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徒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千代女

女人,到底还是不中用。而在女人当中,我这个女人,就更是不中用吧。我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不中用。不过,话虽这么说,但在内心的一隅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总该有某种长处吧。这种顽迷的念头就像一坨黑黢黢的东西,根深蒂固地盘踞在心底,让我越发搞不懂自己了。此刻我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被扣上了一顶生锈的铁锅,沉甸甸的,难以忍受。我肯定很笨。对,真的很笨。要知道,我明年就满十九了。

十二岁那年,柏木舅舅把我的作文投稿到《青鸟》杂志,结果得了一等奖,被那些了不起的评委老师们猛夸了一番。但从那以后,我却变得一蹶不振。想来,那时候的作文,也真够丢人的。那样的东西真的好吗?到底哪儿好呢?作文的题目就叫《跑腿》,所以我就写了自己给父亲跑腿去买金蝙蝠牌香烟时的小事。香烟铺的大婶递给我五盒金蝙蝠香烟时,因为全是绿盒的,觉得很单调,就还给她,换了一盒红色的,结果钱不够,把我都愁死了。大婶笑着对我说,就下次再给吧,顿时让我眉开眼笑。我把那个红盒子叠在其他绿盒子上,摊在掌心里一看,就恍若报春花一般美丽。我的心怦怦直跳,连路都走不利索了。说来,我就写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总觉得充满了孩子气,太过天真和随性,所以现在想来还不禁惴惴不安。那以后,又在柏木舅舅的劝说下,给杂志投了篇题为《春日町》的作文。结果,这次不是在投稿栏,而是在杂志的第一页,被用大号铅字刊登了出来。那篇题为《春日町》的作文,写的是住在池袋的舅妈告诉我,她搬到了练马的春日町,那里有个很大的院子,邀请我一定去玩,于是我在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从驹込站搭乘省线,在池袋站换乘东上线,坐到练马站下了车。可放眼望去,到处是绵延无尽的田野,根本摸不着头脑,春日町在哪里。这下只好去问农田里的人,结果回答说不知道那地方。我都急得想哭了。那是一个炎热天。最后,我看见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他正拽着装满空汽水瓶的拖车往前走。我去向他问路,他露出了有些凄凉的笑容,停下脚步,用脏成灰色的毛巾揩拭着脸上流淌不止的汗水,嘴上接连念叨着“春日町、春日町”,拼了老命地回想着。然后,他告诉我,春日町可远着呢,要从这里的练马站搭乘东上线去池袋,在那里换乘省线,坐到新宿后,再换乘前往东京站的省线,最后坐到水道桥下车。他用蹩脚的日语拼命向我说明这一遥远的路程,但他显然说的是前往本乡春日町的路线。一听他的口音,我就马上明白了他是一位朝鲜人。正因为如此,这更是让我感激涕零。日本人明明知道,却嫌麻烦,推说不知道,这位朝鲜人尽管不知道,却汗流浃背地要把他能想到的拼命告诉我。我说,叔叔,谢谢您。然后,按照这位叔叔告诉我的那样,去到练马站,坐上了东上线。不过,我是回家了。说真的,当时我真想一直坐到本乡的春日町去瞧瞧。回到家之后,总觉得一言难尽,有些莫名地悲伤。我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写了出来。于是,它被印刷成偌大的铅字,刊登在杂志的首页上,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家位于泷野川的中里町。父亲是东京人,母亲却出生在伊势。父亲在私立大学当英语教师。我既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只有一个身体羸弱的弟弟。弟弟今年进了市立中学。虽然我并不讨厌这个家庭,可就是觉得寂寞得不得了。以前倒是很好,真的很好。我可以在父母面前尽情地撒娇,随意地逗乐,让整个家庭充满了笑声。我对弟弟也是百般疼爱,称得上一个好姐姐。可自从那个《青鸟》杂志刊登了我的作文,我就陡然变成了一个有些神经质的讨厌孩子,甚至还开始和母亲拌上嘴了。《春日町》刊登在杂志上时,岩见老师身为评选人,在同期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比我的作文还要长上两三倍的评论。读了他的文章后,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想,老师是被我给骗了。我觉得,岩见老师是一个比我心灵更美,也更单纯的人。之后在学校里上作文课时,泽田老师把那本杂志带到教室里来,将我的《春日町》全文抄写在黑板上,一脸兴奋的表情,用恍如是在斥责人的激昂嗓音猛夸了我一个小时。我都快要窒息了,眼前一阵发黑,仿佛自己的身体正化作一块石头,感觉很是恐怖。我知道,虽然老师这样夸奖我,但我根本就不配。心里只是担心着,要是以后写出糟糕的作文,遭到大家的嗤笑,该是一件多么丢人和难受的事情啊。我甚至不觉得自己还活着。就说泽田老师吧,也并不是真心佩服我的作文,毋宁说是因为我的作文被用大大的铅字印刷在杂志上,还受到了大名鼎鼎的岩见老师的赞扬,所以才表现得那么兴奋的吧。尽管我还是个孩子,但还是大致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更是觉得凄凉落寞,不堪忍受。那以后,我的担心果然全都化作了事实,且无一不是痛苦而丢人的事。学校的伙伴们突然跟我疏远起来,就连以前关系最铁的安藤也用嘲讽的语气,不怀好意地把我叫作一叶[18]或是紫式部[19],并最终从我身边逃走,而混迹到此前深恶痛绝的奈良和今井的小圈子里,时而远远地瞅着我这边,嘴上嘟嘟哝哝议论着什么,然后一齐发出“哇”的声音,用卑劣的方式朝我起哄。我决定,一辈子也不再写作文了。万万不该在柏木舅舅的唆使下,稀里糊涂地投了稿。柏木舅舅是母亲的弟弟,任职于淀桥的区公所,今年三十四五的样子,去年还刚生了个小宝宝,但自以为还是小年轻,时常因饮酒过度而干出蠢事。貌似每次来我们家,他都会从母亲那里讨些钱走。听母亲说,刚进大学时,他也想为当个小说家而着实努力过,并颇受前辈们的期待,可惜遇人不淑,结交了一帮损友,从此一蹶不振,搞得大学也辍学了。不管是日本的小说,还是外国的小说,他都貌似读得不少。七年前,硬是要我把蹩脚的作文拿去向《青鸟》杂志投稿的人,就是这个舅舅;此后七年间,动不动就寻机来折磨我的人,也是这个舅舅。是的,我讨厌小说。尽管现在情况有变,但当时我那幼稚的作文被连续两次刊登在杂志上,害得我遭到伙伴们的恶意捉弄,还受到班主任的特殊对待,那感觉非常痛苦,真的讨厌死作文了。打那以后,不管柏木舅舅怎样花言巧语地来怂恿我,我都再也不想去投稿什么的了。实在被他纠缠得厉害时,我就号啕大哭。在学校的作文课上,我也是一个字也不写,只是在作文簿上画着圆圈呀三角形,或者女孩子的脸什么的。泽田老师把我叫到教员室,训斥了我一番,让我千万别骄傲,要学会自重,等等。我感到很不服气。不过,没多久就从小学毕业了,总算是从那种痛苦中逃离了出来。自从我上了御茶水女校,关于我那篇无聊作文曾获奖的事,班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倒让我如释重负。上作文课时,我也能放松心态地写作了,还得了很普通的分数。可唯独柏木舅舅还是一直唠唠叨叨地打趣我。每当他到我家来时,都会带来三四本小说,连声催着我“读呀,读呀”。可就算试着读了读,也因过于艰深,搞得我云里雾里的,所以就假装读过的样子,再还给舅舅。当我升入女校三年级时,突然有一天,担任《青鸟》杂志评选人的岩见老师给父亲寄来了一封很长的信,说我有难得的才华什么的——尽管其中的措辞让我受之有愧,很难说出口来——反正就是猛夸了我一顿,还用非常客气的话一本正经地劝我父亲道,我就这样被埋没了太过可惜,不如让我再写写看,而关于杂志发表的事,他会从中关照的。父亲一声不响地把那封信交给了我。读了那封信之后,我觉得岩见老师真的是个严肃而又出色的老师,但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也不难看出,这是舅舅在背后多管闲事的结果。舅舅肯定是耍了点小伎俩去接近岩见老师,想法让岩见老师给家父写了这样一封信。这不会有错。“是舅舅拜托岩见老师写的呢。肯定是这样的。舅舅干吗要做这种可怕的事情呢?”我真的好想哭,抬头望着父亲。父亲貌似也看透了事情的原委,轻轻点着头,不快地说道:“柏木弟也不是出于什么恶意吧,不过,该如何给岩见老师回信,这倒是犯难了。”父亲貌似以前就不太喜欢柏木舅舅,在我作文得奖的时候,尽管舅舅和母亲高兴得不得了,父亲却说不能让我做这种过于刺激的事情,据说还斥责了舅舅一番。这是母亲事后带着不满的表情告诉我的。母亲虽然经常数落舅舅的不是,但只要父亲说一句舅舅的坏话,她也会勃然大怒。母亲是一个温柔开朗的好人,可一说到舅舅的事,就常常和父亲发生口角。舅舅堪称我们家的恶魔。收到岩见老师那封客套信的两三天后,父亲和母亲终于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吃晚饭时,父亲说道:“既然岩见先生说得诚意十足,我们也不能失礼呀。我想,得带上和子去见他,跟他解释解释和子的想法,并道个歉。如果光是写信,有时也容易引起误解,给对方带来不快。真要那样的话,可就糟糕了。”母亲低着头,想了想说:“都怪舍弟多事,真是给大家添乱了。”说着,她抬起头,用右手的小指头挠了挠垂落的鬓发,继续说道,“或许是因为我们糊涂吧,心想,既然和子有幸得到那种名师的夸奖,也就信以为真了,动了今后也想拜托老师关照关照的念头。总觉得,如果是可塑之才,那就不妨助她一臂之力吧。而你呢,却老是在责备,是不是也太顽固了?”母亲语速很快,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父亲放下筷子,用像是教训人的口吻说道:“就算助她一臂之力,也是无济于事的。说到女人的文学天赋,也就那么回事吧。因一时新鲜而瞎起哄,那只会断送她的一生。和子本人也很害怕这样。女孩子嘛,平凡地长大、嫁人,做一个贤妻良母,这就是最好的活法了。你们呢,只是想利用和子,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功名心而已。”母亲根本不想听父亲说的,伸手把我旁边的陶锅咚地端了下去,随即发出“好烫,好烫”的叫声,一面把右大拇指和食指凑近嘴巴吹气,一面把头扭向一边,说道:“哇,好烫啊。手都给烫着了。不过,舍弟也不是出于什么恶意呗。”这时,父亲撂下碗筷,大声说道:“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你们就是想把和子当作牺牲品!”父亲用左手轻轻摁住眼镜,正要继续说什么的时候,母亲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一边用围裙揩拭着眼泪,一边直言不讳地把话题扯到了父亲的薪水上,还有我们买衣服的费用等各种钱上的事情。父亲努了努下巴,示意我和弟弟回避一下。于是,我催着弟弟,一起移动到了读书间,但此后一小时,都能听到客厅里的争吵声。平常母亲是一个开朗、爽快的人,可一旦亢奋起来,就会净说些极端而粗暴的话,让人不忍卒听。我一下子变得好悲凉。第二天,父亲在上完课回家的路上,貌似去拜访了岩见老师,当面表达了谢意和歉意。那天早晨,父亲也劝我一起去,但不知为什么,我竟害怕得下唇直打哆嗦,打不起精神去拜会岩见老师。那天晚上,父亲是七点左右回来的。他对母亲说,岩见先生虽然年纪很轻,却是个很出色的人。他也充分理解我们的心情,反倒向父亲道歉,说就其真心而言,他也不是很建议女孩子从事文学,只是在柏木舅舅——尽管没有指名道姓——的再三央求下,出于无奈而给父亲写了那封信而已。我会心地掐了一下父亲的手,结果,他眯缝起眼睛,透过眼镜,也朝我投来了会意的微笑。母亲就像是已经忘记了一切,显得心平气和,对于父亲说的每句话都一一点头,表示首肯,什么也没有说。

那以后好一阵子,都没怎么看到舅舅的身影。他即使来了,也一反常态,对我相当冷淡,很快就打道回府了。我把作文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一放学回家,就开始拾掇花坛,跑腿买东西,在厨房帮忙,给弟弟当家庭教师,做针线活,温习功课,给母亲按摩,等等,忙着帮大家做这做那,过着充实的日子。

但,暴风雨终于还是降临了。是在我上女校四年级的时候。正月的某一天,小学时的泽田老师突然来我家拜年。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出于怀旧,父母高兴万分,盛情款待了他。据泽田老师说,他早就辞掉了小学的教职,如今到处当家庭教师,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不过,尽管这样说有些失礼,凭我的感觉,他看起来并不悠闲,虽然和柏木舅舅年纪相当,却俨然一副年过四十,不,甚至年近五旬的感觉,尽管其长相原本就有些显老,但这才四五年不见,就给人已经老了二十岁的感觉,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笑起来也有气无力。因为想强装笑容,所以脸颊上挤满了痛苦而僵硬的皱纹,与其说让人可怜,不如说让人生厌。发型倒是依旧如故,剪着很短的平头,但白发明显增加了。与从前不同,他拼命地给我戴高帽子,搞得我无所适从,难受极了。他夸我长得漂亮,性格贤淑,全是些明摆着的奉承话,听得我坐立不安。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就仿佛我是老师的长辈或者什么似的。他向我父母说起我小学时代的事情,絮絮叨叨得令人生厌,甚至提到了我好不容易才忘记的作文一事,夸我有难得的天赋,还说:“当时,我对儿童的作文不太关注,也不知道借助作文来发展童心的教育方法,但如今可不一样了。关于儿童作文,我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对这种教育方法也很有自信。怎么样?和子,不想在我新方法的指导下,重新学习文章写作吗?我保证能行的。”他带着七八分的醉态,无所顾忌地夸着海口。最后还死皮赖脸地说:“来,和我握个手吧!”父母表面上笑着,但内心颇感困惑。事实上,泽田老师那天的酒后之言,绝不是随口胡诌的玩笑。其后过了十天左右,泽田老师又煞有介事地登门造访,对我说:“那么,我们就循序渐进地开始作文的基本训练吧!”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不知所措。事后才知道,泽田老师在小学是因学生考试出了纰漏,而被迫辞职的。此后生活过得很不如意,只好到处造访昔日弟子的家,厚着脸皮让学生家长请他当家庭教师,从而维持生计。他正月来过后,貌似立马就悄悄给家母寄来了一封信,除了猛夸我的写作才能,还以当时流行的作文趋势,以及天才少女的出现等为例子来怂恿母亲。而母亲一直对我的作文心存期许,所以就回信说,请他每周来做一次家教,而对父亲则号称说,这是为了多少有助于解决泽田老师生活上的燃眉之急。念及泽田先生曾是我往日的老师,所以父亲貌似也不便表示反对,结果就勉强同意了。于是,泽田老师每周星期六都会来,在我书房里嘟嘟哝哝地净说些无聊的话,我真是厌恶死了。“所谓文章,首先必须正确地使用助词。”他就把诸如此类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作头等诀窍不断重复着,“太郎玩院子,这当然不对。太郎往院子玩,也同样不对。必须得说,太郎在院子玩。”一旦我忍不住偷笑,他就会露出怨恨的眼神,直溜溜地盯着我看,就仿佛要在我脸上掘出一个窟窿,随即“啊”地发出一声长叹,一本正经地教育我道:“你还不够诚实。无论具备多大的才能,人若是不诚实,那么任何事情都不能成功。你知道寺田正子[20]这个天才少女吧?尽管她出身贫寒,身世可怜,想读书也一本都买不起,但她非常诚实,并恪守老师的教诲。所以,她才完成了那样的名作。而对于教她的老师来说,这是一件多么有价值的事情啊。如果你能再诚实一些,那么我也会把你培养成寺田正子那样的人。不,不光如此,你有很好的环境,我一定能把你打造成更了不起的作家。我自认为,在某一点上已超越了寺田正子的老师。那就是德育这一点。你知道卢梭这个人吗?就是让·雅克·卢梭[21]。西历一千六百年,不,是西历一千七百年,也不,是西历一千九百年。你笑吧。你就笑个够吧。你就是仗着自己的才华,在轻蔑老师呢。对了,过去中国有个名叫颜回的人物。”他就这样东拉西扯地说着,等过了一小时左右,他便若无其事地说“这个就下次再讲吧”,然后走出我的书房,到饭厅里与家母闲聊一阵后,就起身回去了。尽管对小学时曾多少关照过自己的老师说三道四,实在是很不地道,但我真的只能认为,泽田老师已经老糊涂了。“写文章,重要的是描写。如果描写不过关,人家就不知道你在写什么。”他一边看着小小的笔记本,一边说着这些不言而喻的道理。“比如,形容眼前这场雪的时候,”他把笔记本揣进胸前的口袋里,说道,“当你看见窗外的细雪漫天飞舞时,你不能说,雪在哗啦哗啦地下着。因为这样写,雪的感觉就出不来。说雪扑腾扑腾地下着,这也不成。那么,就说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如何呢?还不够。雪扑簌簌地下着,这算是接近了。渐渐接近雪的感觉了。这可是很有趣的。”他独自点着头,一副感慨万分的表情,抄着手继续说道,“淅淅沥沥,如何?不对,这样一来,就成了对春雨的形容了。还是扑簌簌最贴切吧。是的,扑簌簌和纷纷扬扬连用,也不失为一计。雪扑簌簌地下着,纷纷扬扬。”他低声呢喃着,一边眯缝着双眼,恍如在玩味着这种描写似的。突然,他大叫一声“不”,说道:“这还不够。嗷,还是该说,大雪像鹅毛般飞舞和飘落?到底还是古人的文章更靠谱。鹅毛这说法,真是妙哉。和子,你懂了吗?”这时,他才转向我说道。不知是因为觉得老师可怜还是可恨,我差一点就哭了。尽管如此,对这种无聊的扯淡教育我还是强忍了三个月。到最后,就连看到泽田老师的脸都让我烦透了,我终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央求他回绝泽田老师。父亲听完我的话,说:“这倒是很意外呢。”尽管父亲原本是反对请家教的,只因抵不住“有助于解决泽田老师生活上的燃眉之急”这一名目,才表示同意的,绝没料到他的作文课竟然如此不负责任,还以为每周一次的家教多少有助于我的学业,于是马上和母亲发生了激烈的口角。我在书房里听着他们在饭厅的口角,一个劲儿地哭着。父母因为自己吵成这样,让我不禁觉得,没有比自己更不孝顺的坏女儿了。我甚至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专心钻研作文和小说,来讨母亲欢心。不过,我真是不中用。我已经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是的,打一开始我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写作天赋。就说对下雪的描写吧,泽田老师也肯定比我高明吧。明明自己什么都不会,却还要嘲笑泽田老师什么的,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女孩呀。“雪花扑簌簌地下着,纷纷扬扬”——就连这样的描写,我也压根儿想不出来。听着饭厅里的争吵声,我越来越痛切地感到,自己是一个糟糕的女孩。

母亲最终没有争过父亲,从那以后,泽田老师就再也没有出现了,但糟糕的事接踵而至。在东京的深川,一个名叫金泽富美子[22]的十八岁少女因写得一手漂亮文章,而在社会上名声大噪。她的书比任何大作家的书都更加畅销,一跃而成了大富翁。柏木舅舅就俨然自己成了大富翁一般,春风得意地来到我们家,给家母说了这件事。母亲听了也一阵亢奋,一边拾掇着厨房,一边兴致勃勃地说:“我家和子要写也是能写的呀,明明有写作天赋,干吗就不写呢?如今已不同于过去,不能因为是女人,就整天蜷缩在家里。要不,就跟着柏木舅舅学习学习,动笔写写看,怎么样?柏木舅舅跟泽田老师可不一样,到底是上过大学的人,无论怎么说,都是很靠谱的。再说,如果能赚那么多钱,父亲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从那以后,柏木舅舅几乎每天都往我家跑,硬是把我拽进书房,命令我道:“就先写日记吧!能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原封不动地写出来,就足以成为出色的文学。”然后,又给我讲一大通艰深的理论,但我压根儿不想写,所以就权当作耳旁风了。母亲属于容易兴奋,也容易清醒的那种人,所以当时的亢奋也只延续了一个月左右,就消失殆尽了。唯独柏木舅舅非但没有清醒,反而一脸严肃地宣称:“这次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把和子真正培养成小说家。总而言之,和子是一个除了成为小说家,找不到其他生存方式的女孩。”当父亲不在家时,他还会大声地对母亲和我说:“脑袋如此聪明的好女孩,怎么可能平平凡凡地嫁人呢?只有放弃一切,心无旁骛地走艺术之路。”被他说到那个份上,就连母亲也自然不会觉得舒心吧,有些凄切地笑着,说道:“是吗?如果是那样,和子不是很可怜吗?”

舅舅的话,算是不幸而言中了吧。第二年,我就从女校毕业了,如今,我对舅舅那恶魔般的预言一方面憎恨得要死,一方面又在内心深处暗自想,或许真的是如此。是的,我是个不中用的女人。肯定是脑子有毛病。我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从女校毕业后,我突然就像变了个人。每天每天,我都感到百无聊赖。帮做家务、修理花坛、练习古琴、照顾弟弟,在我眼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愚蠢。我背着父亲和母亲,整天悄悄沉溺于那些肤浅小说的阅读中。小说这东西,为什么净是这样描写人们隐秘的丑事呢?我成了一个陷入淫乱空想中的放荡女人。如今,我也希望像舅舅曾经指点我的那样,把我的所见所感如实记录下来,以向神灵谢罪,但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不,是缺乏那样的才能。就像头上顶着一口生锈的铁锅似的,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我什么都写不了!最近我也想试着写写看。前几天我想悄悄练练笔,就以“睡眠箱”为题,把某个夜里发生的无聊小事写在了记事本上,拿给舅舅看。不承想,舅舅还没有读到一半,就撂下记事本,一脸清醒而严肃的表情,说道:“和子,你就别再做女作家的梦了吧。”然后,舅舅一边苦笑着,一边带着忠告的口吻对我说:“文学这东西,如果没有特殊的天赋,是成功不了的。”如今,反倒是父亲轻松地笑着说:“如果喜欢,那就不妨写着试试看吧。”母亲不时在外面听到金泽富美子以及其他女孩一举成名的传闻,一脸兴奋地告诉我:“和子如果肯写的话,是能够写的,可就是缺乏恒心。所以,这怎么行呢?过去加贺的千代女[23]最初拜师学作俳句时,师傅让她以‘子规’为题写一首俳句。她马上写了好多首拿给师傅看,都没得到师傅的认可。于是,千代女冥思苦想,一宿也没睡,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天都已经亮了。于是,她无意中随手写道:‘子规子规声声啼,不觉已是黎明时。’师傅看了这首俳句后,终于拍手称赞道:‘千代女,此句妙哉也!’所以说呀,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恒心的。”说到这里,母亲啜了一口茶,压低声音嗫嚅道,“子规子规声声啼,不觉已是黎明时。是的,果然妙哉也。”她独自在那儿反复回味和赞叹着。母亲,我可不是千代女。只是一个什么也写不出来的低能的文学少女。一坐进被炉里阅读杂志,我就会昏昏欲睡,所以我觉得,被炉就是人的睡眠箱。我写了篇这样的小说拿给舅舅看,结果舅舅只读到一半就撂下了。事后,我自己也读了读,果然很无趣。怎样才能让小说变得更精彩呢?昨天我悄悄给岩见老师寄了封信,恳求他不要抛弃七年前的天才少女。也许我真的快要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