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囡
我在外面听着自己的傻表妹对心爱的男人的表白,觉得真心可笑。
等死人出来都四十八了,你就等着他吧,等着他顶着一头白发笑盈盈地迎娶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出来,所以千万不要放弃,照顾好自己,”邱茜还在痴傻地上演着现代琼瑶剧,自弹自唱。
等她如愿以偿鼻涕交加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撞上我时,我看到死人郑淳东用手摸了摸鼻子。
“警察叔叔,不是还有五分钟吗?我进去聊会儿。”像是做贼一般溜进那间仿佛只有我俩的房间,隔着透明塑料板,看着死人那只冷漠的眼睛,我竟再次无语。
那天也是这样,我们都不是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生物,我知道自己在他那里并不高尚到哪里去,没准这时他恨不得撞开塑料板,上前把我撕成碎片,我坐下来,牙齿暗暗咬着嘴唇,突然发现此时不语的死人恐怖指数堪比初中语文老师,看来如果我不开口他也不会开口啊,我闭上眼做了做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生机勃勃。
“抽空把头发剪了吧,露出眼睛,你都快成非主流了,你一个月几次会面机会呀?”
他依旧直直地盯着我,一动不动,阳光从窗外撒进来,落在他的发上,这家伙不去做平面模特简直毁了,一件囚服穿在他身上依然相得益彰。
“你……”
“你害怕吗?”他眯起眼,像极了那天的凶相,我动了动藏在大腿上微颤的手指。
“我为什么要害怕?又不是我杀的人,不过……”我故意凑近他,让他看到我面容上一脸故作坦然:“你后悔吗?”
他低下头,轻声说道:“不后悔。”
我看着他笑了,一直到目送他被狱警带走,我还是依旧笑着,眼泪漫上来从眼角流下来。
走出监狱大门,只见邱茜红肿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夏囡,我妈不让你再住下去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吧。”
我苦笑,不就是因为我妈死了,嫌我脏吗?尤记得我妈把上初三的我送到邱茜她们家一脸谄媚的下作样,也记得舅妈拉着邱茜在浴室小声念叨我,“有人生没人养”,“吃白饭的”都是我的惯用形容词,可见了面又一口一个“囡囡”的叫,舅舅舅妈的演技当真超凡脱俗,让我都替他们觉得累。
邱茜不是这样,她在外人面前可以甜甜地叫我“姐姐”。
但当只有我们俩时,她会立刻变换成大小姐角色吩咐我做这做那,而我却与她恰恰相反,在外人面前对她又推又搡,无法保留对她故作矜持的厌恶,我们独处时又会选择对她的指使采取冷处理。
虽然她是我的表妹,但有些方面真是把我比到了尘埃里,排的到年级前一百名以内的成绩就不必说了,她的文笔极好,素描也得到过名师点评,唱歌跳舞虽不出彩但近乎全能地演绎着人们口口相传的“别人家孩子”的角色。
而我,一个出身妓女家庭的单亲孩子,身上收揽着各种歧视、同情,可怜的道道目光,次次年级倒数,靠着留级混迹于各个班级。
我尤其记得第一次怀孕时叫她陪我把孩子打掉时她一脸崇拜又嫉妒的神色,我知道,我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叛逆、腐坏、不安分的坏孩子。
我是因为早孕被劝退的,说是劝,其实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一群老师和教导主任围着校长打着小报告,控诉我夏囡生活中一切发指行为,旁边是我妈,夏春花那个可怜的贱女人,她哭着满脸化妆品全都花掉了,她跪在校长脚边,抓着那个老男人的裤脚,一句句喊叫着让我继续上学,我当时觉得特别可笑,因为这个老男人似乎特别享受别人众星捧月般的围绕。
我走上前,用食指狠狠捅了捅那校长的胳膊。
喂,要不要我给你钱辞退我?
就这样,我顺利成为社会一员,学校把我早孕的事强压下来,打完孩子,我抱着一盒银玉兰猛吸,把几根全放嘴里一块吸都不能消除我的疼痛,我打孩子的钱是邱茜出的,我必须得还她这个人情,不能像夏春花一样。
房间那边传来猛烈的撞击和挣扎声,我躺在自家被窝里,听见了也没有理会,夏春花这个傻女人,肯定在房间抽泣咒骂我,我戴上耳机,从下午睡到晚上,饿醒了,去厨房找吃的,冰箱干净的连老鼠都不会光顾。
“夏春花,做饭去。”我冲屋里大声喊叫。
四周一片寂静,反正待会还要和死人他们出去吃饭,我转身看到我破烂的书包上摆放着一个早餐面包,走过去打开吃起来,看到面包旁边一张白净的纸条上写着:囡囡,妈妈对不起你,再见。
她是还不起债,离家出走了?还是……
一个个的疑问促使我旋开她的房门,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在微风的吹拂下,夏春花掉在房梁上轻飘飘左右摇摆的尸体,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掉的,我忘记了咀嚼,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单薄,我害怕,害怕窗外徐徐春风会瞬间瓦解掉我的身体,我忘记了呼吸,她的房间如同地狱般刺骨,不断扼杀掉我的每一条神经,我用残存的意识给邱茜发了短信,她现在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之后我便陷入深深的黑暗,四肢逐渐麻木,大脑仿佛被人塞进一团棉花,我向上帝发誓,我一滴泪水都没有流,直到我拿上钱包,走出门口向屋子大声喊道:“我出去了。”回应我的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被人抛弃了,而且是血浓于水的那个人。
下楼的时候我不住对自己进行催眠,夏春花他只是睡着了,推推她就会醒的,瞧她不是在家还好好地待着吗?只要她还在家就好。
见到他们三个时,我努力让自己掩饰精神和小腹双重剧痛,紧握双拳,猛吸手中夹着的香烟,若无其事地挥去挂在额间的冷汗,在我的眼前,一切都像笼罩着一层无边的灰色,身边是董北的沉默、死人的苦脸、还有邱茜的眼泪。我陆陆续续想起夏春花,小时候打我的、给我做饭的、给我缝补衣服的、把生活费小心翼翼交到我手上的、半信半疑地听从老师的话给我买三年中考、五年模拟的、此时正吊在房梁上的夏春花,我仰着头喝酒,让黄色的液体流进喉咙,透明的液体在眼眶中模糊了视线,身下却是红色的暖流喷涌而出,染了裤子和凳子,我放下酒杯,浑身已非颤抖两字可以解说了,邱茜侧脸看见了,连忙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般呵斥那两个正喝着尽兴的兄弟出去,连喝醉的死人都快吓活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卫生巾,搀扶着我走进厕所,我用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没事,应该是来那个了。”
“怎么可能,你刚打完……”她着急地汗水直冒,像个实习的小护士准备接待高龄产妇的模样,突然发现那天的她好可爱,让我忍不住上前亲吻她,但这个欲望在她喋喋不休嘱咐我去医院时止住了。
当邱茜收拾好我的“烂摊子”后,我看到她努力张嘴好像要讲夏春花的事,我正寻找着揶揄她的理由时,董北像被踩了尾巴的猛兽般钻进房间,大声喊道:“那娘们儿疯了!”
这家店老板娘不满地嘟囔着:“一会儿叫,一会儿流血,一会儿发疯,你们四个年轻人真能折腾。”我懒得跟她斗嘴,付了钱在邱茜的搀扶下寻找死人。
根据董北一边疾步一边四处张望的解释下,我总算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董北和死人走出饭店后,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死人突然开始怒吼,对着面前的空气伸出双拳用力挥舞,自导自演地跳着跑着叫着朝旁边的公园奔去,董北像个傻子站在原地看着他,等他消失在视线的时候才想到要去找他,他在公园转了两圈都看不到死人的任何踪迹,他发誓自己连垃圾桶都找了个遍。
我真心好奇死人发疯的样子,四周一片嘈杂,街道上车水马龙,汽笛声、争吵声、谈笑声此起彼伏,现在正是人们下班的高峰期,由于马路堵塞,汽笛声接连不断,刺耳地传入耳朵。
“真TM烦,这些车都SB吧,想把谁摁下去啊,这本来丢个人就够烦了,艹!”董北流利地艹着这些鸣笛的人的爹妈,像一只即将失控的猛兽。
以他的性格,我真怕他会做什么事。果然,他朝马路奔去,我失声尖叫地想上前拉住他,力气像血液般消散在体内,我跌坐在绵软的草地上,看见董北奔去的方向是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是交通堵塞的源头,一个男人要死不活地仰躺在马路正中央,舒展的身体呈现一个“大”字,好像在等着骑车来压他,我去,真是个傻帽,等一下,那个好像是……我眯起眼睛,是死人。
我们三个跑过去,在一片鸣笛声辱骂声中扶起喝的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死人,奔跑起来,当董北死命背起死人,当邱茜一手扶住我的身体,一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开心地笑了起来,全然不顾身后路警任何威严恐吓,我仿佛明白了,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孤独的,我还有他们。
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越是火热脸上越是冰冷,他抛弃了世界,世界终会将他抛弃,和他有着相似点的我明白,这个面瘫重度患者内心比婴儿还要柔软、善良,他逃离所有人是怕无意中伤害别人,害怕被人簇拥,更害怕被人抛弃。我们四个人当中,死人是最需要朋友陪伴的那一个。不管怎么说,他为了我进了监狱,这是我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至少我不该再叫他“死人”了。
秋风夹着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我望着面前这个刚被拒绝的女孩,不禁眼眶一酸,快要掉下泪来。
“喂,你聋了吗?”邱茜皱着眉,一副被惹恼的样子。
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容易流泪了呢?可能是郑淳东刚进去那两天我在家一直哭的缘由吧。
“喂!听不懂人话是嘛?”她气得上来就来揪着我的头发,她怎么也料不到,我会上前一把抱住她,亲吻她,捧着邱茜娃娃一般的小脸柔笑:“宝贝,我要挣钱。”
她真的像乖宝宝一样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一言不发,愿意跟我去看电影,逛街,吃她最不喜欢的烤鱿鱼,我们在ktv唱了一晚的歌,喝了不计其数的啤酒,她扶着我满世界地找厕所,做了闺蜜之间做的事,好开心,原来有个人陪自己是这么幸福,我满心只装着她。
在长桥走廊上吹风时,邱茜说她想报考美术专业,但是她妈妈不支持,强行在填报志愿的时候让她改成了师范大学,专业是文化传媒,我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渐渐传来。
我不喜欢文化传媒这个专业,真的不喜欢,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她豆大的泪珠刚落下来,便被清凉瑟瑟的风吹干了。
没事,你画画别断掉了,专业也别荒废就行了。
我不自然地轻抚她的后背,感觉自己就像个阳光正能量爆棚的愤青。
她用手抹去泪痕,低声问我:“你呢?将来有什么打算?靠你那种方式挣钱,没几年你就会因为性病早早死掉,别怪我没告诉你。”
“老妈子,不用你说,我想南下深圳,好好闯一闯。”我把微凉冻僵的手塞进邱茜温暖的脊背上。
她尖叫着躲开,用手里的书包一个劲砸我,一阵嘈杂的玩笑过后,邱茜大口喘着粗气,倚在旁边栏杆上问我:“不过你一个人去吗?我听说南方那边挺乱的,要不我陪你?”
“谁说的,我陪她去,邱茜,有哥在你还担心什么?”董北好死不死地冒出来,上前就要搂邱茜的腰,邱茜尖叫着像只小鸡一样躲在我这只“老母鸡”身后。
“邱大小姐,你还是好好读书吧,多去看看郑淳东,搞搞爱情的火花,”“老母鸡”握住“小母鸡”的脸颊,狠狠地掐着。
“什么?邱茜你竟然喜欢……郑淳东?我说你看上他哪点儿了,真想不通……”董北碎了一嘴,气得踹旁边的木头。
邱茜红着小脸小声念叨着:“就冲你们俩今儿这么欺负我,等你们坐飞机走的时候别指望我送你们。”说完,她加快脚步,朝小区的方向疾步走去。
“咱们是后天的航班吧?真的要走这么急?”董北沉下脸来,他对我始终都开不了玩笑,我转头跟上邱茜渐行渐远的背影。
时间如同砂砾可以掩盖一些真实。自从郑淳东进去后,我们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邱茜便得成熟了很多,短发慢慢长到了肩膀,身材越来越修长,董北减少了与狐朋狗友会面的次数,在南部四处奔走,企图减少郑淳东的刑期,偶尔会坐在马路边上抽着烟发呆,而我,常常窝在沙发重复看一个电影直到天明,我们俩只是想逃避罢了,逃避着与郑淳东相关的城市,没头没脑地钻进另一个城市,将所有的精力倾注在金钱上,说到底,人不还是要靠钱吗?没有面包哪里来的理想?全都是扯淡。
郑淳东喜欢的是你。
这是邱茜在我到深圳一个月后第一个电话的内容,她的话语冰冷,我完全可以猜出她的表情。
我没有开口,她亦没有再开口,在彼此沉重的呼吸声中挂掉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放在围裙的口袋里,戴上黄色的胶皮手套,再次将手探进脏污的破木盆,抚摸油腻的碗碟,董北找朋友在一间小旅馆找了两间最小的房间,房间小到除了床和衣柜就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公共厕所更是狭小又肮脏。在这里,挣不到钱就要省钱,从一天三顿方便面到一天两顿方便面再到最后一顿,到最后把面饼掰成两半干嚼,董北总是皱着眉打量我:“你现在身上这把骨头我都能给你撅折了信不信?”
打工店里的老板问我,这么拼命挣钱做什么,我笑着回答:“购物啊,买几份像样的礼物回去见我两个老朋友,二十年都白活了,我怎么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曾经发短信给邱茜让她教我酒店管理,等我回去要学,打工的这段经历让我对酒店管理有了浓厚的兴趣,但她始终没有回复我。
现在的我唯有忍耐和坚持,肚子疼、头晕、例假到来时,我都咬牙拼命忍耐着,没有时间躲在被窝里哭,常常在一种无力的疲倦中睡去,就像死过去一样,接着在一片无边的黑暗被手机闹铃唤醒,开始新的一天。
直到我一头栽进洗碗盆不省人事,被查出急性阑尾炎,手术过后痛苦难耐时,我才痛快地哭出来,我哭得可谓惊天辟地,邻床的阿姨都疑惑地问站在一旁的董北:“这姑娘是不是刚生完孩子?”
董北不懂安慰我,一脸严肃地站在我身旁,用力握着我的手:“哭吧,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我不知道昏睡了几天几夜,醒来第一句话就是。
医疗费花了多少钱?
董北撇撇嘴。
我托朋友给你便宜了点,大概就是你一个月工资。
之后我便回去了,在机场看到一脸冷漠的邱茜站在大厅里四处张望。
看到我们,这孩子还是噘着嘴:“我说不送但没有说不接。”
这死丫头死鸭子嘴硬,我连忙将手里一套翡翠首饰和满怀的巧克力玫瑰花束塞进她怀里,她呆愣着接过去,眼眶里满是湿润,一时手足无措的样子像只小白兔。
我什么也没有给你买。
她嘟囔着低着头,悄然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不顾身后董北一脸被无视的呆滞模样,贴心地扶着我,嘴巴却依然断不了的埋怨:“你看你现在瘦的,我得给你熬骨头汤,还买什么礼物呀,真是的,让人割了阑尾,现在也就我照顾你了。”
她口里骂着我,手里却把保温壶拿出来,盛了满满一杯骨头汤给我,我接过来小心的喝着,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只觉自己便是受天大的苦也是值得的。
“喂,老子也给你买礼物了,”董北凑过来,一口新鲜的吐沫星子准确地喷到邱茜的头发上,邱茜略带嫌弃地打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套黑色蕾丝性感内衣,她当即诧异到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小了,该整点这种东西来勾引男人,我选了半天,还是黑色最百搭,如果没有人要你,就穿着这一套来找我吧!”董北托着腮,抚摸他那一脸凌乱的胡茬,脑袋里好像在想邱茜穿上它的样子,邱茜用手包狠狠砸在董北的头上,吵着大叫:“你去死吧,混蛋!”接着把内衣拿出来套到董北脖子上,好像要勒死他,董北大喊道:“喂喂喂,谋杀亲夫啦!”我捧着骨头汤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出无厘头的闹剧。
天气温暖了不少,我站在监狱大门口,沐浴着老天爷赏赐的阳光,顿时幸福了不少,希望里面那个人也能享受到吧,这几天多亏邱茜像喂猪一样的照料,增了几斤肉,刀口也已经愈合。
他好像瘦了不少,让我尤其恐惧的是他的目光,一种已然踏入地狱般的恶魔眼神,是我把他毁了,我现在还是忘不了当时他拿着刀,满手鲜血的场景,蠕动着嘴,将微颤的双手放到屁股下面。
“你……还好吗?”我忐忑万分地望着他。
郑淳东笑了,依旧是无奈的苦笑:“已经一年多没有人同我说话了,”他的笑容掺杂着无所谓的感觉,“还能怎么样呢?混吃等死罢了。”他低下头把玩着手指。
“对不起……”我垂下头,喃喃。
“什么?”他错愕地用布满红血丝的双瞳盯着我:“你还是夏囡吗?一年多了你跟我说这个有意思吗?”他突然像个疯子般狂笑不止,以至于满脸通红,凳子也翻倒在地。
你和邱茜怎么样了?
我在没话找话,窘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狱警进来了,将凳子摆正,压着郑淳东坐上去,就像在欺负一个女人,他大声呵斥他几句,可是我这样看着他几乎要掉下泪来,可以预测他在里面状况如何。
他垂下眼,淡淡说:“写几个字吧,我好有个念想。”我呆呆地拿来纸笔,提笔又止,写什么呢?我在纸上随意地写着“好好活下去”这几个字。
我将纸折叠好递过去。
正好十分钟到了,我将从深圳带给他的日用品和礼物交给狱警,打算离开这座无声的熔炉。
什么时候邱茜死掉了,通知我一声。
郑淳东站起身留下这句话,轻飘飘地跟着狱警走了。
这句话却犹如闷雷般在我心里炸开,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郑淳东不会说这样的话。
邱茜,你有什么事别在心里憋着,谁欺负你了?我找董北收拾他。
我写下短信,快速点了“发送”键。
不多几时,回复短信过来了。
大姐,管好你自己吧,我屁事没有。
后面还有一个笑哭的表情。
我又给董北发了短信,让他帮忙好好看着邱茜,别让她做傻事,可他始终没有回复。
我去医院拆了线,看到楼下有家电影院,有邱茜最喜欢的《海上钢琴师》,便打电话吼她,如果没死就赶紧出来玩,位置发给你,麻溜滚过来。
她的短信很快飘过来了。
好嘞,站那等我。后面是一个笑脸。
我暗自笑了笑,这丫头怎么变得这么可爱了,不过我挺受用,不一会儿她身穿抹胸黑色蕾丝紧身超短裙,踩着7厘米的细高跟出现了,她刚烫的长发大波浪和我的马尾、卫衣、牛仔裤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呆滞地盯着她,半天才从齿缝挤出几个字。
你确定待会儿不去夜店?
出去玩嘛,当然要放得开,盛装出行才行,她居高临下地挽着我的手臂,却显得格外亲切。
姐,今天你去哪我就去哪,都听你的。
竟然叫我姐,我遏止住用手探她额头的冲动。
你没病吧今天?
行啦,走吧。
之后邱茜大小姐包揽了大街上大多数被称作男人生物的目光。
我们看完电影逛了街,她踩着细高跟就这样跟着我逛了两个多小时,她大笑着坐在冰淇淋店跟我说初中同学聚会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但话题转到工作时,她的语气显然变得低沉了许多。
我知道她现在在一家公司做实习文员,处境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吧。
如果工作不合适,换掉就可以了,别不开心……
我蹩脚地企图开导她,刚开了头就被她无情打断。
叫上董北,咱们去喝酒吧。
她话刚说完,手早已飞快地拨通电话,董北粗犷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他们俩一直都有联系,在深圳的时候常常看到董北在工作之余抱个手机聊个不停,偶尔会传来“邱茜”这类字眼。
我看他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真想把桌子上的餐巾纸盒扔到他脸上,他瞅了我一眼,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举起手机示意我。
短信看到了,就没有回。
什么短信?你们别是背着我搞什么地下活动吧?邱茜没喝酒却已然有些飘飘然醉了,染着红指甲油的纤手无意地摆弄微卷的长发,精致的浓妆微醺可人。
哎呦喂,宝贝,还地下活动呢,你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呀。
董北大方地坐在邱茜旁边的位置,一只手无意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顿时有了一种自己这颗灯泡可以提前退场的意识。
姐,别光坐着,喝酒。
邱茜毫不理会董北的肆意亲近,大方地为我斟满酒,她熟练地从董北的怀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来点上,我飞快地打掉她夹烟的手,粗鲁地冲她喊叫:“邱茜,你怎么变这样了,抽烟是你该做的事吗?你不知道这玩意儿对身体不好,会上瘾吗?”
她低下头,长发遮住她的面容,我看不见她的喜悲,只听到她轻笑道:“好啦,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抽了,向你保证。”
我皱着眉站起来,董北在一旁摆手示意我不要管她:“你又不会劝她,我待会儿送她回家,你先走吧。”
我呆在原地。
是啊,我不会劝人,总是直来直往,明明是闺蜜却不知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只会固执地将口中的利刃刺在她身上。
这一晚不知为什么,我睡的很不舒服,感觉有千万只蚂蚁在我的小腿往上攀爬,黑暗中,隐隐发觉有人在窥视自己,从一身冷汗中惊醒,我裸身打开房门,看向夏春花的房间。尽管春风拂身,我却忍不住打着冷战,不安地用颤抖的手轻启那扇尘封已久的房门,只一瞬间,一阵比黑暗更诡异的风冲我急速袭来,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在打了无数的喷嚏后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头晕,身体好重,好像发烧了,夏囡你也够可以的,阑尾之后又发烧,昨晚真不该喝酒,我踉踉跄跄地爬回自己床上,穿上棉袄,四处找水喝。对了,让邱茜过来吧,只有她愿意照顾我这个病号了,迅速找到她的电话拨过去,得到的只有“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应该是还在床上睡觉呢,肯定没有卸妆,这丫头是不想要她那张皮了,等她老了有她受的,我突然发现自己适合做邱茜的唠叨老妈。
眼皮沉沉的,我随便吞了几片布洛芬再次进入梦乡。我做了一个很吉利、很有意思的梦。我、郑淳东、邱茜、董北再次回到学校的教室里,郑淳东和董北互相笑着追赶着,像个孩子,郑淳东强壮了不少。邱茜用画板偷偷描绘着他们的样子,捂嘴轻笑,眉眼弯成了一对月牙,而我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像个慈祥的老人注视着他们,陶醉在空气中弥漫的阵阵柠檬橡皮糖的香气之中无法自拔。教室里只有我们四个,一切都是这样恰到好处的快乐。
我在肚皮的一阵阵强烈抗议中苏醒,拾起手机,却没有发现一条未接电话,这丫头竟然不理我?怒火油然而生,我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出门去找她,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气压凝重,似乎要下雨,早知道就拿伞了。我穿过一条条街道小巷,突然开始感叹,生活也许就是这样,一点点磨平身上处处棱角,人就会变得想的多、圆滑很多,瞻前顾后直至失了真,可能人生就这个过程吧,似乎我变了,变得不像我自己了,可是我现在挺喜欢这个陌生的自己。
来到邱茜家楼下时,我心心念念的所有期待和脸上淡淡洋溢的笑脸全部化作死灰,随着泡影消失于须臾。
救护车、警车、拥挤的人群将原本狭窄的小区挤了个水泄不通,我突然想到郑淳东的话,不详的预感顿时刺痛我的眼眶,我强忍着泪水拨开人群拼命往里面挤。
呆滞地看着浴缸里绝美的邱茜,她是那样无法描述的美,红色的液体漫了她的全身,她高傲的头低垂在浴缸边上,手腕处触目惊心的割痕已然泡的发白,她闭着眼,墨发漂浮于水面,白皙的皮肤光滑泛着光,她宛如睡美人一般安静地去了,我的胸腔盛满了空气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太浓了,我无法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跌倒在血泊中,死死地盯着邱茜那个无情的死丫头,我看不见人群,看不见旁边撕心裂肺痛哭的舅舅舅妈,看不见准备验尸的警察,同样他们也看不见我。
我痛到已经感受不到疼痛,我想呼喊她,我想上前摇醒她,我想哭出来,可是我发现自己愚蠢到什么都做不到。
一切终将归于黑暗。
说好要参加你的婚礼。
说好要做一辈子的闺蜜。
说好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你就这样走了,丢下我算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旁边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她留给我的有关酒店管理的书,顿时泣不成声。
你这个傻丫头。
邱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