

“程碧?你是程碧吧!”

“嗯。”

“不好意思哈,我记性不太好。右额叶的手术不太成功,还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赵雯指指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条淡淡的疤痕。

“这……”

“没事儿,我的钱够多了,就算变成一个傻子也能过得很好。”

赵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成功了。杨嫣他们还傻乎乎地守着所谓的‘秘密’,一丁点儿都没发现世界早就变了。对了,你不在那个高度,你看不到。”

和我当时想的一样,赵雯没有止步于做口译,而是利用μ波抑制技术组建了一个“知识共享学会”。在各个领域深耕许久的大牛通过镜像神经系统互相同步,以获得在特定领域里的知识与技能。当然,为了保护意识,每一个人都接受了改造脑右额叶的开颅手术。

“自己死学是太笨了,用这种方法,一秒钟就可以得到人家五十年的知识。”

“真厉害。这种技术普及以后就不用老师了,孩子只要……”

“做梦!”赵雯突然打断了我。“凭什么要普及,学会门槛高得很。我调查过你,要不是念在早年对我有恩,就凭你,一辈子连学会的存在都不会知道。”

我无言以对。

赵雯滔滔不绝地说着,想让我明白加入学会是一项多么大的恩赐。只在服务员经过的时候停了一两秒。我注意到,那一瞬间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迷茫。

“怎么了?”

“这桌菜上齐了。等会儿就换班。”

“什么?”

“啊?哦,我说学会的成员一半都是博导,他们——妈妈我不想在这吃!”

一个孩子跑过来,赵雯的语气又突然变了。

这回我看懂了。长期抑制之后,赵雯脑内的μ波已经很弱了。她在不受控制地同步身边所有人。

“对了,你妈妈怎么样?治好了吗?”

“什么?妈妈?在后厨做饭呢。不对……在美国疗养?不对,是昨天那个老板的妈……去打麻将了?回老家了?没事,忘了,不管了。”她切了一块牛排,优雅地咀嚼着。

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的心一动。

“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啊?什么?对了,对,你是有东西。我上次翻了笔记,好几年前写的,让我有时间一定要找你一趟。是不是欠我钱啊?”

我已经明白当年在寝室分别时,她为什么要求我做那件事了。

十年前,我把μ波抑制仪的功率调到最大,镜像神经元系统瞬间完全同步了她全部的脑电波。

她的感受,她的思想,她的记忆。

还有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潜意识之渊。

一般人到达这个程度后精神必然崩溃,但得宜于常年离群索居的生活,特殊的脑结构帮助我生生扛住了另一种思维的侵蚀。

那片幽深混乱的思维深渊里,我看到了她隐藏最深的渴望。

乔姆斯先生曾有一个假设:意识本身就是极易模仿他人的动态混沌系统,古时候的人类很可能就是一种能够共享思维的生物,μ波的存在则是在意识之间拉上微小的细绳。随着时间的推移,思维的汪洋变身成滴滴水珠,越离越远,最后飞上太空,变成了无数相距数万光年的星星。一个个独立的自由意志难以交相辉映,却也各自光彩,不能相互理解,但足以合作共存……

她想要做的,却是打破这生命的壁垒。

那时她就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她的大脑将被无数人的大脑改变,也将改变无数人的大脑。她可以透过一万双眼睛看世界,飞上最高的天际,飞跃所有壁垒。她将得到一切,也将失去自己。

所以,在开始之前,她找到了我,让我同步了她那时的大脑。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留下了那个时候全部的她,一个还没有被其他意识过度入侵、最为纯粹干净的她。

十年了,我再一次走近她。

“小雯,这是你当年寄存在这里的,阿姐现在还给你。”

十八

她的眼睛睁大了,大口地喘着粗气,像刚从深深的潭底浮出水面,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阿姐,我忘了,我忘了阿妈还在等我……我怎么能忘了……”

她拉着我冲出门去,奔向那个早已被忘记的家。

楼道里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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