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可看—弓投悬崖
(一)
不知是谁传出来的。
沿海岸线铺设的白虾蟆海岸公路连接着白泽市与虾蟆仓市,驾车顺着这条路南下时,万万不可转头去看左边的弓投悬崖。
弓投悬崖是位于虾蟆仓市东侧的断崖,大、小两道尖锐的峭壁刺向海面,宛如小龙虾的钳子。弓投悬崖的名称有个典故:过去治理这一带的领主十分好战,后来被释迦牟尼点悟,知道了人命的宝贵,遂将爱弓折断,投入了海中。而形似小龙虾钳子的悬崖形状,应该是弓被折断的形状。
尽管有个如此厉害的故事,现在的弓投悬崖却成了当地有名的自杀地点之一。可能是名字起得不太好吧。不仅是虾蟆仓市民,连邻县都有各种人慕名前来,跑到悬崖上投海自尽。传说悬崖上聚集着死者的灵魂,开车时一旦与鬼魂对上目光,就会被带到那个世界去—所以万万不能看向悬崖。
事实上,这个地方的确发生过很多起死亡事故。
安见邦夫凝视着前方的黑暗,重新握紧方向盘。他正行驶在白虾蟆海岸公路上,弓投悬崖很快就会出现在左侧。他驾驶的低档汽车是大学毕业成为保育员后购买的二手车,当时车龄已有八年。其后,他又在虾蟆仓保育园工作了十年,继而到白泽保育园工作了十年。二十八岁这个年龄放在人类身上还算年轻,可是放在车身上,便已经是颤颤巍巍的老者了。保育园的孩子会毫不遮掩地说:“这跟我家的车有点不一样。”同事则会调侃他:“这车好有物哀幽玄的感觉啊。”
弓投悬崖从副驾窗外一闪而过(1)。邦夫当然不会看悬崖,而是保持直视前方。“毕竟过了悬崖就是急弯和隧道啊……”
这里之所以死亡事故多发,并非因为亡灵作祟。白虾蟆海岸公路在这里向右拐了个大弯,紧接着就是虾蟆仓东隧道的入口。在这种地方东张西望当然很危险。从弓投悬崖看过去,白天能看到笔直的水平线,夜晚则是点点渔火,风景的确不错。
“要看悬崖,最好还是骑自行车。”
白虾蟆海岸公路靠海那一侧设有护栏隔开的自行车环游路线。邦夫与妻子弓子新婚后,常常结伴在那条路上骑行。迎着海风远眺悬崖的感觉非常不错。
他向右打方向,驶入虾蟆仓东隧道。
车窗在风压下嘎吱作响。
“—嗯?”
邦夫把脸凑近前窗。他看见前方有一点白光正在闪烁,似乎就在靠近隧道出口的位置。那有点像危险指示灯,但不是黄色的。邦夫疑惑地缩回身子,放在腿上的百货公司纸袋顺势向前滑了下去。里面是送给弓子结婚五周年的礼物。他慌忙伸出一只手,但已经来不及了。纸袋落在脚面和踏板上,由于安全带的束缚,他弯下身子伸长手去够也够不到。他解开安全带,总算够到了纸袋。接着,邦夫便把纸袋放在了驾驶席与副驾驶席中间挨着手刹的地方。这么做的同时,前方的白光越来越近,那应该就是汽车的危险指示灯,只是换上了白色的灯罩。这当然是违法行为,但很多年轻人热衷于这种毫无意义的改造。
“出故障了?”
那辆车没有停靠在路边,而是大大咧咧地停在车道上。邦夫看了一眼逆向车道,前方没有来车,应该能变道绕过去。于是他打开右转向灯,转动方向盘—
“欸?”
前方的车辆突然开动,车头猛地向右一打,试图阻挡邦夫的车子。他慌忙把方向盘往左打,同时用力踩下刹车。不行—要撞墙—
他闭着眼。
嗓子里似乎塞满了黏腻的东西,脑海中充斥着尖厉的耳鸣。他无法抬头,浑身无力,仿佛陷进了黑暗的深渊。
他努力抬起眼睑,空气在缓缓打着转。方向盘前方是破碎的前窗,左边是被撞扁的副驾驶席,还有水泥墙。右侧是点点渔火,忽明忽灭,闪着白光。
不对—
那是危险指示灯。
那是……危险指示灯。
耳鸣中隐约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刚才那不是我,不是我的错—
—都怪你不看后面就发动车子—
—这人死了吗?他死了吗?—
几个青年的声音。
—发动车子的是我没错,可说要回去的人是HIRO啊。是你说要回去看悬崖—
—我可没叫你原地掉头啊—
—喂,他动了……
邦夫撑着方向盘,直起了上半身。世界严重倾斜。右侧窗外有三个人影。
—快,开门。
一个人说完,驾驶席的车门响了起来。
—打不开,变形了。
—起开!
另一个人开始拽门,车身摇晃了好几下。不一会儿,邦夫听见“砰”的一声,身体右侧突然感受到外部的空气,那几个人的声音也变大了。
他闻到发胶的甜腻气味。
—你没事吧?喂!
—白痴,别晃他!
—不要动他,得叫救护车。
视野仿佛盖上了好几层薄膜,他虽然能视物,却看不清那三个人的脸。
—等等,别打电话。
—啊?
—叫你别打电话!
—为什么?……
—你瞧,是这家伙不好……他没系安全带。
邦夫张开嘴,但是说不出话,只从嗓子里挤出了沙哑的“啊啊”声。
—刚才这辆车跟我的车撞上了,对吧?
—好像是蹭了一下……
—蹭哪儿了?
—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去看看蹭哪儿了?!
大声喊叫的人留着一头接近金色的头发,像笤帚一样竖在脑袋上。被吼的人渐渐走远,然后远处传来声音。
—后保险杠凹了一点,还有转向灯的灯罩—
—灯罩碎了?
—碎了。
—捡起来。
—啊?
—把碎片都捡起来!MASA,还有你,快去捡!
又有一个人影离开了。
剩下那个人看着邦夫。他身后的危险指示灯闪闪烁烁,他的模样也断断续续地与黑影交替出现。
—顺便给点零花钱吧。
男人把手伸进车里翻找邦夫的裤兜,最后从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走里面的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又翻了翻里面的卡,随即将钱包扔回车内。
—难得你捡了一条命,真是可惜了。
一只手伸向邦夫的后脑勺。
—这是你自己引发的单独事故,是你自己开车撞了墙。
五根手指攥住了邦夫脑后的头发。
—我还年轻啊。
他的头被猛地往后一拽,紧接着脸就砸到了方向盘上。一下……两下……三下……那个人的动作毫不犹豫。这种感觉就像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人从高楼上推下,脸先着地。
—喂,你在干什么?!
四下……五下……眼前的光景渐渐消失。
—……哥!
三个音的名字。三个音的名字。三个音的名字。
六下……七下……世界渐渐消失。
八下……九下……声音和疼痛也都消失了。
很快,他就要死了。他无声地呐喊,同时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对方的脸。一个男人,勾着上唇,仿佛在笑。他眼睑抽动,好像兴奋不已。白皙的脸,倒竖的头发。绝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不会忘记。
那个人的脸,成了邦夫最后看到的东西。
……十下。
绝对的黑暗向他笼罩过来。
此刻是四月五日,晚上九点十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