桤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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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极北

凡传递的都可荣称为表达,凡被传递的均可荣称为意义,一切都是象征或寓言。

——保尔·克洛岱尔[41]

迪弗热没有丝毫抵触情绪,任凭自己投入战俘生活,就像一位有着乐观信念的游人,胸有成竹,在各站停留时放松地休息,知道自己几个小时后一定会醒来;与此同时,太阳也消除了前夕的疲惫,焕然一新,时刻准备再次升起。他像丢掉脏衣服、破裤子、剥去身上破裂的皮肤一样把巴黎和法国甩在自己的身后,首当其冲的是拉谢尔、巴隆车库和昂布洛瓦兹一家,处在背景深处的是古尔奈昂布赖、博韦和圣克利斯托夫中学。谁也没有他那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这是勇往直前的不屈命运,不受任何干扰,连世界上最为重大的事件也要听它的召唤、服从它的意志。但是,这种意识同时也要求对偶然的、细枝末节性的和形形色色但不足挂齿的一切有着毫不宽容的清醒认识,对这些东西,凡夫俗子们总是割舍不下,不得不启程离去时,扔掉一点东西就像一片片撕下自己的心。他有过备受凌辱的童年,反叛的少年和火热的青年——长时间里一直掩盖在最为卑贱的面目之下,但是后来被群氓所揭穿,遭受了嘲弄——如今,从过去之中迸发出一声呐喊,这是对不公与罪恶的秩序的谴责。上天回答了这声呐喊。迪弗热曾受尽苦难的社会被摧毁了,连同它那些法官、将军和主教,以及法典、法令和政令,也被一扫而光。

现在,他在向东方奔去。他们六十个人一组,挤在一个车厢里,火车像患了哮喘,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几个执迷不悟之徒,还紧紧抓住自己的幻想不放,围着一个拥有指南针的工兵中士,只要发现铁道稍稍地回转甚或火车在某个车站倒车,就振振有词地说他们不是被送往东北方向,而说不定是往南、往西,谁知道呢……迪弗热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根本用不着指南针,就知道他们是驶往光明。光明的东方。那是怎样的光明?他说不清楚,可他知道,通过不懈的努力,随着一天天过去,经过一个个寒冬般黑暗而又孕育着希望的漫长岁月,透过那一次次令人眼花缭乱的突然昭示,他会了解清楚的。

他们在一座名叫施韦福特的工业小城下了车。一开始,他们被关押在一些相互隔开的木板房里,可第二天便强迫他们全身清洗消毒,清除身上的虱子。就这样,他们被剥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在院子和木板屋之间走动,一个个全都剃成了光头,全身擦满了黑肥皂,经过一番冲洗,然后被赶到一块四周布满着铁丝网的草地中间,光着可怜的身子,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有的人不堪重辱,泪水直流。迪弗热对这种做法却无动于衷,在他看来,这恰恰具有涤罪仪式的价值。他甚至为裸体状态赋予他一种出乎意料的优越感而高兴,他们全都裸露着生殖器和满身的汗毛,可迪弗热那肌肉发达的高大躯体完全压倒了难友们那孱弱而又有缺陷的身体。他唯一企求的,是可以快些把递给他的这身制服扔到蒸煮荨麻的铁锅里去,拿出来时冒着蒸汽,缩得再也穿不进去。等到哪天他换上另一种服装,穿上与他真正的地位匹配的服装时,他就可以知道——众人也将和他一起醒悟——黑暗的年代终于结束了。

第三天,火车继续行驶,还是往东北方向开去。他们穿过了图林根、萨克森和勃兰登堡。爱森纳赫的瓦尔特堡、哥达城堡的高塔、爱尔福特地区鲜花盛开的田野、魏玛大厦以及耶拿的蔡司[42]集团的一座座工厂在他们狭小的车窗前飞掠而过。到了莱比锡,他们才终于下车,来到月台上,分散在因他们而被封锁的车站的一角,活动一下身子。这次,火车要停好几个小时。在三等车的候车室里,为他们分发了吃的。于是,他们三五成群,按编组、省份,或干脆根据个人的好恶,相互聚在一起。迪弗热本来一个人待着,可司机厄纳斯特却死皮赖脸地待在他的身边。这份忠诚并不使迪弗热感到厌烦,却令他诧异,何况他从厄纳斯特的身上好像看到了某种含有恭敬成分的态度,而他们的军衔谁也不比谁高,这般恭敬是完全没有理由的。迪弗热设法让他开口说话。厄纳斯特入伍前干的是侍者的差事,这种职业如今越来越少见了,在迪弗热的眼里倒有几分淡淡的诱惑力,因为他猜想干这一行需要冷酷而伪善,既要工于心计,又会阿谀奉承,因而掩盖了需要这一行的富有阶层与干这一行的出身卑贱的下人之间那种格格不入的非协调性。说到底,迪弗热原谅了厄纳斯特在屠杀鸽子中所做的一切,他认为鸽子和他一生所遇到的、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一样,都有着某种命中注定的性质,含有无辜与可理解的成分。他最终接受了这个似乎选择他作为主子的人。

火车在深夜又上路了,看守的人关上了车门和车窗。车子又开始走走停停,没有入睡的人们由此而明白了他们正在穿越柏林城。接着,车速恢复了正常,均匀的节奏摇晃着一个个拥挤在一起的躯体。列车恐怕正行驶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多亏这茫茫黑夜,才使这永无尽头的平原显得不那么可怖和令人晕眩。

天比往常亮得早,也更阴冷。随着阵阵沉闷的声响,一道道滑门打开了。耳边传来口令声、点名声。人们神情愕然,纷纷跳下车厢,一阵并不强劲却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只见一座相当大的木板房耸立在眼前,木板上全刷着漆黑的柏油,那黑油油的轮廓几乎显得雄伟壮观,因为周围是那么平坦。阵风吹打晃动着架在两根柱子上的一块长方形木牌,木牌漆成白色,用哥特体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穆尔霍。放眼远望,周围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水滩,间或有几片草地,不难想象,一到秋天,便将变成一片沼泽。远处,偶尔显出一小片松树,仿佛构成了某个刻度,令人备感天涯的无边无际,天边的一切都淹没在烟雾之中,团团的烟雾贴着灯芯草和高高的野草往前飞速滚动。出了巴黎,迪弗热只见过丘陵或多树木的乡野,此刻,他被这广袤的土地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无穷地伸向四面八方,在雾中驰骋,在欧石楠和如镜的水面上方遨游。他的心底腾起了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自由感。可是,他们疲惫不堪,正排着长队,在一位副官的叱责声中被迫往北部走去,他跟着大家往前走,而对这矛盾的处境,他不禁笑了。

突然,他们发现了离公路数百米处的集中营,可穆尔霍村却懒得露面,一直不见影子。他们慢慢地会有所体会的:在这个像手一样平坦的地方,表面看去是那么袒露,毫无秘密,可是,只要你稍稍地离开一段距离,那地面上的房屋、谷仓,甚或集中营的观察哨便会变得无影无踪,仿佛被厚实的土地和植被吸了进去。这个集中营规模并不大,总共只有四处双排的木棚,棚子全都架在低矮的木柱上,棚顶盖着柏油毡,每一处可容纳两百人。没过几个星期,根据要完成的不同工程,又来了几批俘虏,这总共可容纳八百人的地方很快满员,可对囚禁在这儿的俘虏来说,这个数字实在不利,因为人数少,无法组织需要众多人力的复杂行动,可对性格孤僻的人来说,却又很难在这拥挤的犯人中得到躲避的机会。这四处双排木棚布着双层的铁丝网,两层铁丝网之间的空地上又布上了死缠在一起的铁蒺藜。整个空间十分有限,只占了半公顷的地盘。四个角耸立着四个观察哨。

一进这新的栖身之地,他们便发现房子简陋,条件极差。周围的铁丝网充满敌意,四角的观察哨凶神恶煞,戒备森严。可是迪弗热在下车时产生的自由感和无拘无束的感觉反倒越来越强烈了。仿佛这里的一切全都是专门安排的,广袤的平原随时都可出现在居住在这集中营里的人们的眼际。他回想起庇卡底地区的几家大农场,那里房子的门全都朝院子里开着,因此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只是一堵堵高墙,绝对看不到外部世界。可这里,完全相反。由铁丝网组成的栅栏是空心透明的墙。观察哨又似乎在邀请人们搜寻观察天际。在指定他居住的木棚里,迪弗热挑选了一个上铺,离大炉远远的,可在床铺上,只要扭转一下脑袋,便可透过天窗,看到平原的整个东部。经过几天几夜毫无规律的劳顿与颠簸,他已经精疲力竭,马上一头扎到了床上。打从在纳伊被捕之后,他始终像是失去了根,无依无傍。可现在,他第一天感到来到了某个落脚地,由此而赋予了他某种安全感。欧洲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他身后落日的方向,正经受着罪有应得的惩罚。但是,这里却有着原始的空间发出的洪亮而温柔的呼唤,这块银灰色的土地,淡淡地装点着宛若卷边的柔紫色的欧石楠,唯见一棵桦树孱弱的身影,这漫天的沙土,这层层的泥炭,匆匆地往东方逃遁,也许会一直奔向西伯利亚,犹如一个苍白的光涡,吸引着他。不管怎么说,通过在他之前到达集中营的人,他弄清了穆尔霍村在东普鲁士版图上的确切位置。这个村子总共有四百个居民,西边是因斯特堡,东边是贡宾嫩,都离村子十余公里,临村有一条河流,名叫安格拉普,流至因斯特堡与因斯特河交汇,合二为一,形成了普雷吉尔河。

按规定,进行了二十四个小时的休整,新来的囚犯很快明白了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活计,他们马上就要与这透湿的黑土地天天打交道。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给安格拉普河边一大片地挖沟排水。工程的物质条件十分缺乏,可有这众多的廉价劳动力,自然弥补了不足。每天晚上,一到7点钟,便收起囚犯们的裤子和鞋子——更确切地说,是统一发给他们的木底鞋——把他们关进木棚。于是每个人便开始了在黑夜中的茫茫神游,唯有那五盏防风油灯给这黑夜一点生气。他们实在是太累了,根本想不到还有什么厌倦。清晨6时,他们便被赶出门外,分给每人四分之一升药茶,这是一种用树木煎成的药茶,配方神秘,里面有松木、桦木、桤木、还有桑叶,另外,再发给他们一份白天吃的东西,只有一片面包和一些水煮土豆,当然都是冷冰冰的。晚上,迎接他们的是稀得照得见人的汤,不过这汤倒是热腾腾的。

他们十个人一组,由一个德国兵看着,走向指定由他们开沟排水的那片土地。他们先平整土地。这块土地约有五百公顷,大都属于距离穆尔霍一段路程的一家大农庄。整个排水工程计划开挖一个渠道网,渠道深二米五、渠底修成街沟的式样,由三块石板修成,一侧一块竖的石板,上面再横着铺一块,然后再铺上碎石,最后再填上疏松的泥土。如此修成的排水沟以明显的倾斜度流向一条汇水渠,最后全都排进安格拉普河。绝大部分囚犯用铁锹挖沟。等沟挖好后,沟底便放一架大泥耙,由两个分别站在沟两旁的囚犯往前拉,把沟耙平。排水沟底由德国工人修砌,他们还负责未来水渠的水位测量及走向规划等。

大家挤在木棚里,不得不处在一起,最终使这些不可调和的人们融合成了一体,仿佛构成了一个团结、平衡的小共同体。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对许多人来说,不得不与社会出身迥然而异,出生的地点或职业都不相同的难友分享一切,这确实令人不知所措。虽然也带来某些令人充实的东西,但往往使人感到痛苦。一旦失去了平常的生活环境,失去了家庭或家乡的环境,有的人便整个儿陷入了迷惘的迟钝状态,他们的精神与智慧表现出了可怕的退化。可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解放,使他们最为迫切的愿望得到了全面的表达。还有的人整日闷声不响,在默默地考虑着什么,即使这往往不过是动物性的沉默,但它也很可能充满着叛意与盘算。与这些人相反,有的人总是不停地发表宏论,让难友们一一倾听他们心中渴望实现的计划与事业。他们中就有这么一个小商人,原是做服饰用品生意的,名叫米米尔,家住莫伯日,他结婚很早,娶了个乖顺过分的妻子。在这里,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他那两件心病:女人和金钱。他毫不怀疑这两者是连在一起的,他经常琢磨着生意场上的一些诀窍,虽然开始只限于集中营的范围之内,可很快就会打起整个地区的主意来,盘算着找一个德国情妇,把她用作自己的保护人,替他出面,通过她买些产品,购置一座房子,也许还可以购置点地产。

“这个地方的男人全都被动员入伍了,”他不厌其烦地推断道,“这儿只有女人和财产。只有女人、财产,还有我们!一定要从这强加给我们的形势中得出实际的结论来。”

木棚里最年轻的一位,是庞坦人,名叫费飞,他整天朝你扮鬼脸,做文字游戏,把大家都烦透了。他一听,马上反驳说,只有法国女人,只有巴黎女郎才值得想念。自他们进入德国以来,看见的女人都是那么笨重,拖着辫子,穿着毛袜,俗不可耐,怎么能被她们诱惑上呢?

米米尔一耸肩膀,让希腊语教师苏格拉底出来证实,此人总是透过他的眼镜来观察这个与世隔绝、互不调和的社会,不动声色一个劲儿地抽他的烟斗。每当他改变自己的保留态度,发表的百分之百都是权威性的决断,可开始时往往说一些人云亦云的常理,继而话锋一转——谁也不明白是怎么转的——遂变成令人左右为难的悖论。

“一切都取决于战争持续的时间与结局,”他有一天说道,“若我们在圣诞节之前被释放,那费飞说得自然有理。我们要忠于自己的家乡。但是,更有可能的是,胜利的德国一定会用数代年轻人的尸体来加固他们征服的天地,倘若这样,那只有以安逸的惨败带来的好处去抗衡杀人的胜利所赢得的荣誉啰!当残存的那些四肢健全的德国人守卫着千年大帝国的国境时,我们将用我们的汗水来肥沃他们的土地,用我们的精液来为他们传宗接代。”

类似的悖论只能在贝尔热隆——贝里的一位佃农,留着下垂的胡子——那乡气十足的小眼睛里激起一束怀疑与斥责的闪光,可维克多听了却会发出马嘶般的纵声朗笑,大家都管他叫疯子,在“荒诞的战争”期间,尤其在法国溃败之时,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患有性格障碍症,与社会格格不入,还有躁郁症,法兰西岛地区的所有精神病院,他都待过,有时也放出来几天,可总是又做出一些荒唐出格的事情来,只得再被送进精神病院里去。战争爆发时,他碰巧在外面,很快自愿报名参军,进入步兵部队。到了部队,老毛病又犯了,却表现不同:在敌方的阵地里,他勇敢拼杀,当他所在的团队灾难临头,连连败退时,他又有过多次英勇壮举,因此,一再获奖,屡次建功。对他的这种特殊症状,苏格拉底自有评说,作出了如下的解释:此人与秩序安宁的世界极不适应,可对战乱,尤其是对溃败却应付自如。

厄纳斯特对谁都很殷勤,尽管他到处撮合,可迪弗热还是离住在同一木棚里的那一小伙人远远的。但是,他与他的难友们并非格格不入;相反,他往往在这些或那些人的身上发现某些与他相似的东西。他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看到了解决战俘生活这一问题的方法,而且或多或少都与他自己的解决方法相像,他还不能下个明确的定义,但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种绝对的存在,而且已经启动。比如,米米尔渴望拥有物质、占有肉体的梦想在他身上有着某种反响,而维克多的疯狂幻想更是如此。维克多受到了社会等级的压迫,但在战争的旋涡之中,却能像一条鱼在浑水中畅游。

但是,大家对迪弗热如此卖力地干活甚为不满。他使劲地开沟挖土,直到见到水为止,这样的热情,单凭他的体力是无法作出解释的。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指望从这个国度得到某种东西——一种征兆,一种预兆,他也不清楚——这样挖土掘地,对他来说,似乎是在加速解脱一项只属于他个人的使命,这一切,他怎能让难友们明白呢?

再说,他也很乐意这样全力地投入这片肥沃土地的内心深处去,他已经开始爱上了这个地方。就此而言,他已经得到了某种表示。有一天,一位执勤的哨兵对他很通融,他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集中营的一个观察哨。他刚到这个地方时,便马上产生了这个愿望。观察哨是用圆木建成的塔楼,高六米,塔顶有一平台,可登梯上去。迪弗热只朝集中营匆匆瞥了一眼,只见集中营结构严密,新建的房屋呈几何图形,与在挖沟的囚犯那衣衫褴褛、人情味十足的身影形成对照。他朝平原转过身去,把目光投向东北的方向,这似乎是他近一年前开始的漫长跋涉的终点。这地方坦荡无垠,他的目光可以无限地射向远方,尽管他所在的这个观察哨高度不高。眼前是一片片黑麦田,麦子已经成熟,几乎呈现出白色。远处,麦田的景色被淡灰色的一线松林和水滩切断,那水滩熠熠发光,宛如铜镜,周围是明晃晃的沙滩,还有一片泥炭沼,布满了银白色的桦树树干,再就是成片的沼泽地,映照出乳白色的云彩,四周点缀着深暗色的茂密的桤木,以及与白亚麻地相间的黑麦田。“这是个黑与白的世界,”迪弗热心里想,“没有什么灰色,也没有别的色彩,只是一张雪白的纸,上面写满了黑色的符号。”

突然,太阳推开了阻塞着天空的云层,映红了从沼泽地上升腾而起的雾气和穆尔霍村冒出的炊烟。只见一座房屋的一扇玻璃窗不停地放射出束束光芒,好似无线电信标在发莫尔斯电码。迪弗热终于发现了这个村庄,一座座低矮的房子,房顶铺着盖板。房子中间,是一座矮矮的大教堂,墙上刷着白色的石灰浆,笨重简陋的钟楼平顶下,好像有一条巡查道。村庄后,隐隐约约可看到一片洼地,高高的野草丛间,闪烁着水光;更远处,是一条冰碛斜坡,斜坡上高耸着一架荷兰风车,清晰地显现出它那破损不堪,却疯狂转动的侧影。一群水鹭慢悠悠地扇动着翅膀,从空中飞过,一只铜钟在风中播撒着它那破碎而悲哀的乐点。迪弗热十分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归属的关系把他紧紧地与这块土地联结在一起。作为开端——也许要经历很长时间——他当了这块土地的囚犯,他就应该全身心地为这块土地效力。但是,这不过是一个试修式的阶段。总之,像是订婚期,以后,通过伴随着他一生的某一次彻底的转折,他也许可以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他日复一日、不断地翻动的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也许起着某种作用:自他到集中营后,尽管吃的东西很少,而且质量差,可他排便通畅,他始终生活在伟大的至福之中。每天夜晚,在第二次熄灯号响之前——这一次是最后的熄灯号——他总是要到茅坑去,在里面尽可能多待一会儿。对他来说,这恐怕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往往有力地把他拉回到在博韦度过的岁月中去。排便之际,是他清静、安宁、静心沉思的时光。他“慷慨”排泄,不用费多少力气,粪便十分正常地排出,外面裹着一层润滑的黏膜。

但是,排泄的场所却很不适应沉思仪式。这是一个简陋的茅坑。坑沿上横放着一块狭窄的木板,每隔两米由一截圆木支撑着,以保证给每位来客有个坐的位置,尽管很不舒服。迪弗热想起了纳斯托尔对在无底坑拉大便发的那番议论。这里,差不多每十天掏一次粪坑,这大大改善了茅厕异味,因此掏粪带来的不便并非完全没有意义。装粪用的是小矿车,掏粪的人把一只木桶固定在一根长杆上,把粪掏进车里。那木桶看去就像是一个长柄的大水勺,与在集中营的伙房里使用的一模一样,因而惹出了一个个百开不厌的笑话。掏出来的成车的粪便最后倒进一条水沟里,潜移默化地肥沃着整个平原。对此,迪弗热一直很敏感。他不知何故,很想自告奋勇,去干掏粪的苦差事,但是,自尊使他控制住了自己,后来,看管茅坑事件使他对茅坑厌恶透了。原来,大家很快发现囚犯们往往很随便,由于偷懒或大便很急,常常不到茅坑就在路上拉起来,弄得路两旁像是布满了暗中给人指路的哨兵。为此,德国人建立了看管系统,专门由一个法国人负责看管,每四个小时换一次岗。负责看管的人胸前悬挂着一块铁皮牌子,上面写着加辱于人的几个字:看管茅坑。这一来,对完成人的基本行为不可缺少的清静与沉思便谈不上了,迪弗热很快便只使用在干活的地方随时搭建的个人活动茅坑。

他干活卖力的名声使他可以免受严密的监视,他经常自个儿待在正在开挖的水沟的一头,有时一连几个小时无人过问。每到这种时候,他总可以从容不迫地选择一个有利的地形,用锹挖几下,摆上两块随身携带的木板,搭起一个“祭台”,然后坐在上面,与普鲁士的土地进行富有成效的“亲密结合”。

但是,后来一次惊人的发现又赋予了他的自由时间以新的意义。一天,他参加水沟的走向定位工作,一不小心,差点儿跌进了一条被齐腰高的野草完全遮住了的排水沟,水沟里是干干的。这条地下街巷的起点距他干活的地方只有百来米远。第二天,他便溜进了这条排水沟,径直往前走去,以发现新的东西。沟里的土很结实,也很平整。头顶上方的花草搭在一起,宛如轻便的活动顶篷,射进如箭的阳光。他把一只野鸡从窝里赶了出来,野鸡顺着狭窄而弯曲的水沟在他前面没命地飞跑。不一会儿,迪弗热感到水沟呈坡道往上升,恐怕是伸向那一小片松树林,那里是穆尔霍村可耕地的交界处。他走了很久,面前一直跑着那只野鸡,后来又有两只山鹑和一只红棕色的大野兔加入了这个行列。接着,花草越来越稀少了,有时,一连几米都不见任何植物,被沟沿框住的蓝天像条蓝色的带子,没有任何破损,最后,出现了网状的树莓与山楂树,说明地势有了变化。突然,野鸡呼啦啦飞了起来。几米开外,一面生土墙标志着水沟已经到了尽头。

迪弗热爬到了地面。身后,是那片小松林,它不过是一条相当细长的林带。此时,他正站在一片桦树林的边缘,树林微微起伏,林中间有低矮的鼠李树。他仿佛被带到了另一个国度,来到了另一片土地,这无疑是因为他摆脱了集中营的气氛,但把他一直引到这儿的那条奇特的半地下通道也起了作用。他顺着一条在遍地丛生的欧石楠中蜿蜒伸展的沙砾小道往前走去,爬下一个背斜谷,然后登上一条斜坡,发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天地:几朵早早盛开的秋水仙给一片树林抹上了淡紫色;林边,一座用圆木搭在石基上的小屋门窗紧闭,仿佛自创世以来,就一直等待着他的光临。

他在林边停下了脚步,心情激动,赞叹不已,张口惊叹道:加拿大!这三个字把人们拉到遥远的历史中去,同时又蕴含着对未来幸福的希望。对,他是置身在加拿大,不错,这片桦树林,这块林间空地,还有这间小木屋,确实在东普鲁士的土地上再现了加拿大。他重又听到了纳斯托尔低沉的声音,脑袋埋在杰克·伦敦或柯伍德的小说中,在自修室闷热的臭气中展现出哈得孙湾、格兰德湖、卡里布、大奴湖和大熊湖周围那白雪皑皑的纯净的林海。

这一天,迪弗热只是围着他的这座房子转了一圈。他发现屋门被一把黄铜锁的锁舌扣住了,但轻而易举就可把锁撬开。接着,他踏上了归程,走进了那条被野草遮住的地下通道。他前后差不多失踪了三个小时,可谁也没有觉察到。

秋初,下起了头几场大雨,负责管理集中营的特施马歇中尉忽然想到迪弗热过去是个汽车修理库的老板,于是把他升为司机,让他开集中营的那辆马其鲁斯牌五吨载重卡车。这一来,他便驾着车在整个地区跑,开始时身边还有个人看着他,可慢慢地经常任他单独出车,或让厄纳斯特陪着他,两人轮流开车。一般情况下,他们出车是拉集中营的给养,也就是说到一座座农庄的院子里去装成袋成袋的土豆,偶尔也有几大片肥肉或一把把像木柴似的捆扎好的细长的干红肠。大雨下得公路坑坑洼洼,有时车轮陷得那么深,真担心车身碰到了车辙下凸出的碎石层。从10月末开始,公路便被反复地用钉齿耙一遍遍地耙平,法国人见了好不奇怪,原来这是为早临的结冰期做准备,以便到时可用滑橇。有时,大雨滂沱,下个不停,挖排水沟的工程不得不经常中断。囚犯们被关在一个部分还淹在水中的集中营里,一种令人压抑的忧郁感笼罩着他们。可是,迪弗热还开着马其鲁斯牌卡车在跑,刮雨器不断地刮着风窗,但纯属枉然,他整个脸贴在了风窗上,载重卡车悠悠晃动着他的身子,将他淹没在飞溅的泥水和水汽之中,他经常觉得自己在驾驶着一艘轮船,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中颠簸。

他慢慢熟悉了附近的一个个村寨,这些村庄的名字无不散发着荒原、树林或沼泽的气息,诸如安吉穆尔、弗洛霍夫、普鲁森瓦尔德、哈森洛德、维埃霍芬、格鲁恩黑德等,不久便在他的心中响起了欢快的副歌,那是由村庄小客栈的一个个招牌组成的,金色的豪华招牌如齐放的鲜花,上面布满了环形饰和阿拉伯风格的装饰图案,每一块招牌都赞颂着一个动物图腾,如金羊羔、鳟鱼、狍、金牛或鲑鱼等。迪弗热常常待在烟雾缭绕的店堂深处,每当某个顾客认出他是一个法国俘虏时,就态度鲁莽地纠缠着他,他总是不解地摇着头。慢慢地,他开始喜欢上了别人递给他抽的呛人的麦管嘴小雪茄烟。他还有机会一直往东部去,到了重镇贡宾嫩,这是个还带着乡土气息的镇子,一条河流从镇中穿流而过;他还去过拉皮萨,这个地名成了他们开玩笑的一个主题,永远都有开不完的玩笑。在拉皮萨市政厅的旁边,有一排人字墙,像是一条宽阔无边的台阶,在这儿,每个星期三都有一个马市,这儿卖的马闻名遐迩,均由离此地十五公里的特拉克赫南皇家种马场提供。再往南去,不远处便是罗明滕森林,那是一个广阔的自然保护区,有乔林,有湖泊,有数不胜数的地面猎物与野禽,是欧洲最美丽的鹿之天堂。随着时间的推移,迪弗热常和老百姓混在一起,慢慢地发现了德国,试着讲德语,渐渐地陷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丰富的世界,但还没有掌握开启这个世界的钥匙。

在这个恶劣的季节里,集中营里的人数明显减少了,劳力调配办公室经常单个或以小组为单位派遣囚徒去远处执行任务,与集中营领导部门只保持行政管理上的联系。他们大都被分散派往周围的山区去伐木,但根据各人不同的爱好或职业技能,也有不少人被分到了手工场、采石场、锯木场或畜牧场干活。

一有机会,迪弗热便去“加拿大”。他心中有数,知道看林的全都被总动员夺走了性命,因此,到那间木屋里不会有多少危险,惹不上什么麻烦。他砸开了木屋的门,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把这个单间拾掇了一番。他常常在壁炉里生起火,把火烧得旺旺的,还在屋后的挡雨披檐下搭了个排便的“祭台”,经常高高地坐在上面进行“祭献仪式”,度过漫长的如梦如幻的沉思时光,沉浸在奇特、奢侈的幸福之中:清静。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捡些柴火,堆放在屋檐下,以备冬天取火用。为了使猎人生活的形象臻于完美,他还在附近一个野蕨丛生、常有野兔出没的地方安放了几个捕兔套,开始时他觉得肯定是毫无收获,可后来,看到那一个个血迹,他才明白早有狐狸或野猫抢在他的前面,把东西给抢走了。

一天,突然下起大雨,迪弗热干脆不再顾忌什么,在木屋里待着,炉火的噼啪声和屋顶木板上哗哗的雨声宛如一首摇篮曲,催他入眠。他睡着了。待他一觉醒来,夜幕已经降临,可大雨还在哗哗地下个不停。毫无疑问,集中营里已经点过名,熄灯号也肯定已经吹过了。也许别人以为他逃跑了?他决定听天由命,就在自己的这座房子里过夜。等第二天大清早再回集中营去。他往壁炉里一个劲地放柴火,一直碰到了边梁;然后,他又就地取材,给自己搭了一个床铺,他心里高兴极了,就像一个逃学的小学生。因为太兴奋,他久久不能入睡,脸朝着烧得通红的炉膛,观看着这个炽热的小舞台,上面正演着一出无乐歌剧;高潮迭起,充满策划的阴谋,然后又在火光冲天的动乱中暴露于天下。第二天清晨回到集中营,他发现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夜里不在,因为外出的人员进进出出,谁也察觉不到什么,对此,他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于是,在他的战俘囚禁生涯中,一种奇特的解放倾向在发展着,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然而,他的难友们却与他不同,这恶劣的天气,最终使他们一个个全都变得精神低落。一群群候鸟飞过淡蓝色的天空,发出如泣如诉的叫声,凛冽的北风吹打着木棚,呜呜声响个不停,大地笼罩着阴郁的气氛,一切都对他们充满敌意,尤其是这降临在他们头上的严冬,吞没了他们获释的希望,仿佛世间的一切全都在串通一气,要把这些被一场不可思议的风暴剥夺了幸福的正常生活的弱者逼到绝望的境地。只有苏格拉底和米米尔给木棚带来一点生活的回声。苏格拉底组织了一系列的文学史讲座。至于米米尔,他每天都在一个细木工匠家干活。每当别人开玩笑,说他跟木匠妻子有什么关系时,他总是做出种种神秘莫测的表情。一天夜晚,费飞表现得异常放纵,难友们缠着他不放,认定他弄到了酒喝,非要他承认不可。他就是不承认,放点不置可否的烟幕弹,夹杂着一个个名字,比如街名、子虚乌有的小酒店的名字,还混杂着一些古德语的词——全都法语化了,怪极了——这都是他当了战俘,被囚禁以后学来的。

“至少对你来说,普鲁士的寒冬是起到了作用的,”米米尔冲着他说,“瞧,有多美啊!”

可第二天,大家发现他用腰带在铁丝网的木桩上上吊死了。这一自杀事件在集中营造成了恐慌。突然间,大家仿佛全都明白了,谁也不可能活着或精神健全地从这儿出去,病魔、绝望症或精神病将在未来的几个月中选择各自的受害者。再说,这些木棚——显而易见!——原来就只准备用一年的时间,肯定就会腾空的,可决不会是要把他们全部释放了的缘故!

他们在策划一个个逃跑的计划。维克多每天都有新的主意,准备偷偷地从集中营逃走,可逢人就讲自己的想法,包括哨兵。有的人在暗中准备吃的东西,还想方设法搞点马克[43],用香皂或灰纸包装的香烟跟看守或偶尔遇到的老百姓交换东西。一张张路线图相继画成。有一天,厄纳斯特对迪弗热公开了他跟另一个俘虏出的主意,想用马其鲁斯牌卡车和手头的证件逃跑。只要稍微有点儿运气,就可逃到波兰,那儿肯定看管得更松,居民们按道理也会随时准备帮他们的忙。可是,迪弗热只是耸了耸肩。后来,他又不得不对付米米尔,这家伙发现大卡车到处跑,可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有望在集中营外面建立一个买卖网。于是一个劲地跟迪弗热套近乎。他还向迪弗热提出分成,虽然极为诱人,但迪弗热还是没有动心,仍旧一副漠然的神情,不过,见同胞们与他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他不免感到揪心地痛苦。

一天清晨,他发现马其鲁斯牌卡车不见了,厄纳斯特和住在隔壁棚子里的贝尔代也无影无踪。贝尔代是格勒诺布尔人,原来是个会计师。第三天,在南部一百五十公里处,卡车又被找到了,车子是因为用完了汽油抛锚,扔在那儿的。这一来,集中营里的人全都受到了惩罚。前几个星期,跟“蒙图瓦尔握手言和”[44]事件不谋而合,战俘们的生活刚刚有了些改善,这下又彻底泡汤了。大家纷纷打赌,猜测那两个逃跑的难友到底有几分成功的可能。这第一次逃跑事件有着典范性的价值。倘若成功,也许会给那些从来没有胆量效法的人们增添希望。

可四天后,厄纳斯特被抓了回来。只见他浑身是泥,衣服破破烂烂,被打得不成人样。与他一起的,还有一副帆布担架,上面放着贝尔代的尸首。他们俩逃跑之后不久,便扔掉了汽车,不得不离开了经常有宪兵队巡逻的公路,钻进了荒原。后来,他们误入了一片沼泽地,贝尔代被活活淹死了。厄纳斯特本人最后到了一个镇上,向指挥部投降。他被投进了黑牢——以儆效尤——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然后又被送进了格劳登兹的军队监狱。

秋季的大雨与风暴暂时停止了,迪弗热终于又可以踏进那条野草遮掩的地下通道了,下雨时,那里面简直寸步难行。此后,他还经常享受一番,到“加拿大”过上一夜,每一次都像是个充满梦幻的清静的节日。周围不时响起森林中各种神秘的声音,如在打猎的某位白衣女子模仿鸟叫的诱鸟笛声,在交配的雌野兔发颤的呻吟声,惊动了狐狸的山兔沙沙的击爪声,有时还有群鹿遥远而凄惨的嚎叫声。迪弗热终于设圈套逮住了一些小野兔,他剥掉了兔皮,然后架在炉火上慢慢烤,看他那股孩子似的高兴劲儿,仿佛在过着名副其实的北极猎人的生活。兔皮挂在小木杈上,放在炉壁旁烤,散发出一股旧毛皮和野兽味。

一天夜里,他突然被房墙边的沙沙声惊醒了。好像有人在扶着木板墙走路,似乎还在摸门。他虽然有些恐慌,但实在不愿承认,干脆背朝隔墙,又一觉睡了过去。后来几天,他一直琢磨着有谁会在夜间来访。他在“加拿大”的事情或迟或早,势必会被发现。从小木屋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无不在向周围的人们通报他的存在。但是,怎能放弃生火呢?他责备自己胆子太小了。若真的还有人来访,最好还是去对付他,设法跟不速之客谈一谈,何必冒着被人告发的危险呢。

又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直平安无事。秋天在延续,时光仿佛迟疑不决,迟迟不愿进入严冬。一天夜里,在“加拿大木屋”周围走动的沉重的脚步声和摸墙声重又惊醒了迪弗热。他嗖地爬了起来,跑到门后站好。外面,又恢复一片死寂。突然,传来一种低沉的喘息声,他顿时慌了手脚,浑身冰凉。接着,又响起了刮门的声音。迪弗热猛地把门打开,只见门口站着一只怪兽,像马似牛,也好像是鹿,三者兼而有之。它往前走了一步,可很快被头上的巨角挡住了,锯齿状的角尖撞上了门框。它抬起头,朝迪弗热伸出圆滚滚的大鼻子,鼻下方呈三角形的上嘴唇敏感地抖动着,活像是一只大象的长鼻尖。迪弗热曾有过耳闻,听说还常有成群结队的驼鹿在东普鲁士的北部出没,可面前这庞然大物,浑身是毛,肌肉发达,张着巨角,时刻有闯进小木屋的危险,不禁使他感到惊愕。朝他伸来的嘴唇仿佛发出表现力无比强烈的恳求,迪弗热马上到桌上拿了一大块面包,送给驼鹿。巨兽呼啦一声,用鼻子吸进嘴里,吞了进去。接着,下巴颏仿佛脱了位,往边上一耷拉,随之开始慢悠悠地认真咀嚼起来。驼鹿恐怕很知足,送给它这点吃的之后,它很快往后退去,笨拙而沉重的身影遂消失在夜色之中,那副孤零零的失宠样子令人心疼。

就这样,东普鲁士的动物界刚刚给迪弗热派来了第一位代表,这是一只具有半传奇色彩的野兽,仿佛是从史前的海西森林深处走出来的。一直到天蒙蒙亮,迪弗热都没有睡着,他被这次突然来访再一次引回到自己那奇特的信念之中,他向来认为自己有着远古的起源,有着某种意义上的根,一直可以追溯到时间的黑夜最深处。

从此之后,每当他顺着野草遮掩的地下通道到“加拿大”来时,他都带上几片芜菁甘蓝,准备给驼鹿吃。一天,驼鹿来木屋的时间比较晚,迪弗热终于可以借着晨曦,细细地端详它。它庞大而又可怜,高达两米的鬐甲坑坑洼洼,支配着短短的脖颈,巨大的脑袋上,挂着两只驴耳,支着两根粗大而沉重的犄角,瘦骨嶙峋的臀部由四条瘦长而有缺陷的腿支撑着。它在慢慢地吃着欧洲越橘树枝,由于脖颈太短,为了能吃到地上的树枝,不得不叉开两条前腿,模样滑稽可笑。接着,它嘴巴一扭一歪,开始咀嚼起来,同时抬起了脑袋。这时,迪弗热发现它的眼睛上布着两块白膜。“加拿大”的驼鹿是看不见东西的。迪弗热这才明白,怪不得它的一举一动都像在乞讨,步子笨拙,行动缓慢,如同一位梦游者。由于自己眼睛也近视得厉害,迪弗热感到自己与这个永远处在黑暗之中的庞然大物很亲近。

一天清晨,他突然感到异常寒冷。透过白花花的窗户,一束奇特而强烈的光线射进了木屋。屋门压着松动的障碍物,好不容易才被他打开。他顿时眼睛发花,向后退去。前夕潮湿而黑暗的世界变成了冰雪的天地,在阳光下闪烁,周围一片寂静,仿佛裹上了棉絮似的。他心中洋溢着欢乐,虽然这白雪皑皑的仙境总是在他幼稚的心中激起不尽的惊叹,但它不足以解释这份欢乐。他坚信,普鲁士的土地发生了如此闪光的变化,势必是向他预示一个新的阶段的到来,预兆着意料不到的关键事件的发生。他双脚深深地陷入雪中,刚走了几步,便获得了证实——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但富于象征意义——只见在他脚下展开的巨幅白纸上,鸟儿、啮齿动物和食肉动物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痕迹,形成了一个个精致的速写符号。

他重又驾驶马其鲁斯牌卡车,车子的轮胎安上了防滑链,在一个随着冬天的降临、将充分显示出其个性的天地里如滑雪般往前行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周围的风光简练到了极致,仿佛用中国的水墨在洁白无瑕的广阔平原上泼洒上片片黑色,一座座房屋消融在棉絮般的整体之中,微微隆起,头戴风帽,脚穿长靴的人们全都一个模样,彼此难以辨别。

一天,迪弗热碰到一个在公路旁的深雪中艰难行走的农夫,让他上了车,把他捎回家中。农夫请他到农庄喝一杯。这是他生来第一次踏进一个德国人的家门,他感到很不自在——一种窒息的感觉,同时又有一种闯入私宅的犯罪感——这使他深切地体会到由于战争、战俘生活,特别是他天性的自然蜕变,他已到了何等的野蛮程度。倘若一只狼、一头熊误入一间卧室,恐怕也会产生这种恐慌不定的感觉。

主人请他坐在壁炉旁,巨大的通风罩装饰着雅致的玫瑰色纸花边,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纪念物品,有结婚照、石榴红绒座铁十字架,还有一束已经干枯的薰衣草、几盒系着饰带的“8”字形松饼以及一顶将临期[45]时戴的松枝冠,上面插着四支蜡烛。迪弗热有幸品尝到了散发着陈旧炭炱味的熏肥肉、熏鳗、茴芹炖奶酪和黑麦饼——纯粹用黑麦粉做的,又黑又硬,就像一块沥青似的——还喝了一杯皮尔卡勒酒,这是用粮食酿制的烧酒,就像肥肉汁那样难以入口。好心的主人自以为可以讨得客人的欢心,回忆起了1914年间占领杜埃时的往事,最后诅咒了战争造成的不幸。在一只玻璃橱的架子上,放着几支枪,这又给主人提供了机会,他激动地讲起辉煌的狩猎史,在约翰尼斯堡和罗明滕森林里,有庞大无比的十角兽;在埃尔兹瓦尔德的北部,一群群驼鹿慢腾腾地走着,动作笨拙而呆板;在水滩边,飞来一群群黑天鹅。

烈酒加深了迪弗热脑中那种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看法,这是一种纯思辨性的超脱的看法,他称之为“预言之眼”,最适应于探索命运线。他坐在一扇双层的小玻璃窗旁,窗框的两边,爬着一些毫无生机的细茎。透过一块小玻璃,恰可看到维尔德霍斯特村的低洼处!只见一座座房屋全都用石灰水浆从底部一直刷到二楼的窗户处,从窗户到屋顶,都装有护板。还可看到一座小巧玲珑的教堂,钟楼是木结构的;一条环形的小路上,一位年迈的妇人拉着小雪橇,雪橇里放着一个婴儿,还有一位小女孩在用棍子追赶着一群愤怒的鹅,两匹马在拖着一雪橇松木材。这一切,全都框在一块边长为三十厘米的四方形窗玻璃里,那么清晰,那般突出,位置不偏不倚,他仿佛以前就已经见过,只是过去模糊不清难以界定,而今焦距对得比较精确,第一次校正那模糊的镜头。

自他跨越了莱茵河以后,他一直在给自己提出疑问,现在就这样获得了答案。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千里迢迢来东北方寻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极北这冷峻而又刺骨的光线下,一切征兆都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光芒。法国濒临大西洋,淹没在浓雾里,线条渐弱,消失在无限远的背景之中,德国大陆与法国截然不同,画面线条更生硬、粗略,但浓重、简练,富于单线条勾勒而呈现的装饰风格,容易看懂,也易于留下印象。在法国,一切都消失在感觉、模糊的动作、尚未完善的整体、雾蒙蒙的天空和无限的温情之中。法国人厌恶职权、制服和狭窄地限定在某个组织或等级制度中的位置。就说法国邮差吧,他总是忘不了以放肆的语言提醒别人注意他也是个一家之主、有选举权的公民,同时也是个玩滚球戏的老手。德国邮差则不同,穿着漂亮的制服,从来都与他扮演的角色相一致,无可指责。同样,德国的家庭妇女、德国的小学生、德国的捅烟囱工人比法国的要更像家庭妇女、小学生和捅烟囱工人。德国的商人也要比法国的更像商人。法国人那卑劣的天性不可避免地引向容光的消退与灰暗,退化成无脊椎的生物和导致令人生疑的懈怠——引向混杂、肮脏和怯懦——而德国则始终存在威胁,有可能变成一个充满怪相和漫画人物的舞台,她的军队就是一个证明,好一个屠宰游戏集团的样品,从长着牛前额的副官到戴着单片眼镜、穿着紧身背心的军官,可谓样品齐全。但是,对迪弗热来说,天空充满了寓意,布满了象形文字,不断地响起模糊难辨的声音和谜一般的呐喊,德国在渐渐地展现,宛若一个希望之乡,一个纯质的国度。通过农夫的介绍,透过窗户上的小玻璃,他看到了德国,一个个村庄仿佛涂上了彩釉,看似玩具一般,到处挂着画着图腾的招牌,凸现在黑白分明的风光之中;一座座森林排列有致,如同管风琴的管子般整齐有序;男男女女无不在不懈地完善各自的身份所拥有的品质;尤其是这富有象征意义的动物——特拉克赫南的马、罗明滕的鹿、埃尔兹瓦尔德的驼鹿,还有啼声四起、飞翼遮蔽了平原的群群候鸟——这都是在文章中常见的动物,在普鲁士所有容克[46]的衣橱上都刻有它们的形象。

这一切都是命运赋予他的,就像命运曾经赋予他圣克利斯托夫中学的火灾、怪诞的战争和溃败。但是,自他越过莱茵河之后,命运的祭献品不再表现为对诅咒的秩序的关键产物的猛烈打击,而转变为完满和积极的奉献。阿尔萨斯的信鸽已经给了某种预感——多么微弱,几乎不值一提,但在他心中始终留有温暖的记忆——使他预感到了他未来的命运。“加拿大”更是一个证明,即将奉献给他的土地,尽管是块崭新的处女地,但与他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童年记忆仍有着联系。如今,他得到了昭示,整个东普鲁士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星座,要由他深入每一个寓言,不仅像用钥匙开锁,更像在灯笼中点燃一束火光。因为,他不仅具有辨别本质的天赋,也有着激发本质的使命,要把一切德行都推向炽热的高度。他要让这片土地得到迪弗热式的阐释,同时,也要使它得到升华,拥有从未有过的崇高力量。

白昼开始越来越长了,但寒冷也在加剧。除非不断地添柴,让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不然,在林中木屋消受“加拿大”之夜,可是个相当严峻的考验,迪弗热减少了在这儿过夜的次数,但与木棚里的混杂和潮湿相比,他更欣赏“加拿大”之夜的清纯与振奋。一天清晨,极度的冰冻仿佛使星星布满了绒毛,还在黑压压的空中一眨一眨地闪烁着,迪弗热突然被一记敲门声惊醒。他睡眼惺忪,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拿了几块放在壁炉上的芜菁甘蓝。他知道,只要驼鹿感觉到屋子里有人,那就会没完没了地催人开门,即使你装着没听见,也是白搭。门被冻住了,他忙乎了好一阵子,最后门突然松开,打了开来,只见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一个身穿制服,脚蹬皮靴的男子。一时间,两人都惊呆了。接着,陌生人擅自走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的门,果断地朝壁炉走去。他从柴堆上拿起一根干柴,扔进炉膛,然后朝迪弗热转过身子。

“您在这儿干什么?”他问迪弗热道。

迪弗热一眼就看出了这人不是德军的军官。首先是他的年龄——差不多快六十岁了——再就是那身翻领上饰着鹿角图案徽章的灰绿色制服和那支三管猎枪,一切都表明他很可能是河泊森林管理处的一位职员——护林员、县森林管理员、护林官或省森林总管——由于被动员入伍,河泊森林管理处的人员大大减少,剩下的人尽可能地保护与维持这个备受战争与偷猎者蹂躏的毛皮动物的天堂。

他脱下了带护耳的滑雪帽,见迪弗热迟迟没有答话,遂又问道:

“是逃跑的战俘?”

法国人这时朝他伸出张开的双手,让对方看手中的芜菁甘蓝片。

“我在喂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驼鹿!”迪弗热回答道。

对这声辩白,陌生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诧神色,迪弗热继续说道:

“我是穆尔霍战俘营的。我马上就回去。本人名叫阿贝尔·迪弗热,原为南锡第十八工兵团的信鸽兵,于6月17日在赞古尔森林被俘。”

“信鸽兵?”身着绿制服的男子带着一点感兴趣的意思问道,“那可是最著名的兵种,当然在骑兵之后。可怜的鸽子!”

他说罢坐到炉火旁,壁炉里的柴火呼的一声烧得很旺,有可能要落到炉膛外面来,他捡起一根柴火,把柴火往里捅了捅。迪弗热对听懂德国语言很吃力,实在不明白对信鸽兵的这番充满怀旧之情的颂扬到底是否夹杂着讽刺的意味。他决定把这看作与陌生人的一种友好联系。

“据您所说,好像您熟悉昂霍尔德喽?”见迪弗热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护林官员向他解释道,“这是一只眼睛瞎了的驼鹿的名字,它害怕跟同类待在一起,别的雄驼鹿都爱欺负它。它就在这一带的森林里过冬,大家都跟它很熟悉,因为它常向过路人讨吃的。不幸的是,一开春,它就要往南迁徙几公里,到一个谁也不熟悉它的地区,它就有可能遇到各种危险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打死它的,”他神情忧郁地说道,“何况它也不随和。您也许已经注意到了。昂霍尔德。您明白吧?我是说它很笨拙,样子又不好看,像个妖怪似的,面目丑陋。尤其是那两只白花花的眼睛和紧逼着人家的蠢模样,真让人害怕!”

“它来了。”迪弗热说。

果然,响起那种特有的搔墙声,紧接着传来刮门声,与噼啪作响的柴火声交织在一起。迪弗热打开门,浑身黑毛的庞然大物遂堵到门口,虽然护林官员与昂霍尔德数次相逢,但此时见状也不禁愕然。迪弗热微张开手,呈水果篓状,朝颤抖的大嘴递去几片芜菁甘蓝。驼鹿张开它那两片钳子似的小嘴唇,小心翼翼,像用拇指和食指把东西准确无误地夹进嘴里。然后,他俩交谈起来。迪弗热把指甲掐进它那两只富有异常的生气与表现力的长耳朵,对昂霍尔德细加解释,说它漂亮、温柔、强壮,没有一点儿坏心眼,可世界却邪恶,背信弃义。昂霍尔德报之以一声抑扬的嚎叫,是那般欢快,仿佛是一个擅长腹语的巨人发出的笑声,两只耳朵不停地颤动,击打着空气,分明表现出欢乐和信赖。接着,驼鹿往后退去,迪弗热跟随着它,仿佛在护送它,一直把它送到府宅的门口,不一会儿,随着它远去,极北巨兽走动时特有的咔嚓咔嚓声也渐渐消失了。迪弗热回到木屋,护林官员背朝着炉火,一时默默地打量着他。

“您是个法国战俘,也许不是逃出来的,但您至少离开了战俘营,”他终于开口对迪弗热说,“您撬锁闯入了一座由我负责看管的林间小屋。从晾晒在我头顶的这些毛皮看,您违禁偷猎。凭这些,就足以把您送进格劳登兹集中营。但是,我觉得您很善于跟极难相处的昂霍尔德打交道,赢得了它的友情。再说,能把一个信鸽兵打入充当监狱的地堡吗?不,真的……(他站了起来。)回穆尔霍集中营去吧。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我是罗明滕保护区的森林总管。”

他戴上了滑雪帽,放下护耳,扣上制服的纽扣,走出门外。离去前,他再次止住脚步,朝迪弗热转过身子。

“天这么冷,不要滥用芜菁甘蓝!我马上让人往木屋的草房送几捆干草和一袋燕麦来。这也许可以留住昂霍尔德,免得它再往南去。”

对迪弗热来说,春天到来的标志是他遇到的一次小事故,虽然没过二十四个小时,集中营里的人就把事情忘了,但它却改变了迪弗热对自身和对自己在东普鲁士的命运所持的看法。

番红花已开始从残雪的硬壳中探出身子,每天夜里,都可听到笑鸥的欢叫,它们集结在库尔兰的哈夫地区的潟湖上,等待着春天的气息把它们推向更北的地方。几个星期前,迪弗热不得不交出他忠实的马其鲁斯牌卡车,换来一辆破旧的奥佩尔车,这车用的是煤气发生器,凡装有汽油发动机的汽车从此全都交给战斗部队使用。这一措施说明希特勒不久就要发起新的军事行动,眼下也有这方面的消息在流传,可迪弗热对此无动于衷,觉得换了汽车,倒又有了一根联结他与普鲁士森林的纽带,如今,森林中的木材给他提供了出游的动因。他在这项无疑是限制性的倒退措施中预感到德国已经朝毁灭与倒退迈出了第一步,必将使这个不可一世的战胜国落到他的水平,唾手可得,甚或——谁知道呢,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在他的任意支配之下。

寒冬过后,木棚需要翻修,迪弗热便被派往较远的北部地区的埃尔兹瓦尔德大锯木场去装运木板。他没费什么气力,便在那儿发现了特有的风光与氛围,昂霍尔德简直就是这种风光与氛围的最纯粹的化身:这儿的土壤比他来东普鲁士以来所看到的所有土地都含有更多的沙质,也更易流失,泥土四处飞扬,有的落到水中,有的飞往天上,天边永远是淡蓝色一片;地面也是那么不结实,不得不给马匹安上宽底板的木蹄,给马车配上传送带似的宽木轮——Puffraeder——为了对付春秋两季的洪水,每个农庄都备有平底小船和平底驳船。

更远处,是一线沙丘,被狂风不倦地塑捏着,人们想方设法锁住沙丘,在上面播种固沙草;沙丘顶上,有时可以看到一群驼鹿晃动着它们那庞大而古老的身影。再过去,就是库尔兰的哈夫,那是个不深的潟湖,面积有一千六百多平方公里,几千年来,由梅梅尔河、代姆河、鲁斯河和吉尔吉河的冲积层慢慢地积淀而成。这个巨大的死水咸水湖与波罗的海只隔着尼赫伦地区,这是一条狭长的舌形沙土带,长九十八公里,宽五百米至四千米不等。迪弗热绝不可能深入极北土地的这些边界线。但是,他却不断地梦想着这些地区,尤其是位于尼赫伦中心地带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有一个如带翅膀的轻快名字,叫作罗西滕,那儿居住的都是鸟类学家,他们一生中从事的是观察与保护候鸟的事业,无数的候鸟成群结队,每年两次从他们头上飞过,落下纷纷的羽毛,仿佛布上巨大的活动羽网。

迪弗热如今重又闯入了他的王国的北部边境地区,一路上事故不断。车上堆着小山似的木板,几乎遮住了驾驶室,煤气发生器时刻有熄火的危险。但是,不管气喘吁吁的迪弗热有多固执,路面行驶的艰难还是最终征服了他。刚驶出一片小森林,公路便被积水所淹没,仿佛映着一面明镜,迪弗热快活地驱车前进,车两旁溅起了污水,仿佛长出两片巨翼,浸湿了在寒冬中变得黝黑的荆棘丛。但是,他突然感到方向不对,恐惧的心理一时起了作用,他来了个急刹车。卡车滑出了二十来米,最后横停在路当中。迪弗热想再启动汽车,可车轮在污泥中直打转,随着马力的加大,车轮越陷越深。他只得步行来到附近的格鲁斯斯卡依斯吉伦村,出示了他的任务书,请村政府帮忙。当他带着一位农业工人,牵着两匹马回到汽车旁时,夜幕已经降临。但是,两匹马在泥浆中打滑,其中一匹膝盖一弯,摔跪在泥潭中,膝关节险些受伤。除非有结实的地面,这两匹马才可能套上绳子把陷在烂泥中的车子拉起来。迪弗热无奈找了警察队,任他们安排,在一间很不舒服的破旧小屋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卡车终于被拉出了死路,可发动机就是不愿启动。他又不得不在警察队的小屋里过了一夜,第三天才启程回穆尔霍,整整迟到了四十八个小时。

特施马歇中尉接待了他,中尉终于松了一口气。

“昨天在瓦尔克诺的泥炭沼泽地里拉出了一具尸首,”中尉对他说道,“我真担心是你,更何况他们在电话中向我报告的情况与你长的模样相当像。真怪,无论在营地里,还是在附近的村庄里,谁也没有报告过有人失踪。”

迪弗热特别注意征兆与机缘,不可能就让这次事故这样过去了。有人告诉他那具尸体就放在瓦尔克诺村的小学里,因为复活节放假,学校里空无一人。学校离集中营有两公里路程。迪弗热抓了个机会,就往那儿去了。

“请诸位注意此人手脚的纤细、脸庞的清秀,尽管额头很宽,仍有着猛禽似的轮廓,尤其是死者的贵族气派,与他的这件仿佛用金线织成的短披风的华丽是很协调的,与他身边的这些物品也是相一致的,这些东西,恐怕他是想带到彼世去使用。”

迪弗热的到来打断了凯尔教授的介绍,凯尔教授来自柯尼希山人类学考古学研究所,正在教室里作报告,面前只有五六个听众,其中有瓦尔克诺村的村长,一个戴着眼镜的矮个子男人,恐怕是位小学教师——就是他惊动了柯尼希山研究所——还有牧师和几位地方显贵。在他们面前的一张桌子上,躺着一具半裸的尸体,颜色发灰,皮肤皱巴巴的,就像是一个皮质的人体模型,看这架势,仿佛正在上一堂人体解剖课。死者那超凡脱俗的清秀面孔上系着一块细薄的布,遮住了他的眼睛,布带系得那么紧,仿佛嵌入了鼻根和脖颈里。一个金色的金属质六角星固定在蒙眼带上,正好处在两只眼睛的中央。

从教授的介绍中,迪弗热只抓住了一点,那就是死者属于那种泥炭沼人。在丹麦和德国的北部,常常会挖掘出这类尸首,由于周围环境酸性高,尸体保存完好,令人惊奇,村民们往往以为是最近淹死或被人害死的。然而,这都是些古日耳曼人,他们把死者沉入泥炭沼底层的风俗可追溯到公元1世纪,甚至可追溯到公元前的年代。不幸的是,人们对这些部落了解甚微,为澄清有关问题,不得不参考塔西佗的《日耳曼人风俗》,可凯尔教授指出,这部著作用的是二手资料,很不可靠。接着,凯尔请大家注意,尽管已经历时两千年,尸体的肤质还很好,怪不得乡镇的警察还取下死者的指纹,试图鉴别死者的身份。更值得一提的是,凯尔教授亲自进行尸体解剖。他通过检查死者的肺部,证明此人是淹死的——再说,死者身上没发现任何伤痕,也没有遭受任何力的痕迹。至于什么原因,教授微笑着,扬扬得意地装出神秘的样子,望着公元前的这位死者,显示出同谋犯的神态,仿佛在与死者共享无比有味而又无法识破的秘密。接着,他盘算着沉默了片刻,然后以庄严的口吻斟词酌句地又开始说道:

“女士们(并没有女士在场),先生们,我亲自检查了我们这位伟大的祖先的胃、小肠和大肠。尽管肠胃已经压扁,但完好无损,里面还保留着摄入的食物。因此,我得以科学地——(他把重声有力地落在这几个字上)——还原了瓦尔克诺人吃的最后一餐饭,那是在他死前——我可以加以证实——十二至二十四个小时内吃的。这餐饭的内容是浓汤,主要成分是一些蓼属植物,俗称水胡椒,还混有不同比例的伞形科植物、巴天酸模、旋花属植物和雏菊类菊科植物。我并不真的认为善于渔猎的古日耳曼人平时吃的就是这种植物浓汤。更确切地说,我想这恐怕是一种举行仪式时吃的食物,是在举行圣祭前与教徒们共享的一种集体圣餐。”

“至于死者的年代,显然不可能确定得十分精确。但是,从尸体旁发现的金币可以推定为公元1世纪,因为金币上有提比略[47]的头像。这是我们的发现中最为动人的一个方面。我们可以不受限制地加以猜测,此人无疑是个重要人物,很可能是位君主,他在遭受可怕却自愿选择的死亡之前吃的最后晚餐,与耶稣的最后晚餐时间相同——同一年,谁知道呢,也许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就是受难的耶稣与他的弟子相聚的最后一个晚餐。因此,在犹太与地中海地区的宗教在近东盛传之时,类似的仪式也许正在这儿建立起了一种相似的宗教,但它纯粹是北欧的,甚至纯粹是日耳曼的宗教。”

他停顿片刻,仿佛被自己的话语所蕴含的激情与重要性压垮了。接着,他继续往下说,但口气不那么庄严了:

“请允许我再补充说明,我们的这位祖先是在离此地很近的一片小桤木林中挖掘出来的,这种黑色的桤木,在沼泽地里到处可见。说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了最伟大的德语诗人歌德,想到了他那篇最著名,也最神秘的作品,那篇题为《桤木王》的叙事诗。它为我们德国人的耳朵而歌唱,安抚着我们德国人的心,实际上,它是德国灵魂的精华所在。因此,我向你们建议——我也一定会向柏林科学院提出建议——这个人应该以‘桤木王’的名字载入考古研究的年鉴。”

接着,他吟诵道:

谁在风夜中迟迟骑行?

是父亲与他的孩子……

这时,他的话被打断了,一个农业工人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径直朝他奔去,低声地对他说了几句。

“先生们,”凯尔说道,“来人告诉我在同一个泥炭沼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我建议诸位立即去那儿迎接从时间的黑夜中派来的新使者。”

人们小心翼翼地刮去无疑是蜷缩着的尸体身上裹着的泥炭,尸体慢慢露出了脑袋,或更确切地说,露出了右侧面,它的脑袋仿佛嵌在泥团中,比纪念章的头像厚不了多少。脑袋的颜色与泥炭的色彩过于相似,好像就是直接雕塑在泥炭团上的浅浮雕。这是一张瘦小的脸,充满稚气与悲伤,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子是用三块布粗粗地缝制而成的,给了他一种囚犯,甚或苦役犯的神态。泥炭矿工们等着教授来了以后才开始用镘刀来对付那一大团泥炭。他们首先刮出了整个脑袋,然后是双肩,肩上好像披着一种羊皮披风。整件衣服很快露了出来,可仿佛空空荡荡的。人们把“时间之黑夜的新使者”的遗体放到草地上,终于摊开了他的牧羊人披风后,果然发现整个躯体都被消解了:唯有脑袋神秘地穿越了数千年历程。

“这样!”凯尔下结论道,“我们永远无法弄清这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或孩子。根据类似的挖掘结果,我倾向于假设这是位妇女。一个重要的人物往往要由自己的夫人伴随着一起进入幽灵王国,如你们所知,古日耳曼人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这将又是一个围绕着‘桤木王’的谜。就像他眼睛上蒙着的那块饰着金星的布条:就我们目前所了解的情况看,其意义无法解释。但是,我们越在时间的长河中向前进,过去将离我们越近。奇怪的是,与一百年前相比,我们今天对古代了解的情况要多得多。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得到有关古日耳曼人风俗礼仪的新认识。不过,在桤木王那裹着泥炭的永恒之中,深藏着最为神圣的东西,而它将永远蒙着这个谜揭不开的一部分。”

动身回穆尔霍之前,迪弗热长时间地打量着那张孱弱而阴郁的苦役犯似的小脸,在泥炭中经历了多少个世纪的黑暗之后,太阳第一次抚摸着它。看他的样子,仿佛他想竭力把此人的五官印入自己的脑海中,以便有机会再次相逢时,可以认出他来。

从1940年秋季开始,小城拉斯滕堡的居民们便被禁止进入格尔利茨森林,他们甚感奇怪,那可是个举办民间舞会、射击比赛和集市的传统场所,而且也是星期六下午举家出游的去处。人们平常相聚在一起、细细品尝点心的卡尔索夫咖啡店也被征用了,店里的招待人员被赶走,住进了党卫队的一个排。后来,又涌来了托德特[48]组织的筑路队以及一些建筑公司,如“维氏与弗雷塔格公司”和“迪克霍夫与维德曼公司”等,甚至还开来了斯图加特的“塞滕斯皮纳园林设计与苗术培植公司”的大卡车。公路被拓宽了,在附近修了一个飞机场,拉斯滕堡至昂厄贝格的铁路线停止了民运。报纸上公开解释说准备在格尔利茨森林的原址上建一个阿斯卡尼亚化学公司的规模庞大的子公司,但是,这一解释与工程建设的奢侈与规模不相符合。尽管人们所称的这座“新城”始终蒙着神秘的色彩,但传说周围建起了一道宽三米、高一点五米的铁丝网,紧靠铁丝网的五十米内,布满了地雷,巡逻队沿着布雷区日夜巡逻。高射炮和机关炮布满了另两个防区的进口,来访人员须经过一系列检查方可入内。除了十几座单独的别墅之外,“城”内拥有一个极端现代的通信中心、一座停车场、一个蒸汽浴室、一座锅炉房、一座影院、几间会议室和报告厅,还有一个军官“娱乐场”,尤其在北侧,还筑有一个豪华的地堡,浇有八米厚的水泥,一道阶梯通入堡内。

1941年6月22日,就在苏联境内疯狂地发起“红胡须战役”的同一天,希特勒与参谋长博尔曼及主要幕僚住进了他的新“狼穴”。德国政府的大头目们很快在周围的贴近处安顿下来,希姆莱占据了格鲁斯加滕的海格瓦尔德,里宾特洛甫住在施泰诺尔,司法部长拉姆斯在罗森加滕,戈林为这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欣喜不已,住进了罗明滕的“猎宫”。

这一天,德军220个师出动3200架飞机和10000辆坦克,扑向苏联边境,北部有芬兰军队,南部有匈牙利和罗马尼亚军队支援。从这一天起,东普鲁士的土地在装甲车的履带下,不断颤抖,它的天空在轰炸机群的飞行中不断震荡。仿佛在遥远的东部有一种向心力量,把人、武器、马匹和车辆组成的一个巨大的旋涡有力地吸引了过去。希望的颤抖唤醒了战俘营。这是一种征兆,说明时局发生了变化,也许他们的命运也会改变。然而对迪弗热来说,情况恰恰相反,继冬季和春季中引人注目的发现与启迪之后,外部世界的突变陷入了等待与成熟的阶段。他驾着装有煤气发生器的奥佩尔车四处奔波,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渐渐发现了德国和德国人——并学习德语——有时,他也在集中营待着,唯一的消遣就是去“加拿大”访问。春风刚刚开始吹动,昂霍尔德便消失不见了,它恐怕在继续往罗明滕的森林总管所说的南方神秘地迁徙,仿佛它应该在“加拿大”度过的时光已经过去,在迪弗热身边的使命也已经完成。说到底,昂霍尔德从远古带来的消息是令人感动的,那就是捎来了桤木王和被迪弗热称为小苦役犯的消息。

10月3日,希特勒在柏林体育馆发表演说,向世界宣布发起旨在占领莫斯科、彻底消灭红军的“台风”行动。整个国家再一次出现了来往不断的人流和车潮,人越来越年轻,装备越来越先进,但乱七八糟地全都被投入到巨大的战争火炉里。就这样,当首批候鸟开始在高空贴着黑云呻吟着飞过时,迪弗热喉咙像被卡住一般,想到了被断送了美好年华的青年一代,仿佛在空中逃窜的是受害者孤独的灵魂,它们为彼此的深不可测而恐惧,为这块熟悉的母土而哭泣,他们热爱这块土地,但是爱的时间是多么短促啊。

初冻使沼泽地披上了白装,迪弗热被召到了战俘营的劳力调配办公室。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在等着他,只见那人满头白发,身着灰绿色制服,饰着鹿角徽章。迪弗热马上认出了他,原来就是六个月前在“加拿大”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位森林总管。

“我需要一位会维修汽车,并协助我处理在罗明滕一切事务的助手,”那人对迪弗热说道,“我想到了您。您所在的战俘营管理机关已经准备好了您的调动证。不过,我要的可不是一个奴隶。得经您同意,我才会领您走。”

一个小时后,迪弗热与难友及特施马歇中尉匆匆告别,上了一辆使用汽油驾驶的奔驰牌重型卡车,坐在森林总管的身旁。

他们朝东南方向行驶了五十来公里,穿过了因战争和早临的寒冬而僵死的乡野。当他们抵达罗明滕自然保护区入口处的栅栏前时,天还没有黑,只见木栅栏中间有一扇圆木搭成的大门,门楣上用哥特体刻着几个大字:罗明滕自然保护区。