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用露台
即使这是在他不清醒的时候发生的,也依然算数。还要加倍算数,因为清醒的头脑常常犯错,迷上错误的人。然而在意识的井底,不见日光,只有千年死水,一个男人没有理由犯错。上帝说做,就做了。说爱她,就爱了。他是我的邻居。韩国血统。他的名字叫文森特·张。他不会合气道。当你说出“韩国人”这个词语时,有人会自然想起成龙的韩国合气道老师、大师金振八;我却想起文森特。
在你身上发生过的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与汽车有关吗?是在船上吗?是动物干的吗?如果你对其中任何一个问题回答是的,我都不惊讶。车祸、沉船和动物都是可怕的。为什么不帮帮你自己,远离这一切。
文森特有个妻子叫海伦娜。她是个金发的希腊人。头发是染的。我想要礼貌些,不提染发的事,但我真不觉得她会在乎这个。事实上,我觉得她有意露出一截发根,好让别人知道她的头发是染的。如果我们是好朋友会怎么样。如果我问她借衣服,而她说,你穿着更好看,拿去吧。如果她哭着打电话给我,我不得不赶过去,在厨房里安慰她,而文森特想要进厨房,我们就说,别进来,我们在说悄悄话!我看到电视里就是这样演的;两个女人在讨论偷来的内衣,一个男人闯进来,她们就说,别进来,我们在说悄悄话!海伦娜和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好朋友的一个原因是我只有她的一半高。人们喜欢与自己差不多身高的人在一起,更容易并肩同行。除非他们在恋爱,这样的话,身高的差异也是性感的。它意味着:我愿意为你逾越距离。
如果你感到难过,问问自己,为什么难过。然后拿起电话来打给某人,告诉他或者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你不认识任何人,就打给接线员,把答案告诉他或者她。大部分人不知道接线员必须听电话,这是规定。还有,邮递员不能进你的屋子,但你可以在公用区域与他交谈,交谈最多不能超过四分钟,或者直到他想走,看这两种情况哪种先发生。
文森特在公用露台上。我来说说这个公用露台。它是公用的。而如果你看到它,你会以为它是文森特与海伦娜的露台,因为他们的后门正对着它。但我刚刚搬来时,房东说楼上和楼下的单元都能用这个露台。我住楼上。他说,不要不好意思用,你付的房租跟他们一样多。我却不确定他是否告诉过文森特与海伦娜这个露台是公用的。我试着不时在那里留下些东西,以显示我的所有权,像是我的鞋子,还有一次我留下了一面复活节旗子。我也尽量在露台上度过与他们一样多的时间。这样我们就彼此值回自己的房租。每次我看到他们坐在那儿,就在自己的日历上画个记号。下回露台空着,我就去坐一坐。然后再把记号画掉。有时候我落后了,不得不赶在月末之前常去那儿坐坐,以赶上进度。
文森特在公用露台上。让我来说说文森特。他是新男性的典范。你可能已经在上个月的《真相》杂志上读到过有关新男性的文章。新男性比女人更容易动情,他们会哭。新男性想要拥有孩子,他们渴望生育,他们有时候哭是因为他们无法生育;他们身上没有孩子可以出来的地方啊。新男性总是付出,付出,再付出。文森特就是这样的。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公用露台上为海伦娜按摩。这有点讽刺,文森特自己才真的需要按摩。他有轻微的癫痫。这是我搬来时房东出于安全预防告诉我的。新男性常常有些脆弱,再加上文森特的工作是艺术总监,这也是非常新男性的。这是有一天我们同时出门时他告诉我的。他在一本叫《赌注》的杂志做艺术总监。真是非同寻常的巧合,因为我是一家印刷厂的基层经理,我们有时也印杂志。虽然我们没有印《赌注》,但是我们印的那本杂志名字也差不多,叫《阳性》。[1]它其实更像是新闻通讯,专为HIV阳性的人群做的。
你愤怒吗?捶打枕头。这样能满足吗?很难吧。如今人们已经愤怒到无法满足于动拳头。你或许能试试刀子。找个旧枕头,放在门口草坪上。把大大的尖刀扎进去。一次,一次又一次。用力把刀尖扎进地面。直到枕头已经不见了,而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扎着地球,仿佛你要因为它持续不断地旋转而杀了它,仿佛你要因为不得不日复一日孤独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而复仇。
文森特在公用露台。露台使用上我已经落后了,所以月末看到他在我不免有些焦虑。于是我有了个主意:我可以与他一起待在那里。我换上百慕大短裤,戴了墨镜,涂好防晒油。尽管已经十月了,我依然感觉到夏日风情;我的脑海里有着夏天场景。而事实上,外面风很大,我不得不跑回去拿了件毛衣。过了几分钟,我又跑回去换上长裤。最后,我在公用露台上挨着文森特,坐在一把草坪躺椅里,看着防晒油从我的卡其裤里渗透出来。他说他向来喜欢防晒油的味道。他面对我的处境表现得非常得体。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这就是新男性。我问他,《赌注》最近怎么样,他给我讲了一桩有关错字的趣事。因为我们是同行,所以他不必对我解释说“错字”是“输入拼写错误”的缩写。[2]如果海伦娜在这儿,我们就不得不停止使用我们的专业术语,这样她才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但是她不在,她还在工作。她是内科医生助理,与护士可能是一回事也可能不是。
我问了文森特更多问题,他的答案变得越来越长,直到到达了某种巡航高度。我不用再问,他便像演讲一样说下去。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仿佛周末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工作。我在这里干吗?我的“罗马假日”[3]去哪儿了?我不是“在巴黎的美国人”[4]吗?结果还不就跟原来一样,是“在美国的美国人”而已。他终于停下来,眯眼望向天空,我猜想他正在为我构思一个完美的问题,这个美妙的问题将使我不得不集中精神,从有关我自己、神话,以及这颗黑暗的地球所知道的一切中获得答案。但其实他停下来只是为了强调他刚刚所说的,封面设计上的错字真的不是他造成的,不过最终他还是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基于刚刚他所告诉我的一切,我是否认为那是他的错?我望着天空只想看看它的样子。在我告诉他我藏于心头的秘密愉悦前,我假装停顿,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有人注意到,我每天起床仿佛毫无意义,但我还是会起床,因为藏于我心头的秘密愉悦,那是上帝之爱。我的目光从天空往下移,望向他的眼睛,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为封面和其他所有的事情宽恕他。宽恕他没有成为一个新男性。然后我们陷入了沉默;他没有再问我任何问题。坐在他旁边我依然觉得挺开心,但那只是因为我对大部分人的期待值非常非常低,而他现在也成为了“大部分人”。
接着他向前倒去。他猛然以不自然的角度前倾,保持着那个姿势。这可不是“大部分人”或者新男性的行为;大概只有老人和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这样。我说,文森特,文森特。我大喊,文森特·张!可他只是安静地歪着,胸口几乎碰到膝盖。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它们是睁着的,却又黯淡得好像一间关门的商店,所有灯都暗着,鬼气森森。灯暗了以后我才意识到,即使他刚刚那么自私,却神采奕奕。我也意识到或许《真相》杂志是错的。或许根本没有新男性。或许只有活着的和死去的,而那些活着的应该彼此珍惜,互相平等。我把他的肩膀向后推,让他在椅子里坐好。我对癫痫一无所知,以为发病应该会浑身颤抖。我把他的头发从脸上撩开。手指探到他的鼻子下面,感觉到轻柔平稳的呼吸。于是我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再次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或许这是唯一一句,我想对别人说,也希望听到别人对我说的话。
我拉过自己的椅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尽管我对于这次应该由我负责的癫痫发作感到害怕,却睡着了。为什么我会做这样危险和不恰当的事情?我更倾向于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而是事情就这样在我身上发生了。我睡着了,梦见文森特一边与我接吻,一边慢慢地把我的衬衫撩起来。从他手掌的弧度能看出我的乳房很小。大一些的乳房会有一道不那么尖锐的弧线。他握着它们,仿佛他已经渴望了很久,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事情的本质。他爱我。他是个难懂的人,有着层层渗透的情感,有些是心灵的,有些则以更世俗的方式折磨着他,而他在为我燃烧。这抹生命复杂的火焰属于我。我捧住他发烫的脸,问了他一个艰难的问题。
海伦娜怎么办?
没关系,她是医学专业的。为了健康,他们什么都得做。
说得对,这是希波克拉底誓约。
她会有些难过,但因为这个誓约,她不会打扰我们。
你会把你的东西搬到我的房间里来吗?
不会。我必须与海伦娜住在一起,我们发过誓。
发誓?那么那个誓约又算什么?
都会好的。没有什么事情能与我们的事相提并论。
你真的曾经爱过她吗?
不算是。
那我呢?
我爱你。
哪怕我毫无魅力可言?
你在说什么,你完美极了。
你觉得我很完美?
你做每件事情都很完美。我看到你上床前在浴缸边洗屁股。
你看到了?
每天晚上。
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我知道。但是没有人会在你睡着的时候进入你。
你怎么能保证?
因为我在看着你。
我以为我得一直等下去直到我为之而死。
从现在起我是你的。
不管发生什么?即使你与海伦娜在一起,而我只是住在楼上的矮女人,我也依然是你的吗?
是的,哪怕我们从此闭口不提,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不敢相信这真的发生了。
这时海伦娜来了,摇晃我俩。但文森特继续睡着,我想他是不是死了,如果是这样,那些梦话是他在死前还是死后说的,哪种情况更可信。还有,我变成罪犯了吗?我会不会因为疏忽大意而被捕?我抬头看看海伦娜,她穿着医生助理的制服忙个不停。所有动作都让我头晕;我再次闭上眼睛,正要重回梦境时,海伦娜对我大喊,癫痫是什么时候发作的?还有,为什么你他妈的在睡觉?但她正在用专业的夸张动作检查他的生命体征,等她再次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我不必再回答那些问题了,因为我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她的助手,医生助手的助手。她叫我去他们房间里拿一个放在冰箱顶上的塑料袋。我心怀感激地跑进去,关上房门。
他们的房间非常安静。我踮脚穿过厨房,把脸贴在冰箱上,呼吸着他们生活的复杂气味。他们的冰箱上贴着孩子们的照片。他们有朋友,而这些朋友生下更多的朋友。我从未见过比这些孩子们的照片更温馨的东西。我想要够到冰箱顶上的那个塑料袋,但是我也想看看每个孩子。有一个叫特雷弗,这个星期天他要办生日派对。一定要来!邀请信上写着。我们会玩个痛快的![5]上面还有一张鲸鱼的图。这是条真的鲸鱼,一张真的鲸鱼的照片。我盯着它小小的聪慧的眼睛,思考着现在这只眼睛在哪里。它还活着吗,还在游泳吗,还是很久以前就死了,或者这一秒钟正在死去?当一条鲸鱼死去时,它用超过一天的时间缓缓沉入大海。所有其他的鱼都看着它下沉,像一座巨大的雕像,像一幢楼,但是很慢,很慢。我集中注意力看着它的眼睛;我想要望进它的内心,直抵那条真正的鲸鱼,那条正在死去的鲸鱼,然后我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海伦娜从后门摔门进来。她直接把胸口贴住我的后背,伸手越过我,取下袋子,跑回门外。我转身从窗口看着她。她正在给文森特打针。他慢慢醒来。她吻了他,而他揉揉自己的脖子。我不知道他还能记起什么。现在她坐在他的膝盖上,用她的胳膊抱住他的脑袋。当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抬头。
有趣的是《阳性》杂志从未提起过HIV。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艾滋病药品广告——齐多夫定、萨斯迪瓦、奈韦拉平——你会以为这是一本教人保持积极乐观的杂志。正因如此,这是我最爱的杂志。所有其他杂志鼓励你只是为了击溃你,而《阳性》杂志的编辑知道你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地击溃,因此你真的没必要通不过那个叫作“你足够性感吗,还是马马虎虎?”的小测试。《阳性》杂志列举让人感觉好起来的办法,类似于《赫洛伊丝的建议》[6]。这种东西看上去很好写,但所有好的忠告都会给人这样的错觉。常识和真相应该没有作者,而由时间本身书写。要写些东西让一个晚期病人感觉好些确实非常困难。但《阳性》杂志有规定,不能只是从《圣经》或者禅宗里抄袭指导;他们要原始素材。到目前为止,我提交的都还没有被采用过,但我觉得我已经接近了。
你对生活有疑虑吗?你不确定它是否值得纷扰?看看天空:那是给你的。看看街上每张路过的脸:那是给你的。还有街道本身,街道下的地面,以及地面下燃烧的星球:都是给你的。它们给予别人多少,就给予你多少。当你早晨醒来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时,就想想这些。站起来面对东方。现在赞美天空,赞美天空下每个人的内在光芒。不确定也没关系。但是要赞美,赞美,赞美。
[1]《赌注》的原文为Punt,《阳性》的原文为Positive。两个词语都以P开头。——中译注,下同
[2]“错字”的英文全称是typographical error,英文缩写为typo。
[3]《罗马假日》(Roman Holiday),1953年由威廉·怀勒导演,奥黛丽·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浪漫爱情片。
[4]《在巴黎的美国人》(An American in Paris),1951年的音乐喜剧,由文森特·明奈利导演。
[5]原文为“We'll have a whale of time”,与后文的鲸鱼相对应。
[6]赫洛伊丝·鲍尔斯(Heloise Bowles)于1959年在《檀香山广告报》(The Honolulu Advertiser)上开创了《读者交流》栏目,之后更名为《赫洛伊丝的建议》,是世界上传播最广的报纸专栏之一。她于1977年去世之后,这个栏目由她的女儿以赫洛伊丝的笔名继续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